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青云行》 第1章 第 1 章 新生 东昭自从乱世烽烟中起,至今已传三代,立国百年。曾经的不断进取的锐气在长久的安定岁月中渐渐消散,暗地里也滋养了盘根错节的沉疴。 多年以来寒门与世家的对立严重,世家大族垄断六成官位,寒门与商贾出身者常受士族打压,纵有经天纬地之才,亦常被拒之门外,或被置于边角冷衙,蹉跎岁月。 东昭需要改变,而这一切的开始,是建安三十年,由建安帝四女赵越戈登基,改国号永宁。 永宁元年,新帝的雷霆手段初显锋芒,赵越戈推行“寒玉令”欲以此打破门阀垄断,广开寒门晋身之路,不拘一格降人才,以开新政。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地方州府亦闻风而动。 江南,苏州府临安城,谢府。 往日里宁静肃穆的府邸,却被一股焦灼紧张的气氛所笼罩。所有的喧嚣,都汇聚在主院正房之外。 时值初春午后,天气还有些凉意没有散去,但院中侍立的人个个屏息凝神,额头见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房内,压抑的痛哼声断断续续传出,如同钝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快快快!热水!干净的白布!还有剪子!都预备齐全了!再端两盆来!” 一个温和中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响起,指挥着几个脚步匆匆的小丫鬟。她眼神锐利,扫过每一个细节,确保万无一失。 说话的是一位看起来约莫二十八岁的女子,下着翡翠裙,上身是一件鹅黄色碎叶纹短襦,领口袖口绣着精致的缠枝纹。胸前系着一条颜色略深些的青色丝绦,结成一个雅致的如意结。头上梳着端庄的单螺髻,发髻光滑如缎,只在其上盘着祥云状的金珰。 气质沉静如水,院中的杂乱有了她就有了主心骨。只是此刻,那沉静的面容上也布满了挥之不去的凝重,秀眉紧蹙,眼底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焦急。 她是谢府二当家,谢知素。 “苏大夫到了!苏大夫到了!三当家也回来了!” 门房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颤抖。 谢知素惊喜抬头,来不及对妹妹说什么,只是立刻扬声,“快将苏大夫请进来!” 同时迎上几步将人迎进来,被叫做苏大夫的是一位须面容清癯的老妇人,“苏大夫请,稳婆已经入内,我大姐就拜托您二人了。” 苏大夫并不多说什么,只略一点头,沉声道:“莫慌,老朽净手便入。”她身后跟着一个背着沉重药箱的药童,亦是神色肃然。 见人进了房间,谢知素才算微微放松。 “吵吵嚷嚷的!做事麻利些!要是耽误了我大姐生产,我饶不了你们!” 一声带着火气的怒叱在院中响起,使得有些嘈杂的声音立刻安静。 来人身着翻领水蓝色骑装,骑装剪裁利落,腰间一条镶着金扣的宽幅皮革带子紧紧束住纤细有力的腰肢,更显英姿飒爽。头上梳着单刀半翻髻,发髻高耸,只有一根玉簪固定再无其他饰物,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气。 她面容姣好,眉宇间却凝聚着挥之不去的暴躁与忧虑,一双杏眼此刻圆睁,正焦灼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双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谢知素看着妹妹这么紧张,只好拍了拍她的手,试图安抚妹妹的急躁。 “行了。知露,你也安静些。” “二姐,怎么回事?之前大夫和稳婆不都把了脉,说不是还要半个月吗?” 她的话音里充满了不解和后怕,谢知露烦躁地跺了跺脚,沾染着城外黄泥的靴子在地砖上留下印痕。她刚带着商队回来到城外,想给大姐和未出世的小侄女送上一份大礼,就听到府中下人说大姐要生产的消息,吓得将商队丢在城外,自己立马赶回。 谢知澜的目光也牢牢锁在产房紧闭的门扉上,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她轻轻吸了口气,“是提前发动了,所幸不算太坏。” 房内,午后温暖的光照入房中,使得房中明亮,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 一位满头大汗,面色苍白的女子正躺在榻上,闷声蓄力的准备生产,她正是如今谢府的主人,谢知微。 每一次阵痛袭来,她都死死抓住身下早已被汗水浸透的锦褥,指关节用力到泛出青白色,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 “谢家主!保持体力,状态很好!” 经验老道的李稳婆跪在床尾,声音带着镇定,沉稳地引导着,口中不停地鼓励:“谢家主,您做得很好!跟着老身的节奏,吸气,对,长长地吸,慢慢地呼出。” 谢知微尽力保持冷静,按照着一直以来的产妇教导,转头将参片含着,不断调整呼吸,保持体力。 “苏大夫来了!”门口传来低低的通传声。 房内众人精神都是一振。苏大夫是临安城乃至整个江南都赫赫有名的妇科圣手,尤其擅长处理难产急症。她的到来,无疑给众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苏大夫在门口快速净了手,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她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产床上的情形、稳婆的动作以及谢知微的状态。并未多言,只走到床头,替谢知微把脉。 “参片换成参汤,间隔短些。取我金针来。”苏大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药童立刻打开药箱,取出一包细长的金针。 苏大夫动作迅捷而精准,在谢知微的合谷、三阴交等几处穴位快速下针。细长的金针微微颤动,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 谢知微只觉得几股微弱却清晰的暖流从针尖注入,原本因剧痛和脱力而有些涣散的精神竟为之一振,酸软无力的四肢也似乎找回了一丝力量。 不久,在又喝下一口参汤后,谢知微积累力气,一鼓作气的用力。 “好!很好!谢家主再加把劲!头出来了!快!肩膀!肩膀也快出来了!”李稳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狂喜,“快了!快了!再用最后一把力!” “哇!!” 