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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相见前夕

作者:梦游才做菜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永宁八年,江南正是惊蛰,春雷惊动万物复苏。


    江南官道旁,一处简陋却收拾得格外干净的茶寮,成了行人避雨的好去处。


    茅檐下,雨水汇聚成粗壮的水柱,哗啦啦地倾泻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小小的茶寮里挤满了躲雨的人,贩夫走卒、行商旅人,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蓑衣草笠味、汗味以及粗茶劣酒的混合气息,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狼狈之中,茶寮门口却自成一方奇特的天地。


    那门边的条凳上倚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骑装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衣料虽非顶级,却剪裁合体,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背对着满堂的喧闹,她与这略显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见她腰间并未悬剑,而是错落有致地系着三枚错落有致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朴,随着她慵懒的姿势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咚声。


    她手中握着一柄浅色双环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竹,此刻伞并未撑开,伞柄被她随意地撑在下颏处,成了一个闲适的支点。微微侧着头看着寮外的丝丝细雨,头也不回的调笑。


    “小鱼儿,你说,咱们这趟兴师动众地去临安,真能把谢家那小丫头片子顺顺当当地诓…哦不,请进咱们白鹭书院的大门么?要不先让她受些考验?待她手足无措时,我们如天神般降临,救她于水火?这出场,够不够震撼?够不够让她铭、记、终、生?”


    她想象着那场景,笑意加深,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小丫头抓狂的样子。


    被唤作“小鱼儿”的是在她旁边站的一个小孩,年纪不大,却已显露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气度。一身浅色圆领对襟窄袖,上面绣着的墨色鸟雀衔竹图样衬得她身姿挺拔,衣料虽不名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腰间只束着根月白腰带,挺直的腰背将身姿勾勒得亭亭如竹,头上梳着双平髻,两侧发髻挂起束结成环,配着细长珠链,也透露出了些许轻盈灵动。


    此刻,小孩正专注地凝视着茶寮泥炉上煨着的一只小锡壶,壶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酒香混合着姜丝的辛辣气息在湿润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想来老师也舍不得让人跑了,考验么……学生以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也早已备下了‘见面礼’,静待师妹入门。”声音清亮悦耳,如同山涧清泉击石,语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听到老师天马行空、带着明显恶趣味的提议,徐瑜那张如同上好白瓷般光洁的小脸上,缓缓漾开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


    她转过身来,看起来不过九岁,便有着一身沉稳却不失活泼的气度,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教书的小先生。


    最让人印象深刻地便是她眉眼如春含雾,一双瑞风眼,眼型细长,眼角微翘但不过分锐利,眼神温和,目光流转间,灵气逼人,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不禁感叹好一个目清神秀的小少女。


    被唤老师的便是在江南三大书院之一白鹭书院担任监院的纪云绮,小孩正是纪云绮的得意门生,徐瑜。


    纪云绮的目光依旧流连在远山薄雾间,神色洒然不羁,潇洒得仿佛是将初春都笼在了那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天生便自带三分多情笑意的薄唇轻启,悠然道:“徐瑜啊徐瑜,你看你,又笑得这么假,活像是崔家的那个小木头。”


    她收回目光,落在徐瑜那张过分“稳重”的小脸上,促狭地伸出纤长的手指虚点了点她。


    “小心哪天你也变成了块不开窍的木头,那只能辛苦为师就把小呆鱼你种到书院中庭的土里。”她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眉飞色舞起来。


    她越说越来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滑稽的场景:“嘿!说不定来年开春,你就能生根发芽,顶着两片小叶子破土而出,再过个三年五载,长成一棵大树。为师嘛,正好可以靠在树下歇歇脚,躲躲日头,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手指轻轻敲击着伞柄,继续笑言。


    “要是你争气,长得再高再大些,枝繁叶茂的,还能给你的学妹们遮阳挡雨,庇荫一方,让他们在树下好好读书。啧啧,如此这般,倒也不算枉费为师一番‘栽培’的辛劳!如何?为师这主意妙不妙?”


    面对老师这番不着边际的调笑,“小呆鱼”徐瑜并不在意,脸上那副“小先生”般的沉稳表情纹丝未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她只是从容地拿起一块厚布,垫着手,稳稳地将那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酒从泥炉上提了下来,“老师的主意自然是‘极妙’的。”徐瑜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将酒壶放回桌上,顺手将纪云绮面前那只空了大半的酒杯往旁边推了推,远离了老师那随时可能伸过来的“魔爪”。


    “不过,”她抬眼看向纪云绮,眼神清澈无辜,“那徒儿只好谨遵山长吩咐,也为了老师的身体着想,这酒还是不喝的好。”说着便招呼小二来撤酒。


    “劳驾,烦请将这壶酒撤下去温着,晚些时候再热。再给我们换一壶滚烫的姜枣茶来,多放些老姜驱驱寒!”


