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
一声呼唤将顾今朝从思绪中拉回。她抬眼望去,只见三皇子萧凛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手中执一白玉酒盏,面容温润如玉,眼中却藏着几分探究。
“三殿下。”顾今朝微微欠身,鹅黄色宫装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如雪的手腕。
萧凛目光在她腕上停留一瞬,随即笑道:“郡主初回京城,可还习惯?蜀南气候温润,与京城大不相同。”
“多谢殿下关心。”
顾今朝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臣女虽从生下来便常住于蜀南,却始终记得自己是顾白衣之女,大齐子民。”
她刻意加重了‘顾白衣’三字,眼角余光瞥见萧凛指骨微微泛起白来。
“顾将军当年...”萧凛话未说完。
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顾今朝五脏六腑窜上来,如千万只毒蚁啃噬骨髓。她指尖猛地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挂着浅笑。
“殿下可是要问家父之事?”
她主动接过话头,声音稳如磐石,“臣女也很想知道,十五年前那场战役的真相。”
萧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压低声音:“郡主若有兴趣,改日可来我府上一叙。关于神武军...我有些线索。”
顾今朝心头一跳,正欲追问,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刺来。她转头望去,只见国师上官愁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袭素色道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阴鸷。
“康宁郡主。”
上官愁缓步走近,手中拂尘轻摆,“久闻郡主体弱多病,今日一见,倒是气色不错。”
顾今朝福身行礼:“国师大人谬赞了。臣女不过苟延残喘,哪敢当‘气色不错’四字。”
上官愁目光如刀,似要看穿她的伪装:“听闻康宁郡主师从梅三娘,想必医术毒术皆有所成。不知可曾听说过‘七月半’这种奇毒?”
顾今朝心头警铃大作。七月半正是她体内剧毒之名,每月十五发作,痛不欲生。上官愁此时提起,绝非偶然。
“国师博闻强识。”
她故作惊讶,“臣女确实在师父医书上见过此毒记载,据说中者每月十五毒发,如万蚁噬心。不过此毒早已失传,国师从何处听闻?”
上官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笑道:“不过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随口一问罢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郡主可知,当年顾将军战败前,曾派人送回过一枚玉佩?”
顾今朝心跳骤然加速,面上却不露分毫:“家父战事匆忙,若有家书送回,母亲定会告知臣女。国师所言玉佩,恕臣女属实不知。”
“是吗??”
上官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转身离去,素色道袍在殿中烛火映照下如一片移动的阴影。顾今朝注视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上官愁明显在试探她,而且似乎对父亲的事知之甚多。
“郡主似乎对国师很感兴趣?”萧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顾今朝收回目光:“国师大人仙风道骨,令人敬仰。”
萧凛轻笑:“上官愁确实...不同凡响。”
他话中有话,却不肯多言,只是将一枚青玉令牌悄悄塞入顾今朝手中:“三日后午时,持此令到我府上后门,有人会接应你。”
顾今朝刚要推辞,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江南子的药效正在消退,而殿中熏香浓郁,更令她呼吸不畅。
“郡主?”萧凛面露关切。
“无妨。”
顾今朝强撑着站稳,从袖中暗袋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含入口中。药丸苦涩异常,却让翻涌的痛楚稍稍平息。
就在此时,太后沈妙容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康宁郡主身子不适?怎的脸色如此苍白?”
殿内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顾今朝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太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回太后娘娘,臣女只是初入皇宫,被这金碧辉煌晃了眼。”
太后冷笑一声:“是吗?哀家还以为郡主体弱,受不住这宫宴劳累呢。”
她转向文昌帝,“皇上,东阳公主母女离京多年,想必对宫中规矩已生疏了。不如让哀家派几个嬷嬷去公主府,好好教导一番?”
