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枕星河》 第1章 初回京城 大齐国,永和二十年。 春三月,万物复苏,正是人间好时节。 垂柳嫩枝被春风吹的左右摇曳,像是少女载歌载舞时扭动的纤腰,鹧鸪清啼迎春月。 “听说了没?东阳公主带着康宁郡主回京了。” “不是说......康宁郡主活不过十岁吗?这都十五年了?” “哎呀!谁知道呢?” “我还听说这十五年来,东阳公主一直不相信附马当年战死!十五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说是死要见尸,活要见人!” “十五年寻一不归人!?”有人惊叹! 众人想起那位惊才绝艳,爱戴百姓,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十八定南诏、收西州、平东域叱咤沙场的白衣少将。 却只余一声叹息:“哎!可惜了!这般英才,就这样陨落在了十五年前!” 京城的街市很是热闹,春风十里柳絮纷飞,如十五年前雪谷中的那场大雪。 一群爱八卦的民妇,围坐在一圈,三三两两讨论着近日东阳公主回京与十五年来不弃寻夫之事,还带着本活不过十岁的女儿归京。 顾今朝一袭鹅黄锦缎束腰裙,头戴纱帽,精致的脸庞在纱帘下若影若现,一双明眸如星辰璀璨,顾盼生辉,少女身姿比常人女子要高出一头,顾今朝款步走在这繁华热闹的集市上,身后跟着蹦蹦跳跳的银铃 “郡主,要不要俺过去给他们扇几个巴掌嘞!”她个子不高,口气倒不小,两腮鼓鼓囊囊塞满了糖葫芦,活像个成了精的小松鼠。 “不用。”顾今朝面不改色,一副淡然无谓的道。 在顾今朝看来,这些人说的都是实话,若不是母亲当年求到梅三娘跟前,她确实活不过十岁,他的父亲顾白衣,大齐的神武将军,东阳公主的驸马,也的的确确在十五年前那场大战中失了踪迹,也可能真的如传言中那般尸骨无存! 而这一切她无力改写,但她能做的就是查出当父亲战败的真相,纵然人人都说父亲是失误战败,可她在母亲的阐述中明白父亲的战败,这可能没有传言中那样简单。 银铃蹦到顾今朝面前,瞪大那双如铜铃般的大眼:“郡主就不生气哟?” 顾今朝被她的话逗笑了:“我为什么要生气?” 她停顿片刻,唇贝轻启含笑道:“何必与市井之言计较?更何况她们说的也不假。” 银铃嚼着糖葫芦,腮帮子鼓得像只小松鼠:“可她们说郡主活不过十岁,这不咒人嘛!”蜀南口音里带着愤愤不平,小手攥成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顾今朝轻抚过街边摊贩的绸缎,指尖在月白色锦缎上停留片刻。那布料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映衬下,竟显得黯淡无光。 “她们说的确没错。” 顾今朝收回手,纱帽下的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若不是母亲找到梅三娘...” 话未说完,她忽然按住胸口,一阵尖锐的疼痛从五脏六腑窜上来,像是有千万只毒蚁在啃噬着她的骨髓与五脏六腑。 银铃立刻察觉出自家主子的异样,小小的个子灵活地钻到她身侧:“郡主您这是又疼嘞?要不要回府吃药?” 顾今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那股来势汹涌的剧痛:“无妨,再走走。” 顾今朝强忍着体内翻涌的痛楚,指尖在袖中掐入掌心。三月的春风还带着缕缕寒意,吹动她鹅黄色的裙裾,像一朵将要凋谢的迎春花。 “郡主,咱们还是回去吧。” 银铃担忧地自家主子,糖葫芦也顾不上吃了:“梅师父说过,您这身子可不能久吹风的。” 顾今朝轻轻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铁匠铺上。铺子门口挂着几把刀剑,其中一把长剑的剑穗在微风中轻轻晃动着! 那是神武军特有的玄色流苏剑穗吊坠。 “银铃,你看那剑穗。”她声音极轻,几乎被街市的喧嚣淹没。 银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小脸蹭的一下严肃起来:“是神武军的样式!俺去问问??” “慢着。” 顾今朝轻按住银铃的肩膀,严谨道:“先别打草惊蛇。” 她佯装随意闲逛的样子,慢慢靠近铁匠铺。铺子里,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正“叮叮当当”地敲打着一块烧红的铁片。墙上挂着的长剑形制古朴,剑鞘上隐约可见‘神武’二字。 “姑娘可是要买剑?”铁匠抬头,粗声粗气地问道。 顾今朝隔着纱帽打量他,声音柔缓平静中又带着丝丝激动之意:“店家,这把剑看着好生特别,不知是何来历?” 铁匠咧嘴一笑,露出几颗许久未做清洁的两排大黄牙:“姑娘好眼力!这可是神武将军当年的佩剑,我花了大价钱从北边收来的。” “哦??” 顾今朝指尖微颤:“神武将军的佩剑不是随他一起......” “谁知道呢!?” 铁匠压低声音打断顾今朝的话:“听说神武将军在战场上尸骨无存,也是可惜了这么一个年少英才!”铁匠轻叹一声。 又开始介绍起剑来:“可这剑却被一个羌人捡了去。我瞧着剑柄上还有血迹呢!兴许是神武将军战斗时留下的。” 顾今朝胸口一阵刺痛,不知是毒发还是心痛。她强自镇定:“可否取下来让我瞧瞧?” 铁匠犹豫片刻,还是取下长剑递给她。顾今朝接过剑,手腕微微一沉!重量不对。 她听母亲说过,父亲的神武剑是用天山玄铁打造,比寻常剑要重三成。这把剑虽然形制相似,却轻了许多。 “店家要价几何?”她不动声色地问。 “五百两银子,少一个子儿都不卖!” 铁匠搓着手,满眼期待地等着顾今朝给银两:“这可是宝贝!寻常人可买不到。” 顾今朝心中讽笑。真要是神武剑,五千两都算他贱卖。她故作犹豫:“太贵了......容我回去想想。” 离开铁匠铺,银铃迫不及待地问顾今朝:“郡主,那剑是真的吗?” “高仿品。” 顾今朝声音冰冷:“剑穗是新编的,剑鞘上的‘神武’二字刻痕太浅,而且......” 她顿了顿:“重量不对。” 银铃瞪大眼睛:“有人造假?为啥呀?” 顾今朝望向皇宫方向,纱帽下的眼眸闪过一丝锐利:“为了引我们回京,入局。” 转过街角,一座茶楼二楼窗口,一双狭长凤眼下的琥珀色的双眸正注视着她们离去的背影。 “殿主,要跟上去吗?”青衣少年低声问道。 红衣青年收回目光,修长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指转动着酒杯,杯中梅子酒在光线的折射下泛着琥珀色的光:“不急。” 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孤度,“康宁郡主比传闻中要聪慧有趣多了,倒是让本殿主对往后的戏更感兴趣了。” 李少游不解:“她怎么看出那剑是假的?那铁匠可是咱们特意找的能工巧匠。” “重量。” 谢逍轻啜一口手中梅子酒:“神武剑用的是北羌进贡的天山玄铁,比寻常铁重三成。她一试便知。” 青年凤眼含笑,红衣艳目,坐在太师椅上,正有一搭没一搭的把玩着手中青玉酒盅。 李少游惊讶:“她连这个都知道?” 谢逍狭长而妖冶的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神武将军的女儿,怎会不知道自己父亲佩剑的重量。” 与此同时,顾今朝已经回到东阳公主府。府邸多年无人居住,虽然提前派人打扫过,却仍然透着一股萧索孤寂之气。 如人,也如她现在的心情,此番回京,有她刻意散播父亲可能没死之言,也因此引出了许多隐在暗处的人,就比如今日的假神武剑。 但这也恰恰证明了她的猜想,父亲的事...确实有人做了手脚。 “朝儿,怎么出去这么久?” 东阳公主萧明月见自家女儿四来,便迎上来眉宇间总是带着一抹化不开的忧色。 