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悬,强烈的光线隔着明黄色锦缎牡丹纹窗幔滤进内室,偶有一两声蝉鸣打破这火烧火燎的窒息氛围。
老佛爷穿着近乎墨黑的玄青色云锦,上方刻绣着繁复到极致的团寿纹和五爪金龙,明黄色的襟领点缀着栩栩如生的龙眼。
坎肩上硕大浑圆的东珠盘扣,映衬着她肃穆的脸庞散发着冷冽的锋芒。
身后的小宫女杵着鎏金盆的坚冰跟前,正勤勤恳恳地打着扇,凉爽的清风拂面,耳边的隅隅私语,让她锐利的薄唇勾起一抹看透世事的精明笑容。
外头都传啊,这小燕子心生嫉妒,出手殴打了福晋。宫中人杂繁多,嘴皮子碎,此番流言自然躲不过传入她的耳中。
老佛爷从一开始就对知画这个伶俐的姑娘充满信心和投机的下注,一番操作下来更是心中连连喟叹赞扬。
这孩子,懂礼数,识大体;小燕子那般无理,亦能步步退让,将这出气隐忍不发,再伺机寻找机会扭转风向。
心思缜密,性子佳,倒是值得培养的好苗子。
“桂嬷嬷,召知画来见哀家。”
殿内的陈设极尽奢靡,又透着一股垂朽的暮气,进贡的西洋鸣钟沉重地摇摆着指针,发出“嗒嗒”声响,一层不易察觉的薄灰和铁锈生腥的浊气覆于其上。
屋内错落摆置着许多稀罕玩意,件件稀世连城,亦逃不过被岁月遗忘的下扬。
知画身着麹尘色缂丝旗袍,轻移莲步,行至老佛爷下位,恭谨端庄地后撤右足,双手交叠于身前腹下。
缓缓屈膝,腰肢如柳条般抽细弯折,若若大方兼济落雁柔美之态。
“老佛爷吉祥,知画不过才来请的安,怎午后一见,老佛爷更是精神抖擞,只怕佛寺里的和尚见了老佛爷您,也得叹一声福泽绵长~”
微微颔首的知画轻抬眼睑,不敢过分直视,又恰到好处地露出她恭顺崇敬的眼神。
蹲身时,旗装的下袍如水波般悠悠漾开,旗头上的绢花和鬓间垂下的点翠石榴花鸟簪钗坠着的流苏,一刻也不得晃。
老佛爷满意地点了点头,浑浊发黄的眼白,幽深的瞳孔中乍现疲惫的血丝,炯炯曲亮的眼神中划过一丝精光。
“你这孩子,就是嘴甜,来,坐到哀家身边来。”
虽是保养得当,但那双失去水分与油脂滋养的手,带着些微的松弛,指节、手背处布满交错的沟壑,似乎在诉说着饱经风霜的岁月人生。
骨节嶙峋的手轻柔地拢过知画那白皙光滑的秀气手掌,爱不释手地摸了摸手,一副就差没把知画疼入心肝的作派。
“你想不想,当未来的皇后呀?”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砸向知画,覆满白粉的脸上,激动地透出罕见的红润,脸上温煦慈祥的微笑化解她周身巍峨的气势,舒展的眉宇透露出不同于年龄的神采飞扬。
老佛爷古井无波的眼睛紧紧锁定着知画,似要剖开她的心肝,挖掘知画内心深处的贪念和欲望。
抛出诱人的鱼饵,静待着她的上钩。
若是野心不足,那便加之砝码,强行催化,施以利用,方可成为她手中操持权力的权柄,她相信,眼前这个孩子,不会叫她失望的。
“永琪年龄大了,哀家估摸着,太子之位的归属,大致也就是这两年会皇上那边会定下来,哀家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小燕子搅了浑。”
“知画,你要知道,汉族在大清历史中,还未曾出现过皇后。”
充满诱惑的言论,萦绕于她的耳畔,在知画眼里不亚于迷雾中飘荡的幽魂恶鬼,摄人又狰狞地围拢住她的退路。
眼前慈爱的笑意在知画眼中,变得扭曲阴霾,知画追刨挖底,曾在老佛爷身上找到那丝毫长辈的宽宏仁爱,霎时荡然无存。
一直以来心里都清楚,她与老佛爷只持敬爱恪守的关系,时有作为趁手的兵器冲锋陷阵的时候,知画亦有躲于狮虎身后,作威作福的嫌疑,彼此明心。
只她年龄尚小,倾注的时间过多,不知觉竟失了分寸,恍惚以为这真是一位一心为她着想的老辈。
这些蛊人心智的话,结实地化作耳光,甩在了她的脸上,似在嘲讽她正在流失的天真。
“老佛爷,知画不想妄想,一切全凭皇阿玛、老佛爷做主。”
阳光慵懒地泼洒进窗牖,将知画的身影拉得欣长,她努力地维持住声音里的颤抖和温雅,将自己身埋进影子里,想要从其间掠夺片暇的勇气。
老佛爷既然知晓满清从未出现过汉族皇后的先例,亦是明白这其间的阻力;
就怕老佛爷既是真提上一嘴,也会被满蒙八旗的贵族口诛笔伐,又何故为她陈知画低下她高贵的头颅呢?...
为她好??
备受的晴儿格格,她忤逆上行,产生自我意志,试图摆脱老旧思想的桎梏时,出于从小细心呵护的护犊之情,老佛爷选择了任她追求真爱。
但晴儿格格切实从老佛爷的身边逐渐被边缘化,也是众人都看在眼里的事实。
她不过是个后来居上的外族女子,虽出身高贵,但血脉身份上可攀不上晴格格,究竟能占几分面子度量,知画颇有自知之明。
本以为日日相处,她与老佛爷亦生了些默契与感情,是她着相,忘了身份......
知画眉眼间流露的兴致高昂,叫老佛爷甚是满意。
无需她在小辈面前做恶人,有的放矢,野心犹如浇灌饱满水的牡丹,在荫暇处汲取养分,滋生欲望。
恶念的花绽放之时,自会产生斗争,她就不信小燕子如此坚不可摧,这样的姑娘,配不上永琪!
石板铺就的官道肉眼可见的氤氲着滚烫的暑气,狭长绵延的朱红宫墙像两堵巨大的炽灼铁板,压得她喘不上气。
偶有高大的银杏从墙缝端冒出些许绿意,斑驳支离的光影衬得她心生灰凉。
知画想起紫薇在她嫁与五阿哥之前,曾道义凛然地说的一番话:
“女人们就是因为有你这种思想,才做了几千年的奴隶、男人的附属品,不要这么被动好不好,争取一点自己的主动权,为自己的幸福着想。”
她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哦~
她回答的是:“女人还有什么地位呢,还不是听爹娘的,有老佛爷做主,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话也没说错,她不过是顺应长辈,走上了一条内心驱使的道路,云程发轫,拾级而上;
聪明人不该明正所思所想,广而告之,而是应当发现规律,寻找规则,再利用其达成目的。
知画不悔嫁给五阿哥的决定,正因如此,她在皇阿玛的心中,才能占据独有的地位。
云月是同,溪山各异,她只想成为吉光片羽,不想做那普通的金玉珠贝。
在她眼里,紫薇所谓的争取主动权,无非是在情爱的圈子里来回兜转,实则不过是梦中说梦罢了......
毫无根基的她,才是这深宫中,艰难生存的其间之一,不为情爱,只为日子好过些。
那些不叫她活得痛快的,她陈知画偏要凿出一条生路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