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tv的走廊设计七拐八拐,走出去要路过不少痴男怨女高扯着喉咙唱离歌。
走出ktv,商场里那一层的餐饮店都熄了灯,往前走是玻璃外立面的直梯。边上楼梯通道的指示灯寂寂地亮着。
裴眠推开门的时候,陈沁正倚着墙抽烟。
裴眠夺掉她手里的烟,踩灭了。
陈沁说,“你管太宽了。”
裴眠:“那何必要叫我知道。”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锋。陈沁先别过眼,下颚连着脖颈扭过去,脆弱的曲线。
“我这次来得有点不合时宜。”陈沁紧了紧黑色大衣。
裴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作践自己。”
陈沁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有更贱的,你想不想听啊,我都说给你听。”
陈沁轻佻地看着裴眠。
裴眠脸色惨白,出口指示灯将她的脸笼在一片幽幽的绿光里,像是鬼火中被炙烤的人。
“你和那个冉冉在暧昧?”冉冉两个字咬了重音。
“算是吧。”
陈沁冷哼一声,又问,“那你替我喝酒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裴眠没有迟疑:“孕妇不能喝酒。”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那还真是劳烦你为我操心了。”
“陈沁。”裴眠像是没听出陈沁的嘲讽之意,“你要好好的才行。”
陈沁又几乎被裴眠迷惑,沉默半晌,说,“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说这种风凉话。”
两个小时前,陈沁同裴眠说,她怀了一个一线导演的孩子。导演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但连续三胎都是女孩。
于是陈沁拥有了一个机会。
陈沁说的时候像是拿着手术刀将自己解剖。血肉横流,神情冷静。
末了,陈沁说你应该恭喜我。
恭喜不了。
陈沁往世界的丑恶里跳,裴眠胸腔里涌起来的愤怒几乎将浑身淹没。
最开始,陈沁不是这样一个人。艺考那时候,裴眠第一次见陈沁,只觉得这女孩很瘦很白,穿着件宽大的t恤,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株青竹。
故事的开始是“裴同学,能借我再看下你那篇关键词故事吗?”
后来她们谈论福柯和叔本华,争论《坏血》还是《卡拉马列联盟》更好,一起痛斥古纳主竞赛单元颁奖的没道理。
集训的晚上,她们偷偷溜出酒店,去深夜的电影院里包场。白天打瞌睡,就彼此打掩护。酒店嗡嗡作响的空调柜式机边,敞着窗,陈沁递给了裴眠第一根烟。
后来接到录取通知书。一个去燕电读戏文,一个在申电读导演。手指从地图那头划到这头,是1200公里的距离。
一切都没有意义。
而在那天夜里,陈沁问,“我这个人是对你产生意义了吗?”
裴眠笑说,“喂喂喂,邱妙津有人抄袭你诶。”
陈沁没笑,“所以是吗?”
裴眠答,“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知道,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话说到这,就再也没见了。直到今天。陈沁前程似锦地来了。
错误的时间、地点,周围围着群错误的人在唱错误的歌。像在做梦一样。直到楚冉冉推开了门,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
裴眠听到陈沁的话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好。”
陈沁觉出这对话的虚假,嗤笑道,“希望,真让人觉得轻飘飘啊。嘴巴一张一合,于是就可以说我希望你怎样怎样。”
她踩着高跟,比裴眠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将裴眠包围,“你不在乎我,从未,裴眠,收起你这一套吧。”
裴眠:“我在乎你,作为同学。”
陈沁笑了,“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高洁,体面,我堕落,龌龊。”裴眠听她侮辱自己,想要打断,但陈沁接下来的话犹如炮弹一样激射而出,“别和我说些什么我是个很好的人的话。我是个很好的人,但不配得到你哪怕一分一毫的关心。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你哪怕有一次主动问过我近况吗,你来找过我哪怕一次吗?你就是这么在意一个人的吗?