    “哎——别!手下留情!我的酒!”


    纪云绮一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倚门看雨的闲适姿态中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桌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急急拿起桌上的酒饮下。


    她动作迅猛地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咕咚”一声就灌了下去,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阵舒畅的暖意,也让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桃花眼都惬意地眯了起来。


    放下酒杯,她这才带着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向徐瑜,忍不住控诉:“你这丫头,心肠是越来越硬了,你瞧瞧你,才认识方泽菡几天?就这么听她的话了。”


    “可怜为师我一把年纪,风里来雨里去地教导你,为你操心劳力,熬白了多少根头发丝儿?如今倒好,连喝口酒暖暖身子、驱驱这倒霉寒气这点小小的乐趣,都不能自己做主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她越说越“悲愤”,甚至努力挤了挤那双桃花眼,努力挤出几滴不存在的“辛酸泪”。


    徐瑜依旧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老师夸张的表演。她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像是只狡黠的小狐狸,狡黠又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得意。


    她甚至还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自家制的、撒着芝麻的姜糖。她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大戏。


    纪云绮一边小口嘬着杯中残酒,一边偷眼瞧着徐瑜这副“稳坐钓鱼台”、甚至开始悠闲吃零嘴的模样,心里头竟莫名地有点发虚。


    她忍不住腹诽:自己这哪里是收了个天资聪颖、乖巧听话的学生?这分明是给自己请回了一位活祖宗!不,是请回了一位管头管脚、比亲娘还细致的“小管家”兼“小监工”!


    喝口酒,还得提心吊胆地看这小丫头的脸色。虽说徐瑜这孩子脾气好,从不跟她大吵大闹,撒泼打滚更是从未有过。可她那眼神就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你,也不说话,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谴责。


    被她这么看着,纪云绮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她纪云绮的学生,虽然不至于要飞扬跋扈的,但也不能像个受气包。


    可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堂堂白鹭书院监院,名满江南,要是真跟个九岁的小孩子较真置气,那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她纪云绮向来洒脱不羁,不拘小节,可这“小节”里,绝对不包括“欺负小孩”这一条!若是被方泽菡那老古板瞧见了,还不得编排她“为老不尊”、“欺凌幼徒”?这罪名她可担不起!


    想到这里,纪云绮又泄了气,只能悻悻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心里默默念叨:算了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这酒……能喝一口是一口吧!


    她偷偷拿眼角余光瞥了徐瑜一眼,见小丫头依旧吃完零嘴,正低头整理着方才被雨丝打湿了一角的袖口,似乎没再盯着她的酒杯,便赶紧又灌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孩子气的笑容。


    “管他呢!”她在心里豪迈地一挥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时自有妙计!反正她的‘小呆鱼’,嘴硬心软,总不会真让她渴死在这荒郊野外的茶寮里。”


    茶寮外,惊蛰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滋润着大地,薄雾在山间流转,仿佛也在无声地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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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纪云绮暗自得意,准备再“偷”一口时,茶寮外风雨交加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盖过了雨声和茶寮内的嘈杂。


    “哎哟!小心!”


    “拉住它!快拉住那马!”


    “救命!车要翻了!”


    混乱的呼喊声、马匹惊恐的嘶鸣声、车轮陷入泥泞的挣扎声混杂在一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纪云绮和徐瑜也循声望去。只见官道中央,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深陷在泥浆里,拉车的骡马显然受了惊,正奋力地尥着蹶子,试图挣脱束缚,车身在泥泞中剧烈摇晃倾斜,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车妇是个中年人,正死死拽着缰绳,被拖得在泥水里踉跄打滑,满脸惊恐。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男子煞白的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


    “啧,麻烦。”纪云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佩剑,她此刻没带。她并非冷血之人,但天性惫懒,尤其讨厌湿漉漉的麻烦事。“这鬼天气,这破路。”


    然而,她话音未落,身边一道身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是徐瑜!


    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没有丝毫迟疑,目标明确地冲向那匹受惊的骡马侧后方,避开危险的正前方。


    她没有贸然去拉缰绳,而是迅速解下自己腰间那条月白色的腰带。


    “大娘!稳住车辕,别让它侧翻!”徐瑜的声音在风雨中依然清亮,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


    她动作敏捷地将腰带的一端飞快地在马车后辕的一个坚固凸起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另一端则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小小的身体向后倾斜,双脚死死蹬住泥地里一块凸起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拉拽。


    她的加入,如同给陷入泥沼的车轮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锚点。


    “快!去帮忙推车!”茶寮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也被这一幕触动,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有三四人跟着冲进了雨幕。有人去帮车妇拉拽缰绳安抚惊马,有人跑到车尾和徐瑜一起用力向后拉拽那根腰带,还有人奋力去推陷入泥坑的车轮。


    纪云绮站在茶寮门口,雨水溅湿了她的皂靴边缘。她看着雨幕中那个小小的、被淋得透湿却依旧死死拽着带子倔强身影,桃花眼中的慵懒和戏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有赞许,还有心疼。


    她没有再犹豫,将手中的油纸伞往旁边茶桌上一放,也大步走进了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却浑不在意。


    她没有去拉车,而是绕到受惊的骡马前方,避开乱踢的马蹄,直接跳到骡马的背上,固定好位置就拉起缰绳,不断地调整骡马的情绪。在一次次的安抚中,原本狂躁不安的骡马,慢慢安静了下来,打了个响鼻,不再疯狂挣扎。


    “一!二!三!用力!”