一声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如同天籁之音。 生了! 院中众人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如释重负的欢呼!几个小丫鬟甚至喜极而泣。 谢知素猛地松了一口气,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全靠谢知露扶着。谢知露一直紧绷的身体也瞬间松弛下来,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眼中泛起激动的泪光,嘴角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恭喜家主!贺喜家主!是位小小姐!母女平安!日后可以顶门立户了!大喜事!”李稳婆充满喜悦的声音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出来。 产房内,谢知微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汗湿的锦褥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泪水交织在一起,从她苍白却绽放出巨大喜悦的脸上滑落。她疲惫地闭上眼睛,嘴角却高高扬起。 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清理着,用温热的软巾小心地包裹起那个浑身沾着血污、正挥舞着小拳头嘹亮啼哭的婴儿。苏大夫则再次为谢知微诊脉,确认她只是脱力并无大碍后,才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 新生的婴儿被清理干净,用柔软的襁褓仔细包裹好,李稳婆动作轻柔地将襁褓抱到谢知微枕边。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柔软的身子紧闭着却偶尔蠕动的小嘴,还有那响亮的哭声。 谢知微侧过头,温柔地凝视着她的女儿。这是她的珍宝,也会是谢氏新的希望。 “有楚之仪,如在之祭。这孩子就叫楚仪,谢楚仪。” “将孩子抱出去,也让她两位姨母看看,好安安心。院中所有伺候的人,这个月双倍月钱,我休息会。”谢知微淡淡的吩咐,将孩子的名字起了后,就闭上眼,女子生产一直是人生一大难关,但好在女子体魄强健,又有自古以来的妇科发展研究,致力于让妇人生产更安全、更少凶险,如今也不会像几百年前那般容易母死女亡了。 只是毕竟生女还是损耗元气,此刻的谢知微,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想要好好休息一下。 “是,家主放心。”李稳婆低声应诺,将孩子抱起,同时房内只留下贴身丫鬟等人照顾,其余人都安静离去。 院中,谢知素和谢知露早已等得心焦如焚。一见李稳婆抱着襁褓出来,两人几乎是同时抢步上前,焦灼的目光瞬间锁定在李稳婆脸上,连声急问:“我大姐如何?身子可还好?苏大夫怎么还有出来?怎么就抱着孩子出来了?” 李稳婆看着两人,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临安城里,关于谢家三姐妹的议论从未停歇。外人都道她们个个都有本事,手腕了得,可只有一份祖业继承。 按常理推断,这谢府中只怕早已是暗流汹涌,姐妹阋墙,恨不得对方消失,自己独占才好。可依着她如今看着,却觉得这一家子姐妹只怕自有真情在。 大姐生产完,就能放心的让两个妹妹看孩子,两个妹妹也是第一时间的关心长姐的安危,这份感情在她看来是做不得假的。 那些等着看谢家内斗笑话的人,怕是要大失所望了。李稳婆心中暗忖,口中却不耽误回复:“二位当家放心!谢家主吉人天相,只是生产耗力过巨,身子有些虚脱,并无大碍,此刻正需静养。苏大夫还在里头照看着,确保万全。这小小姐,是家主特意吩咐老身抱出来,让二位姨母瞧瞧,也让大伙儿都沾沾喜气!” 听到大姐平安,姐妹俩紧绷的心弦这才骤然松开,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轻松笑容。此刻,她们才有心思将目光真正投向那个小小的襁褓。 只见襁褓里,一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正安然沉睡。谢知素和谢知露都很高兴,她们都是生养过的人,深知孩子出生哭声越是洪亮有力,便代表着根基越稳,身体越健壮。 回想起刚刚听到的嘹亮的哭声,谢知素忍不住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小侄女温热的脸颊,眼中满是怜爱,由衷地欢喜道:“好孩子,好孩子,你可真是嗓门嘹亮啊。” 谢知露也凑近了看,脸上洋溢着笑意,接口道:“可不是么,听那哭声,中气十足,定是个健健康康的小福星!小侄女啊小侄女,你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个什么将军呢!” “这孩子的名字大姐起了吗?”谢知素越看怀中的孩子越觉得可爱,最后还是忍不住将孩子抱起,抬眼看着李稳婆。 李稳婆脸带笑意,“起了起了,谢家主给小小姐起了名,说是什么‘有楚之仪,如在之祭。’的,小小姐叫楚仪呢!” “楚仪,有楚之仪,如在之祭。好名字。”谢知素越说越满意,只留下谢知露和李稳婆有些面面相觑,只能尴尬一笑。 她们一个是接生的稳婆,嘴里的贺词重重复复的都是那几套,又不用考学问;一个虽说是府中当家,可她除了行商,平日里最不爱看的就是书了,要不是大姐明令要求,恐怕她如今都不如族学中的孩子,更别说其她什么学问了。 ------------------------------------- 六月,谢府内院。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铺着凉席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楚玉姐,妹妹睡着了?她看着好小,都不能和我们出去玩。”几个孩子围在一架精致的雕花摇床前,其中一个扎着双丫髻、约莫六七岁的女孩压低声音,小声发问。 摇床里,谢府新降生的小小姐谢楚仪正睡得香甜,小小的身子在柔软的锦被包裹下,只露出一张呼吸均匀的小脸。 “那是自然,我妹妹才刚出生呢,等以后长大点就能一起玩了,就像你们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我也等了你们好久才能出去玩的。”另外一个孩子身量稍高,她轻声解释,听其言语就知道她是这群孩子之中最为年长的,也是摇床中孩子的亲姐,谢楚玉。 “楚玉姐,那我们要等多久?”