顾今朝摘下纱帽,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的鹅蛋脸。她眼中七分韧性三分锐利的神色在看到自己母亲时柔和了些许:“母亲,我在集市上发现了父亲的佩剑神武剑。” 萧明月身子一晃,被身后的李嬷嬷眼疾手快的扶住,激动道:“当真?” “假的。” 顾今朝扶母亲坐下,将今日所经历与发现一一道来:“剑是仿造的,但剑穗确实是神武军的样式。我怀疑......” “有人故意引我们回京。” 萧明月接过话,常带着郁色的脸上浮现出与女儿相似的锐利,“十五年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 顾今朝握住母亲颤抖的手:“母亲放心。这次回来,女儿定会查清父亲之事。” 她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无论是谁在背后搞鬼,我都要他付出代价。” 萧明月看着女儿,既欣慰又心疼。十五年前,她刚出生的女儿就被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是她不顾一切带着还是婴儿时的顾今朝前往各地,最终求到江湖毒医梅三娘跟前。梅三娘以毒攻毒的法子保住了女儿的命,却也让她萧明月与顾白衣唯一的孩儿从小就受尽了痛苦折磨。 “朝儿,你身子要紧,别太劳神。”萧明月怜爱的轻抚着女儿消瘦的脸颊,轻抚的动作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瓷器。 顾今朝眯了眯跟,长睫微颤少女微微笑,对自己的母亲慰藉道:“母亲忘了?女儿可是活不过十岁的人,如今不也好好的?” 母女相视一笑,很多不快的事,在此刻暂时赢得了片刻的喘息与幸福。 顾今朝站在公主府的后花园里,指尖轻轻拨弄着一株刚抽芽的芍药。三月的风还带着缕缕寒意,吹得她鹅黄色的裙角在春风中微微飘扬。她抬头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眉头紧蹙。 “郡主,药熬好了。”夏蝉捧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走来,眼中满是担忧。 顾今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她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十五年来日日与毒药为伴,这点苦味对她而言不过是清汤寡水罢了。 “夏蝉,去查查那个铁匠的底细,越详细越好。” 顾今朝将空碗递回去,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特别是他最近三个月接触过什么人,做过哪些事。” 夏蝉点头应是,正要退下,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银铃风风火火地冲进花园,手里还攥着半根糖葫芦。 “郡主!俺打听清楚了!” 银铃气喘吁吁地停在顾今朝面前:“那铁匠姓赵,叫赵大锤,在京城开铺子有十年了。但奇怪的是...” 她刚要夏蝉去打听,银钤这丫头却没有在她的吩咐下就主动去打听了。 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一个月前他突然关了半个月门,再开门时铺子里就多了那把假剑!” 顾今朝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可知道他关门的这段期间去了哪里?” 银铃挠挠头,似在回想:“这个俺还没问到。不过俺听说他有个相好的嘞在城西绣春楼里当绣娘!” “绣春楼?”顾今朝指尖一顿。这名字她听母亲提起过,是京城最有名的绣坊,连宫里的娘娘们都常派人去定制衣裳。 夏蝉轻声对顾今朝提议:“郡主,要不要奴婢去绣春楼打探?” 顾今朝摇头:“不急。先查清楚赵大锤这一个月来的行踪。” 她的目光转向银铃,吩咐小丫头:“你去盯着铁匠铺,看看都有什么人去买剑?” 银铃眼睛一亮,她最爱干这种事了,听到顾今朝的话自然欣喜:“郡主是怀疑有人会去接头?” “或许吧。” 顾今朝唇角带着一丝含有讥诮的笑意,:“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待两人退下,顾今朝独自在花园中踱步。她弯腰拾起一片掉落在青石上的粉色桃花花瓣,在指尖轻轻捻动,十五年了,父亲的神武剑突然出现,这绝非偶然。 这把假剑做工精细,连神武军的剑穗都仿得惟妙惟肖,显然是有人刻意为之。 “引我们回京...究竟想做什么??”她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凛冽的冷意。 与此同时,城东一座不起眼的宅院里,谢逍正慵懒的倚在软榻上,修长女玉的指骨线条轮廓分明,手中把玩着一枚铜钱。铜钱在他指间翻飞如蝶,如同活物。 “殿主,康宁郡主派人去查铁匠铺了。” 李少游站在一旁汇报道,“是个说话带蜀南口音的小丫头,看着不过十三四岁,但身手不错。” 谢逍琥珀色眸子微闪,长眉八鬓,凤眼含笑:“东阳公主的女儿,身边又怎会带寻常人?” 他忽然将铜钱弹向空中,又稳稳接住,“那丫头叫银铃,是顾今朝精心培养出的人,自然身手不凡。” 李少游又道:“康宁郡主是江湖毒医梅三娘的弟子?” 谢逍眼中闪过一丝兴味,“否则本该死了五年的人,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他起身走到窗前,依窗望着远处公主府的轮廓。暮色中,那座府邸显得格外孤寂又苍然。 十五年前东阳公主离京时,这座府邸便空了下来。如今她们母女突然回京,京城这潭死水,怕是又要起波澜了。 “少游,去查查康宁郡主这十五年在蜀南都做了什么?” 谢逍忽然下令道:“特别是她和梅三娘的关系如何?” 李少游领命而去。谢逍独自站在窗前,琥珀色的眸子在暮色中闪烁着耀目的光芒。他右眼眼尾那颗如米粒大小的赤色朱砂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冶,如同一滴未干的血,美丽诱惑似迷人般的陷阱。 “顾今朝...” 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看你能在这吃人的京城能活多久??” 夜色寂凉,残月当空。 银铃蹲在铁匠铺对面的茶楼屋檐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她那双圆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铁匠铺的动静,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芝麻糖。 “这老赵头怎么还不收摊?” 银铃嘟囔着,蜀南口音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明显。 三月的夜风带着丝丝凉意拂过少女的脸庞,她矮小的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青色短打,却丝毫不觉得冷,梅三娘教过她的内功心法,让她能在寒冬腊月里只穿单衣而不觉寒意。 铁匠铺内,赵大锤正收拾着工具。他粗壮的手臂上的青筋在明亮烛火的映衬下格外显眼,赵大锤将铁锤和钳子一一放回木箱。那把假神武剑仍挂在墙上,在油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银铃眯起双眼。从她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铁匠的一举一动。