    有了纪云绮安抚住惊马,加上徐瑜固定的后拽力和众人的合力推拉,沉重的马车终于伴随着一阵泥浆翻涌的“噗嗤”声,从深陷的泥坑里被拖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发出一阵欢呼。


    车妇和车里的男子连声道谢,感激涕零。帮忙的女人们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互相笑着。徐瑜这才松开早已勒得发红生疼的小手,任由那根湿透的腰带垂落。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小脸冻得有些发白,嘴唇也微微发紫,但那双瑞凤眼却亮得惊人,看向纪云绮,带着询问。


    纪云绮走到她身边,没好气地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厚实些的外层青色骑装,不由分说地裹在徐瑜瑟瑟发抖的小身板上,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逞能!”她低声斥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无多少责备,反而伸手抹了一把徐瑜脸上冰冷的雨水,“回去喝姜茶!双份的姜!”


    说完,她转头对着茶寮里喊:“老板,劳烦煮一大锅滚烫的姜汤,给这几位帮忙的好人家和这孩子驱驱寒!记我账上!”


    重新坐回茶寮内,徐瑜裹着老师宽大的、还带着体温和淡淡酒气的青色外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老板娘特意端来的、滚烫辛辣的姜汤。


    纪云绮则换上了老板娘找出来的一件半旧但干净的粗布外衣,显得有些滑稽,她却毫不在意,面前也放着一碗姜汤,但她显然对那碗东西兴趣缺缺,眼神还时不时瞟向被徐瑜“监管”着、放在远处炉边温着的酒壶。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茶寮里的人看这对师徒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看向徐瑜时,充满了惊奇和佩服。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临危不乱,智勇双全,实在罕见。


    “老师,”徐瑜喝完最后一口姜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她看向纪云绮,眼神清澈,“您方才说的‘考验’……像那样吗?”她指的是雨中陷车救人。


    纪云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端起自己那碗勉强喝了两口的姜汤,晃了晃,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撇了撇嘴:“那算哪门子考验?那是意外。”


    她放下碗,目光透过再次密集起来的雨帘,望向临安城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真正的‘考验’,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是日复一日的琐碎,是人心。比如……”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比如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如何在一群心思各异的大人中间,守住她认为重要的东西,或者……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徐瑜静静地听着,裹紧了身上的青衫。老师的话总是带着点玄机,但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谢家那位小小姐谢楚仪,恐怕面临的不是简单的拜师问题。


    “那……老师您会帮她吗?”徐瑜轻声问。


    “帮她?”纪云绮挑眉,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我为何要帮她?路是自己走的,关是自己闯的。为师我啊,顶多……算个看戏的。”


    她嘴上这么说,但那双桃花眼底却闪烁着光芒。“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看向徐瑜,“你刚才冲出去的样子,倒比那些只会掉书袋的木头强多了,为师没白教你。”


    徐瑜抿了抿嘴,没说话,但眼底有光亮闪过。她知道,这是老师别扭的夸奖方式。


    纪云绮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惊蛰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远处山峦间的薄雾更浓了。


    她们此行的目的地——临安谢府,以及那位被纪云绮“惦记”上的八岁小丫头谢楚仪,此刻也笼罩在这片烟雨之中。


    纪云绮知道,她这位看似温顺、实则极有主见的“小呆鱼”学生,或许比她想象的,更适合参与到这件事里来,孩子也总会长大的。


    她端起那碗凉透了的、令人生厌的姜汤,皱着眉,像是喝药一般灌了下去。


    “走吧,小鱼儿,”她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把绘着墨竹的油纸伞,“雨小些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赶不上谢家的晚饭了。听说谢府的厨子,手艺可是临安一绝。”她舔了舔嘴唇,这次惦记的不是酒,而是美食了。


    徐瑜也站起身,将老师宽大的外衫仔细叠好,抱在怀里,跟上了老师的步伐。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再次踏入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朝着临安城的方向,渐行渐远。


    茶寮的老板倚在门边,看着她们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真是一对怪人,不像师徒,倒像……一对儿闹别扭的母女哩!”


    节奏把握不太好[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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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章 第2章 相见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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