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婞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她将要褪完蓝色的指甲陷进手心,钝钝地痛。
突然她抬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往外一掷,那杯子却没有咣当砸在地上碎成一堆,而是被什么无形的壁垒拦下,悄然落地。
那死物故作自然地在地板滚动两圈,企图把它的安然无恙伪装成是地心引力疏忽下发生的意外。
钟婞扯了扯嘴角,恼火到极点的情绪下竟是笑了出来。
落雨前的闷热被墙体阻隔在屋外,阴云遮蔽了太阳,窗帘又收拢了天光,以至于没有谁分得清她脸上的阴翳到底是由什么涂抹上去。
风雨欲来。
不单是窗外湿漉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挤出水来的光景,这间房子里也将有雨降临。
“都这样了还装?”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眼眸似乎马上就要燃起两团火焰,“白痴吗!”
明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出现在她面前!
钟屹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她怒气冲冲,又无法掩藏于虚高的怒火下的彷徨无措。她犹如那些被好奇心害死的猫一样,害怕想,又忍不住偷偷地想,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
只剩一层窗户纸了,薄如蝉翼,一根手指头的事。戳破它,大吵一架也好,抱头痛哭也好,过了这道坎,他们不就重聚了?
对未知的不确定和惶然再次袭上心头,钟婞有些神经质地撕咬着下唇的死皮,指甲在手腕的绳结反复地抠,快要被患得患失的感受逼疯。
她还是害怕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觉,是她的病更严重而出现的幻觉。
哪怕钟屹没有完全离开她而是变成了鬼的证据如此确凿,她仍然按捺不住恐惧的心理。
这些天她用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逼钟屹现身,但那个可恶的“人”,宁愿做出刚才那种敷衍三岁小孩和弱智的傻〇举动也不愿意承认他变成了鬼!
埋藏心底的灰暗情绪不知道第多少次死灰复燃,揭露真相的欣喜若狂消退后,占据心神的是无穷无尽的怨恨。
不是说最爱她、最在意她吗?她心痛得快死的时候他不见人影,她盼望他回来的时候他不言不语,非要她低头苦苦哀求,他才肯施舍给她几分怜悯么?钟婞知道她现在过于偏激和不讲道理,然而情绪激荡下,这样的想法愈演愈烈,烧成熊熊大火。
钟婞翻来覆去地骂,骂到最后已经厌倦了。她望着不远处歪倒在地上的玻璃杯,蓦地感到一阵索然无味。有什么意思?这样的自己,简直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她一下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房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和淡淡的麻木拉开阳台门撑着栏杆就要往下跳。
手掌刚接触到栏杆,腰间就一凉,有什么冰冷的物什紧紧箍住了她。差一点跨上去的腿也跨了个空,在半空蹬了好几下空气。
后背下一秒也贴上了同样冷到瘆人的温度,钟婞不依不饶地挣扎,手肘恶狠狠地撞着身后的“人”。
“滚开!”她愤怒地尖叫,一边挣扎一边喊,话语拉扯成刺耳的声调,“放开我——钟屹你给我滚、滚!”
如果对面的楼有人,那么她或是他一定会惊悚于这灵异而诡异的一幕: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凶狠无比地对空气进行单方面的痛打,仔细一看她还是腾空的。
幸运的是没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不过钟婞没有为此高兴的心思。她用尽十八般武艺对付禁锢住自己的人,直到筋疲力尽,被抱到沙发上坐好的时候嘴里还骂个不停。
“你不是不想出来吗?还管我做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气喘吁吁,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手和脚都被不轻不重但挣脱不了的力道困住,“不肯见我,不就是想让我也变成鬼!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话说到后半截,她被捂住了嘴,带刺的话瞬间淹没在渗透凉意的手掌。
耳边是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聒噪的怦怦声里,她听见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她忽地不再动弹,嘴巴用力抿起,心里升起无来由的委屈,霎时在她的躯壳里堆积得濒临湓溢。
几乎是立刻地,酸胀伴随湿润的热潮一股脑涌入鼻腔和眼眶,干涸已久的泪腺反射性分泌液体,沾湿了她的眼睫。
细细的睫毛撑不住一滴泪的重量,下弯、下弯,泪珠坠落,沉沉砸在与她紧密相贴的鬼魂手上。
钟婞敏锐地发觉周身的低温在飞快离去。她直起身,双手交握。分明已被暖和包裹,然而胸口无声无息穿了个大洞,这时只觉寒冷更甚。
她沉默了一会,竟是顶着泪流满面的面孔淡淡地笑了起来。
