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哥》 第1章 序·一 钟婞从没和哥哥分开过。 家道中落父母闹离婚那会儿没有。那时候十岁的钟屹抱着四岁的她,躲在他们共同的房间,在被窝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囡囡不要怕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他是这么许诺,也是这么做的。 父母离婚后很快有了各自的新家庭,记忆中恩爱和蔼的面目和舒适富足的日常迅速淡去。小小的钟婞脑袋容量有限,长大些再去回想,那些快乐的时光像蒙上尘埃的水晶球,唯一清晰的是哥哥牵着她的手,哥哥念故事书的声音,哥哥落在她额头的晚安吻,哥哥的一切。 上小学二年级那年,钟婞顶着揍人时没注意擦破皮的胳膊和膝盖回家,在钟屹紧张的问话中嚎啕大哭,磕磕巴巴地向他抱怨同学或恶意或无心的话。 “哥哥,为什么我们没有爸爸妈妈?” “为什么爸爸妈妈要离婚,为什么他们不要我们?” “囡囡是野孩子吗?没有爸爸妈妈要的野孩子吗?” 她从那一天开始尝到怨恨的滋味,怨恨面貌已经陌生的父母离婚家庭破裂,怨恨别的小孩都有的她却没有。 可她看到哥哥心疼地哭了,紧紧地抱着她,脸颊贴着她的脸颊。 哥哥的泪珠掉落和她的眼泪混在一起,流进嘴巴又咸又苦。哽咽着说出的对不起断断续续,像哥哥的心脏碎成一瓣一瓣喂进她的肚子,让她的内脏一起绞紧,一泵一泵抽走肺里的氧气。 她忽然觉得没有关系了。 全世界的小孩除了她都有爸爸妈妈没关系,哥哥也没有,他们是一样的,只要哥哥和她一起就够了,她为什么要管其他人。 那一年生日钟婞闭上眼对着巴掌大的小蛋糕许的愿,一如既往是钟屹给她的诺言。 她吹灭蜡烛,悄悄赌咒发誓钟婞绝不会恨钟屹。怨恨的味道好难吃,哥哥总是心疼她,一定不舍得让她吃苦头。 钟婞很小就会以有个非常非常爱她的哥哥为荣,那时候是,之后也是。 钟屹百分之二百灌注在她身上的珍爱是她骄傲的资本,哪怕随着他们长大父母对他们的付出越来越不情愿越来越敷衍,生活条件始终好不起来,钟婞依旧可以半点不自卑,抬着下巴刻薄地对待除了哥哥外的所有人。 被血亲饱含爱意无条件用心血浇灌的人爱和恨都足够浓烈,足够极端,也足够自我。 所以钟婞在短短几次打完人后趴在哥哥怀里哭的经历后,迅速掌握了以一己之力孤立全世界的技能,平等地看这个世界的每个生物不爽。 看她不顺眼的人说她冷漠、傲慢、恶劣,但钟婞对此嗤之以鼻。 她一直是个被宠坏的小孩,四岁之前是蜜罐里的公主,四岁之后仍然是哥哥捧着哄着的公主。即使有人指出她戴着的王冠是纸做的,她也会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她哥亲手做的。谁觉得她假都无关紧要,在她和钟屹的世界里钟婞永远货真价实。 钟屹可以为妹妹付出一切,钟婞从来都心知肚明,同时理所当然地享受。 她信任钟屹比信任自己还要多,钟屹说他亏欠了她,她就相信。钟屹说囡囡不会有错,都是哥哥的错,她也相信。 钟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是钟婞的世界运行的模板,他是钟婞的人生游戏里的伴生品,理应从钟婞出生伊始陪伴她到人生结束。 他许诺永远和钟婞在一起,发誓永远会保护钟婞,钟婞当然相信。 她真的以为会有永远。 钟屹从没有骗过她,第一次骗她,就让她吃了这辈子最大的苦。 俗套的阴雨天,俗套的剧情,俗套的大货车撞上公交车,俗套的爆炸,俗套的鲜血汇入水洼流进下水道。 不俗套的是,钟婞胸前、腿上留下了长长的疤痕,那是她撑着一口气爬出车窗活下来的代价。 而钟屹,把生命永久地遗留在了二十岁的下雨天。他把妹妹推向生门,然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她。 他说,囡囡不要怕。 没事的。 哥哥不会有事的。 钟婞再一次相信了他,昏过去前她听见了救护车的鸣笛声,心想,哥哥总是对的。 她如此信任哥哥以至于当她被告知钟屹的死亡时,她笑着狠狠地掐了自己一下。真痛啊。 原来不是噩梦吗。 后来的事情钟婞记不大清了。 赔偿、死亡证明、注销户口。爸爸很早就留下一笔钱出国杳无音信,远在另一个省的妈妈用最快速度赶过来陪她。她和哥哥本来已经有了独属于他们两个的户口本,没想到短短一年,她又回到了妈妈的名下。 当时她攥着哥哥冰凉僵硬的手说了什么呢?等哥哥火化的时候在想什么呢?是怎么拒绝了妈妈带她走不肯离开这里的呢?为什么就那样接受了供奉菩萨的佛龛中多摆上了一幅遗像、一个木盒子呢? 一桩桩,一件件,也如同童年的回忆变得模糊了。只是这一次罪魁祸首不是时光洒落的尘埃,蒙住它们的是死亡的阴翳。 说亲人去世后生活如常是骗人的。 钟屹死后的三个月二十七天,雨季告一段落,这个潮湿的城市迎来了炽热的夏日。 而钟婞恍然发现,她再也无法正常地生活。 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家里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她和哥哥的房子好小好小,小得她看见的每一寸空间都有哥哥的影子。 有时早起上学,她半梦半醒中会错觉哥哥还没有死,直到脱口而出的呼唤在房间突兀地回荡,戳破了空气的同时戳破了她的臆想。 她对着镜子洗漱,洗手台上放着另一个牙刷,心里想着她也许会停留在这个埋葬了哥哥的地方直到死去。 也许,只是也许。 钟婞没有再发誓了,也不再说永远。 时间会美化记忆,更何况钟屹是切切实实地对钟婞好。 他们一母同胞,同根同源,血缘锻造出相仿的骨骼和皮囊,亲密无间的十四年赋予更深的纠葛,钟婞清楚这世上绝无可能有第二个爱她爱得和哥哥同样深的人。 在失去钟屹不久的那段时间,钟婞不是没有想过干脆一了百了。她真的提不起活下去的兴趣,一个人生活太难太苦,没有哥哥在身边,她才发现她根本忍受不了在过去只是平平无奇的小插曲的琐碎杂事。 但她还是活下去了。 傲慢的、自我的钟婞其实有很多害怕的事物,死亡是个中翘楚。 过去她总能想尽办法甩开它们,这次也不例外。 钟婞从幼儿园起,就习惯回到家后把一天中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告诉哥哥,他死后,就变成坐在佛龛前跟他自言自语。 每天钟婞自顾自口述完她的“日记”,偶尔会静静地多待一会,然后很小声地问哥哥,你会怪我胆小吗?她知道她每次都能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得寸进尺地说,哥哥我不是胆小鬼,我比谁都勇敢。 相片上的钟屹是微微笑着的——很难得。是因为他十六岁拍证件照的时候,钟婞在摄影师背后朝他做了个特别丑的鬼脸——这成了他赞同钟婞的证据。 他的遗物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忠诚地践行着让主人妹妹开心的使命。 大概人都是会变的,心态会变,感情会变。钟婞几乎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对哥哥的爱一天天浓厚,接着在某一天某个时刻盛极必衰似的一天天变质,扭曲成她从未想象过的丑陋样子。 生离死别的悲伤和痛苦被时间酝酿着酝酿着不断膨胀,不断回忆他的好重温他的爱不断想念,最后竟然发酵成了怨恨。 怨哥哥的死伤害她的心,恨哥哥发誓保护她一辈子却食了言,叫她日日夜夜肝肠寸断,孤枕难眠。 钟婞违背了七年前生日立下的誓言。 她和钟屹不愧是兄妹,结伴成了背叛彼此的骗子。 从梦中惊醒,摸着脸上滚烫的泪水分不清是美梦还是噩梦时,钟婞甚至会狠心地想,要是能忘记哥哥就好了。要是她从没有哥哥就好了。 不记得,就不会伤心。 从没有,就不会失去。 “自以为是!自大狂!”钟婞死死盯着哥哥的遗像,说出口的话语不再是平静的柔和的,而是尖锐得好像要剜出谁的心脏。她愤怒地想,黑白灰的颜色怎么会那么刺眼呢,“混蛋钟屹,谁让你替我死的?我求你救我了吗!” 钟婞有几次气极差点想把遗像砸了,可动作无一不是停滞在高高举起,无论如何也挥不下去。 “……我恨你。”最终钟婞冷冰冰地说,指甲掐进手心,“恨”字像是从喉咙射出的利箭,恶狠狠地刺进她自己的胸膛。 她感觉胸口很难受,仿佛吞进一块铁,闭上眼沉默了许久,去平复急促的呼吸。 最后的最后三根香重重杵进香炉厚厚的香灰里面,缓慢升起的青烟模糊了相片上那张和钟婞七分相像的脸。 温和的,幸福的,笑着的。钟婞的哥哥的。 死人的脸。 很满意最后两句^^亲友锐评有男鬼即将上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序·一 第2章 第一章 ‘囡囡……’ ‘囡囡。’ 钟婞蓦地睁开眼,胸脯剧烈起伏。她深吸了一口气,熟稔地将混沌的梦境抛至脑后,掀开空调被起身。 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展示着时间,“06:22”,对于假期中的准大学生来说还很早,但她并不打算再睡下去。 高中三年养成的生物钟没那么快改变是其一,其二,她不想继续做梦。 最近她常常梦见小时候的事,总是梦见一个……早就慢慢淡去存在感的人。 天光将现未现,朦胧的晨曦被薄薄的窗帘过滤,在钟婞踩上地板的脚面镀了一层灰蓝。 她打开厕所的灯,白炽的光登时挤满整个空间。 洗手台上只摆着一份牙具,钟婞耷拉着眼皮,边和困倦作斗争边飞快地完成了洗漱。 洗完脸倒是清醒多了。钟婞瞪着困意未褪而酸涩的眼,看着镜子有些怔愣。 