忽然,赵大锤停下手中动作,警惕地环顾四周。银铃立刻屏住呼吸,将身形隐入屋檐的阴影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赵大锤确认四周无人窥探后,从怀中掏出一封黄色信笺,塞进了青色石墙墙缝里。 “果然有猫腻!” 银铃眼睛一亮,正欲飞身下去取信,却见一道青色身影如鬼魅般闪入铁匠铺。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青衣劲装,面容俊俏却带着几分傲气。他轻车熟路地从墙缝中取出信笺,又放入另一封信,整个过程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银铃瞪大眼睛。这少年她认得,是阎罗殿殿主谢逍身边的李少游!京城赫赫有名的神箭手! 回京后郡主为了分清朝中局势,找来了朝中一些人的画像与简介,但曾看过李少游的画像和简介。 李少游放好信后,身形一闪便消失在夜色中。银铃犹豫片刻,决定先回去禀报郡主,而不是贸然追踪。她像只灵猫般从屋檐跃下,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街巷尽头。 东阳公主府内,顾今朝正在书房中自己与自己下棋博弈。棋盘上黑白两棋交错着,局势紧张,如沙场战斗,她纤细的手指拈着一枚白玉棋子,在烛灯下泛着莹润的光。 “郡主!” 银铃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小脸红扑扑的:“俺看见阎罗殿的神箭手李少游嘞!” 顾今朝手指有一瞬的停顿,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余音回荡在室内。 “阎罗殿的李少游?谢逍身边的神箭手?”她声音平静,眼中却闪过一丝锐利。 银铃连连点头,将所见一五一十道来。顾今朝听完,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果然是他。” 她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月色笼罩下的庭院。十五年了,父亲的神武剑突然出现,如今连阎罗殿都牵扯进来,事情越发有趣了。 却也证实当年的事,远比想象中的更深,更黑暗! “郡主,要不要俺去把信偷来?”银铃跃跃欲试。 顾今朝摇头示意:“不必。既然知道是谢逍在背后操纵,我们不妨将计就计。” 她转身看向银铃,眸中光彩熠熠:“明日你继续监视铁匠铺,看看都有什么人去问那把剑?” 第2章 绣春楼 春风拂面,卷起公主府后园的桃花花瓣,片片粉色漫天纷飞,带起阵阵花香泌入人心。 晨雾笼罩着东阳公主府。顾今朝站在庭院中央的桃花树下,指尖轻抚过粗糙的树皮。这株桃树已然有几十年的树龄,母亲与她离京十五年,十五年无人照料竟也活了下来,枝头还挂着几朵未开半开的粉桃花包,似含笑嫣然的少女。 “郡主,今早的药熬好了。” 夏蝉手中捧着黑漆托盘走来,盘中白玉碗里盛着墨绿色汤药,散发着刺鼻的苦涩气味。 顾今朝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汁入喉,如烈火灼烧,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十五年来日日与毒药为伴,这点痛苦对她而言不过是家常便饭。 “银铃可回来了?” 她将空碗放回托盘,声音如溪间的潺潺流水,甘醇冷冽。 夏蝉轻轻摇头,回应道:“那丫头天不亮就出去了,说是要盯着铁匠铺。” 顾今朝微睑双眸。银铃虽性子跳脱些,但办起事来却从不含糊。她转身走向书房,鹅黄色裙裾扫过地面上的苔藓,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顾今朝进入书房内,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这是父亲当年在雪谷之战前,征战北羌时留下的行军路线图,上面还有他亲笔标注的几处关隘要道。 指尖轻抚过那些熟悉的笔迹,顾今朝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出生到现在她从未见过父亲,却从母亲口中听过无数关于他的故事。 是鲜活的,动人的,惊艳的,钦佩的,唯独没有亲眼见过的遗憾! 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那个在成亲当日奉命出征的驸马,那个年少封将的少年英才,那个最终尸骨无存的神武将军,是她顾今朝的父亲。 这么多年,看着别的孩子在父亲的关爱下长大的孩子,说不羡慕是假的,可她的父亲现在连是生是死她与母亲都不知道? 也不敢深想,特别是母亲,这十五年来带着与父亲的那点记忆,残痛的活了那么多年! “郡主!” 银铃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小脸通红,打断了顾今朝的思虑:“俺看见有人去铁匠铺问那把剑了!” 顾今朝垂眸:“什么人??” “一个穿灰衣服的汉子,戴着斗笠看不清脸。” 银铃抓起桌上的茶壶,猛地灌了一大口,些许水渍溅到了她的青色短打上:“他给了赵大锤一袋银子,把那把假剑买走了!” 顾今朝指尖轻轻叩着桌面,似一段带有音色的音律:“可跟上了?” “那当然!郡主也不看看俺的主子是谁,办事自然利索。” 银铃得意地扬起那张圆脸,大大的双眸发亮:“俺一路跟着他到了城西的绣春楼后门,看见他把剑交给了一个穿绿裙子的丫鬟!” 绣春楼?顾今朝眼中精光一闪,又是这个地方。昨日银铃就提到过赵大锤的相好是绣春楼里的绣娘,今日买剑之人又将剑送往绣春楼,这其中必有蹊跷。 “备马车,我们去绣春楼。”顾今朝合上地图,声音轻柔却不容置疑。 夏蝉还是有些担忧道:“郡主,您的身子...” “无妨。” 顾今朝打断她:“江南子的药效能撑到午时,本郡主也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般弱。” 一刻钟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绣春楼侧门。顾今朝一身橙色裙装,头戴帷帽,些许微风透过纱帷拂过顾今朝脸面,痒痒的,还带起顾今朝披散在后背的几缕发丝,纱帷与长袖裙角也在风中微扬。 顾今朝在夏蝉的搀扶下缓步下了马车。银铃早已蹦跳着前去打探。 绣春楼不愧是京城第一绣坊,即便是侧门也装饰得雅致非常。门楣上挂着‘巧夺天工’四个字字体苍劲有力的匾额,据说是先皇御笔亲题。 “郡主,打听清楚了。” 银铃小跑回来,压低声音对自家主子说道:“那绿裙子丫鬟是绣春楼大管事凌素衣的贴身婢女,叫绿翘。” 顾今朝微微颔首。凌素衣,这个名字她听母亲提起过,是京城有名的绣娘,绣品连宫里的娘娘们都要争相求购。 “去递帖子,就说东阳公主府想定制几套春装。”顾今朝吩咐道。 不多时,一个穿着杏色比甲的婆子迎了出来,满脸堆笑:“贵客临门,有失远迎!凌大管事正在楼上等着呢,请随老奴来。” 绣春楼内陈设典雅,处处透着精致。穿过几重院落,婆子将她们引至一座溪水边上种满各种奇花异草的临水小楼。楼前还种着几株垂柳,嫩绿的枝条随风轻摆,细长又有韧性。 二楼雅室内,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女子正在绣架前飞针走线。见客人到来,她放下绣绷起身相迎。女子容貌清丽绝俗,眉目如画,一袭湖绿色长裙更衬得她肌肤如雪。 “民妇凌素衣,见过康宁郡主。”她福身行礼,声音如流水潺潺,清冷幽灵。 顾今朝摘去帷帽,露出一张苍白却精致的脸蛋:“凌大管事不必多礼。久闻绣春楼绣艺精湛,特别是凌管事的绣技,所以本郡主今日特来开开眼界。” 