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昭自从乱世烽烟中起,至今已传三代,立国百年。曾经的不断进取的锐气在长久的安定岁月中渐渐消散,暗地里也滋养了盘根错节的沉疴。
多年以来寒门与世家的对立严重,世家大族垄断六成官位,寒门与商贾出身者常受士族打压,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常被拒之门外,或被置于边角冷衙,蹉跎岁月。
东昭需要改变,而这一切的开始,是建安三十年,由建安帝四女赵越戈登基,改国号永宁。
永宁元年,新帝的雷霆手段初显锋芒,赵越戈推行“寒玉令”欲以此打破门阀垄断,广开寒门晋身之路,不拘一格降人才,以开新政。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地方州府亦闻风而动。
江南,苏州府临安城,谢府。
往日里宁静肃穆的府邸,却被一股焦灼紧张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喧嚣,都汇聚在主院正房之外。
时值初春午后,天气还有些凉意没有散去,但院中侍立的人个个屏息凝神,额头见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房内,压抑的痛哼声断断续续传出,如同钝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快快!热水!干净的白布!还有剪子!都预备齐全了!再端两盆来!”
一个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指挥着几个脚步匆匆的小丫鬟。她眼神锐利,扫过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八岁的女子,下着翡翠裙,上身是一件鹅黄色碎叶纹短襦,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胸前系着一条颜色略深些的青色丝绦,结成一个雅致的如意结。头上梳着端庄的单螺髻,发髻光滑如缎,只在其上盘着祥云状的金珰。
气质沉静如水,院中的杂乱有了她就有了主心骨。只是此刻,那沉静的面容上也布满了挥之不去的凝重,秀眉紧蹙,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
她是谢府二当家,谢知素。
“苏大夫到了!苏大夫到了!三当家也回来了!”
门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
谢知素惊喜抬头,来不及对妹妹说什么,只是立刻扬声,“快将苏大夫请进来!”
同时迎上几步将人迎进来,被叫做苏大夫的是一位须面容清癯的老妇人,“苏大夫请,稳婆已经入内,我大姐就拜托您二人了。”
苏大夫并不多说什么,只略一点头,沉声道:“莫慌,老朽净手便入。”她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沉重药箱的药童,亦是神色肃然。
见人进了房间,谢知素才算微微放松。
“吵吵嚷嚷的!做事麻利些!要是耽误了我大姐生产,我饶不了你们!”
一声带着火气的怒叱在院中响起,使得有些嘈杂的声音立刻安静。
来人身着翻领水蓝色骑装,骑装剪裁利落,腰间一条镶着金扣的宽幅皮革带子紧紧束住纤细有力的腰肢,更显英姿飒爽。头上梳着单刀半翻髻,发髻高耸,只有一根玉簪固定再无其他饰物,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气。
她面容姣好,眉宇间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暴躁与忧虑,一双杏眼此刻圆睁,正焦灼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知素看着妹妹这么紧张,只好拍了拍她的手,试图安抚妹妹的急躁。
“行了。知露,你也安静些。”
“二姐,怎么回事?之前大夫和稳婆不都把了脉,说不是还要半个月吗?”
她的话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后怕,谢知露烦躁地跺了跺脚,沾染着城外黄泥的靴子在地砖上留下印痕。她刚带着商队回来到城外,想给大姐和未出世的小侄女送上一份大礼,就听到府中下人说大姐要生产的消息,吓得将商队丢在城外,自己立马赶回。
谢知澜的目光也牢牢锁在产房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提前发动了,所幸不算太坏。”
房内,午后温暖的光照入房中,使得房中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位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的女子正躺在榻上,闷声蓄力的准备生产,她正是如今谢府的主人,谢知微。
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死死抓住身下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锦褥,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谢家主!保持体力,状态很好!”