镜中的女孩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眉毛细长,眼型秀美,有一对在光亮下依然幽深的黑色眼瞳。 过少的皮下脂肪让她看起来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眼底的青黑和苍白的皮肤为这张冷冽的脸抹上些许忧郁。即使鼻头、眼眶被冷水刺激得泛红,除了没戴眼镜的高度近视患者,也不会有人能把这副美人皮的所有者视作柔弱可欺。 钟婞微微压下眉头,柔和的上目线折出锋利的线条,眼型愈发狭长,像极了…… 心脏传来不适的讯号,连同胃部一起紧缩,“啪”的一响,她面无表情地按下旁边的开关。 在视野由于光线的骤然变化而陷入黑暗的几秒里,钟婞没有发觉她随手摆放的漱口杯底部有一大半悬空。就在快要失去平衡的那一刻,它忽然像被摁下暂停键一般顿住了,然后,悄无声息地向内移了移。 拖鞋的趿拉声越来越远,漱口杯安然地立在洗手台上一动不动,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 钟婞不习惯早上开灯,客厅现下就只有浅淡的晨辉充盈着,勾勒出家具影影绰绰的轮廓。 一片昏暗中,涂着蓝色指甲油的拇指用力,指腹重重碾过滚轮,“嚓”一声,火苗点燃了线香。 猩红一闪而过,青烟颤颤巍巍地逃逸,随着作揖的动作上下凌乱浮动,最后安然地定在佛龛面前袅袅婷婷。 钟婞闭着眼,双手合十片刻,才抓起墙上挂着的钥匙出了门。 拉闸门年久失修,活像车轮锈了几十年的火车吭哧吭哧撞上门框,刺耳得要命。 声控灯应声亮起,钟婞面不改色地拧动钥匙,转了两圈拔出来,塞到上方的春联后边。 春联写的是常见的祝愿:出入平安。 不平常的是前两个字端正有力,颇有风骨,后两个字笔画却稚气得很,粗细不一的墨迹撑起了一对七零八落的“平安”。 视线定在上面两秒,她垂下眼,鞋跟轻轻落了地。 刚走出一步,鞋头就碰到了什么。钟婞动了动鼻翼,嫌恶地皱起鼻子,抬脚一踢,脚边的障碍物丁零当啷地滚动,撞在墙上发出脆响。 “发瘟的死酒鬼……”她低声骂了一句,跨过地上散落的酒瓶,从口袋摸出一部震动中的老旧手机,款式像是五六年前的流行款。 白色机身上贴着的卡通贴纸已经磨损得快看不清原来的颜色,沉默地压在主人掌中。 垃圾电话。 钟婞毫不犹豫挂掉,漫无目的地翻看起通信软件。 一条新信息提示弹了出来,来信人备注的是“妈妈”。她有些惊讶地点开,对话界面中,显示的上一次聊天时间是两个月前。 [妈妈:Ciel,今晚有时间和我们吃顿饭吗?] 拒绝的话语在她没回过神来时已经组织完毕,只待她指头一戳就能发送。但某种隐隐的预感让她删除了它们,打出与之相反的回复。 [幸女:有。] [妈妈:那我晚上七点钟去荔川接你。] [幸女:好的,谢谢。] [妈妈:没事。(微笑)] 对话戛然而止。钟婞出神地盯着那个表情,目光不自觉移开描摹着边缘向中间蔓延的裂纹,它们像一张张拙劣粗糙的蛛网,蛰伏在亮着光的屏幕上。 也许该换个新手机了。她心里冒出一个想法。 这些年她省吃俭用,父母给的抚养费没有花多少,一有闲就去做兼职,经年累月下来竟然攒出一笔很宽裕的数目。 换个手机而已,绰绰有余。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贴纸,直到去菜市场买完菜回到家,钟婞也没再动换手机的念头。 正好是上一份兼职结束的空档期,钟婞索性把找新兼职的事情暂时放到一边,从茶几下的抽屉翻出一套影碟,抽出第一张塞进CD机。 这套影碟录的轻喜剧悬疑电视剧她看了很多次,剧情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重温却也没觉得无聊,总能静下心再看多一遍。 时钟的指针机械地颤动着,一圈一圈走过了几个钟头。 影片中的主角和伙伴又一次侦破案件时,忽然响起的电话铃打破了安宁的氛围,钟婞接通妈妈打来的电话,起身走到CD机前拿出了发热的影碟。 “我在家,”她单手把影碟放回保护盒,“好,现在下去。” 五分钟后,夕阳在钟婞脚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她抬手将鬓发捋到耳后,朝降下的车窗笑了笑。 驾驶座的女人微笑着摘下墨镜,露出和她相似的眉眼。 “Ciel姐姐,你来啦!”后座的车门打开了,十一二岁的女孩在另一侧座位探着身挥手,笑出一口戴着金属牙套的牙。 “佳炀,”钟婞坐进车里,拽出安全带扣上,“好久不见。” 落日余晖照进车窗,从车头掠到车尾,钟婞偏着头望向窗外,黑沉的眼珠宛若迷你黑洞,湮灭周围所有光线,瞳孔的焦点不知道落在了何处。 – 钟婞知道有一天身边的人会一个接一个离她而去,可不论这种或长或短期限未知的离别上演多少次,她还是会感到抗拒。 她下了车,不着痕迹地做了个深呼吸。幸好有路灯尽职尽责地亮着橘黄灯光,她难看而僵硬的神色得以扮作虚假的温情。 “再见,妈妈。”她说,微微张开双臂顺从地接受了母亲已然陌生的拥抱。她是笑着说的。哪怕她知道她们很难再见。 转过身,嘴角便难以维持礼貌的弧度,钟婞慢吞吞地上楼,轻缓的脚步声没能让声控灯亮起。 她在绵长的黑暗里回到了空无一人的家。该是她的庇护所、她安居的港湾成了她无法面对之处,如果不是天色已晚她甚至不愿意打开灯,不愿意视野里挤进这间寂寥的屋子。 久违地,钟婞坐在了佛龛前,望着那幅遗像中那张熟悉的面孔,念起很久没说出口的名字。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木地板晚间少有的凉意在此时仿佛寒冬腊月的霜,顺着接触的部位飞快冻结,一寸一寸包裹她的皮肤,令她脊背生寒。 “钟屹。” 简短的名字是咒语,声带颤动着在舌尖颠来倒去跃起一股吐息,引得压抑的情感在心房作乱,左冲右撞要冲破逃避的枷锁,叫她语塞,叫她有苦难言。 “妈妈不会再来看我了,她要和她的家庭一起定居海外。”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又能平静地说话,语气认真得好似在请教她的人生导师,“这里还有值得我留下的人吗?” “只不过五年,但是我已经无法继续待在这里了。” “我没有应承过谁,所以即使离开也不算食言吧,哥哥?” 那双黯淡的眼睛,只是沉默地目视前方,不会眨动眼皮,不会低垂怜悯,更不会盈满哀色,为他视若珍宝的妹妹、这一刻难过得快要压不住哭腔却不能得到安抚的妹妹流半滴泪。 钟婞在那坐了很久很久,久到她分不清到底在向什么人索求一个答案。是她自己吗?还是一个化成灰的人? 有一瞬间,她好希望谁能请求她留下。 可是这间房子如此安静,只有一阵无口无心的风抚过她的头发,久久停留在她干燥的脸颊。 短短一章藏了n个哥妹童年小彩蛋^^ gogogo出发了,作者要出发去青岛了(给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第3章 第二章 那个晚上钟婞没有哭。她以为她会忍不住,没想到等到草草冲完凉躺倒在床上坠入梦乡,泪腺也兀自吝啬地不肯交付半颗泪。 不过想想这也正常。 她本来就不怎么爱哭,这几年没有哪个人能让她放下心防,肆无忌惮宣泄情绪。久而久之,把眼泪往肚子里吞是常有的事。她习惯了。 习惯真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钟婞拗出剩下的两片奶糖一起丢进嘴里,硬糖片被嘎嘣嘎嘣嚼碎,乳酪味在口腔扩散开来。 她走到垃圾桶边,正想丢掉包装的铝箔,余光瞥见林欣桐抓着两瓶水小跑过来。林欣桐是她常去打工的那家电器店老板的女儿,比她大一岁,每个长假基本天天见面,长此以来,她们顺理成章地成了好朋友。 ——当然,这究竟是她们的共识还是林欣桐个人想法,我们不得而知。 “还有吗?”林欣桐动了动鼻子,闻到了香甜的味道。 “没了,刚刚是最后一个。”钟婞继续着没完成的动作。 林欣桐夸张地哀嚎一声:“唉,我刚刚去便利店怎么没拿几板!” “现在去也行。”钟婞说。 “不要,”林欣桐头都不回,推着她往前走,“太多人了,我不想再挤一次,回头再买吧。” 她们并肩踏上石阶,挑着有树荫的边缘走。今天天公作美,滚烫的夏阳常躲在云后,林间时不时卷起凉爽的风,时近正午,天气还能够得上一句舒服。 颇具古韵的寺庙在高处伫立,悲悯地俯瞰脚底熙熙攘攘。来上香或是游览的人上上下下,携来或带去几缕檀香。 林欣桐并不是一直在这个城市生活,是中学才转来这里读书,从没有来过这所寺庙,这会新奇得很,举着手机一顿猛拍。 “Ciel,你之前经常来吗?”她放下手机,翻看着自己的“大作”,随口学着妈妈对钟婞的称呼问。 “算是吧,逢年过节都会来拜一拜。” “那你一年是不是得来个三五次?怪不得你对这里很熟悉的样子。” “嗯。”钟婞感觉到代表认同的鼻音震动她的上颚。 突如其来的冲动搔着她的喉咙,莫名勃发的笑意撞上齿关,她不得不装作清嗓咳了两声,去压下笑出声的**。 三次?五次?何止呢。 最频繁出入庙宇那段时间,她是恨不能天天造访。 这每段有一百零八级、足足有七段的台阶她走过成百上千次。曾经是有人耐心地牵着她、领着她来拜,后来是她走投无路,独自一人一步一步祈,一阶一阶求。 回忆到此戛然而止,被记忆所有者强行掐断。 钟婞原本就一般般的心情开始由阴转雨,突兀泛起的愠怒无处安放。她在心里暗暗嘲笑起自己的装模作样。 明明讨厌和人来往,讨厌必要和非必要的社交,可还是佯装乐意地答应了林欣桐的邀请,费心费力只是为了在林阿姨面前维持一下她“寡言而腼腆,冷漠外表下有一颗柔软的心”的乖孩子形象。 ——虽然这形象不知多久以前就岌岌可危了。而准备去另一座城市上大学、不会再有什么机会回电器店打工的她,其实不需要为了这份兼职接着扮演什么勤工俭学的学生妹。 