另一个孩子眨巴着眼睛,一脸认真地追问,“明天下午有考试,妹妹能一起去吗?”她稚气的问题引得旁边几个孩子捂嘴偷笑。 “还有还有!”一个圆脸蛋、看着不过五六岁的小丫头,一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脑瓜,一脸期待地凑近,“后天有蹴鞠比赛,楚玉姐,妹妹能和我换位置吗?我不想当‘正挟’了,上次那个蹴鞠砸在头上好痛。” 她的小眉头委屈地皱起。 谢楚玉听到这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毫不掩饰地鄙视看向那个小丫头,“你看她才这么点,说不定都没有蹴鞠重呢,还比赛?还有谢风思,你这次不许临阵脱逃!” “楚玉姐,妹妹好像动了,她是不是被我们吵醒了?母亲说了不能吵醒妹妹的,怎么办?”就在这时,一直专注盯着摇床的谢齐月忽然小脸一紧,声音带着一丝惊慌,指着摇床里开始轻微扭动小身子、小手动弹起来的婴儿。 她们都是拍着胸脯保证过不吵妹妹才被放进来的,而且万一吵醒妹妹后,不喜欢她们了怎么办? 此言一出,叽叽喳喳的声音瞬间消失,几个孩子屏住呼吸,紧张地望向摇床。 只见被吵醒的谢楚仪正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小手小脚无意识地摆动着,小脸上不仅没有惧色,反而咧开嘴冲着她们甜甜地笑。也没有寻常孩子那般醒来后要找母亲而哭闹,她只是张开小胳膊,那要抱抱的样子让人心动又迟疑,谁也不敢第一个伸出手。 几个孩子互相使着眼色,终于鼓起勇气,几双小手正要小心翼翼地伸向那软糯的小团子。 突然一双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大手越过她们头顶,轻巧地将婴儿抱了起来,几人都有些恼怒地回头,准备看是哪个不知好歹的。 “哎?!” “谁呀?!” 只见谢知露稳稳抱着小楚仪站在他们身后,她今日穿着一身清爽的月白襦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淡青色纱衣,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素雅的玉簪,正似笑非笑地睨着她们,“不是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吵醒妹妹的吗?我方才在门外听着,你们这嗓门,都快赶上早市吆喝的菜贩子了。” “三姨母。” “三当家。” “母亲。” 最后一声“母亲”刚落,其他孩子立刻齐刷刷地转头,几道饱含控诉和‘叛徒!’意味的灼灼目光,一下钉在了谢齐月身上。小丫头被看得缩了缩脖子,脸更红了。 “呵呵,叫什么都没用,都出来。”谢知露将孩子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轻笑一声,抱着襁褓里依旧笑呵呵的小楚仪,转身就朝门外走去。 看着三姨母抱着妹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刚才看妹妹的兴奋劲儿早已烟消云散。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小肩膀耷拉着,垂头丧气,认命地排成一溜小尾巴,乖乖地跟着谢知露的脚步,挪出了房,窗外蝉鸣依旧。 新人作者,有错误请轻喷[垂耳兔头][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新生 第2章 第2章 相见前夕 永宁八年,江南正是惊蛰,春雷惊动万物复苏。 江南官道旁,一处简陋却收拾得格外干净的茶寮,成了行人避雨的好去处。 茅檐下,雨水汇聚成粗壮的水柱,哗啦啦地倾泻在泥地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小小的茶寮里挤满了躲雨的人,贩夫走卒、行商旅人,空气中弥漫着湿漉漉的蓑衣草笠味、汗味以及粗茶劣酒的混合气息,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然而,在这片喧嚣与狼狈之中,茶寮门口却自成一方奇特的天地。 那门边的条凳上倚坐着一个身穿青色骑装的年轻女子,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衣料虽非顶级,却剪裁合体,勾勒出修长挺拔的身姿。背对着满堂的喧闹,她与这略显粗陋的环境格格不入。 只见她腰间并未悬剑,而是错落有致地系着三枚错落有致的玉佩,玉质温润,雕工古朴,随着她慵懒的姿势轻轻晃动,发出细微悦耳的叮咚声。 她手中握着一柄浅色双环油纸伞,伞面绘着疏淡的墨竹,此刻伞并未撑开,伞柄被她随意地撑在下颏处,成了一个闲适的支点。微微侧着头看着寮外的丝丝细雨,头也不回的调笑。 “小鱼儿,你说,咱们这趟兴师动众地去临安,真能把谢家那小丫头片子顺顺当当地诓…哦不,请进咱们白鹭书院的大门么?要不先让她受些考验?待她手足无措时,我们如天神般降临,救她于水火?这出场,够不够震撼?够不够让她铭、记、终、生?” 她想象着那场景,笑意加深,仿佛已经看到了一个小丫头抓狂的样子。 被唤作“小鱼儿”的是在她旁边站的一个小孩,年纪不大,却已显露出一种远超年龄的沉稳气度。一身浅色圆领对襟窄袖,上面绣着的墨色鸟雀衔竹图样衬得她身姿挺拔,衣料虽不名贵,却浆洗得干干净净。 腰间只束着根月白腰带,挺直的腰背将身姿勾勒得亭亭如竹,头上梳着双平髻,两侧发髻挂起束结成环,配着细长珠链,也透露出了些许轻盈灵动。 此刻,小孩正专注地凝视着茶寮泥炉上煨着的一只小锡壶,壶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酒香混合着姜丝的辛辣气息在湿润的空气中氤氲开来。 “想来老师也舍不得让人跑了,考验么……学生以为,大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也早已备下了‘见面礼’,静待师妹入门。”声音清亮悦耳,如同山涧清泉击石,语调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听到老师天马行空、带着明显恶趣味的提议,徐瑜那张如同上好白瓷般光洁的小脸上,缓缓漾开一抹了然又带着些许揶揄的笑意。 她转过身来,看起来不过九岁,便有着一身沉稳却不失活泼的气度,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个教书的小先生。 最让人印象深刻地便是她眉眼如春含雾,一双瑞风眼,眼型细长,眼角微翘但不过分锐利,眼神温和,目光流转间,灵气逼人,让人一见便心生欢喜,不禁感叹好一个目清神秀的小少女。 