萧明月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顾今朝已抢先一步:“太后娘娘美意,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母亲与臣女在蜀南时,日日不敢忘皇室礼仪,生怕有辱门楣。”
她抬起脸,眼中泪光盈盈,显得楚楚可怜:“若太后娘娘不嫌臣女愚钝,改日臣女愿单独入宫,聆听娘娘教诲。”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婉拒了太后派人监视的意图,又给足了太后面子。文昌帝见状,满意地点头:“朝儿懂事。母后,明月一向知礼,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太后脸色阴沉,却不好再坚持,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顾今朝退回母亲身边,萧明月悄悄握住她的手,发现女儿掌心全是冷汗。
“朝儿,还能撑住吗?”萧明月低声问,眼中满是担忧。
顾今朝微微点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谢逍不知何时已悄然入殿,一袭红衣在众多朝服中格外醒目。他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盅,琥珀色的眸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谢逍唇角微勾,举起酒杯向她示意,随即一饮而尽。顾今朝别过脸去,心中却升起一丝莫名的安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宫女们端上一道道精致菜肴。顾今朝毫无食欲,却不得不象征性地动筷。她夹起一片嫩笋放入口中,味同嚼蜡。
“康宁表姐。”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顾今朝抬头,看见一位身着粉白长裙的少女站在面前,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娇俏可人。
“明珠公主。”顾今朝起身行礼。这位文昌帝的掌上明珠萧笙笙,她早有耳闻。
萧笙笙好奇地打量着她:“听说你从小在蜀南长大,那里真的到处都是毒虫猛兽吗?”
顾今朝微笑:“蜀南山水秀丽,毒虫虽有,却不比人心险恶。”
萧笙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在找顾将军的下落?”
顾今朝心头一紧:“公主从何处听闻?”
“宫里人都这么说。”
萧笙笙天真地回答,“我还听说顾将军可能没死,而是...”
“笙笙!”萧凛快步走来,打断妹妹的话,“父皇在找你,快过去。”
萧笙笙吐了吐舌头,向顾今朝行了个礼便跑开了。萧凛目送妹妹离去,转向顾今朝:“舍妹年幼无知,言语无状,还望郡主海涵。”
顾今朝摇头:“明珠公主天真烂漫,臣女很是羡慕。”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过公主方才所言...关于家父可能未死之事...”
萧凛神色复杂:“此事说来话长。三日后,郡主来我府上,自会知晓。”
他匆匆离去,留下顾今朝一人沉思。殿内乐声悠扬,舞姬水袖翻飞,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康宁郡主面色愈发苍白,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江南子的药效已过,七月半的毒性又开始发作。顾今朝强忍剧痛,向母亲使了个眼色。萧明月会意,起身向文昌帝告退:“皇兄,朝儿身子不适,容臣妹先行告退。”
文昌帝关切道:“可要传太医?”
“不必了。”
萧明月婉拒,“府中备有蜀南带来的药材,更适合朝儿体质。”
离开紫宸殿,夜风拂面,顾今朝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宫道上的青石板。
“朝儿!”萧明月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
顾今朝擦去唇边血迹,虚弱地笑了笑:“无妨...回府服药就好...”
她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想起谢逍给她的那个绣着歪歪扭扭鸳鸯的荷包,想起上官愁提到的玉佩,想起萧笙笙未说完的话...
十五年了,父亲,你究竟在哪里?真相又会是什么?
宫道上的血迹很快被随行宫女用帕子拭去,仿佛从未存在过。顾今朝靠在母亲肩头,感受着轿子轻微的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有千万根钢针在体内游走,但她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再忍忍,快到了。”萧明月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里满是心疼。
轿帘忽然被夜风吹起一角,顾今朝恍惚间看到一抹红色身影在街角闪过。那身影快如鬼魅,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梅子酒香。
回到公主府,李嬷嬷早已备好药浴。墨绿色的药汁在木桶中翻滚,散发出刺鼻的苦涩气味。顾今朝褪去衣衫,苍白的肌肤上布满淡青色血管,像一幅诡异的地图。
“郡主,老奴加了三钱断肠草。”
李嬷嬷低声道:“梅三娘说过,毒发后需以毒攻毒。”
顾今朝点头,毫不犹豫地踏入药浴。药汁接触皮肤的瞬间,剧痛如烈火灼烧,她闷哼一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直到渗出鲜血。
“朝儿...”萧明月站在屏风外,声音哽咽。
“母亲不必担忧。”
顾今朝强撑着平稳声线,“这点痛算什么,女儿早就习惯了。”
窗外,一片柳叶飘落,轻轻贴在窗棂上。顾今朝盯着那片叶子,忽然发现叶脉间夹着一粒小小的药丸。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取下,借着药浴的雾气遮掩,看清那是一粒碧绿色的‘梅香悠’能暂时压制‘七月半’毒性的药粒。
到底是谁给她那么好的药粒,顾今朝心念电转,想起街角那抹红影,和那股梅子酒香...
谢逍。
她将药丸含在舌下,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体内的剧痛果然渐渐平息。顾今朝闭上眼睛,任由药力在四肢百骸流转。谢逍为何要帮她?那个玩世不恭的阎罗殿主,到底在图谋什么?