凌素衣敛眉浅笑:“郡主过奖了。不知郡主喜欢什么花样?我们这里有新到的苏绣样子,还有蜀绣的...” 她话音未落,楼下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接着是银铃的怒喝叫骂的声音:“什么人鬼鬼祟祟的!!?看俺今日非将你打的屁股尿流不可!” 顾今朝眉头一皱,快步走到窗前。只见后院青色假山旁,银铃正与一个灰衣汉子缠斗在一处。 那汉子身手不凡,招招狠辣,银铃虽力大无穷却因个子矮小有些吃亏。 “郡主,是早上买剑的那人!” 银铃边打边喊:“他躲在假山后偷听!” 顾今朝眼中寒光一闪,从袖中滑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她拔开塞子,指尖轻弹,将瓷瓶扔到汉子跟前,一缕淡紫色粉末随风飘散。 灰衣汉子正欲挥拳击向银铃,突然身形一顿,脸上露出惊恐之色。他的拳头停在半空,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只有眼珠在疯狂转动。 “半步颠。” 顾今朝轻声道:“走半步就会癫狂发笑的毒药。” 话音未落,那汉子果真踉跄半步,随即爆发出一阵疯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银铃趁机一个扫堂腿将他放倒,从怀中掏出绳索麻利地捆了个结实。 凌素衣站在窗前,脸色微变:“郡主好手段。” 顾今朝转身,锐利的目光直视着眼前的凌素衣:“凌管事,这人你可认识?” 凌素衣摇头回应:“从未见过。” “是吗?” 顾今朝缓步走向绣架,指尖轻抚上面未完成的绣品:“那这把神武剑,凌管事可认得?” 绣架旁的矮几上,赫然放着那把从铁匠铺买来的假神武剑! 凌素衣面色不变:“此剑是一位客人寄放在此,托我们仿制剑穗的。郡主若感兴趣,民妇可以...” “不必了。” 顾今朝打断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布包放在桌上:“这是‘半步颠’的解药,给那汉子服下。告诉他,若想活命,就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他来的?” 凌素衣看着那个布包,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郡主不怕他逃走?” 顾今朝唇角带着一抹弧笑:“服了解药,十二个时辰内会浑身奇痒无比。他若聪明识趣,就知道该找谁求解药。” 离开绣春楼时,银铃凑过来小声道:“郡主,俺在假山后发现了这个。” 她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小巧的铜钱,上面刻着‘阎’字,‘阎’字在明光下清晰明目。 顾今朝眸光一凝。阎罗殿的令牌!看来谢逍果真如他猜想的一样,亲手插手了此事。 “回府。”她沉声命令道。 马车刚驶出绣春楼不远,顾今朝突然按住胸口,一阵剧痛从五脏六腑窜上来。她咬紧下唇,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郡主!!” 夏蝉惊呼出声:“可是七月半的毒又发了?” 顾今朝摇头,从腰间锦囊中取出一粒碧绿色药丸吞下。药丸入腹,那股剧痛稍缓,但仍旧如千万根钢针在体内游走。 她喘息道:“是江南子的药效过了。” 夏蝉急道:“我们马上回府!” 顾今朝却摆手:“先去铁匠铺。银铃,你去看看赵大锤还在不在?” 当她们赶到铁匠铺时,铺子大门紧闭,门上贴着‘东家有喜,歇业三日’的字条。银铃翻墙进去查探,很快脸色凝重地回来。 “郡主,赵大锤死了!” 她压低声音,向顾今朝回禀:“死在了里屋头,脖子上还有勒痕!” 顾今朝眼中寒光闪烁:“杀人灭口。” 她强忍着体内传来的痛楚,吩咐道:“去查查赵大锤最近一个月接触过什么人,特别是...” 话未说完,一阵剧痛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栽倒。夏蝉和银铃连忙扶住她,将她搀回马车。 回府的路上,顾今朝靠在车厢内,冷汗浸透了衣衫。每月十五的毒发之期将至,她的身体比平日更加虚弱。 但此刻她脑中思绪翻涌!假神武剑、绣春楼、阎罗殿令牌、被灭口的铁匠...这一切背后,究竟藏着什么样的见不的人的秘密?? 与此同时,城东一座高楼上,谢逍倚窗而立,手中把玩着那枚刻有‘阎’字的铜钱。他身着绣金丝红衣劲装,勾勒出青年高大挺拔的身姿,红衣在暮色中格外夺目。 “殿主,我们的人被发现了。” 李少游站在身后,语气懊恼:“康宁郡主用了毒,阿九现在生不如死。” 谢逍趣味一笑,手中随意的抛着铜钱:“不愧是梅三娘的传人,本殿是越发好奇这后面的戏了。” 他转身,琥珀色的眸子在夕阳下泛着讥诮的笑意:“那把假剑呢?” “已经按计划送到绣春楼了。” 李少游答道:“不过凌素衣似乎起了疑心。” 谢逍右眼眼尾的朱砂痣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无妨。让江无极去会会这位康宁郡主。” “现在?” 李少游惊讶又不解主子的想法:“郡主刚回京,我们是不是...” “正是要趁她立足未稳。” 谢逍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猎奇般的讥笑:“我很想知道,这位活不过十岁的郡主,到底有多大能耐。” 夜幕降临,公主府内一片寂静。顾今朝泡在药浴中,墨绿色的药汁淹没至肩头。 药香扑鼻,这是梅三娘特制的药方,能缓解她体内毒素带来的痛苦。 “郡主,有客到访。” 夏蝉在门外轻声道:“是江御使之子江无极,说是奉殿前指挥使之命,来询问今日绣春楼之事。” 顾今朝睁开眼,唇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地冷笑:“来得可真够快的。” 她从药浴中起身,水珠顺着莹白的肌肤滑落,荡起阵阵涟波:“告诉他,我换好衣服便去。” 前厅里,江无极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中的折扇。见顾今朝进来,他起身行礼,一双桃花眼里满是纨绔子弟的笑意。 “深夜打扰,还望康宁郡主见谅。” 他语气轻佻,手中折扇轻扇:“只是谢指挥使听闻今日绣春楼出了乱子,特命在下来问问情况。” 顾今朝在主位坐下,苍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脆弱,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刀:“江公子与谢指挥使关系匪浅啊。” 江无极不以为然,巧笑道:“不过是酒肉朋友罢了。谢逍那人性子古怪,偏生对我还算客气。” “是吗?” 顾今朝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那请江公子转告谢指挥使,若对我父亲的神武剑感兴趣,不妨亲自来问。派些不入流的探子,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江无极笑容一僵,随即又恢复了方才标志性的风流笑意:“郡主此话何意?” 顾今朝放下茶盏,从袖中取出那枚‘阎’字铜钱放在桌上:“这个,想必江公子认得?” 江无极盯着铜钱,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阎罗殿的令牌?这...” “告诉谢逍,” 顾今朝打断他,声音轻柔却字字如冰:“我顾今朝虽然体弱,却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他若再敢插手我父亲之事,我不介意让他尝尝‘血见愁’,的滋味。” 江无极脸色微变。