被唤老师的便是在江南三大书院之一白鹭书院担任监院的纪云绮,小孩正是纪云绮的得意门生,徐瑜。 纪云绮的目光依旧流连在远山薄雾间,神色洒然不羁,潇洒得仿佛是将初春都笼在了那一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中,天生便自带三分多情笑意的薄唇轻启,悠然道:“徐瑜啊徐瑜,你看你,又笑得这么假,活像是崔家的那个小木头。” 她收回目光,落在徐瑜那张过分“稳重”的小脸上,促狭地伸出纤长的手指虚点了点她。 “小心哪天你也变成了块不开窍的木头,那只能辛苦为师就把小呆鱼你种到书院中庭的土里。”她状似苦恼地叹了口气,随即又眉飞色舞起来。 她越说越来劲,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滑稽的场景:“嘿!说不定来年开春,你就能生根发芽,顶着两片小叶子破土而出,再过个三年五载,长成一棵大树。为师嘛,正好可以靠在树下歇歇脚,躲躲日头,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手指轻轻敲击着伞柄,继续笑言。 “要是你争气,长得再高再大些,枝繁叶茂的,还能给你的学妹们遮阳挡雨,庇荫一方,让他们在树下好好读书。啧啧,如此这般,倒也不算枉费为师一番‘栽培’的辛劳!如何?为师这主意妙不妙?” 面对老师这番不着边际的调笑,“小呆鱼”徐瑜并不在意,脸上那副“小先生”般的沉稳表情纹丝未动,甚至连眉头都没挑一下。 她只是从容地拿起一块厚布,垫着手,稳稳地将那壶温得恰到好处的酒从泥炉上提了下来,“老师的主意自然是‘极妙’的。”徐瑜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她一边说,一边动作麻利地将酒壶放回桌上,顺手将纪云绮面前那只空了大半的酒杯往旁边推了推,远离了老师那随时可能伸过来的“魔爪”。 “不过,”她抬眼看向纪云绮,眼神清澈无辜,“那徒儿只好谨遵山长吩咐,也为了老师的身体着想,这酒还是不喝的好。”说着便招呼小二来撤酒。 “劳驾,烦请将这壶酒撤下去温着,晚些时候再热。再给我们换一壶滚烫的姜枣茶来,多放些老姜驱驱寒!” “哎——别!手下留情!我的酒!” 纪云绮一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从倚门看雨的闲适姿态中弹了起来,一个箭步冲到桌边,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急急拿起桌上的酒饮下。 她动作迅猛地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仰头“咕咚”一声就灌了下去,温热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阵舒畅的暖意,也让她满足地喟叹一声,桃花眼都惬意地眯了起来。 放下酒杯,她这才带着一脸“痛心疾首”的表情看向徐瑜,忍不住控诉:“你这丫头,心肠是越来越硬了,你瞧瞧你,才认识方泽菡几天?就这么听她的话了。” “可怜为师我一把年纪,风里来雨里去地教导你,为你操心劳力,熬白了多少根头发丝儿?如今倒好,连喝口酒暖暖身子、驱驱这倒霉寒气这点小小的乐趣,都不能自己做主了!这还有没有天理?” 她越说越“悲愤”,甚至努力挤了挤那双桃花眼,努力挤出几滴不存在的“辛酸泪”。 徐瑜依旧不作声,只是安静地看着老师夸张的表演。她微微眯起那双漂亮的瑞凤眼,像是只狡黠的小狐狸,狡黠又带着点不动声色的得意。 她甚至还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小布包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自家制的、撒着芝麻的姜糖。她捏起一块,小口小口地啃着,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彩的大戏。 纪云绮一边小口嘬着杯中残酒,一边偷眼瞧着徐瑜这副“稳坐钓鱼台”、甚至开始悠闲吃零嘴的模样,心里头竟莫名地有点发虚。 她忍不住腹诽:自己这哪里是收了个天资聪颖、乖巧听话的学生?这分明是给自己请回了一位活祖宗!不,是请回了一位管头管脚、比亲娘还细致的“小管家”兼“小监工”! 喝口酒,还得提心吊胆地看这小丫头的脸色。虽说徐瑜这孩子脾气好,从不跟她大吵大闹,撒泼打滚更是从未有过。可她那眼神就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你,也不说话,仿佛带着一种无声的谴责。 被她这么看着,纪云绮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自己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她纪云绮的学生,虽然不至于要飞扬跋扈的,但也不能像个受气包。 可转念一想,自己好歹也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堂堂白鹭书院监院,名满江南,要是真跟个九岁的小孩子较真置气,那这张脸还要不要了? 她纪云绮向来洒脱不羁,不拘小节,可这“小节”里,绝对不包括“欺负小孩”这一条!若是被方泽菡那老古板瞧见了,还不得编排她“为老不尊”、“欺凌幼徒”?这罪名她可担不起! 想到这里,纪云绮又泄了气,只能悻悻地又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心里默默念叨:算了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这酒……能喝一口是一口吧! 她偷偷拿眼角余光瞥了徐瑜一眼,见小丫头依旧吃完零嘴,正低头整理着方才被雨丝打湿了一角的袖口,似乎没再盯着她的酒杯,便赶紧又灌了一大口,脸上露出一丝得逞的、孩子气的笑容。 “管他呢!”她在心里豪迈地一挥手,“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时自有妙计!反正她的‘小呆鱼’,嘴硬心软,总不会真让她渴死在这荒郊野外的茶寮里。” 茶寮外,惊蛰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滋润着大地,薄雾在山间流转,仿佛也在无声地注视。 ------------------------------------- 就在纪云绮暗自得意,准备再“偷”一口时,茶寮外风雨交加的官道上,突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喧哗,盖过了雨声和茶寮内的嘈杂。 “哎哟!小心!” “拉住它!