“郡主,该起了。”
夏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再泡下去恐伤元气。”
顾今朝从药浴中起身,水珠顺着她瘦削的脊背滚落。夏蝉和银铃连忙用软巾为她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银铃,”
顾今朝低声道,“去我妆奁最下层,取那个红木小盒来。”
银铃蹦跳着去了,片刻后捧来一个雕花木盒。顾今朝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铜钱,正是那日从绣春楼假山后发现的阎罗殿令牌。
“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到醉仙楼掌柜手中,就说...康宁郡主谢过今日的梅子酒。”
银铃瞪大眼睛:“郡主,这不是...”
“照我说的做。”
顾今朝打断她,将铜钱放入银铃掌心,“记住,亲手交给掌柜,不要经他人之手。”
夜深人静,顾今朝独自倚在窗前。体内毒素暂时被压制,但思绪却越发清明。上官愁提到的玉佩,萧凛所说的线索,萧笙笙未说完的话...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却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案。
她轻轻摩挲着谢逍给她的那个荷包。歪歪扭扭的鸳鸯戏水,褪色的金线...这确实是母亲的手笔。如果父亲真的还活着,为何十五年音讯全无?如果他已经战死,又是谁在散布他还活着的消息?
三更鼓响,顾今朝终于躺下,却毫无睡意。窗外树影婆娑,像无数窥探的眼睛。她索性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父亲当年征战北羌时的行军路线图。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标注,顾今朝忽然注意到一处异常:在腊月十八战败地点附近,父亲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旁边写着‘雪谷’二字。这字迹潦草匆忙,与图上其他标注截然不同。
“雪谷...”顾今朝喃喃自语,想起谢逍说过,那个荷包就是在北境雪谷发现的。
她正思索间,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咔嗒”一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顾今朝迅速卷起地图,从枕下摸出三根银针,屏息凝神。
“郡主好警觉。”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可惜呼吸声太重,三十步外就能听见。”
顾今朝冷笑:“谢指挥使深夜造访,是要做梁上君子,还是采花大盗?”
“本殿对病秧子没兴趣。”
红衣一闪,谢逍已倒挂在窗外,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如猫眼般发亮,“只是来问问,梅香悠可还合用?”
顾今朝不动声色地将地图藏入袖中:“多谢关心。不过谢指挥使的梅子酒,我可不敢多喝。”
谢逍轻笑,右眼尾的朱砂痣在月光下如一滴血:“郡主多虑了。本殿若想害你,之前上就不会提醒你国师的事。”
“那谢指挥使为何帮我?”
顾今朝直视他的眼睛,“别说是一时兴起。”
谢逍忽然翻身入窗,红衣在月光下如一片火云。他食指上的银戒寒光一闪,刀片已抵在顾今朝颈间:“本殿不是说过,因为本殿好奇,一个本该死了五年的人,能在这吃人的京城活多久。”
顾今朝不躲不闪,反而迎上前去,任由刀片在雪白肌肤上压出一道红痕:“那谢指挥使恐怕要失望了。我顾今朝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收。”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谢逍身上那股梅子酒香混合着夜风的凉意,莫名让人心安。顾今朝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竟有几分罕见的脆弱。
“雪谷有什么??”她突然问道。
谢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玩世不恭:“郡主果然聪明。不错,那个荷包确实是在雪谷发现的,但不止如此...”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谢逍神色一凛,迅速退到窗边:“有人来了。记住,三日后萧凛的邀约,别全信。”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片红云飘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几乎同时,门外响起银铃的声音:“郡主,您醒着吗?李嬷嬷煮了安神汤。”
顾今朝收起银针:“进来吧。”
银铃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汤碗,小脸红扑扑的:“郡主,您猜怎么着?俺刚才看见一个红影子从屋顶飞过去,快得像鬼一样咧!”
顾今朝接过汤碗,唇角微勾:“许是你看花了眼。这府里除了我们,哪来的红影子?”
银铃挠挠头,也没多想:“对了郡主,三皇子府上刚才派人来,说邀约改到明日午时了。”
“明日?”顾今朝皱眉,“为何提前?”
“说是三殿下明日未时要进宫陪明珠公主习字,只好改期。”
银铃撇撇嘴,“这些贵人就是事多。”
顾今朝若有所思地点头。谢逍刚刚警告她别全信萧凛,邀约就突然提前,未免太过巧合。她小口啜饮着安神汤,脑中思绪翻涌。
明日之行,恐怕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