血见愁是梅三娘的独门剧毒,中者七窍流血而亡,无药可解。 “郡主的话,我一定带到。” 他收起折扇,正色道:“不过谢逍行事向来有他的道理,还望郡主...” “夏蝉,送客。”顾今朝起身,不再多言。 回到内室,顾今朝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素白的中衣。夏蝉惊呼着扶住她:“郡主!我这就去熬药!” 顾今朝摇头,颤抖着从枕下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红色药丸吞下。药丸入腹,剧痛稍缓,但她的脸色依旧惨白如纸。 “无妨...” 她擦去唇边血迹:“不过是提前毒发罢了。” 窗外,一轮圆月高悬。 顾今朝明白,真正的较量还在后头,每月十五的毒发之期即将到来,而这一次,她必须在痛苦中保持清醒,因为隐藏在暗处的敌人,不会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昱日清晨。 “郡主!” 顾今朝刚洗漱好,就见银铃风风火火的跑进来,手中攥着一张帖子。 “怎么了??”顾今朝疑惑的问。 “那个劳什子活阎王,让他的小尾巴送帖子来了!”顾今朝接过银铃手中帖子。 第3章 红衣阎罗殿主 醉仙楼是京城最高的酒楼,雅间窗外正对着一株百年垂柳。三月的柳枝嫩绿如烟,在春风中左右摇曳。 顾今朝望着那株垂柳,忽然眸光一凝!柳枝上挂着一枚铜钱,在阳光下泛着灼目的金光。 “银铃,去瞧瞧那枚铜钱。” 银铃正要开窗,一阵清风忽然穿堂而过。窗扉无风自开,柳枝轻晃,那枚铜钱竟不翼而飞。 “郡主好眼力。” 一个清朗如玉石相击的声音从柳树上传来,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轻佻。顾今朝转头,看见窗外垂柳上坐着一个红衣青年,一条腿曲起踩在枝干上,另一条腿随意垂下晃荡。阳光透过枝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袭红衣艳得几乎灼伤人眼。足够诱惑,也极致危险!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剑眉斜飞入鬓,唇角勾着似有似无的讥笑,却又给人一种张扬又不失风雅的美,狭长凤眼眼尾微微上翘,在斑驳光线的映衬下青年的睫毛黑而长,琥珀色的眸子流转着危险的光芒。右眼眼尾一粒赤色朱砂痣,给他俊美如玉的面容平添几分妖冶与无情。腰间悬着一柄红色长剑,剑鞘上‘无情’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谢殿主。” 顾今朝放下茶盏,声音平静如水:“阎罗殿殿主亲自爬树,倒是稀罕。” 谢逍唇边泛着淡淡浅笑,从怀中掏出那枚铜钱在指间翻转:“听闻康宁郡主活不过十岁,本殿特来看看...” 他忽然将铜钱弹向顾今朝:“是不是快死了,好提前准备副上好棺材。” 铜钱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劲风。顾今朝纹丝不动,只在铜钱即将击中面门时微微偏头。“叮”的一声,铜钱嵌入她身后的柱子上,入木三分。 “阎王亲自收尸,荣幸之至。” 顾今朝从袖中滑出三根银针,指尖轻弹:“不如先试试我这‘七月半’的滋味?如何?” 少女笑靥如花,眼眸如星,却无半点温度! 银针疾射而出,分别取向谢逍眉心、咽喉与心口。谢逍不躲不避,右手在身前划出一道弧线,三根银针竟悉数被他夹在指间。他食指上那枚银戒闪过一道冷光。 “梅三娘的‘七月半’?” 谢逍把玩着银针,唇角勾起玩味的弧度:“每月十五毒发,痛不欲生!” 他嗤笑出声,并反手将银针掷回:“郡主当真舍得给本殿下如此狠辣之毒?” 银针贴着顾今朝耳际飞过,钉入窗框。其中一根挑断了她一缕青丝,飘飘荡荡落在案几上。 顾今朝瞳孔微缩!谢逍此人武功高深莫测,心思难辨,方才明明可以直接要了她的命,却故意少了几分力,银针掷向她命门时也故意偏了三分,她垂眸盯着案几上的那缕青丝,让她后背泛起一丝凉意,但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谢指挥使对我这般关注,莫非是...” 她故意停顿,唇边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来,指尖轻抚断发:“对我有意?” 谢逍大笑,柳枝随着他的动作剧烈摇晃,却始终不断。 他忽然翻身而下,红衣如一片火云飘入窗内,稳稳落在顾今朝对面。带起的风吹动她额前碎发,一股谢逍身上特有的香气与淡淡的梅子酒香扑面而来。 “郡主说笑了,郡主乃当今陛下的亲外甥女,又是神武将军之女,本殿可无福消受。” 顾今朝挑眉,“谢殿主倒难得谦虚。” 谢逍自顾自斟了杯茶:“本殿只是好奇,一个本该死了五年的人,为何突然回京查一柄十五年前的旧剑。” 少女双眸深邃幽深,目光直视谢逍:“那是自然,本郡主为何查十五年前的事,谢殿主不是心知肚明,还明知故问。” 顾今朝注视着他右手食指上的银戒,那戒指内侧寒光隐现,分明藏着利刃。她忽然伸手欲去夺谢逍手中的茶杯,动作快如闪电。谢逍似早有预料,手腕一翻避开她的手指,茶水却半点未洒。 “郡主身手了得。” 谢逍抿了口茶:“看来梅三娘不仅教你用毒,还教了你擒拿之一术。” “谢指挥使爬树的功夫也不差。跟那爬树的猴子倒有几分相似。” 谢逍不怒反笑:“康宁郡主果然与传闻中不同,令本殿的好奇心更甚了。” 顾今朝轻笑着收回手,袖中又滑出几枚银针:“谢殿主过奖了,不妨直说,为何派人跟踪我?” 谢逍放下茶杯,琥珀色的眸子直视她:“那把神武剑是假的。” “我知道。” “但消息是真的。” 谢逍忽然压低声音:“顾白衣可能没有战死。”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顾今朝心头。她指尖一颤,银针险些脱手。十五年来,所有人都告诉她父亲尸骨无存,如今这个初次见面的阎罗殿殿主却说父亲可能还活着? “证据?”顾今朝声音微哑,指尖的银针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谢逍唇角勾一抹讥诮,从怀中取出一个白色荷包。荷包上绣着歪歪扭扭的鸳鸯戏水图案,金线已经有些褪色,但能看出绣工极为生涩。 顾今朝瞳孔骤缩! 这绣技她太熟悉了。母亲萧明月最不擅的就是女红,这个荷包正是她当年学刺绣时的练手之作。 “此物从何而来?”她伸手欲取,谢逍却将荷包收回袖中。 “腊月十八,北境雪谷。” 谢逍琥珀色的眸子直视她:“有人看见一个戴银面具的男子将此物交给牧民,托他转交至京城。” 顾今朝心跳加速。腊月十八正是父亲战败之日,而那银面具...父亲确实有戴银面具的习惯,因容貌过于俊美,怕在军中失了将军的威严。 “牧民现在在何处?”她逼问道。 “死了。” 谢逍轻描淡写地说:“被狼群分食,只留下这个荷包。” 顾今朝死死盯着谢逍的眼睛,想从中找出一丝说谎的痕迹。但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两潭幽深的古井。 “为何告诉我这些?” 她缓缓问道:“阎罗殿殿主何时做起善事了?” 谢逍轻笑,右眼尾的朱砂痣在阳光下如一滴血:“本殿只是好奇~” 他忽然倾身向前,嘴角上扬,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梅子酒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本该死了五年的人,能在这吃人的京城活多久?” 话音未落,顾今朝手中银针已抵住他咽喉。谢逍不躲不闪,甚至方才微微扬起的下巴,勾的更甚了,顾今朝将银针往向推,针尖更贴近皮肤。 “谢指挥使,” 顾今朝声音轻柔如絮,“你可知这针上淬了什么毒?” 