快拉住那马!” “救命!车要翻了!” 混乱的呼喊声、马匹惊恐的嘶鸣声、车轮陷入泥泞的挣扎声混杂在一起,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纪云绮和徐瑜也循声望去。只见官道中央,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深陷在泥浆里,拉车的骡马显然受了惊,正奋力地尥着蹶子,试图挣脱束缚,车身在泥泞中剧烈摇晃倾斜,随时有翻倒的危险。 车妇是个中年人,正死死拽着缰绳,被拖得在泥水里踉跄打滑,满脸惊恐。车帘被掀开一角,露出一张男子煞白的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幼童。 “啧,麻烦。”纪云绮皱了皱眉,下意识地想去摸腰间的佩剑,她此刻没带。她并非冷血之人,但天性惫懒,尤其讨厌湿漉漉的麻烦事。“这鬼天气,这破路。” 然而,她话音未落,身边一道身影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是徐瑜! 小小的身影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衫。没有丝毫迟疑,目标明确地冲向那匹受惊的骡马侧后方,避开危险的正前方。 她没有贸然去拉缰绳,而是迅速解下自己腰间那条月白色的腰带。 “大娘!稳住车辕,别让它侧翻!”徐瑜的声音在风雨中依然清亮,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镇定。 她动作敏捷地将腰带的一端飞快地在马车后辕的一个坚固凸起上绕了两圈,打了个死结。另一端则被她紧紧攥在手中,小小的身体向后倾斜,双脚死死蹬住泥地里一块凸起的石头,用尽全身力气向后拉拽。 她的加入,如同给陷入泥沼的车轮增加了一个小小的、却至关重要的锚点。 “快!去帮忙推车!”茶寮里几个身强力壮的女人也被这一幕触动,不知谁喊了一声,立刻有三四人跟着冲进了雨幕。有人去帮车妇拉拽缰绳安抚惊马,有人跑到车尾和徐瑜一起用力向后拉拽那根腰带,还有人奋力去推陷入泥坑的车轮。 纪云绮站在茶寮门口,雨水溅湿了她的皂靴边缘。她看着雨幕中那个小小的、被淋得透湿却依旧死死拽着带子倔强身影,桃花眼中的慵懒和戏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有赞许,还有心疼。 她没有再犹豫,将手中的油纸伞往旁边茶桌上一放,也大步走进了雨中。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她却浑不在意。 她没有去拉车,而是绕到受惊的骡马前方,避开乱踢的马蹄,直接跳到骡马的背上,固定好位置就拉起缰绳,不断地调整骡马的情绪。在一次次的安抚中,原本狂躁不安的骡马,慢慢安静了下来,打了个响鼻,不再疯狂挣扎。 “一!二!三!用力!” 有了纪云绮安抚住惊马,加上徐瑜固定的后拽力和众人的合力推拉,沉重的马车终于伴随着一阵泥浆翻涌的“噗嗤”声,从深陷的泥坑里被拖了出来! “出来了!出来了!”众人发出一阵欢呼。 车妇和车里的男子连声道谢,感激涕零。帮忙的女人们抹着脸上的雨水和汗水,互相笑着。徐瑜这才松开早已勒得发红生疼的小手,任由那根湿透的腰带垂落。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小脸冻得有些发白,嘴唇也微微发紫,但那双瑞凤眼却亮得惊人,看向纪云绮,带着询问。 纪云绮走到她身边,没好气地脱下自己那件相对厚实些的外层青色骑装,不由分说地裹在徐瑜瑟瑟发抖的小身板上,动作有些粗鲁,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暖意。 “逞能!”她低声斥了一句,但语气里并无多少责备,反而伸手抹了一把徐瑜脸上冰冷的雨水,“回去喝姜茶!双份的姜!” 说完,她转头对着茶寮里喊:“老板,劳烦煮一大锅滚烫的姜汤,给这几位帮忙的好人家和这孩子驱驱寒!记我账上!” 重新坐回茶寮内,徐瑜裹着老师宽大的、还带着体温和淡淡酒气的青色外衫,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老板娘特意端来的、滚烫辛辣的姜汤。 纪云绮则换上了老板娘找出来的一件半旧但干净的粗布外衣,显得有些滑稽,她却毫不在意,面前也放着一碗姜汤,但她显然对那碗东西兴趣缺缺,眼神还时不时瞟向被徐瑜“监管”着、放在远处炉边温着的酒壶。 经过刚才那一番折腾,茶寮里的人看这对师徒的眼神都变了。尤其是看向徐瑜时,充满了惊奇和佩服。一个九岁的小姑娘,临危不乱,智勇双全,实在罕见。 “老师,”徐瑜喝完最后一口姜汤,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血色,她看向纪云绮,眼神清澈,“您方才说的‘考验’……像那样吗?”她指的是雨中陷车救人。 纪云绮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她端起自己那碗勉强喝了两口的姜汤,晃了晃,看着碗里浑浊的液体,撇了撇嘴:“那算哪门子考验?那是意外。” 她放下碗,目光透过再次密集起来的雨帘,望向临安城的方向,眼神变得有些悠远,“真正的‘考验’,往往不是突如其来的灾难,而是日复一日的琐碎,是人心。比如……”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比如一个八岁的小丫头,如何在一群心思各异的大人中间,守住她认为重要的东西,或者……拿到她想要的东西。” 徐瑜静静地听着,裹紧了身上的青衫。老师的话总是带着点玄机,但她明白了其中的含义。谢家那位小小姐谢楚仪,恐怕面临的不是简单的拜师问题。 “那……老师您会帮她吗?”徐瑜轻声问。 “帮她?”纪云绮挑眉,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我为何要帮她?路是自己走的,关是自己闯的。为师我啊,顶多……算个看戏的。” 她嘴上这么说,但那双桃花眼底却闪烁着光芒。“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看向徐瑜,“你刚才冲出去的样子,倒比那些只会掉书袋的木头强多了,为师没白教你。” 徐瑜抿了抿嘴,没说话,但眼底有光亮闪过。她知道,这是老师别扭的夸奖方式。 纪云绮不再多言,重新将目光投向门外无边无际的雨幕。惊蛰的雨,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远处山峦间的薄雾更浓了。 她们此行的目的地——临安谢府,以及那位被纪云绮“惦记”上的八岁小丫头谢楚仪,此刻也笼罩在这片烟雨之中。 