经验老道的李稳婆跪在床尾,声音带着镇定,沉稳地引导着,口中不停地鼓励:“谢家主,您做得很好!跟着老身的节奏,吸气,对,长长地吸,慢慢地呼出。”
谢知微尽力保持冷静,按照着一直以来的产妇教导,转头将参片含着,不断调整呼吸,保持体力。
“苏大夫来了!”门口传来低低的通传声。
房内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苏大夫是临安城乃至整个江南都赫赫有名的妇科圣手,尤其擅长处理难产急症。她的到来,无疑给众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苏大夫在门口快速净了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产床上的情形、稳婆的动作以及谢知微的状态。并未多言,只走到床头,替谢知微把脉。
“参片换成参汤,间隔短些。取我金针来。”苏大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药童立刻打开药箱,取出一包细长的金针。
苏大夫动作迅捷而精准,在谢知微的合谷、三阴交等几处穴位快速下针。细长的金针微微颤动,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谢知微只觉得几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从针尖注入,原本因剧痛和脱力而有些涣散的精神竟为之一振,酸软无力的四肢也似乎找回了一丝力量。
不久,在又喝下一口参汤后,谢知微积累力气,一鼓作气的用力。
“好!很好!谢家主再加把劲!头出来了!快!肩膀!肩膀也快出来了!”李稳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喜,“快了!快了!再用最后一把力!”
“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之音。
生了!
院中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释重负的欢呼!几个小丫鬟甚至喜极而泣。
谢知素猛地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谢知露扶着。谢知露一直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中泛起激动的泪光,嘴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恭喜家主!贺喜家主!是位小小姐!母女平安!日后可以顶门立户了!大喜事!”李稳婆充满喜悦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
产房内,谢知微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汗湿的锦褥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泪水交织在一起,从她苍白却绽放出巨大喜悦的脸上滑落。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嘴角却高高扬起。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清理着,用温热的软巾小心地包裹起那个浑身沾着血污、正挥舞着小拳头嘹亮啼哭的婴儿。苏大夫则再次为谢知微诊脉,确认她只是脱力并无大碍后,才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新生的婴儿被清理干净,用柔软的襁褓仔细包裹好,李稳婆动作轻柔地将襁褓抱到谢知微枕边。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柔软的身子紧闭着却偶尔蠕动的小嘴,还有那响亮的哭声。
谢知微侧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女儿。这是她的珍宝,也会是谢氏新的希望。
“有楚之仪,如在之祭。这孩子就叫楚仪,谢楚仪。”
“将孩子抱出去,也让她两位姨母看看,好安安心。院中所有伺候的人,这个月双倍月钱,我休息会。”谢知微淡淡的吩咐,将孩子的名字起了后,就闭上眼,女子生产一直是人生一大难关,但好在女子体魄强健,又有自古以来的妇科发展研究,致力于让妇人生产更安全、更少凶险,如今也不会像几百年前那般容易母死女亡了。
只是毕竟生女还是损耗元气,此刻的谢知微,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是,家主放心。”李稳婆低声应诺,将孩子抱起,同时房内只留下贴身丫鬟等人照顾,其余人都安静离去。
院中,谢知素和谢知露早已等得心焦如焚。一见李稳婆抱着襁褓出来,两人几乎是同时抢步上前,焦灼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李稳婆脸上,连声急问:“我大姐如何?身子可还好?苏大夫怎么还有出来?怎么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李稳婆看着两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临安城里,关于谢家三姐妹的议论从未停歇。外人都道她们个个都有本事,手腕了得,可只有一份祖业继承。
按常理推断,这谢府中只怕早已是暗流汹涌,姐妹阋墙,恨不得对方消失,自己独占才好。可依着她如今看着,却觉得这一家子姐妹只怕自有真情在。
大姐生产完,就能放心的让两个妹妹看孩子,两个妹妹也是第一时间的关心长姐的安危,这份感情在她看来是做不得假的。
那些等着看谢家内斗笑话的人,怕是要大失所望了。李稳婆心中暗忖,口中却不耽误回复:“二位当家放心!谢家主吉人天相,只是生产耗力过巨,身子有些虚脱,并无大碍,此刻正需静养。苏大夫还在里头照看着,确保万全。这小小姐,是家主特意吩咐老身抱出来,让二位姨母瞧瞧,也让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听到大姐平安,姐妹俩紧绷的心弦这才骤然松开,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此刻,她们才有心思将目光真正投向那个小小的襁褓。
只见襁褓里,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正安然沉睡。谢知素和谢知露都很高兴,她们都是生养过的人,深知孩子出生哭声越是洪亮有力,便代表着根基越稳,身体越健壮。
回想起刚刚听到的嘹亮的哭声,谢知素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侄女温热的脸颊,眼中满是怜爱,由衷地欢喜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可真是嗓门嘹亮啊。”
谢知露也凑近了看,脸上洋溢着笑意,接口道:“可不是么,听那哭声,中气十足,定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福星!小侄女啊小侄女,你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个什么将军呢!”
