那次接触之后,余舟的世界像是被撬开了一条缝。
白天,她还能勉强维持着正常修复师的表象,处理着那些温顺无害的瓶瓶罐罐。可一旦夜深人静,那条缝隙就会在她脑海里无限扩大,涌出光怪陆离的残影和挥之不去的耳鸣。渡鸦戒指那冰冷的金属光泽,仿佛已经焊在了她的视网膜上,时时闪现。
她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枯坐着,咖啡因的作用微乎其微。王教授给她放了几天假,让她回家休息,但离开那间地下工作室,情况反而更糟。城市的喧嚣、家里的温馨,一切熟悉的环境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不真切。她觉得自己像个信号不良的收音机,总在现实与某个未知的频道之间,滋滋作响地跳跃。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她还是逃回了那间地下工作室。只有这里,那股混杂着消毒水与千年尘埃的空气,才能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工作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仪器上闪烁的待机指示灯,像一片寂静的星海。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被那口铅灰色的箱子吸引。
王教授把它锁起来了,但那份存在感,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它就像一个沉默的黑洞,静静地躺在那里,却在无形中扭曲着周围的一切。
余舟没有去碰它。她只是拉过一张椅子,在距离箱子几步远的地方坐下,双臂抱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她就那么静静地凝视着,像是在与一头沉睡的猛兽对峙。脑海里,那个背影,那枚渡鸦戒指,如同电影慢镜头般,一遍遍地回放。
他是谁?他在哪里?那个阴暗的房间,又是在哪个时间的坐标点上?
这些问题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着她的思绪,越收越紧。她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感开始袭来,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挣脱出来。
这一次,她没有抗拒。或许是几天来的精神折磨已经耗尽了她的力气,或许是心底那份无法遏制的好奇战胜了恐惧。她闭上眼睛,放任自己坠入那片眩晕的深渊。
没有上次那种被数据洪流撕裂的痛苦。
感觉……很轻。
像是灵魂被从疲惫的躯壳里轻轻地抽离了出来。她能“看”到自己还坐在椅子上,维持着那个抱膝的姿势,脸色苍白。然后,她的“视线”开始上升,穿透了天花板,穿透了厚厚的土层和钢筋混凝土。
北京的夜景在她脚下延展开来,车流如金色的河,楼宇似沉默的山。但这一切都在迅速变得模糊、褪色,像一张被水浸湿的旧照片。
紧接着,是无尽的坠落。
不是物理意义上的下坠,而是一种在时间维度上的急速穿行。无数光影与声音从她“身边”呼啸而过,快到无法捕捉。她像一粒尘埃,被抛入了一条汹涌澎湃的时光之河,身不由己地被冲向某个未知的下游。
不知过了多久,那疯狂的坠落感猛然停止。
她的意识,在一片全新的时空里,重新获得了“稳定”。
脚下是坚实的触感,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实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旧书的纸张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雨后青石板的潮润气息。
她“站”在一家古朴的书房里。
入眼是满墙的书,从线装的古籍到西式的精装本,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座知识的堡垒。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桌上,笔墨纸砚摆放得一丝不苟,一盏老式的银行台灯,正投下一圈温暖而专注的黄光。
窗外,雨声依旧。不是北京那种干燥的、敲打窗棂的脆响,而是带着水汽的、温润而缠绵的雨丝,是属于南方的雨。墙上挂着一幅字,笔力遒劲,写的是“静安斋”三个大字。旁边,还有一本日历,被风吹得微微翻动,上面清晰地印着——
“民国三十二年,癸未。十月。”
1943年。
余舟的心脏,如果她还有的话,在那一刻几乎停跳。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从书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步入灯光之下。
他很年轻,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件熨帖的竹青色长衫,身形清瘦而挺拔。他的面容清俊,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抿在一起时,透出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与沉稳。那双眼睛,尤其令人印象深刻——黑白分明,深邃如潭,仿佛能洞察人心。
是他。
虽然看不见那枚戒指,但余舟凭直觉就认了出来。那个背影,那种沉静如山的气质,不会有错。
他叫顾明渊。这个名字,是余舟在看到他拿起桌上一枚私章时,从章底的篆刻上辨认出来的。
顾明渊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确认无人后,从笔筒里拿起一支看似普通的狼毫毛笔。他神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拧开笔杆的末端——那笔杆,竟是中空的。
他从怀里取出一卷卷得极细的纸条,那纸薄如蝉翼,几乎是半透明的。他将纸条轻柔地塞入中空的笔杆,再将笔杆严丝合缝地拧好。整个过程,他的动作沉稳、利落,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那双握笔的手,稳得像最精密的仪器。
余舟能感觉到,那支看似寻常的毛笔里,藏着一份足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东西。是情报。一份足以改变战局的情报。
做完这一切,顾明渊走到墙边的书架前,目光在密密麻麻的书脊上逡巡。最终,他停在了一套厚重的《资治通鉴》前。他抽出其中一册,翻到中间,将那支藏着秘密的毛笔,稳稳地插入了书页的夹层里。
他将书归位,整理了一下书架,让一切看起来都天衣无缝。
余舟像一个真正的幽灵,悬浮在半空中,无法被看见,无法被听见,更无法触碰任何东西。她像一个被强制按在座位上的观众,正在观看一场已经上演过、却又无比真实的默片。
她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紧绷的、如履薄冰的警惕,也能感受到他隐藏在冷静外表下、那份滚烫的、为国为民的赤诚。
一种奇妙的感觉,在余舟心中悄然升起。她不再是一个旁观者,她的情绪,正随着这个名叫顾明渊的男人的每一个动作而起伏。她为他捏了一把汗,又为他的沉着而心生敬佩。
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在七十多年前的雨夜里,用自己的方式,进行着一场无声战争的英雄。
而她,一个来自未来的、孤独的灵魂,成了他唯一的、看不见的见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