纪云绮知道,她这位看似温顺、实则极有主见的“小呆鱼”学生,或许比她想象的,更适合参与到这件事里来,孩子也总会长大的。 她端起那碗凉透了的、令人生厌的姜汤,皱着眉,像是喝药一般灌了下去。 “走吧,小鱼儿,”她站起身,重新拿起那把绘着墨竹的油纸伞,“雨小些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赶不上谢家的晚饭了。听说谢府的厨子,手艺可是临安一绝。”她舔了舔嘴唇,这次惦记的不是酒,而是美食了。 徐瑜也站起身,将老师宽大的外衫仔细叠好,抱在怀里,跟上了老师的步伐。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再次踏入淅淅沥沥的春雨中,朝着临安城的方向,渐行渐远。 茶寮的老板倚在门边,看着她们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摇头笑了笑:“真是一对怪人,不像师徒,倒像……一对儿闹别扭的母女哩!” 节奏把握不太好[捂脸笑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2章 相见前夕 第3章 第3章 相见 雨停后赶路不久,纪云绮勒住缰绳,仰头望着城门上挂着的“临安城”匾额,她唇角微扬,带着笑意:“到了,小鱼儿,紧跟着点,走丢了可没人寻你。” 徐瑜在她身后半步之遥,同样勒马停驻,闻言应了一声:“老师放心,丢不了。” 目光扫过城门,临安的热闹在这里就可见一斑了,哪怕是雨后,依旧络绎不绝的行人车马,来来往往的商贩。 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这江南第一等的繁华,也不过是寻常景致。 两人翻身下马,进了城门就发现早有谢府派来的人,伶俐僮仆上前接过缰绳。纪云绮将刚刚下马时顺手拿着的油纸伞随意递给另一名仆从,信步踏入城门。 徐瑜沉默地紧随其后,步履轻盈,踩在湿漉漉的青砖上,几乎没有发出声响。 引路的侍女穿着细葛布鞋,鞋面已被路边的水露打湿,颜色深了一块。她步履轻快,新裁的夏布裙摆扫过石阶,带起雨后特有的草木腥气。 临安城内的景象与城外官道的泥泞截然不同。主街宽阔,两侧商铺鳞次栉比,各色招幌在微风中轻摇。雨水洗净了亭台楼阁间屋檐的尘埃,露出底下精致的雕花和鲜艳的彩绘。 空气中除了泥土草木的气息,还混杂着脂粉香、糕点甜香、药材的苦香以及布匹染坊特有的靛蓝气味,形成一种独属于江南市井的、生机勃勃的喧嚣。 通往谢府的路却渐渐偏离了这喧闹的市心。穿过几条相对幽静的巷弄,白墙灰瓦的宅院多了起来。沿途白墙灰瓦间攀着生命力旺盛的忍冬藤,翠绿的叶片间点缀着零星的金银小花。 墙角石缝里,一丛丛鸭跖草顶着娇嫩的蓝色花朵,在雨后显得格外清新脱俗。这份野趣与生机,倒比那些一大堆雕栏画栋的豪商宅院多了几分野趣。 “谢家的宅院,选址倒是别具一格。”纪云绮闲闲开口,目光扫过沿途低调却处处透着用心的景致。 徐瑜微微颔首,她的视线落在前方回廊转角处。几名身着蓝色布衣的侍女,正捧着食盒鱼贯而行。她们步履稳健,目不斜视,彼此间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行动间井然有序,听不到一丝杂乱的交谈声,只有行走间衣料摩擦的细微窸窣。 “规矩极好,”徐瑜轻声评价,“行止有度,不卑不亢,非一日之功可成。便是院里的下人们,也比别处更多几分沉稳气度。” 转过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一座精巧雅致的花厅映入眼帘,厅前栽种着几竿青竹,叶片上雨珠未干,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一架花廊如天然的华盖,遮蔽了厅前空地,虽然此时花期未至,但浓密的绿叶依旧带来一片清凉。早有身着橙色衣裳、面容沉静的仆妇侍立在廊下,见客人到来,动作轻柔而利落地打起悬挂的竹帘。 花厅内,光线明亮而柔和,只见谢知微安然坐在主位之上品茶。 只见她身材挺拔,她并未刻意盛装,只穿着寻常绿色杭绸衫子,衣上用银线绣着云纹。发髻挽得一丝不苟,仅簪了一支式样极为简洁的素银扁方,再无多余饰物,却衬得她眉目愈发清峻,是眉宇间那股从容舒展的气度,不像是个普通的富商,倒更像一位饱读诗书的隐逸之士。 纪云绮踏入厅内,目光落在谢知微身上,心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敬佩。这位已经掌握谢家十几年的谢家主,她的事迹在江南并非秘密。 十几岁的时候母亲意外早亡,父亲又是个性情温软的寻常男子,不能当家作主,族中长老更是虎视眈眈的,恨不能将她们几人都生吞活剥。 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谢知微,咬牙扛过了那段难熬的日子,自己带着两个妹妹立了起来,也护住了性情温软的父亲,更是以令人惊叹的手腕和韧性,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家业,将其一路做大,如今也成了江南举足轻重的存在。 不说别的,这份心志和能力,就绝非寻常人物可比。 见客人至,谢知微搁下茶盏,站起身迎上前来,步子不疾不徐,脸上带笑,她五官清峻如月,脸上带着商人常有的和气笑意却不显得庸俗。 最妙是那双眼睛,沉静时像被山泉浸过的墨玉,此刻含笑看来,却似云开月现,连那支素银簪子都跟着亮堂了几分。 “纪先生远道而来,舟车劳顿,快请上座,且饮盏粗茶。”她的目光转向徐瑜,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与尊重,“还有这位小小姐'',想必就是纪先生的高徒了,也请快快坐下,不知该如何称呼?” 纪云绮也不推辞,一撩衣角,姿态潇洒地在客位落座。她刚刚端起侍女奉上的新茶,还未及凑近唇边,还未回答谢知微关于徐瑜的问话,目光便被屏风后探出的小脑袋吸引了过去。 只见一个小女童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她先是规规矩矩地对着纪云绮和谢知微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动作虽带着孩童的稚气,却一丝不苟。 行礼完毕,她那双乌溜溜、灵气十足的大眼睛便径直落在了徐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谢知微看到小女儿提前出来,想来是有些按耐不住对来人的好奇了,不禁有些好笑,这小丫头平时就古灵精怪的,想也知道忍了这么久不容易,便开口介绍。 “让二位见笑了,这是小女。” 