但来自林欣桐的信息提示框弹出来的时候,钟婞鬼使神差地选择了点开。 然后站在了这里。 进出寺门的人络绎不绝,她们拿出提前买好的香点燃,在殿前的大香炉插上了,又穿过人群走进大殿中。 钟婞跪下后什么愿望也没许。 她双手合十,低眉垂目,外表多么像个虔诚无比的信徒。没人知道她作出这副情态的原因是不情愿去瞧那些端坐高台上,宝相庄严的神佛和菩萨。 她最大的期许早早没了希望,求不得的事情放下了也就变得无欲无求,于是再踏足寺院的缘由都称是习惯使然。 习惯。 真的仅仅是习惯吗?还是死性不改,仍要来求她自己都不清不楚的妄念。 钟婞心里没有答案。她象征性跪了一小会,麻利地从蒲团上起了身。 两人一前一后跨过门槛时,林欣桐不经意地侧目看她,倏忽觉得她秀白的面容又凝成冷硬的玉石,因为活动而扩张的毛细血管于双颊晕出两团淡淡的红云,却显不出多少活泼,竟似外壳下风化的纹路。 是心情不好吗? 她想着,倒识趣地没去深究,拉着人往里边走。 山寺不大,她们来得早,求得了给林欣桐妈妈的平安绳,兜来兜去再下得山来,也才下午两点多钟。 这会儿烈日慢慢露出了面目,整片地面干得像要被烤出深藏在水泥下的水分。林欣桐怕晒,一见太阳就苦了脸,恰巧她妈妈喊她回家喝汤,干脆同钟婞道了别。 钟婞望着她如临大敌掏伞出来遮阳的背影,用手背贴了贴脸,心头陡然升起几分古怪。 正值盛夏,室外气温逼近三十五摄氏度。她穿的是短袖短裤,大片皮肤裸露在空气中,可手掌触及的皮肤,竟都是干爽甚至微凉的,手心连丝毫黏湿感也无。 就算她确实是天生不爱出汗的体质,也不至于热到这种程度,体感却仍然处于温度适宜的舒适状态。 ……她身上是装了个隐形空调吗。 钟婞冷不丁被这个想法幽默了一下,又想,明明以前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持续多久了?为什么她如今才迟迟察觉到异常? 变得急促的绿灯提示音打断了钟婞的沉思,她暂时按下了疑惑。 令人望而生畏的艳阳天下,行人脚底踩着的影子清晰而深邃,在焦热的柏油马路上飘忽移动。 只是紧紧跟随着钟婞的那片格外的深,有几秒钟似乎沿着轮廓勾勒出肉眼难以发现的又一重阴影,宛如泼墨洇出的一圈灰蒙蒙的水迹。 转瞬即逝,悄无声息。 对此无所察觉的钟婞回到家,在客厅阳台度过了一个惬意的下午。她一个人吃光了一整盒标价二十块的小番茄,一边吃一边盯着阳台上堆堆挤挤的花盆发呆。 那些陈旧的花盆开着大片绿茵茵的杂草,中间夹着一些紫色的小花。几株番茄苗孤零零地冒出头,是很久以前种下的,记不清具体年头。难为它们在她以月为周期,且经常周期紊乱浇水的情况下还能这样坚强地活着。 思绪越飞越远,意识逐渐模糊,在昏睡过去的前几秒钟,她想的是等会一定要记得浇花。 钟婞这一睡就睡到了傍晚,睁开眼,赤金的光被已盖住整个阳台。她懒懒地打了个哈欠,躺在摇椅上摇摇晃晃,好一会才舍得起来,兑现睡前的诺言。 她不怎么会养植物,拿着洒水壶象征性地浇了浇,看到泥土湿了就觉得大功告成,心满意足地转向下一盆。好在她的植物习惯了主人的随性,欣喜地迎接难得的甘霖。 浇到最后一盆时,右手腕上摇摇欲坠的五色绳吸引了她的注意。 浇花的动作下意识停住,她顾不上劲使猛了倒下了过量的水,把浇水壶放到地上,抬起手打量那根快完全断裂的细绳。 奇怪,戴了这么久,怎么今天突然毫无征兆地要断? 钟婞皱着眉走进客厅,轻轻一勾,那绳子果然立刻就完全脱离了她的手腕。 她摸了摸五色绳的断口,在手指上缠了两圈,把它放进了佛龛下一个小柜子里。 柜门打开又合上,黄铜锁咔哒一声锁上。钟婞一直起腰就对上了钟屹的遗像,她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两秒,才回房间拿了衣服走进厕所。 对比于其他同龄人,甚至是和年纪大些的人相比,钟婞的日常都算得上乏味枯燥,夜生活更是如此。 结束晚间电影的观看,钟婞毫无留恋地关掉电视,整个屋子的灯一盏盏熄灭,直至房间也陷入无光的世界,她爬上床把自己埋进被子,闭上了眼睛。 床头的时钟跳动着数字,渐渐地墙壁外平息了躁动,活生生的人间睡去,静谧笼罩了这座城市。 运转的空调外机持续着它低沉的轰鸣,隔着外墙听不真切。窗户分明是紧闭的,窗帘却像被偷偷钻进来的晚风掠起,缓缓波动。 一丝朦胧的月色在摇曳着的窗帘缝隙间悄悄淋在地上,仿佛也沁进了钟婞的梦。 不知是半梦半醒,还是全然虚幻里,这缕冰凉的月光攀爬上了她的手臂,使得她忍不住把手缩进被窝企图摆脱。但那触感仍旧痴缠着她,久久不愿褪去。 第二天起床,钟婞脸色不大好看。 她接近午夜起来调高了空调温度,后半夜还是睡得不够安稳。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底加重的两抹青黑,面无表情地弯腰吐出漱口水。 在这里长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她也不能避免。虽说钟婞在少年时期就破灭了对神佛无所不能庇佑信徒的幻想—— 但再这样下去,她觉得真的有必要找个大师算算了。 1哥。。快出场吧。。1哥。。你妹要请大师驱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二章 第4章 第三章 可能是她的想法惊吓到了作祟的“东西”,也可能纯粹是她的错觉,总之,钟婞重新回到了以前平淡无奇的生活…… 也不是完全平淡无奇。 钟婞坐在化妆台前,任由造型师在她脸上和头上折腾,在喷定型喷雾前紧急做了个深呼吸。 “做完造型了吗?”一个戴着椭圆眼镜的短发女人推开门,在钟婞转过头看她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漂亮死了,我就知道Ciel一定是最适合的模特。” “郑大设计师,”钟婞轻轻挑起眉,特意加深了眉眼轮廓的妆容凸显了她长相的攻击性,神情中习惯性的带上的傲气顿时从三分演化成五分,嘴角勾一下都像在嘲笑,“我记得某人说过绝对不会再来找我当模特了吧?” “是吗,是谁说的?我怎么不知道。”郑慧旻面不改色,一本正经地说着,“好了快去换衣服吧,我已经迫不及待要为我们的新衣服——当然还有你,最优秀最美丽最专业最善解人意的Ciel留影了。” 熟知她性格的钟婞嗤了一声:“也是你能找到最便宜的模特了吧?” “怎么会。”郑慧旻无辜地眨眨眼,“你可是我最喜欢的合作伙伴。” “哦。”钟婞敷衍地扯了扯嘴角,跟着造型师走进换衣间,“我好荣幸,多谢你‘慷慨’的薪水,不然我就交不上这个月的水电和物业了。” “……Ciel你说话还是这么好听。” “不用谢,你应得的。” 郑慧旻沉默了一会,还是选择大度地原谅了她。 没办法,这是她死缠烂打千恳万求冒着被永久拉黑的风险下请来的模特。 人美,价也廉。气跑了她上哪去找另一个? 虽然价格也是她连发三天骚扰信息……不是,三顾茅庐打下来的。 中途丢了多少脸皮就不说了。郑慧旻去和摄影师确定了最后的拍摄方案,在几个摄影师激动的讨论声中,愈发坚信她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不会再有人比钟婞更适合做她这次设计出的哥特系列的模特了。 事实证明她了的正确,拍摄完成得相当顺利。郑慧旻看了一遍底片,当下拍板收工,决定请钟婞吃顿大餐。 “大餐?”卸了妆的钟婞素净的脸上缓缓渗出冷笑,她指了指头上亮着灯的巨大的“M”招牌,“你说的大餐就是吃M记?真是好隆重。” “麦当当你不喜欢吃吗?我觉得很好吃啊,怎么不算大餐。”郑慧旻扶了扶眼镜,理直气壮,“你这是看不起麦当当。” “上午不是才吃了吗?” “是啊。怎么了?” “……”钟婞拒绝继续和这个一日三餐就知道吃麦当当麦当当的女人交流,心道随便吧,径直推开麦当劳大门。 刚坐下郑慧旻的手机就响个不停,钟婞习以为常地替她点了餐,又熟门熟路地掏出她的钱包付了钱。 郑慧旻和电话那头的后期小妹聊得热火朝天,钟婞翻了个白眼,这个白痴女,等会钱包被她掏空了就知道哭了。 她一边这么恶毒地想着,一边把找回来的零钱塞进钱包。 扭头一看郑慧旻还冲她抛飞吻,眼睛眨得像抽筋。钟婞有点无语,头疼地挪开视线,怎么会有人抛媚眼像有小飞虫迷了眼睛。 口口声声请客的人和电话里的妹子大战三百回合,被请客的人扮演跑腿小妹等着取餐凄凄惨惨戚戚。 还有天理吗。钟婞环着手臂,下定决心再也不会信郑慧旻的鬼话。 暑假期间的麦当劳,尤其是下午,人满为患。她端着两个餐盘回到位置的时候,郑慧旻已经不满足于一对一了,打着视频通话和后期组的几个员工开起了小会。 钟婞冷酷地独占了所有的番茄酱,正想问为什么不干脆留在工作室叫外卖,就听见郑慧旻提到了“红绳”。 撕包装袋的力气猛了点,番茄酱黏糊糊地挂在手指上,红通通一片。 她皱了皱眉,拈起张纸巾擦手。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感觉时隔一周,再次涌上心头。 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拍摄细节,完全想不起来有什么红绳出现的痕迹,道具、背景、服装、妆容…… “……平安绳而已,p掉就好了,有什么好纠结的?”郑慧旻往可乐杯里插吸管,美滋滋地嘬了一口,“也不是每一张都刚好拍到了它吧,那么细一根,而且好几套衣服都有手上的配饰,剩下没被挡住的很多吗?” 平安绳? 胸膛在这一瞬间削成薄薄一层纸片,心脏在胸口搏动着,存在感愈发强烈,想要戳破那层纸膜直面这个世界。 钟婞大脑一片空白,手指却像有自己的意识一样抚上了右手手腕。光洁的、平滑的皮肤,不知何时突兀地凸出一圈,脖颈僵硬地垂下,就见一根细细的绳,鲜红似血,蛇信般缠在她腕上,收紧,收紧。 