谢逍凤眼中闪过一丝兴味:“愿闻其详。” “血见愁。” 顾今朝一字一顿:“中者心脏骤停,七窍流血而亡,无药可解。” 雅间内空气骤然凝固。银铃紧张地攥紧了拳头,夏蝉的手已按在腰间软剑上。谢逍却忽然大笑,笑声清朗如山间翠鸟。 “好一个血见愁!” 他猛地抓住顾今朝手腕,将她拉近:“郡主不妨试试,看是你的毒针快,还是我的刀片利。” 他右手食指上的银戒寒光一闪,一枚薄如蝉翼的刀片已抵在顾今朝颈动脉上。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一个眼中寒光凛冽,一个眸底兴味盎然。 “郡主!” 银铃急得跺脚,“让俺来收拾这个登徒子!” 谢逍头也不回:“小丫头,你主子没教过你,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 银铃气得小脸通红:“你才小丫头!俺今年都十三了!” 顾今朝忽然笑了。她松开银针,任由它们掉落在地:“谢指挥使今日来,不会只是为了告诉我一个牧民的故事吧?” 谢逍也收回刀片,但两人距离并未拉开,两人脖颈上一个是刀片划伤的血痕,一个是银针刺出的三个小血珠。 谢逍不紧不慢道:“三日后宫中设宴,欢庆东阳公主回京。” 他的声音如雪山清幽,眸中兴味不更盛:“国师对你很感兴趣。” 顾今朝眸光微闪。国师上官愁,此人神秘莫测,据说精通奇门遁甲,能窥天机。他突然关注自己,绝非好事。 “多谢提醒。” 她微微颔首,声音冰冷如霜:“不过谢指挥使为何要帮我?” 谢逍直起身,红衣在阳光下如火焰般跳跃:“本殿从不帮人。” 他转身走向窗口:“只是觉得,让郡主死在别人手里,也未免太无趣了。” 话音刚落,他已纵身跃出窗外,红衣身影在柳枝间几个起落,消失不见。只有那枚铜钱还嵌在柱子上,无声诉说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顾今朝凝视窗外良久,才轻声道:“回府。” 回府的马车上,顾今朝闭目养神。谢逍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她平静的心湖,父亲可能还活着?那个荷包确实是母亲的手笔,但仅凭一个荷包,还不足以证明什么。 “郡主,谢逍的话能信吗?”夏蝉忧心忡忡地问。 顾今朝睁开双眼:“半真半假。” 她摩挲着腰间玉佩,对夏蝉与银铃说:“准备一下,三日后入宫的事。” 银铃啃着糖葫芦含含糊糊道:“那龟孙儿一看就不是啥子好人!郡主为啥不直接毒死他!?” “本郡主也想,但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顾今朝唇角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讥诮:“阎罗殿主亲自送上门的情报网,不用白不用。” 马车刚驶入公主府,李嬷嬷就匆匆迎上来:“郡主,宫里来人了,说是皇上召见公主和您即刻入宫!” 顾今朝眉头一紧,比谢逍说的还早了三日,看来是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她们了。 “更衣。”她简短吩咐。 半刻钟后,顾今朝换上一袭鹅黄色宫装,腰间系着银丝绦带,整个人如春日里一株嫩柳,柔弱中透着坚韧。她对着铜镜仔细检查妆容,确保苍白的面色被胭脂掩盖,这才随母亲登上前来接应的宫轿。 东阳公主萧明月一袭绛紫色宫装,虽已年过三十,但岁月并未减损她的美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沉稳气度。只是眼角细纹暴露了这些年来的忧思。 “朝儿,” 萧明月握住女儿的手,郑重道:“无论宫中发生什么,切记要先保护好自己的身体。” 顾今朝点头:“母亲放心,女儿明白轻重。” 宫轿穿过重重宫门,最终停在了紫宸殿外。 “东阳公主、康宁郡主到——!” 随着太监尖细的唱名声,顾今朝随母亲步入大殿。殿内金碧辉煌,文武百官分列两侧。高座之上,文昌帝萧瑾一袭明黄龙袍,面容威严中透着几分儒雅。 “臣妹参见皇兄。” “臣女参见皇上。” 萧明月领着女儿行礼。文昌帝快步下阶,亲自扶起东阳公主:“明月不必多礼。十五年不见,你清减了许多。” 他转向顾今朝,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与不易察觉的愧疚:“这就是朝儿?都长这么大了。” 语气中满是感慨:“朕还记得你出生时,只有巴掌大小,太医都说...” “皇上。” 萧明月轻声打断,强压下心中那抹心痛:“朝儿身子骨弱,能否赐座?” 文昌帝恍然:“是朕疏忽了。来人,给康宁看座!” 紫宸殿内金碧辉煌,龙涎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顾今朝垂首立于母亲身侧,眼角余光扫过殿内众人。 文昌帝左手边坐着雍容华贵的皇后宋凝华,右侧则是满头珠翠的太后沈妙容。三皇子萧凛立于帝座下首,一袭月白锦袍衬得他芝兰玉树。 “朝儿身子可好些了?” 文昌帝萧瑾和蔼地问道,目光在顾今朝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 顾今朝不卑不亢,礼笑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女已无大碍。” 太后沈妙容轻抚腕上翡翠镯子,似笑非笑:“康宁郡主自幼体弱,太医曾断言活不过十岁。如今看来,倒是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 殿内霎时一静。萧明月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顾今朝已轻轻按住母亲的手背。 “太后娘娘说得是。” 顾今朝微微福身,声音轻柔似潺潺溪水:“臣女这条命确实硬得很,连阎王爷都不肯收。” 她抬眼看向太后,眼中七分恭顺三分怯懦,却在无人注意的角度闪过一丝寒光。 太后眉头微蹙,似乎没料到这看似病弱的丫头竟敢暗讽自己是‘祸害’。 文昌帝轻咳一声打破僵局:“朝儿能平安长大,实乃天佑我大齐。明月,你们此番回京,就安心住在公主府,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朕开口。” “皇兄厚爱,臣妹感激不尽。” 萧明月行礼道:“只是...” “只是什么?”文昌帝关切地问。 萧明月犹豫片刻,终是开口:“臣妹想请皇兄准许,重查白衣当年战败一事。” 殿内气氛骤然凝固。顾今朝注意到太后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而站在角落的上官愁则眯起了眼睛。 “这...” 文昌帝面露难色:“当年之事已有定论,白衣他...” “皇上!” 太后突然打断:“东阳公主离京十五年,一回来就要翻旧案,莫非是对朝廷判决不满?” 萧明月不卑不亢,说的话却铿锵有力:“母后明鉴,臣妹只是不相信白衣会那般轻易战败。白衣向来用兵如神,神武军又精锐尽出,怎会在一场雪中全军覆没?这其中必有隐情。” 顾今朝暗中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文昌帝神色复杂,太后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而上官愁则若有所思地捻着胡须。萧凛在听到‘神武军’三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惋惜。 “此事容后再议。” 文昌帝摆摆手:“今日设宴是为你们母女接风。来人,传膳!” 丝竹声起,宫女们手捧金盘玉盏鱼贯而入。顾今朝拿起银箸,夹起一片嫩笋放入口中,口感脆嫩。 “康宁郡主。” 第4章 神武兵符 “康宁郡主。” 