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姑娘,隔着几步的距离,无声地对望着。纪云绮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她觉得眼前的情景有趣极了,她们像是两只绒毛都还没褪去的小呆头鹅,正在互相用喙试探对方有没有敌意。 “我是谢楚仪,今年八岁。”清脆的童声响起,她声音里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小姑娘生得玉雪可爱,眉心点着朱砂,内穿一件窄袖小衫,外搭绣着莲花纹的红色小马甲,下身也是同样莲花纹的裤子,像是个天上下来的小仙童。 一张圆圆的还带着婴儿肥的笑脸看起来颇为讨喜,白白纷纷的像是个面团,柳叶眉下是一双丹凤眼,因为年纪小而显得圆润可爱,头上还梳着双丫髻,两侧发间还绑着一段红缎带垂下,花苞似的小发包中间也带着金镶玉的小铃铛。 “你呢?” 面对谢楚仪直白的疑问和自我介绍,徐瑜并未感到局促。她身量比谢楚仪高些,此刻微微低下头,目光温和地迎上对方好奇的视线。 她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挚的笑容,声音清润悦耳“我叫许瑜,长你一岁。” 身量稍高的小少女微微低头,眉眼温和,笑意溶溶,谢楚仪想起去岁夏日她跟着长姐谢楚玉去城外竹林间的小溪边避暑纳凉。 竹林幽深,翠绿的竹叶遮天蔽日,连吹过的风都带着沁人心脾的凉爽。溪水清澈见底,潺潺流过光滑的鹅卵石。就在她蹲在溪边玩水时,发现了一块玉。 那是一块还没有被打磨过的璞玉,也许是附近上山的人不小心遗落的,也许就是顺水而来的,就是这样的落在了她的眼前。 于是谢楚仪当时毫不犹豫地涉水将它捡了起来带回了家,她没有让人将它打磨成什么精美的佩饰,而是找了根结实的红绳系好,就这样放在床头挂着。 那是她的玉。 眼前这个叫徐瑜的小少女,给她的感觉,竟与那块溪中璞玉如此相似。 纪云绮的目光在谢楚仪和徐瑜之间来回逡巡,手中端着的茶盏里,碧绿的茶汤因她手腕细微的动作而荡起细碎涟漪。 她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妙的直觉:这两个小丫头,不像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倒像是前生在瑶池畔照过面的并蒂莲,今生循着冥冥中的牵引,在这江南烟雨里重逢,再续前缘。 得到徐瑜的回应,谢楚仪忍不住又多看了她两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闪烁着不加掩饰的兴趣。她得了母亲谢知微一个鼓励的颔首示意后,这才转过头,重新将目光投向主位上的纪云绮。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沉稳些,带着孩童特有的认真口吻说道:“纪先生,学生久仰您的大名,今日一见,方知先生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不减当年。” 这话从一个八岁女童口中说出,带着几分刻意模仿大人的老成,又透着一股天真烂漫,颇为有趣。 “哦?”纪云绮闻言,眉梢微挑,似笑非笑地将茶盏凑近鼻端,轻嗅着袅袅升腾的茶香。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却更添几分慵懒与玩味。 “我倒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劳烦谢家的两位如此翘首以盼?”她拖长了调子,语气带着明显的调侃。 “小丫头,这奉承话说得可不太高明。我的风采,自然是不减当年,”她故意顿了顿,促狭地看着谢楚仪,“但你这小丫头只怕没有眼福看过,说来也怪,我竟不知何时,还有位‘漏’在谢家没带走的学生?” 这直白的反问,让谢楚仪精心准备的“开场白”瞬间落空。她的小脸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这位传说中的纪先生如此不按常理出牌,说话这般直接。 搭话失败,谢楚仪眼中闪过一丝懊恼后,她也并不气馁,反而挺了挺小胸脯,那股不服输的劲儿上来了。 “先生说得是,”谢楚仪大大方方地承认,“只看先生如今的风采,学生自然会惋惜无缘得见先生当年冠盖京华、打马游街的风姿。不过……” 她话锋一转,小脸上露出一个狡黠又自信的笑容,“所幸以后日子还长,学生相信总有机会弥补这份遗憾的!至于先生说‘漏’下学生……” 她故意学着纪云绮的腔调,“收不收我,自然是先生您的选择。但是——”她微微扬起下巴,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能不能让先生您改变主意,心甘情愿收下我这个学生,那就是我的本事了。” “有本事又如何?没有本事又如何?难道你有本事,我就一定要收你做学生?”纪云绮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那双潋滟的桃花眼锁定了谢楚仪,轻笑出声。 “这是哪家书院、哪本圣贤书教你的道理?”她微微前倾身体,带着无形的压力。 厅内的气氛瞬间有些凝固,谢楚仪年幼,一时间些语塞,小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陷入沉默。 此前一直含笑任由女儿发挥的谢知微,执起手边那只造型古朴的紫砂提梁壶。壶嘴倾斜,一道琥珀色的茶汤带着袅袅热气注入纪云绮桌上空了大半的茶盏中。 恰到好处地打破了僵局,“先生请再品品这茶,这是新采的武夷岩茶。” 釉色温润的兔毫盏底沉着片青叶,“茶农说今年雨水来得太急太猛,山上好些茶树遭了殃,最好的那批嫩芽,大半都被山洪卷走了,实在可惜。” 她语气平缓,带着一丝惋惜,却又话锋一转,“不过,幸好茶庄里还存了些茶种,也勉强收了些品质尚可的新叶。虽比不得往年,但味道也勉强能入口。先生是行家,还请多品鉴品鉴。” 纪云绮从善如流,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浓厚的茶汤滑过舌尖,带来先苦后甘、岩韵悠长的独特滋味。她闭目回味片刻,方才悠然开口。 “这武夷岩茶,虽未入选贡品名录,可依我看,可也比京中许多人家里的新茶味道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纪云绮放下茶盏,目光似无意地扫过谢知微,又仿佛意有所指,“便是我也觉得,如此好茶,在临安之外,也是少见的。” “先生谦虚,”谢知微执壶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唇角漾开笑意,语气中带着由衷的钦佩,“当年无论是打马街头的探花,还是剑斩贪官的御史,桩桩件件,都足以令人心折神往。” “鄙人有幸,当年曾远远得见先生英姿,至今难忘。