偌大的心跳声一刻不停撞击着耳膜,眩晕中细绳仿佛化作镣铐,沉甸甸地附加上不存在的重量。 为什么?她不是已经没有再戴平安绳了吗? 如果说这勉强能当做是记忆出了差错……那她之前戴的,可是五色绳。这红绳,是从哪里来的? 钟婞恍惚想起与林欣桐去往寺庙的那天,林欣桐拿着一根红绳对老和尚道了谢,又问她要不要也求一根平安绳。 她那时候说:“不用,我有了。” 是啊,她早有了。她没进入青春期前,有一段时间很是体弱多病,断断续续地发烧,夜夜梦魇。有人为她夜不能寐,心焦不已,千方百计求来据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阿阇黎开过光的五色绳,系在她手腕祈求她安平康健,无痛无忧。 也许这世间真有得道高僧,往后年年岁岁竟真称了那人的心愿。 往事纷纷而来,白日青天里,光天化日下,右手若有千钧重,牵引着她坠入荒谬绝伦的黄粱一梦。 “……其实挺多的,老板。”组长幽幽地说,忧郁的眼神如有实质,“你还要求留下那么多张废片。” “怎么说话的呢,”郑慧旻佯装生气拍了下桌,雷声大雨点小,“什么叫废片,那是断臂的维纳斯,残缺也是一种美——” “呸。” “谁呸我?”郑慧旻挺直了腰。没有人回答她,只有一阵沉默。她一低头,发现通话被挂断了,“……” 她刚要和钟婞控诉几句,就见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溜到嘴边的话又原路咽了回去。 “Ciel,你怎么了?” 钟婞放空的眼神重新聚焦,低声答了一句没事,表情恢复正常。 郑慧旻狐疑的目光在她脸上扫来扫去,挨了一记一如既往犀利的眼刀子才专心吃起心爱的麦当当。 一餐饭吃得心神不定,回到家把自己关进厕所,钟婞举起手,在白炽的灯光下端详着手腕上的红绳。 它紧贴着手腕,两端绑成一个精巧的结,能看出有火烧过的痕迹,彻底封死了绳结。 仔细观察了半晌,钟婞终于发觉她的手在抖。 她放下手,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牙关轻轻地颤。鼻腔蓦地冲起一阵酸热,整个脑袋都在疼。 不经意间抬眼,眼帘映入镜中一张扭曲的、似笑非笑的脸。 – “请钟婞到06号诊室就诊。请钟婞到06号诊室就诊。” 钟婞站起来,走进六号诊室。 “叫什么名字?” “钟婞。” “有没有既往病史?” “之前得了PGD(延长哀伤障碍)。” “带病历本了吗?” 钟婞把病历本交给医生。 “九个多月的治疗……没有进行维持期的疗程,复发的可能性相对会大一些。”医生翻看着病历本,说。 “我当时的主治医生认为我已经不需要再服用药物。”钟婞平静地说,“后来回去上学,太忙了,没有继续做心理治疗。” “最近有什么异常?有没有经常出现情绪低落,或者是焦虑、不安的情况?有频繁回忆过去吗?” “我最近老是想起,我哥哥。”钟婞的声音不可抑制地低了下去,“我以为我快把他忘光了。上高二以后,我想念他的次数就少了,他死了,我还活着,总要过新生活的不是吗。可是高考完以后我就常常梦到他,梦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没发生过的事情…… “我以为只是突然得了空,所以又开始想起他。但是除了梦到他,有些事情发生得太奇怪了,我甚至会觉得,是不是见了鬼,那只鬼,又会不会是他。 “可这世上没有鬼啊。” 钟婞捏着自己的骨节,垂眼凝视着桌面,口吻似叹非叹,半讽半怨。 “我就想,大概是我出了幻觉,可能是病复发了吧。” ciel妹:这世上没有鬼……要相信科学…… 好消息,ciel妹察觉到了1哥的存在。坏消息,妹以为自己疯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三章 第5章 第四章 瓷杯和桌面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药片和着水一起滑下食道的感觉分明,钟婞顺了下胸口,把瓶瓶罐罐塞进抽屉。 吃药有一段时间了,效果似乎很好。 生活里没再出现什么不符合常理的事,一晚度过,常是无梦到天明。 这很好。 没有多少人情愿一直困囿在过去的回忆里。那些挽留不了的人,无法回转的事,还是不要成为一块巨大的拦路石,固执地挡在未来的路。她早早决定绕过那拦路石,何必为了不切实际的侥幸和幻想功亏一篑。 她今年十九岁,成年不久。人生才初步迈入黄金时期。 钟婞摩挲着右手上的红绳,一遍又一遍。指甲无意识抠着绳结,力道不轻不重,说不清是否真心实意想将它弄断。 电视播放着年代久远的喜剧鬼片,模糊的画质,夸张的剧情,叫她更笃定地想:这世上,哪来的鬼。 人死不能复生。她在内心第无数次自我告诫。 钟婞看了看指头上慢慢脱落的蓝色甲油,想到什么猛然握紧了双手,坚硬的指甲陷进手心,泛起钝钝的痛。挫败感油然而生,她胸中堵起一口气,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该换了。她想着,还是叹了口气。这个颜色,好多年前就在用。 她不该做个太恋旧的人。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像一双巨手紧抓着天空撕扯。钟婞一走出阳台门,鼻腔中就涌入空气里湿润的气息,混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要下雨了。 电影播放到尾声,长长的参演名单滚动、滚动,背景音乐演奏着,好像没有尽头。 突如其来的反胃感剧烈地挤压着五脏六腑,钟婞用手臂抵住胃部,不自觉弯着腰,脸色唰一下苍白。 口水疯狂分泌,嘴里发苦,她心知这是呕吐的前兆,夺门而入冲进厕所,来不及掀起马桶盖身体已先一步俯下干呕。 所幸没有吐出什么,不用费心思处理残局。钟婞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走到洗手台边漱口,感到灼烧感从胃部一路蔓延到口鼻。 撑在洗手台上的手指没有血色,她甚至感觉不到瓷砖的冰冷,眩晕和恶心占据了她所有感官。 喉管的不适还没消退,新一轮的呕吐欲来势汹汹,钟婞只差趴在马桶边把胆汁吐出来,胃都快拧成一团了才勉强止住了这种感觉。 残存的理智提醒她应该冲点葡萄糖补充流失的体力,但渴望休息的念头占领上风,驱使她挪动脚步往房间走去。 然而沉重僵硬的躯壳陷入柔软却没有温度的被窝也没能得到救济。钟婞攒着最后一丝精力起身,倒了小半杯热水一饮而尽,终于倒在被窝中精疲力尽地合上眼皮。 浑浑噩噩中,她有些疑惑这次的药为什么副作用这么大,明明和四年前吃的相比药效温和很多。这不是副作用第一天出现了,不过今天发作得格外强烈,到了容不得她不重视的地步。 来不及多想,她被通体的虚弱感拖入梦境。 药物中带有安眠成分,托它的福,钟婞很快睡着了。而她的大脑一直不能像身体一样沉睡,精神始终紧绷着,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 梦里光怪陆离,充斥扭曲怪诞的杂乱碎片。不知名的存在喃喃意义不明的呓语,缥缈的,嘈杂的。一晃而过的猫咪拉长身影点缀成潜意识不详的纤细黑影,是她幼年蹲在门口喂过的那只流浪猫,脏乱的皮毛结成硬硬的绺。 眼球在单薄的眼皮下颤动,可被困在梦魇的人怎么都醒不过来。 钟婞在紊乱庞杂的虚幻里迷失,混沌中一脚踩空掉进童年某天的病翳,那时高热侵蚀了她的意识,小小的钟婞如同若干年后的自己一样病恹恹地蜷缩在被窝里,不一样的是那一年那一天的她没有彷徨。 在哥哥的陪伴下睡去的小钟婞不会想到长大后的她如此狼狈,甚至没有人帮她扯一扯掉在地上的被子。 也许是久违的失控攻破了钟婞的心防,在她濒临惊醒之际,一只手穿过旧日的记忆出现在如今,珍爱地抚着她的眉眼,抹过她的鬓发,安慰她,哄着她,似真似假。 是梦还是臆想?钟婞分不清。安定重新包围了她,她摆脱了满心的惴惴,陷入黑甜的深度睡眠。 – “叮——” 钟婞低头,打开微波炉的门,戴着隔热手套的手端出了里边的早饭。 是她前一晚和同学出门吃夜宵打包回来的点心,凌乱而随意地瘫倒在盘子上,被水蒸气涂得湿润,泛起并不多么可口的光泽。 她懒得端出厨房,洗了双筷子就这么倚靠在台边吃起来。 无聊……无聊。 钟婞无精打采地嚼着有些发腻的点心,已经想不起有哪一天她觉得有趣,从她被死别重击的那一天起,她的人生彻底变奏成死气沉沉的枯燥音调。 可即使这样还是要往前走。 有时候,她真的很想停下来,永久地停下来。 三下五除二解决完早餐,钟婞把餐具洗了,无由来的低落在吞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时戛然而止,和污水一齐旋转着冲进下水道。 她擦干手,又扯了两张纸擦嘴,突兀的刺痛感逼得她情不自禁皱起了眉。舔过有些起皮的嘴唇,钟婞尝到了轻微的血腥味。 最近没怎么吃青菜吗?她想着,走到客厅翻出两个月前买的维C,轻飘飘的手感让她的眉头拧得更紧。打开盖子一看,果然空空荡荡,半片影子都没有。 奇怪,她也不是天天记得吃,怎么会这么快吃完? 左思右想,实在想不起什么吃完的印象,她只好把空瓶子扔进垃圾桶,盘算着是去药店买新的还是买点维生素含量高的水果补补。 琢磨到一半,钟婞记起自己还在吃药,郁闷地叹了口气,心想她还是老老实实吃青菜吧。好不容易这几天副作用小了许多,她可不想因为不小心吃了什么和药性相冲的食物重蹈覆辙。 手机发出嗡嗡的提示音,她拿起来一看,暴雨橙色预警,再转向窗户,满天黑云滚滚,阴沉的云层低得像要压到高楼大厦的头顶上。 钟婞毫不犹豫地取消了去市场买菜的计划,把门窗关好,所有窗帘都拉上了。 她厌恶、不,她憎恨下雨天。 不出多时,细小的哗哗声响起,隔着毛玻璃观景般朦胧地在她耳边下着。 