一声呼唤将顾今朝从思绪中拉回。她抬眼望去,只见三皇子萧凛不知何时已走到她面前,手中执一白玉酒盏,面容温润如玉,眼中却藏着几分探究。 “三殿下。”顾今朝微微欠身,鹅黄色宫装袖口滑落,露出一截苍白如雪的手腕。 萧凛目光在她腕上停留一瞬,随即笑道:“郡主初回京城,可还习惯?蜀南气候温润,与京城大不相同。” “多谢殿下关心。” 顾今朝声音轻柔,如春风拂柳,“臣女虽从生下来便常住于蜀南,却始终记得自己是顾白衣之女,大齐子民。” 她刻意加重了‘顾白衣’三字,眼角余光瞥见萧凛指骨微微泛起白来。 “顾将军当年...”萧凛话未说完。 一阵尖锐的疼痛突然从顾今朝五脏六腑窜上来,如千万只毒蚁啃噬骨髓。她指尖猛地掐入掌心,面上却依旧挂着浅笑。 “殿下可是要问家父之事?” 她主动接过话头,声音稳如磐石,“臣女也很想知道,十五年前那场战役的真相。” 萧凛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压低声音:“郡主若有兴趣,改日可来我府上一叙。关于神武军...我有些线索。” 顾今朝心头一跳,正欲追问,忽觉一道锐利的目光刺来。她转头望去,只见国师上官愁不知何时已站在不远处,一袭素色道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阴鸷。 “康宁郡主。” 上官愁缓步走近,手中拂尘轻摆,“久闻郡主体弱多病,今日一见,倒是气色不错。” 顾今朝福身行礼:“国师大人谬赞了。臣女不过苟延残喘,哪敢当‘气色不错’四字。” 上官愁目光如刀,似要看穿她的伪装:“听闻康宁郡主师从梅三娘,想必医术毒术皆有所成。不知可曾听说过‘七月半’这种奇毒?” 顾今朝心头警铃大作。七月半正是她体内剧毒之名,每月十五发作,痛不欲生。上官愁此时提起,绝非偶然。 “国师博闻强识。” 她故作惊讶,“臣女确实在师父医书上见过此毒记载,据说中者每月十五毒发,如万蚁噬心。不过此毒早已失传,国师从何处听闻?” 上官愁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笑道:“不过偶然在一本古籍上看到,随口一问罢了。” 他忽然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郡主可知,当年顾将军战败前,曾派人送回过一枚玉佩?” 顾今朝心跳骤然加速,面上却不露分毫:“家父战事匆忙,若有家书送回,母亲定会告知臣女。国师所言玉佩,恕臣女属实不知。” “是吗??” 上官愁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那或许是我记错了。” 他转身离去,素色道袍在殿中烛火映照下如一片移动的阴影。顾今朝注视着他的背影,心中思绪翻涌。上官愁明显在试探她,而且似乎对父亲的事知之甚多。 “郡主似乎对国师很感兴趣?”萧凛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顾今朝收回目光:“国师大人仙风道骨,令人敬仰。” 萧凛轻笑:“上官愁确实...不同凡响。” 他话中有话,却不肯多言,只是将一枚青玉令牌悄悄塞入顾今朝手中:“三日后午时,持此令到我府上后门,有人会接应你。” 顾今朝刚要推辞,一阵更为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她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稳。江南子的药效正在消退,而殿中熏香浓郁,更令她呼吸不畅。 “郡主?”萧凛面露关切。 “无妨。” 顾今朝强撑着站稳,从袖中暗袋取出一粒红色药丸,借着整理衣襟的动作含入口中。药丸苦涩异常,却让翻涌的痛楚稍稍平息。 就在此时,太后沈妙容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康宁郡主身子不适?怎的脸色如此苍白?” 殿内众人目光齐刷刷投来。顾今朝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向太后,行了一个标准的宫礼:“回太后娘娘,臣女只是初入皇宫,被这金碧辉煌晃了眼。” 太后冷笑一声:“是吗?哀家还以为郡主体弱,受不住这宫宴劳累呢。” 她转向文昌帝,“皇上,东阳公主母女离京多年,想必对宫中规矩已生疏了。不如让哀家派几个嬷嬷去公主府,好好教导一番?” 萧明月脸色微变,正要开口,顾今朝已抢先一步:“太后娘娘美意,臣女感激不尽。只是母亲与臣女在蜀南时,日日不敢忘皇室礼仪,生怕有辱门楣。” 她抬起脸,眼中泪光盈盈,显得楚楚可怜:“若太后娘娘不嫌臣女愚钝,改日臣女愿单独入宫,聆听娘娘教诲。” 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婉拒了太后派人监视的意图,又给足了太后面子。文昌帝见状,满意地点头:“朝儿懂事。母后,明月一向知礼,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太后脸色阴沉,却不好再坚持,只得冷哼一声作罢。 顾今朝退回母亲身边,萧明月悄悄握住她的手,发现女儿掌心全是冷汗。 “朝儿,还能撑住吗?”萧明月低声问,眼中满是担忧。 顾今朝微微点头,目光却落在不远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谢逍不知何时已悄然入殿,一袭红衣在众多朝服中格外醒目。他懒洋洋地倚在柱子上,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盅,琥珀色的眸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两人目光相交,谢逍唇角微勾,举起酒杯向她示意,随即一饮而尽。顾今朝别过脸去,心中却升起一丝莫名的安心。 宴会进行到一半,宫女们端上一道道精致菜肴。顾今朝毫无食欲,却不得不象征性地动筷。她夹起一片嫩笋放入口中,味同嚼蜡。 “康宁表姐。”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顾今朝抬头,看见一位身着粉白长裙的少女站在面前,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容貌娇俏可人。 “明珠公主。”顾今朝起身行礼。这位文昌帝的掌上明珠萧笙笙,她早有耳闻。 萧笙笙好奇地打量着她:“听说你从小在蜀南长大,那里真的到处都是毒虫猛兽吗?” 顾今朝微笑:“蜀南山水秀丽,毒虫虽有,却不比人心险恶。” 萧笙笙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忽然压低声音:“我听说你在找顾将军的下落?” 顾今朝心头一紧:“公主从何处听闻?” “宫里人都这么说。” 萧笙笙天真地回答,“我还听说顾将军可能没死,而是...” “笙笙!”萧凛快步走来,打断妹妹的话,“父皇在找你,快过去。” 萧笙笙吐了吐舌头,向顾今朝行了个礼便跑开了。萧凛目送妹妹离去,转向顾今朝:“舍妹年幼无知,言语无状,还望郡主海涵。” 顾今朝摇头:“明珠公主天真烂漫,臣女很是羡慕。” 她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不过公主方才所言...关于家父可能未死之事...” 萧凛神色复杂:“此事说来话长。三日后,郡主来我府上,自会知晓。” 他匆匆离去,留下顾今朝一人沉思。殿内乐声悠扬,舞姬水袖翻飞,却无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康宁郡主面色愈发苍白,额上渗出细密汗珠。 