就忍不住和家中小女多有提及。所以哪怕是这小顽童不怕天不畏地的,也对先生多有佩服。” 她含笑看了一眼重新打起精神的女儿。顿了顿,神色转为郑重,直言道。 “今日冒昧请先生前来,一来是族里的事情好做个见证,二来嘛...想必先生今日自会有决断。”她目光再次落在谢楚仪身上,带着母亲的骄傲与期许,语气中也带着自豪,并未明说决断为何,但话语间的暗示已足够清晰。 “是谢家主所托,这见证嘛,我便姑且坐着看看。至于其他事情……”纪云绮无可无不可,目光似笑非笑地掠过一脸期待又强作镇定的谢楚仪,“那就且看后续如何吧。” 她这副看似万事不上心的姿态,落在厅内众人眼中,却有着截然不同的解读。 精明如谢知微,自然明白这是一场针对女儿的考验。 而熟悉纪云绮如徐瑜,更是从老师那微微眯起的桃花眼中,捕捉到了兴味,看来老师对这小姑娘,并非全然无感。 母亲与纪先生的对话告一段落,谢楚仪立刻行动起来。她并未因纪云绮模棱两可的态度而沮丧,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信号,小小的身躯里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干练。 她先是吩咐侍立一旁的侍女:“按旧例,将其他坐席摆好。”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她很清楚,拜师之事强求不得,但眼前的事情不能受影响,就算不能打动先生,也起码先把事情解决了再说其他。 侍女们训练有素,立刻无声地忙碌起来。很快,数张圈椅被搬入花厅摆好,在主位下首两侧依次排开。 同时,另有两名健仆抬着一只硕大的青铜冰鉴进入厅堂,轻轻放置在角落,不一会凉气使得原本就凉爽的厅中温度更低了。 侍女们捧着果鉴鱼贯而入,鉴中镇着今晨刚从江心汲的凉水,浸着青瓜与脆李,紧接着,几名侍女捧着厚厚一摞账册鱼贯而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分门别类摆好在桌上,以方便主人家随时拿取。 不多时,厅外便传来了脚步声和低语声。谢家的族人们,开始陆陆续续进入花厅,来的人不多,只是几位长老和嫡系女子。 他们的目光或好奇、或审视、或带着不易察觉的算计,扫过厅内布置,她们知道,座位离主位越近的就是掌握权力越多的,也是越受重视的。 最终目光都落了在主位上的谢知微、客位的纪云绮,以及站在八仙桌旁那个小小的红色身影上。 此刻,一位面容慈和,手执素扇、身穿素色杭绸衣裳的老妪,正被几个中年妇人簇拥着,神态自若,习惯性地朝着主位下首最靠近家主的那张椅子走去。 她是谢家德高望重的三长老,她的辈分极高,平日里最是“关心”族中的大小事务,尤其对账目和库房“关怀备至”。 “三长老请坐这边。”谢楚仪忽然转身,手拂过案上茶盏。纪云绮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一个面容慈祥,手拿团扇,身穿素色衣裳的老妪正往主位挪步,却被谢楚仪轻飘飘一句话定在次席。 她尴尬停在原地,讪讪抚着紫檀圈椅上的雕花,脸上带笑,像是个被小辈无礼下了面子却还是包容的长辈。 纪云绮顺着声音望去,不由得轻笑,“好厉害,这小丫头的排场,倒比五城兵马司点卯还气派。” 谢楚仪听到却似浑然未觉话中揶揄,她回过头,对着纪云绮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浅笑,脆生生地解释道:“先生您说笑了。这位置摆放,不过是照着族中议事旧例的规制,不敢有丝毫僭越。” “三长老她老人家素来宽厚慈爱,体恤小辈,以往聚会时总爱坐在主位旁边,好就近指点我们这些小辈。只是今日不同,有纪先生这样的贵客在,主位之侧自然要留给最尊贵的客人。” 她顿了顿,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懊恼”,“哎呀,是楚仪疏忽了!原该在三长老惯常坐的次席上,再添个厚实些的软垫才是,毕竟老人家腰腿需要多顾惜些。” 这一番话,软中带硬,绵里藏针。既抬高了纪云绮,又点明了三长老以往有“僭越”之嫌,还给自己安了个“疏忽”、“顾念长辈”的名头。 三长老脸上的慈祥笑容瞬间凝固,手中团扇啪嗒落在地上,发出突兀的脆响。 就在这尴尬的瞬间,谢楚仪已快步上前,弯腰去拾那柄团扇。她动作轻快,吩咐侍女:“去将前日得的云南普洱沏来,三长老素日最爱喝浓茶。” 众人不禁看向发出动静的此处,三长老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无数道目光灼烧。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怒和羞愤,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谢楚仪甚至还带着一丝关切,将拾起的团扇递还给三长老,歪着小脑袋,用那双清澈无辜的丹凤眼望着对方,声音脆生生地问“三长老这是怎么了?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有人找上门问罪似的。” 三长老心中恨极,这小丫头片子分明是在装神弄鬼,故意给她难堪! 她暗自咬牙,面上却只能强装无事,干笑两声:“楚仪说笑了,自然什么都没有,家里规矩严,哪里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倒是楚仪你这么问,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在针对我这老婆子呢!” 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茶渍的裙摆,仿佛找到了脱身的借口,连忙道:“瞧我这不小心的,衣服都脏了,只能先去将衣服换了,免得污了贵客的眼。”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心中打定主意要拖延时间,今天怕是一场鸿门宴。 “三长老慢走。”谢楚仪并未阻拦,反而从容一笑,对着侍立一旁的侍女吩咐道:“青杏,好生伺候三长老去更衣。” 谢楚仪看着她消失在垂花门后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冷然。想拖延?没关系,她有的是耐心。 [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3章 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