屋内很快响起音乐,盖过了那绵绵不绝的模糊的雨声。 钟婞神情舒缓了一些,她扭了扭音响调音量的旋钮,任凭许冠杰浑厚的嗓音在整个客厅轰轰烈烈地开演唱会。 “人皆寻梦 梦里不分西东 片刻春风得意 未知景物朦胧……” 在悠扬的配乐里,她小声哼着歌词,在香炉中插上新的香。 那幅遗像依旧高挂,袅袅青烟萦绕着画中人的面庞,有那么几秒,那双和钟婞相似的眼睛若有若无地垂下了目光,情状恋恋又怜怜。 钟婞没有任何惊悚或是狐疑的情绪,静静地回望着,一道名叫“钟屹”的疤长久地在她心口隐隐作痛。她知道无论多么灵异古怪,这都只会是她的幻觉。早在很久以前,她已知晓这个残酷的事实。 其实很久没有想起他了。这是不是代表她走出去了。 钟婞不知道自己是否该庆幸,是否该将此视作解脱。她总是在面对这些事情上显得很笨拙。 ……好像也不是笨拙。 她只是,仍在前瞻后顾。找千百个理直气壮的借口,追根究底,是她怎么也舍不得罢了。 纵然没有人在场,也不会有人透过她的外表窥视到她贯穿过去和现在的口是心非,钟婞还是忍不住生起几分别扭和恼怒,偏过脸,迁怒似的不肯再看那张冷冰冰的照片。 等她开学,等她离开这里,是不是就不会—— 这个假设如同烧红的烙铁,触之生痛,令她避之不及,无法深想,不敢深想。 “……何必寻梦 梦里甘苦皆空 劝君珍惜此际 自当欣慰无穷……” 她摇摇头摒弃杂思,阖眼把手搭在沙发靠背上,身体轻轻地晃。 何必寻梦。 歌词出自天才白痴梦,很好听的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第四章 第6章 第五章 雨。 钟婞神色恹恹,躲在宽大的伞下。 蓝色伞面投下的影翳涂抹她的皮肤,情绪操控着隐形的笔锋将忧郁从她的眉尖眼梢晕染开来,浓得几乎要沉沉坠下水珠。 下雨。 她站在一家影音店前,口袋揣着刚买下的碟片。 身后关闭的店门内隐隐传出音响播放的歌曲,歌手喁喁轻唱情意万千,奈何被贴满海报的门无情地削弱了动人的哀伤,只余下轻飘飘的余韵涌入钟婞的耳道。 “俗尘渺渺,天意茫茫 将你共我分开 断肠字点点,风雨声连连 似是故人来……” 该死的,下雨天。 这音乐很快从她身旁远去。钟婞一个大跨步越过路上的水坑,去赶那倒计时短暂的交通灯,并不如何在意脚下那双褐色长靴在疾行中沾上几滴污水。 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大概有写着不宜出行吧。她不悦地皱了下眉毛,否则在这个早上还是艳阳天的日子里她怎么又碰上下雨。 “天气预报……”路人和同伴的交谈与她擦肩而过,“……来台风……” 钟婞捕捉到了这只言片语,脑中闪过昨晚电视上播报的消息,脚步微顿,改道去了超市。 是了,怪不得天气无常。要来台风了。 她大包小包回到家,开始用胶布在窗户上贴“米”字。忙活半天倒退两步打量,歪歪扭扭,实在是丑得可以。 随便吧。她啧了一声,走到下一扇窗户前。 门铃响起的时候钟婞正把胶带丢进抽屉,从拎回来的塑料袋里摸出一包烟拆开。听到门铃,她推开猫眼盖看了看,打开门。 郑慧旻戴着副墨镜,很潇洒地插兜站在门外。 “看得见吗?”钟婞侧身让她进门,不咸不淡地问,“我们楼道的声控灯不怎么灵敏。” “我没瞎到那种地步。这楼的灯七八年前就这鬼样了,竟然能撑到今天不报废,也是很神奇——维修工都是吃干饭的吧。”郑慧旻摘了墨镜,熟门熟路地在圆木桌旁坐下,一抬头佛龛近在咫尺,浓重的香火味熏得她鼻子和眼睛发干。 幸好这地方没装什么烟雾报警器。她沉默了一会,还是不能接受钟婞家和寺庙一样青烟缭绕仿佛下一刻就要佛音绕耳的气氛,站起来换了个位置坐。 钟婞没搭理她,拿着打火机点烟。滚轮摩擦的声音响了好几次,但是那火死活蹿不起来。半天点不着,打火机被她很不耐烦地甩到一边,那张素白的脸愈发冷若冰霜。 “你带火了吗?”钟婞淋了点雨,嗓子有点哑,低低的,混着股水汽。她知道郑慧旻有抽烟的习惯。 “带了。”郑慧旻从口袋掏出打火机,冲她眨了眨眼。 又是一阵咔哒咔哒声,历史就这么猝不及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演了。 “不是过了回南天吗,还这么潮湿!”郑慧旻骂了句脏话,对着光看了看打火机,她昨天才买的,火机油没用多少,“这破台风天气……” 钟婞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自己骂街的冲动,在客厅里找了半天,找出一盒火柴。 郑慧旻无端端想笑,装模作样拿手捂着下半张脸装矜持,看她臭着脸把点起的火柴凑到烟旁边。那火苗成精了似的缩头缩脑,好半晌不情不愿地点燃了烟。 烟从口鼻喷出,钟婞捏着细长的女士烟眯起眼,脸色好看很多,垂到胸前的头发被她漫不经心地撩到身后。郑慧旻忽然觉得她心情好像很好。 “怎么想起抽烟了?不记得你爱抽啊。”郑慧旻冲她要了一根,怪的是这次打火机很顺利地打着了火,“哎,现在倒是打得着了。” “想抽就抽了。”钟婞懒洋洋地倚在沙发边,五官都舒展开,唇边甚至带着几分笑。 “你不对劲。你都八百年没抽了,叛逆期不是早过了吗?”她们从小认识,长到这么大一直保持着联系,她知道钟婞也就在那段相当消沉的日子里借着尼古丁消解过压力,后来觉得没用,又有害健康,就没再碰过了。郑慧旻手肘支在桌上,煞有介事地说着,“要不我给你找个大师看看吧?别是鬼上身了。” “滚。”钟婞送了她个白眼,两腮稍稍陷下去一些,又张口吐出半团雾,“相信科学好吗郑小姐。” 当年求神拜佛的不知道是谁。郑慧旻想着,猛地吸了一口烟,下意识调侃的话在嘴边转悠一圈跟着溜回喉咙里。到现在她仍然不敢随便提以前。她和钟屹同龄,小学中学上的都是同一所,先认识的是钟屹,然后是钟婞,谁知道如今竟然是她和钟婞更熟悉。 钟屹是个很出众的人,当之无愧的别人家的孩子,文质彬彬,沉稳可靠,人聪明,长得又好。谁见他第一面绝不会想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妹控,一点原则也没有的那种,天天恨不得把他妹捧在手心疼。 她一个外人、一个成年人在他去世后都缓了许久,更何况是身为他亲妹妹当时还不能算个大人的钟婞。 “钟屹”两个字像禁忌、魔咒之类的东西,亲近的人在心里想想都感觉心头发颤。 人生自古谁无死。可是有几个在世的人能全然抛开故去的人的影子。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不要怜悯死者,怜悯活着的人。 “发什么呆,你还没说来做什么?”钟婞在她呆滞无神的眼睛前挥挥手,“来我家就是为了发呆吗?” “给你发了信息,你没看吧。”郑慧旻回过神来,又抽了一口把胡思乱想压下去,“前天和我们聚餐,你的药落我车上了。喏。” “我都没注意到……谢了。”钟婞接过她递来的小药瓶,说。 “小事。”郑慧旻耸耸肩,“吃药要连续吃,你不要自己断——哦,我还没问你为什么又开始吃药了,那个什么哀伤障碍复发了吗?” “算是吧。” “……Ciel,什么叫算是吧?”郑慧旻感到自己嘴角抽了一下。 “看过医生了,”钟婞笑了笑,半弯下腰作势要往她脸上吐烟,被抢先一步拂了满脸烟雾也没有要生气的样子,“别操心那么多。阿旻姐,看你,年纪轻轻的就一把年纪了。” “这都是为了谁?”郑慧旻没想到还能从她嘴里听到以前的称呼,不由得笑开了,好久没有叫过的钟婞的小名脱口而出,“好你个钟囡囡——” 这声一出来,郑慧旻心里就一惊,居然瞬间出了满背的冷汗。不过来不及了,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她只恨自己没有超能力,不能让时间倒流回十秒以前。 她尽量不动声色地做了个深呼吸,害怕看见钟婞黯然神伤的表情,只敢强装镇定用余光去瞟——天知道她此时此刻夹着烟的手指都在抖。 出乎意料的是,钟婞表情没什么变化,甚至眼睛笑得微微眯起。 后怕和宽心掺半,郑慧旻松了口气,但也没有再待下去的心思,借口怕车停太久被抄牌起身离开。 闷头往下走了两层楼梯,她才慢下脚步,脸上露出个笑容。她想,Ciel这是真的走出来了。 要是之前,钟婞在场的情况下,她是绝对不可能有胆子把“囡囡”两个字说出来的。那是钟婞的小名,知道的人不少,不过一直这么叫她的人,也就两个人。 现今只剩一个了。 “如果钟屹还在……”她喃喃道。 他也会很欣慰的吧。 郑慧旻高高兴兴地走了。而楼上的钟婞站在原地打开了那药瓶往里看,一边看一边笑,似乎和朋友的闲聊让她十分开怀。 终于她笑够了,手上的烟也快燃到了尽头。 正如郑慧旻所说,她极少抽烟,整个屋子里就找不出个正经的烟灰缸。于是那根烟摁熄在香炉外壁,烟头被扔进垃圾桶里。 站在佛龛前,她脸上残存着未尽的笑意,然而那双黑沉沉的眼珠依旧幽深,像两颗被阴影笼罩的玻璃珠,叫人知道她的心情并非是真情实感的快乐。 钟婞久违地、心平气和地注视着那张照片,目光极其耐心地描摹着相中人的脸庞。 白炽灯冰冷地打在她的发顶,阴影盈满眼窝,遮盖鼻梁,衬得下半张面孔瓷白一片,一种怪异的割裂感油然而生。分明暴露在灯光下的是轻盈的愉悦,笼罩在黑暗中的眉眼却固守着某种沉疴,不肯缓和。 其实她许久没好好看这张脸了。 每次总是避之不及,草草扫过仿佛见的是什么洪水猛兽,而不是她的—— 亲生哥哥。 钟婞倒出几片药,看也没看数量囫囵塞进嘴里,嚼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预想中的味道在舌尖炸开,滋味难吃得很。这会她又觉着想笑了,也这么笑了出来。 飘忽的笑声在空荡的屋内打转,掀起一阵毛骨悚然的动静。 罪魁祸首不以为意,把药瓶盖子拧好,放进抽屉,和另外一堆瓶瓶罐罐一起。 “我是不是没有说过呢,你也没有吃过,”她没有直起腰,竖起一根手指点了点那些药,声音小得像在自言自语,“你不知道这个牌子的维生素,是咸的吗?” 她吃药都是一口吞下,几乎尝不到什么味。那也是因为之前的药大多数是淡淡的苦味。 可哪怕她舌头再迟钝,也能尝出夹杂在无味间那一小片突兀的咸。 起初她是想把它当成错觉的。 抽屉轻轻合上,钟婞没有再看向佛龛。 她真的以为自己能走出来。 看来是自欺欺人而已。她早就知道药被换了,只是不敢信。 现在也由不得她了。她的心有自己的想法,挣脱了理智的枷锁要朝它的梦寐以求飞去。 钟婞摸了摸手腕上的红绳,笑容湮没在面上新生的冷淡里。她的眉毛不自觉拧起,眼睛眯了眯,这是她陷入思考会做出的表情。 周身一片安静,无事发生,但她知道…… “他”就在这里。 歌词出自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 v ̄)我觉得1哥快出来了吧,应该快出来了吧……有点迫不及待了捏^^ 一大早起来赶飞机去厦门,就这样特种兵旅行(墨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第五章 第7章 第六章 钟婞坐在床沿一言不发。 她将要褪完蓝色的指甲陷进手心,钝钝地痛。 突然她抬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往外一掷,那杯子却没有咣当砸在地上碎成一堆,而是被什么无形的壁垒拦下,悄然落地。 那死物故作自然地在地板滚动两圈,企图把它的安然无恙伪装成是地心引力疏忽下发生的意外。 钟婞扯了扯嘴角,恼火到极点的情绪下竟是笑了出来。 落雨前的闷热被墙体阻隔在屋外,阴云遮蔽了太阳,窗帘又收拢了天光,以至于没有谁分得清她脸上的阴翳到底是由什么涂抹上去。 风雨欲来。 不单是窗外湿漉漉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挤出水来的光景,这间房子里也将有雨降临。 “都这样了还装?”她咬牙切齿地骂道,眼眸似乎马上就要燃起两团火焰,“白痴吗!” 明明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了,为什么还是不肯、出现在她面前! 钟屹是个无可救药的胆小鬼。她怒气冲冲,又无法掩藏于虚高的怒火下的彷徨无措。她犹如那些被好奇心害死的猫一样,害怕想,又忍不住偷偷地想,为什么呢?到底是为什么? 只剩一层窗户纸了,薄如蝉翼,一根手指头的事。戳破它,大吵一架也好,抱头痛哭也好,过了这道坎,他们不就重聚了? 对未知的不确定和惶然再次袭上心头,钟婞有些神经质地撕咬着下唇的死皮,指甲在手腕的绳结反复地抠,快要被患得患失的感受逼疯。 她还是害怕这一切只是她的幻觉,是她的病更严重而出现的幻觉。 哪怕钟屹没有完全离开她而是变成了鬼的证据如此确凿,她仍然按捺不住恐惧的心理。 这些天她用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逼钟屹现身,但那个可恶的“人”,宁愿做出刚才那种敷衍三岁小孩和弱智的傻〇举动也不愿意承认他变成了鬼! 埋藏心底的灰暗情绪不知道第多少次死灰复燃,揭露真相的欣喜若狂消退后,占据心神的是无穷无尽的怨恨。 不是说最爱她、最在意她吗?她心痛得快死的时候他不见人影,她盼望他回来的时候他不言不语,非要她低头苦苦哀求,他才肯施舍给她几分怜悯么?钟婞知道她现在过于偏激和不讲道理,然而情绪激荡下,这样的想法愈演愈烈,烧成熊熊大火。 钟婞翻来覆去地骂,骂到最后已经厌倦了。她望着不远处歪倒在地上的玻璃杯,蓦地感到一阵索然无味。有什么意思?这样的自己,简直像个精神错乱的疯子。 她一下站起来,一个箭步冲出房间,带着一往无前的坚定和淡淡的麻木拉开阳台门撑着栏杆就要往下跳。 手掌刚接触到栏杆,腰间就一凉,有什么冰冷的物什紧紧箍住了她。差一点跨上去的腿也跨了个空,在半空蹬了好几下空气。 后背下一秒也贴上了同样冷到瘆人的温度,钟婞不依不饶地挣扎,手肘恶狠狠地撞着身后的“人”。 “滚开!”她愤怒地尖叫,一边挣扎一边喊,话语拉扯成刺耳的声调,“放开我——钟屹你给我滚、滚!” 如果对面的楼有人,那么她或是他一定会惊悚于这灵异而诡异的一幕: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凶狠无比地对空气进行单方面的痛打,仔细一看她还是腾空的。 幸运的是没有人看到这个场面,不过钟婞没有为此高兴的心思。她用尽十八般武艺对付禁锢住自己的人,直到筋疲力尽,被抱到沙发上坐好的时候嘴里还骂个不停。 “你不是不想出来吗?还管我做什么!这不是你想要的吗?”她气喘吁吁,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痛,手和脚都被不轻不重但挣脱不了的力道困住,“不肯见我,不就是想让我也变成鬼!我死了你就——”开心了。 话说到后半截,她被捂住了嘴,带刺的话瞬间淹没在渗透凉意的手掌。 耳边是她剧烈的心跳声,在聒噪的怦怦声里,她听见了一声极轻极淡的叹息。 她忽地不再动弹,嘴巴用力抿起,心里升起无来由的委屈,霎时在她的躯壳里堆积得濒临湓溢。 几乎是立刻地,酸胀伴随湿润的热潮一股脑涌入鼻腔和眼眶,干涸已久的泪腺反射性分泌液体,沾湿了她的眼睫。 细细的睫毛撑不住一滴泪的重量,下弯、下弯,泪珠坠落,沉沉砸在与她紧密相贴的鬼魂手上。 钟婞敏锐地发觉周身的低温在飞快离去。她直起身,双手交握。分明已被暖和包裹,然而胸口无声无息穿了个大洞,这时只觉寒冷更甚。 她沉默了一会,竟是顶着泪流满面的面孔淡淡地笑了起来。 “钟屹,你又要离开我吗?”钟婞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冷淡的,矜持的,状若施舍的高傲的,是她常面对外人展露的神情,好似一切如常,没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除了她的眼睛。 那两片黑沉的、宛若挤不进半分光彩的小小海域久旱逢甘霖,翻倒砸落一串潋滟的雨滴。 “钟屹……” “哥哥。” 她张了张嘴,想说恨,想抱怨,想接着歇斯底里地发脾气,想说不要离开她。 谁知到最后她只能做到从肚子里抠出停滞在很久以前的称呼,和她作痛的心脏一齐吐露。 闷雷滚滚,雨声阵阵。暴雨瓢泼。 在钟婞以为钟屹还要继续装模作样的时候,距离沙发一米多的地方,一道身影从无到有、从虚到实,随着一条近乎劈开整片天幕的雪亮闪电飘然而至,如一场梦魇般降临人间。 那道身影徐徐近了,双手轻柔地捧住她的脸,小心翼翼揩去了她面颊上狼狈的潮湿。 瞳孔不自觉的震颤下,钟婞看清了身前的“人”。不管是惨白得没有半分血色的肌肤,还是快完全被墨黑的眼珠占据的一对眼白,又或是双颊堪比冰块的触感都昭示着他不是活人的事实。 但钟婞在意的并不是这个,她情不自禁向前倾身,拼命瞪大眼急切地端详着面前鬼魂的五官,描摹出了那副刻骨铭心的骨与皮。 是了,这就是她的哥哥——她死去了的、骨灰摆在佛龛上供她祭拜了五年的、念念不忘的——钟屹。 预想中再见故人的喜悦和释然没有出现。钟婞绷紧了下颌,笑容不再,整个人分不清是气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情绪一个劲打抖,只恨不能咬碎一口牙。 钟婞发现她高估了自己的肚量。她对于这个场景的构想通通坍塌,千百句欲吐的言语灰飞烟灭,晦涩情愫趁机兴风作浪,要在她的心房蛀出丑恶的脓包。 原来还是在怨。原来还是有恨。 怨他食了言,恨他伤她心。 在确认终于和哥哥久别重逢的那一刻,钟婞的第一反应是扬起手,甚至拧过半边腰身蓄力,使出全身的劲狠狠地扇了哥哥一耳光。 响亮的巴掌声大得吓人,打得钟屹的脸重重歪向一边。如果钟屹不是鬼,那他此刻的脸一定会肿得很高。 有着和钟婞七分相似的面容的青年没有生出任何不快,他脸还没有正回来,手就先一步熟门熟路安抚地覆上了妹妹发颤的手轻轻摩挲。 在她世界里拥挤的嗡鸣震耳欲聋,钟婞头晕目眩,目光所及之处扭曲成怪异的色块。 “……对不起。”嘈杂的耳鸣中穿插进这么一句,光怪陆离的视野重构,她听见了哥哥的声音。 “囡囡,对不起。” 失去了哥哥的钟婞变成了一座孤岛,自然而然与世界断联。 如今孤岛再一次迎来地质活动,死寂的海底火山陡然焕发生机,喷发的熔岩堆积成山,早已沉沦的大陆隆轰然升起,浮出水面的桥梁连接了她和失散的陆地。 即便这桥梁变质原样不复。 即便这座孤岛看似冷漠地原地漂浮。 可是就如同地球绕着太阳公转,月亮闪耀它物之辉,钟婞拒绝不了钟屹的靠近是天经地义的客观规律。 她被拥入怀中的时候,骨骼都发出失而复得的抽泣。 钟婞敏感、自我、傲慢,在世间行走的那副皮囊云淡风轻,好像从来不把任何人或事放在眼里。 ——但她情愿自己一直是一个任性的小孩,最大的烦恼是怎样和唠唠叨叨的哥哥讨价还价。 她不想要长大,不想要懂事,为什么那可恨的现实非要推搡她驱赶她走出不谙世事的豆蔻年华。 到今天数次缅怀的曾经即将重演,她却感到无所适从,情似近乡情怯,竟不敢见来人。 灵魂无所依地在肉身中惶惶,一个钟婞说要指责、控诉、满腔愁怨,另一个钟婞单顾沉默、不语、潸然泪下。 她该更幽怨些不是吗?而非轻而易举原谅钟屹。 这不是她的错。 千错万错,都是哥哥的错。 泪水止不住地逃离眼眶顺应重力跌落,她隔着模糊的水幕瞧见那张近在咫尺的哀伤的脸,血色全无,泛着死气,这样骇人的一张面孔,偏偏处处透露出千般疼惜,万般愧疚。若不是鬼流不出泪,想必这会绝对分不清哭泣的人是她还是他。 内里的钟婞早早泄了气软化在久别重逢的依偎里,外在的钟婞梗着脖子垂下手臂,死活不肯搂住拥抱她的流干了血的血亲。 