“钟屹,你又要离开我吗?”钟婞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冷淡的,矜持的,状若施舍的高傲的,是她常面对外人展露的神情,好似一切如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除了她的眼睛。
那两片黑沉的、宛若挤不进半分光彩的小小海域久旱逢甘霖,翻倒砸落一串潋滟的雨滴。
“钟屹……”
“哥哥。”
她张了张嘴,想说恨,想抱怨,想接着歇斯底里地发脾气,想说不要离开她。
谁知到最后她只能做到从肚子里抠出停滞在很久以前的称呼,和她作痛的心脏一齐吐露。
闷雷滚滚,雨声阵阵。暴雨瓢泼。
在钟婞以为钟屹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的时候,距离沙发一米多的地方,一道身影从无到有、从虚到实,随着一条近乎劈开整片天幕的雪亮闪电飘然而至,如一场梦魇般降临人间。
那道身影徐徐近了,双手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揩去了她面颊上狼狈的潮湿。
瞳孔不自觉的震颤下,钟婞看清了身前的“人”。不管是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肌肤,还是快完全被墨黑的眼珠占据的一对眼白,又或是双颊堪比冰块的触感都昭示着他不是活人的事实。
但钟婞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她情不自禁向前倾身,拼命瞪大眼急切地端详着面前鬼魂的五官,描摹出了那副刻骨铭心的骨与皮。
是了,这就是她的哥哥——她死去了的、骨灰摆在佛龛上供她祭拜了五年的、念念不忘的——钟屹。
预想中再见故人的喜悦和释然没有出现。钟婞绷紧了下颌,笑容不再,整个人分不清是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一个劲打抖,只恨不能咬碎一口牙。
钟婞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肚量。她对于这个场景的构想通通坍塌,千百句欲吐的言语灰飞烟灭,晦涩情愫趁机兴风作浪,要在她的心房蛀出丑恶的脓包。
原来还是在怨。原来还是有恨。
怨他食了言,恨他伤她心。
在确认终于和哥哥久别重逢的那一刻,钟婞的第一反应是扬起手,甚至拧过半边腰身蓄力,使出全身的劲狠狠地扇了哥哥一耳光。
响亮的巴掌声大得吓人,打得钟屹的脸重重歪向一边。如果钟屹不是鬼,那他此刻的脸一定会肿得很高。
有着和钟婞七分相似的面容的青年没有生出任何不快,他脸还没有正回来,手就先一步熟门熟路安抚地覆上了妹妹发颤的手轻轻摩挲。
在她世界里拥挤的嗡鸣震耳欲聋,钟婞头晕目眩,目光所及之处扭曲成怪异的色块。
“……对不起。”嘈杂的耳鸣中穿插进这么一句,光怪陆离的视野重构,她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囡囡,对不起。”
失去了哥哥的钟婞变成了一座孤岛,自然而然与世界断联。
如今孤岛再一次迎来地质活动,死寂的海底火山陡然焕发生机,喷发的熔岩堆积成山,早已沉沦的大陆隆轰然升起,浮出水面的桥梁连接了她和失散的陆地。
即便这桥梁变质原样不复。
即便这座孤岛看似冷漠地原地漂浮。
可是就如同地球绕着太阳公转,月亮闪耀它物之辉,钟婞拒绝不了钟屹的靠近是天经地义的客观规律。
她被拥入怀中的时候,骨骼都发出失而复得的抽泣。
钟婞敏感、自我、傲慢,在世间行走的那副皮囊云淡风轻,好像从来不把任何人或事放在眼里。
——但她情愿自己一直是一个任性的小孩,最大的烦恼是怎样和唠唠叨叨的哥哥讨价还价。
她不想要长大,不想要懂事,为什么那可恨的现实非要推搡她驱赶她走出不谙世事的豆蔻年华。
到今天数次缅怀的曾经即将重演,她却感到无所适从,情似近乡情怯,竟不敢见来人。
灵魂无所依地在肉身中惶惶,一个钟婞说要指责、控诉、满腔愁怨,另一个钟婞单顾沉默、不语、潸然泪下。
她该更幽怨些不是吗?而非轻而易举原谅钟屹。
这不是她的错。
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
泪水止不住地逃离眼眶顺应重力跌落,她隔着模糊的水幕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哀伤的脸,血色全无,泛着死气,这样骇人的一张面孔,偏偏处处透露出千般疼惜,万般愧疚。若不是鬼流不出泪,想必这会绝对分不清哭泣的人是她还是他。
内里的钟婞早早泄了气软化在久别重逢的依偎里,外在的钟婞梗着脖子垂下手臂,死活不肯搂住拥抱她的流干了血的血亲。
只是心脏一直在怦怦地跳,她甚至害怕嘭嘭嘭的震动暴露她软弱的真实心绪。
那一下一下的跳动,她左听右听,总觉得是在很没出息地说:抱、紧、我。抱、紧、我。
“讨厌哥哥。”她嘟囔着,哭腔好重,觉得这实在像弱气的撒娇,便重新换了措辞,抬高声音恨恨道,“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奈何此情此景,此言此语,更似剖析心意、吐露爱语。
于是钟婞悲哀地想,总是觉得有多么怨他、多么恨他,怨来怨去,恨来恨去,说到底还是爱他。
鬼哥惊魂^^
ciel妹知道1哥会拉住她的,危险动作请勿尝试~感觉这章好神经质好青春疼痛(?)是为什么……妹视角结束了,下一章开始是哥视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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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