“这孩子的名字大姐起了吗?”谢知素越看怀中的孩子越觉得可爱,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孩子抱起,抬眼看着李稳婆。
李稳婆脸带笑意,“起了起了,谢家主给小小姐起了名,说是什么‘有楚之仪,如在之祭。’的,小小姐叫楚仪呢!”
“楚仪,有楚之仪,如在之祭。好名字。”谢知素越说越满意,只留下谢知露和李稳婆有些面面相觑,只能尴尬一笑。
她们一个是接生的稳婆,嘴里的贺词重重复复的都是那几套,又不用考学问;一个虽说是府中当家,可她除了行商,平日里最不爱看的就是书了,要不是大姐明令要求,恐怕她如今都不如族学中的孩子,更别说其她什么学问了。
-------------------------------------
六月,谢府内院。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玉姐,妹妹睡着了?她看着好小,都不能和我们出去玩。”几个孩子围在一架精致的雕花摇床前,其中一个扎着双丫髻、约莫六七岁的女孩压低声音,小声发问。
摇床里,谢府新降生的小小姐谢楚仪正睡得香甜,小小的身子在柔软的锦被包裹下,只露出一张呼吸均匀的小脸。
“那是自然,我妹妹才刚出生呢,等以后长大点就能一起玩了,就像你们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也等了你们好久才能出去玩的。”另外一个孩子身量稍高,她轻声解释,听其言语就知道她是这群孩子之中最为年长的,也是摇床中孩子的亲姐,谢楚玉。
“楚玉姐,那我们要等多久?”另一个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地追问,“明天下午有考试,妹妹能一起去吗?”她稚气的问题引得旁边几个孩子捂嘴偷笑。
“还有还有!”一个圆脸蛋、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脑瓜,一脸期待地凑近,“后天有蹴鞠比赛,楚玉姐,妹妹能和我换位置吗?我不想当‘正挟’了,上次那个蹴鞠砸在头上好痛。” 她的小眉头委屈地皱起。
谢楚玉听到这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地鄙视看向那个小丫头,“你看她才这么点,说不定都没有蹴鞠重呢,还比赛?还有谢风思,你这次不许临阵脱逃!”
“楚玉姐,妹妹好像动了,她是不是被我们吵醒了?母亲说了不能吵醒妹妹的,怎么办?”就在这时,一直专注盯着摇床的谢齐月忽然小脸一紧,声音带着一丝惊慌,指着摇床里开始轻微扭动小身子、小手动弹起来的婴儿。
她们都是拍着胸脯保证过不吵妹妹才被放进来的,而且万一吵醒妹妹后,不喜欢她们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失,几个孩子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摇床。
只见被吵醒的谢楚仪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小脚无意识地摆动着,小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冲着她们甜甜地笑。也没有寻常孩子那般醒来后要找母亲而哭闹,她只是张开小胳膊,那要抱抱的样子让人心动又迟疑,谁也不敢第一个伸出手。
几个孩子互相使着眼色,终于鼓起勇气,几双小手正要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软糯的小团子。
突然一双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大手越过她们头顶,轻巧地将婴儿抱了起来,几人都有些恼怒地回头,准备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
“哎?!”
“谁呀?!”
只见谢知露稳稳抱着小楚仪站在他们身后,她今日穿着一身清爽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纱衣,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们,“不是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吵醒妹妹的吗?我方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这嗓门,都快赶上早市吆喝的菜贩子了。”
“三姨母。”
“三当家。”
“母亲。”
最后一声“母亲”刚落,其他孩子立刻齐刷刷地转头,几道饱含控诉和‘叛徒!’意味的灼灼目光,一下钉在了谢齐月身上。小丫头被看得缩了缩脖子,脸更红了。
“呵呵,叫什么都没用,都出来。”谢知露将孩子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抱着襁褓里依旧笑呵呵的小楚仪,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看着三姨母抱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刚才看妹妹的兴奋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小肩膀耷拉着,垂头丧气,认命地排成一溜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谢知露的脚步,挪出了房,窗外蝉鸣依旧。
新人作者,有错误请轻喷[垂耳兔头][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