只是心脏一直在怦怦地跳,她甚至害怕嘭嘭嘭的震动暴露她软弱的真实心绪。 那一下一下的跳动,她左听右听,总觉得是在很没出息地说:抱、紧、我。抱、紧、我。 “讨厌哥哥。”她嘟囔着,哭腔好重,觉得这实在像弱气的撒娇,便重新换了措辞,抬高声音恨恨道,“我恨你。” “……我恨死你了!” 奈何此情此景,此言此语,更似剖析心意、吐露爱语。 于是钟婞悲哀地想,总是觉得有多么怨他、多么恨他,怨来怨去,恨来恨去,说到底还是爱他。 鬼哥惊魂^^ ciel妹知道1哥会拉住她的,危险动作请勿尝试~感觉这章好神经质好青春疼痛(?)是为什么……妹视角结束了,下一章开始是哥视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六章 第8章 序·二 钟屹的童年过得很幸福。 父母恩爱,家庭和谐,经济状况算不上多富裕,但也是衣食无忧。 六岁前他是在爱里长大的孩子,而六岁那年,他有了一个可以倾注爱的存在。 钟屹知道妈妈怀孕的时候很高兴,刚刚放学的他甚至忘记放下书包,背着重重的课本光顾着像只小狗一样围着妈妈转。 会是妹妹还是弟弟呀?钟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妈妈的肚子。这时妈妈已经怀孕四个月,开始显怀了,他热乎乎的手指紧张地点在那隆起的些许弧度,像在触碰一朵脆弱的棉花糖。他想,如果可以的话,是妹妹就好了。 拥有许多爱的小孩不会吝啬于慷慨,六岁的钟屹大概并不全然理解爱到底是什么,但这不妨碍他郑重其事地在心里许下一个他贯彻了一辈子的承诺。 他会永远、永远最爱这个小宝宝。 小婴儿在全家人的殷切期盼下呱呱坠地,是钟屹心心念念的妹妹。 钟屹趴在保育箱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就算蜷缩在里面呼呼大睡的婴儿还是个皱巴巴的小团子,他也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是天下第一可爱的小孩。 “妹妹,”钟屹清清嗓子,拿出一万分的认真小声介绍自己,“我是哥哥哦。” 他想了想,觉得没有介绍明白,又说:“我是钟屹,是哥哥。”他不厌其烦地重复。 “你没看见小屹那个样子,”第二天爸爸一边喂妈妈喝汤一边笑呵呵地调侃起儿子,“是生怕我们家小囡囡长翅膀飞了。” “别胡说八道。”妈妈拍了下他的大腿,很欣慰地说,“小屹会是个好哥哥。” 是,钟屹确实是个好哥哥。 他总是陪着妹妹,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为她的每一分成长加油鼓劲。妹妹是他的地球,从她出生起钟屹就变成月亮以她为中心不停地旋转。 三个月大的小宝宝终于有了自己的名字,于是钟屹在人生字典的第一页添上了两个加粗放大的字——钟婞。他注定将这个名字刻进骨头,在往后的人生中反复咀嚼。 “钟婞,钟婞。”钟屹凑到婴儿床边,欣喜地伸出手指戳了戳妹妹软乎乎的脸蛋,在小小的拳头被抓住手指的时候笑得见牙不见眼,“妹妹,快点长大吧。” 后来的四年是钟屹最幸福的四年。但尚且年少的他没有想到,生活惯是起起落落,最喜欢徒增波折。 争吵,冷漠,摔摔打打在昔日安宁的家中上演,变了副模样的大人面目狰狞,渐渐顾不上在年纪还小的一双儿女面前假扮温馨。 钟屹慌张无措,他隐约明白家庭即将走向分崩离析,可他无能为力,只能带着钟婞藏在他们共同的房间,躲进被窝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妹妹。 “别怕,囡囡别怕。”他喃喃低语,拍抚着妹妹的脊背。被窝遮住了钟婞的视线,钟屹在自欺欺人的保护罩里孩子气地红了眼眶。 他的双臂拥着他年仅四岁的小妹妹,她那么年幼,却要经历这些。钟屹破天荒头一回尝到这么撕心裂肺的滋味,他在父母无力回天的渐行渐远里撕裂,又替可怜的妹妹泪流满面。 “囡囡不要怕,”他是这样可怜他的妹妹,以至于盖过了惶恐惧怕,哽咽着念起父母唤钟婞的小名,一遍又一遍,“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钟屹在这一年改口对妹妹的称呼,也从此逐渐接替了父母于钟婞的一切。 正如所有人知道的,钟屹是个好哥哥。 之后他仍然是一个好哥哥,也开始成为钟婞的妈妈、爸爸,她的守护神,她的骑士,她的依靠,她的债务人。 钟屹始终固执地觉得他亏欠了妹妹。没能让钟婞快乐地长大,也有他的错,他愧怍于钟婞无忧无虑的时光不及他的一半长,不甘自己给不了钟婞美满的童年。 他常常为妹妹心碎和感伤,他的囡囡明明值得世界上所有最好的事物。是天不遂人愿,那他要给囡囡换一片天。 少年时期的钟屹还没有长成日后高大的外表,就已经有了沉稳可靠的雏形。他真的依言用单薄的肩膀挡下了风雨、以还未强大的力量为妹妹构建起新的乐园,使得即使离婚后的父母拥有了各自的家庭,对他们日渐疏远,钟婞也没有为此感到无法承受的悲伤。 这个年龄的小孩不记事的,钟婞容量有限的脑海里父母的面容迅速淡去,很快只留下哥哥,钟屹也适应了独立抚养妹妹的生活。他们相依为命。 四岁前的钟婞是公主,四岁后的钟婞依旧是公主。她被钟屹捧在手心,牵着抱着呵护着,生怕她不及曾经快活。 有时钟屹会焦虑,他和钟婞差了足足六岁,昭示着他们会面临许许多多不同时长的分离。钟婞一直是个很黏人的孩子,她每一次难过的不舍的眼神是捆住钟屹双腿的束缚,使得他在这大大小小的暂别里数次踌躇不定。他一会想,囡囡还这么小怎么受得了分别。一会又想,囡囡会不会在他离开后害怕得落泪?心软一千次、心疼一万次,到最后他也没能锻炼出一副铁石心肠。 在某个傍晚钟婞踏着夕阳蹦蹦跳跳走进家门,矮矮的个头爆发出大大的力气一头扎入他怀抱中时,钟屹由于妹妹比平常晚回家二十分钟而生出的惴惴不安一下平息了。他接过钟婞背上的书包放好,安静地听着妹妹神采飞扬地讲述着第一次独自回家的经历,比任何时候都清楚:其实他才是那个更忍受不了分别的人。 他的妹妹比他更坚强,没有因为父母的缺席变得胆小脆弱。是他不够勇敢。 “囡囡是个勇敢的孩子。”钟屹重重地在妹妹暖烘烘的脸蛋上亲了一下,笑眯眯地看她咧嘴笑出豁了个口的牙,“最厉害了,是不是?” 时间那么快、那么快,好像不久前钟婞还是那个喜欢用脑袋拱他肚子发脾气的小女孩,转眼她就长成了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他帮着涂指甲油不小心涂出去时对他怒目而视。 “哥——”钟婞看起来很想拿指甲挠他,“你是不是故意的!” 钟屹低头一看,发现指甲油染蓝了钟婞的无名指指尖,活像戴了个蓝指套,一时忍俊不禁。 “对不起,哥哥走神了。”他任由妹妹的拳头在胸口邦邦邦地锤,好声好气地哄,“别打哥哥了,囡囡大人有大量,原谅哥哥笨手笨脚吧?” 十三岁的钟婞面容长开了许多,细细长长的眉毛和秀丽的眼睛一压做出个恶霸般的神情,英气的凌厉顿时冲破了柔美,在钟屹眼里却套上了八百层滤镜,满心都是他的妹妹实在可爱,左看右看都那么讨人喜欢。 他温和地看着钟婞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指甲,又跑到阳台门前对着阳光仔细观察,心想,也没有长大多少呢,囡囡还是个小孩子。 那时他沉浸在柔软的情绪里,默默盘算着清明假期带钟婞出去玩。十九岁的钟屹摆脱了家庭破裂的阴影,怀着对未来的期许和希冀。 他第无数次想,他真是个幸福的人。 也许有人觉得钟屹年少就要独自抚养妹妹不容易,可他觉得自己算得上幸运。 一个普通人一生会经历多少不普通的事情呢?芸芸众生,生活里其实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不平。也正因如此,意外发生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反应过来他们的结局。 下雨天。阴雨连绵。 钟屹回想着家里的窗户有没有关好,钟婞往过道偏着身子探头看还有几站到家。 公交车上时不时有聊天的声音,穿插报站的广播,那么平凡的一天,在以往的无数个日子里他们也是这样坐在公交车上驶向目的地。 那辆失控的大货车撞向钟屹这一侧的车身时,钟屹脑中一片空白,犹坠梦中。惊慌失措的喊叫声中,他只来得及伸出手臂死死护住钟婞的头和脖子,巨大的冲击感就蛮横地把他们推向走道。 “……哥!”他耳朵嗡嗡响,好一会才听见钟婞颤抖着声音叫他。 幸好,幸好囡囡没有坐在靠窗的位置。他想着,紧张地问钟婞有没有事。 “手,好像扭到了,好痛。”钟婞痛得整张脸发白,饶是她被钟屹护着,也难免受了伤。 不幸中的万幸,那货车没有把公交车完全撞翻,他们还能动弹,而不是被压在座位里。 “别怕,救护车肯定很快就来了。”钟屹怕她是骨折了,不敢乱碰加重她的伤势,只在她脸颊安抚地摸了摸。 剧烈的痛感后知后觉袭来,他能感觉到背后在流血。 发昏的头脑在疼痛下反而清醒了几分,钟屹扫视一圈,扯下了安全锤。靠近他俩的窗户碎了一半,他把剩下的敲掉,扶着钟婞站起来。 “囡囡腿有受伤吗?能不能爬出去?”他忍着痛托起妹妹,让她踩在座椅上翻窗。 “哥哥我害怕……”钟婞一身都在疼,手抓住窗沿的时候忍不住哭起来,不是痛的。她看见哥哥身上的衣服被血染透了。 “别怕。”钟屹稳稳地托举着她,“哥哥在这,会没事的。” 公交车翻了一半,钟婞跳下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被剩余的玻璃渣割伤了胸口和大腿,痛得要命,她却顾不上这些,急着要哥哥赶紧出来。 “囡囡走远点,”钟屹大声喊着,“听话!” “哥,你出来,你不出来我走去哪?”