江南子的药效已过,七月半的毒性又开始发作。顾今朝强忍剧痛,向母亲使了个眼色。萧明月会意,起身向文昌帝告退:“皇兄,朝儿身子不适,容臣妹先行告退。” 文昌帝关切道:“可要传太医?” “不必了。” 萧明月婉拒,“府中备有蜀南带来的药材,更适合朝儿体质。” 离开紫宸殿,夜风拂面,顾今朝终于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宫道上的青石板。 “朝儿!”萧明月惊呼,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女儿。 顾今朝擦去唇边血迹,虚弱地笑了笑:“无妨...回府服药就好...” 她抬头望着满天繁星,想起谢逍给她的那个绣着歪歪扭扭鸳鸯的荷包,想起上官愁提到的玉佩,想起萧笙笙未说完的话... 十五年了,父亲,你究竟在哪里?真相又会是什么? 宫道上的血迹很快被随行宫女用帕子拭去,仿佛从未存在过。顾今朝靠在母亲肩头,感受着轿子轻微的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有千万根钢针在体内游走,但她咬紧牙关,硬是一声不吭。 “再忍忍,快到了。”萧明月紧紧握着女儿冰凉的手,声音里满是心疼。 轿帘忽然被夜风吹起一角,顾今朝恍惚间看到一抹红色身影在街角闪过。那身影快如鬼魅,眨眼便消失在黑暗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梅子酒香。 回到公主府,李嬷嬷早已备好药浴。墨绿色的药汁在木桶中翻滚,散发出刺鼻的苦涩气味。顾今朝褪去衣衫,苍白的肌肤上布满淡青色血管,像一幅诡异的地图。 “郡主,老奴加了三钱断肠草。” 李嬷嬷低声道:“梅三娘说过,毒发后需以毒攻毒。” 顾今朝点头,毫不犹豫地踏入药浴。药汁接触皮肤的瞬间,剧痛如烈火灼烧,她闷哼一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直到渗出鲜血。 “朝儿...”萧明月站在屏风外,声音哽咽。 “母亲不必担忧。” 顾今朝强撑着平稳声线,“这点痛算什么,女儿早就习惯了。” 窗外,一片柳叶飘落,轻轻贴在窗棂上。顾今朝盯着那片叶子,忽然发现叶脉间夹着一粒小小的药丸。她不动声色地伸手取下,借着药浴的雾气遮掩,看清那是一粒碧绿色的‘梅香悠’能暂时压制‘七月半’毒性的药粒。 到底是谁给她那么好的药粒,顾今朝心念电转,想起街角那抹红影,和那股梅子酒香... 谢逍。 她将药丸含在舌下,苦涩中带着一丝甘甜,体内的剧痛果然渐渐平息。顾今朝闭上眼睛,任由药力在四肢百骸流转。谢逍为何要帮她?那个玩世不恭的阎罗殿主,到底在图谋什么? “郡主,该起了。” 夏蝉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再泡下去恐伤元气。” 顾今朝从药浴中起身,水珠顺着她瘦削的脊背滚落。夏蝉和银铃连忙用软巾为她擦拭,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 “银铃,” 顾今朝低声道,“去我妆奁最下层,取那个红木小盒来。” 银铃蹦跳着去了,片刻后捧来一个雕花木盒。顾今朝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铜钱,正是那日从绣春楼假山后发现的阎罗殿令牌。 “明日一早,你把这个送到醉仙楼掌柜手中,就说...康宁郡主谢过今日的梅子酒。” 银铃瞪大眼睛:“郡主,这不是...” “照我说的做。” 顾今朝打断她,将铜钱放入银铃掌心,“记住,亲手交给掌柜,不要经他人之手。” 夜深人静,顾今朝独自倚在窗前。体内毒素暂时被压制,但思绪却越发清明。上官愁提到的玉佩,萧凛所说的线索,萧笙笙未说完的话...这些碎片在她脑中旋转,却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案。 她轻轻摩挲着谢逍给她的那个荷包。歪歪扭扭的鸳鸯戏水,褪色的金线...这确实是母亲的手笔。如果父亲真的还活着,为何十五年音讯全无?如果他已经战死,又是谁在散布他还活着的消息? 三更鼓响,顾今朝终于躺下,却毫无睡意。窗外树影婆娑,像无数窥探的眼睛。她索性起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卷泛黄的羊皮地图,父亲当年征战北羌时的行军路线图。 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标注,顾今朝忽然注意到一处异常:在腊月十八战败地点附近,父亲画了一个小小的圈,旁边写着‘雪谷’二字。这字迹潦草匆忙,与图上其他标注截然不同。 “雪谷...”顾今朝喃喃自语,想起谢逍说过,那个荷包就是在北境雪谷发现的。 她正思索间,窗外突然传来极轻的“咔嗒”一声,像是瓦片被踩动的声响。顾今朝迅速卷起地图,从枕下摸出三根银针,屏息凝神。 “郡主好警觉。” 一个慵懒的声音从屋顶传来,“可惜呼吸声太重,三十步外就能听见。” 顾今朝冷笑:“谢指挥使深夜造访,是要做梁上君子,还是采花大盗?” “本殿对病秧子没兴趣。” 红衣一闪,谢逍已倒挂在窗外,琥珀色的眸子在月光下如猫眼般发亮,“只是来问问,梅香悠可还合用?” 顾今朝不动声色地将地图藏入袖中:“多谢关心。不过谢指挥使的梅子酒,我可不敢多喝。” 谢逍轻笑,右眼尾的朱砂痣在月光下如一滴血:“郡主多虑了。本殿若想害你,之前上就不会提醒你国师的事。” “那谢指挥使为何帮我?” 顾今朝直视他的眼睛,“别说是一时兴起。” 谢逍忽然翻身入窗,红衣在月光下如一片火云。他食指上的银戒寒光一闪,刀片已抵在顾今朝颈间:“本殿不是说过,因为本殿好奇,一个本该死了五年的人,能在这吃人的京城活多久。” 顾今朝不躲不闪,反而迎上前去,任由刀片在雪白肌肤上压出一道红痕:“那谢指挥使恐怕要失望了。我顾今朝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收。”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交错。谢逍身上那股梅子酒香混合着夜风的凉意,莫名让人心安。顾今朝忽然发现,他的睫毛在月光下投下细密的阴影,竟有几分罕见的脆弱。 “雪谷有什么??”她突然问道。 谢逍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恢复玩世不恭:“郡主果然聪明。不错,那个荷包确实是在雪谷发现的,但不止如此...” 他话未说完,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猫头鹰的啼叫。谢逍神色一凛,迅速退到窗边:“有人来了。记住,三日后萧凛的邀约,别全信。” 话音未落,他已如一片红云飘出窗外,消失在夜色中。几乎同时,门外响起银铃的声音:“郡主,您醒着吗?李嬷嬷煮了安神汤。” 顾今朝收起银针:“进来吧。” 银铃推门而入,手里捧着汤碗,小脸红扑扑的:“郡主,您猜怎么着?俺刚才看见一个红影子从屋顶飞过去,快得像鬼一样咧!” 顾今朝接过汤碗,唇角微勾:“许是你看花了眼。这府里除了我们,哪来的红影子?” 银铃挠挠头,也没多想:“对了郡主,三皇子府上刚才派人来,说邀约改到明日午时了。” “明日?”顾今朝皱眉,“为何提前?” “说是三殿下明日未时要进宫陪明珠公主习字,只好改期。” 银铃撇撇嘴,“这些贵人就是事多。” 顾今朝若有所思地点头。谢逍刚刚警告她别全信萧凛,邀约就突然提前,未免太过巧合。她小口啜饮着安神汤,脑中思绪翻涌。 明日之行,恐怕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