钟婞已经站不住了,她撑住地面捂着头,竭力想挣脱出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哥!哥……” “囡囡不要怕,哥哥不会有事的。”这是钟婞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她几乎是下一秒就晕了过去。 钟屹是真的这么认为的。他被医护人员抬上救护车的时候是这么想的,被送进手术室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被注射麻药时他还在想囡囡受了多重的伤,担心没有他陪着她会不会害怕,却没想到这是他这辈子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以为这只是人生中的一次小事故,从没想过他会就此与世长辞。 二十岁的钟屹甚至没能再睁开眼看看他的妹妹。 他死了。 再高冷的哥哥也会在妹妹的摇篮旁边说妹妹我是哥哥哦。。。。爽! 厦门你不是天气预报天天下雨吗。。。我服了昨天艳阳高照火辣辣一滴雨也没有下啊,我快热毙了老天。。希望今天别太热也别下雨O.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序·二 第9章 第一章 “……不……我不信……” “怎么可能啊……求你……你们救他……” 模糊的人声掺着泣音,断断续续,从歇斯底里到心如死灰。 是谁的声音? 这样难过,这样痛苦,叫他的五脏六腑全都揪紧。 那人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剩下死寂般的静默。 他又陷入了宛若无尽的沉眠。 “为什么啊——”陡然爆发出的喊声逼近尖叫,倏地破开笼罩周身的虚惘,犹若濒死之人最后一声不甘的痛斥,声嘶力竭像是撕扯了声带近乎渗出血来,“哥!!” 混沌被这声叫喊破开豁口,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巨力拉扯着他,他掀起沉重的眼皮,恍惚中看见了声音的主人——一个约摸十六岁的少女,穿着校服,瘦削、高挑、苍白,有着纤长的眉毛、形状姣美的眼睛,一双点漆般的眼珠浮在眼眶,幽幽地望着前方。 他看着少女,混沌的感受还未褪去,嘴巴下意识张了张,却不知道要说出口的是什么。 少女面色平静,只能从她抿紧的双唇窥见几分泄露的情绪,半点看不出是她发出了泣血般的声音将他唤醒。 ……她是谁? 心头浮现出疑问。然而脑海中空空荡荡,过去的留痕一扫而空。他惊觉自己记不起她是谁,也记不起他是谁。 他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出门了。”少女的目光直直对着他,却不像在看他。他迟疑了一会,试探地转头去看,发现她看的是一幅挂在墙上的相框。那相片是黑白的,昭示着相片里的人亡故的事实。 她看不见他啊。 他回身望着少女越走越远的背影,大脑还没做出反应,身体就先跟了上去。在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合上的门板后,他蓦地意识到,他似乎不再是活人了,更像是一抹停滞在阳间的鬼魂。 抬起的手一半没入墙壁,而他能感知到的仅有空气的虚无,这时他隐约想起来,他已经死了。 至于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他搜刮着空空如也的大脑,最后放弃了无用的思索。 尚且黯淡的天光朦胧。大概正值秋末冬初,即便是热季漫长的南方地区,太阳完全升起之前,拂面的风也挟带起几分霜寒。 街上行人寥寥,有时能看见和少女穿着一样或不一样的校服的学生打着哈欠匆匆行走。 这个点,城市被睡意包裹,甚至早餐店也才刚刚开门。 清冷寥落的色调涂抹每一寸角落,他“走”在少女身侧,心想她上高中了吗?大多数高中不都是全日制,她为什么不住宿呢,就不用这么早早出门了。 高中早读上得早,晚修又下得晚,不管学校离家有多远的走读生这么来回奔波,总是耗费精力的。 是因为那幅相片里的人吗?他莫名想到这一可能,是不是她想每天都见到那个人。 然而这个困惑在注定只能他心里悄悄盘旋,没有机会问出口。 毕竟他现在是一只——他眼睁睁看着一个困得眼皮打架的学生从他身体里径直走过去,这个场面太诡异了——谁也看不见、谁也摸不着的鬼。 少女停在了一个小区前,几分钟后,一个比她矮一些的短发女孩边扯围巾边跑了过来。 “钟婞!”短发女孩气喘吁吁地慢下脚步,两人一起往拐角处走,“好冷啊,今天冷了好多,你怎么还穿得那么薄?” “还好吧,我不怎么怕冷。” “好羡慕你,你都不知道我刚刚洗脸忘开热水了,冻死人了呜呜……” 原来她叫钟婞。 有一种说法是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他只用了几日,便再也不能适应离开钟婞。他默默地跟在钟婞身后,寸步不想离,仿佛天性如此。他想,她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 生活平平淡淡地往前走,他没有执着于追寻过去。尘归尘,土归土,能侥幸停留在阳世,再放不下前尘往事又有什么意义。 只是偶尔他徘徊在卧室,守着睡梦中的钟婞,会出神地想他们是否有宝贵的曾经。看见她惊醒,坐在床上无声地落泪,又会想她做噩梦了吗,还是梦到了悲伤的回忆。 随光阴流淌滋生的孤单一天比一天浓重,他日日夜夜缀在钟婞身侧,自顾自说着无人应答的话,久而久之,好像只留下沉默的能力。 忮忌在仿若无穷无尽的寂寞里孕育,对象是那张永远定格的遗像。同时诞生的还有浓烈的怜惜,为他与钟婞相同的遭遇——他们都得不到回应。 时间是神奇的魔法,它能让任何感情发酵或变质,不复原来的样子。 钟婞每一天对遗像说话,都在他的陪伴之下。她吐露她的心思、她的想念、她的爱,她抱怨生活中一些不如意时做出的表情多么可爱,她蜷缩在沙发上用抱枕盖着肚子的姿态多么可怜,她忿忿质问时的哭泣多么让人心碎。 哥哥——他已经知道遗像中的人是钟婞的哥哥——的天职不是爱妹妹、保护妹妹吗?那人怎么敢让钟婞这么伤心。他对此耿耿于怀。 并且,他觉得不公平。这些日子以来,陪着钟婞的人是他,听钟婞倾诉的是他,凭什么……凭什么他不能得到这样深重的在乎呢? 于是他又开始说话,喋喋不休。他说钟婞忘了他吧。说他不值得你为他伤心这么久。说你能不能看到他,有没有突然开了天眼。最常说的是祈求,求老天让钟婞看看他、在乎在乎他。 ‘也来爱一下我吧钟婞。’他偷偷想了很多很多遍,不过从没有说出口,即使说了不会有人听见。 他并不是无时无刻不在钟婞身边,他是鬼,但也是很有素质的男鬼,有些特殊的时候他会飘到窗外看风景。 所以钟婞歇斯底里爆发的那天,他并不知道使她崩溃的诱因是什么。 他知道钟婞对她哥哥的爱逐渐变质成了恨,思念酝酿着酝酿着变成怨愤,可没想到这种感情那样深刻且激烈,扭曲到几乎看不出她从前因为生离死别肝肠寸断。 他飞快回屋的时候,只能看到钟婞过于激动而微微变形的神情,听到她颤抖的嗓音含着哭腔,控诉哥哥的离去哥哥的自以为是哥哥让她受了伤。 “哥、哥,你好狠的心啊。”她抓起遗像高高举起,手背上都鼓起青筋,可到底她只是轻轻摸了摸相片。钟婞忍不住哭了,不顾形象哭得狼狈万分。她低垂着头,脊背是被暴雨压弯的树枝,滑落的眼泪滴答滴答在相片上下起局部小雨,淋湿了谁的心,“我不想……可是我真的,有点恨你。” 他伸出的手徒劳穿过钟婞湿漉漉的面庞,一遍又一遍虚抚她的头发,身上好像有哪一处深深地撕裂,没有躯壳的鬼魂原来也能感觉到痛吗。他的手只能触摸上自己的胸膛,那是疼痛来源的地方。 后来钟婞不会哭了,说起恨也越来越笃定越来越果决。 最后一次崩溃,是在钟婞的生日。她第三次独自点起蜡烛,昏黄的烛光明灭不定,她却再没有心情为自己许个愿。 枯坐了十分钟,她把蜡烛熄灭,蛋糕扔进垃圾桶,在黑暗中站在佛龛前一声不吭。 “钟屹,我真恨你。”钟婞一个晚上就说了这一句话。她的语气很冷淡,平静得像个没事人。但她彻夜难眠,辗转反侧到凌晨三点才入睡。 而他终于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钟屹……钟屹。 有什么潜藏着的在萌发,他若有所感,看向衣柜上贴的镜子映照着对面的窗户。再一眨眼,原本空无一人的地方竟出现一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青白的、血色全无的皮肤,扩大到不自然的、深黑的眼珠,大半张都蜿蜒着干涸血迹的脸。这般骇人的一张鬼面,在此刻却阴森森地流露出浓郁的恐惧和哀伤,墨水似的徐徐下堕。 这是一张和钟婞有七分相似的脸。 他不由自主地靠近,抚上了镜子,指腹终于泛起冰冷而坚硬的触感。镜中人也抬起了手,四目相对,打量着彼此如此像高挂的遗照里、盈盈笑着的那张脸。 原来是因为我。钟屹恍然大悟。 被遗落在死亡之地的记忆如冲塌水塔的洪流,汹涌地将他淹没。 “原来让囡囡那么难过的人,那个自以为是的骗子,是我。” 鬼没有眼泪。 所以滴下的是血。 【玩家“钟屹”触发特殊buff“妹妹的牵挂”,您将从阴间回到阳间,重返阳间进程0%--50%】 【玩家“钟屹”触发被动技能“妹妹的跟屁虫·哥哥天性”】 【玩家“钟屹”解锁封存技能“都是我的错·哥哥的忏悔”】 【玩家“钟屹”触发特殊buff“妹妹宣之于口的怨恨”,重回阳间进程50%--100%】 【尊敬的玩家“钟屹”,温馨提示您,您的妹妹“钟婞”现在是真恨你】 p.s.其实我高中的时候非常非常想走读呵呵呵……住宿好像坐牢(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