三年了,你给我一点做朋友的希望,让我摇摆不定,让我摇尾乞怜,又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没有可能。你纯洁、干净,你活在理想国,于是只有完美的幻象能配得上你。
你追逐美,当我是美的时候,你就爱我。把我做成你脑子里的标本,只把美的瞬间切片,只为了你能继续装作我也一直高尚。你喜欢雾里看花,不在乎花是否凋谢。我痛苦、我彷徨,这都不重要,只要你能接近你心里虚假的美一瞬间,你就能什么都不在乎。
我来就是告诉你,我就是要作践自己,我下贱,我丑陋。来啊,多好的生日礼物,多好的创作养料。你看着我,别装不忍,我脱光了,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我要告诉你,这都是你行为的结果。你装什么装,你他妈比我还龌龊、下流得多。”陈沁说到最后肩膀已经剧烈地起伏起来,她咬着颤抖的嘴唇,眼睛已经红透。
裴眠无言以对。她怔怔地看着陈沁,像庙里冷漠的佛像,也像真正无知的孩童。
“对不起。”裴眠只说,“或许你说得都对。但伤害你自己不能改变任何事。”
她迟疑着,试图伸手去拍陈沁的后背。陈沁躲闪开了,她拉开距离,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压根不了解我说的是什么。痴狂得没有必要,愚蠢得让你觉得可笑。你心里想,至于吗?就他妈至于了,就他妈至于了。你把我逼疯了,裴眠,记住,这都是你的杰作。”
长久的沉默,压抑的哭泣。
“那你能告诉我,我怎样做能让你好受些吗?”裴眠说。
陈沁没有回答。
她擦干了眼泪,脸色重新平静。
高跟鞋哒哒地走远,陈沁说,“别恶心人了,裴眠。”
……
裴眠一开门就被祝喜往脸上抹了奶油,包间的灯光乱晃,正播着喧闹的生日歌。
被引回正中央,许愿,吹蜡烛,欢呼,给每个人切蛋糕。
祝喜买了一个巨大的榴莲千层,用料扎实。于是这个包间充斥着一股新鲜的榴莲味。
楚冉冉挖了一大勺蛋糕,嘴巴都塞满了。而边上的裴眠对着自己那一小块发愣。
她的脸色像是泡了水一样的发白,让楚冉冉无法装作看不见。
于是嘟嘟囔囔地问,“你怎么一口都不动啊?”
“啊?”
“我说你为什么不吃啊?”
“吃不下。”
“不爱吃?”
“我讨厌榴莲的味道。”裴眠苦笑。
“啊——”听裴眠说这话,楚冉冉停下挖掘机工作似的挖勺。
“没关系,我也不爱过生日的。吃不吃蛋糕无所谓。”
话题就停在这。楚冉冉点点头,完整地吃完分给她这份的蛋糕,这会快散场了。祝喜牵着小帅哥的手,乌拉拉的一泱人去赶第二场了。
楚冉冉她们几个不去,结伴打车回去。
在商场门口等车,黄静茹和唐棠又争先恐后地蛐蛐着裴眠。
苏橙想得不一样,“可能那个女孩有不方便说的事。”
黄静茹:“那她怎么知道的啊?关系不一般啊。”
唐棠:“而且她俩还出去了好一会。那女生还走了,这肯定没那么简单。你说是不是,冉冉?”
楚冉冉看到相隔不远的出口,有人揣着兜走上了天桥。只有背影,穿着学校的羽绒服,身量和裴眠差不多。走得很慢,垂着头,不看路。
听到这发问,楚冉冉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但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黄静茹和唐棠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了。
耳边苏橙说,“车到了,走吧。”
……
裴眠确实不理解陈沁。她向来在共情他人方面有着巨大的困难。在她的视角里,其它人的哭也好、笑也好,就像是隔着一层膜似的。
无法触碰,也难以理解。
所幸的是,人是可以和变色龙一样去伪装自己。观察、模仿、总结。然后就可以装得好像自己真的了解,也真的在乎。
但很显然,裴眠伪装得很失败。在陈沁歇斯底里的时候,她的心底只有白茫茫一片。
裴眠想:为什么非得这样伤害自己呢?不应该的,为我这样的人,这么做是不值当的。
裴眠当然理解人是有自毁倾向的。人不是时时刻刻以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为目的来做选择的。很多时候,人是明明知道另一个选择更差,却依然要义无反顾地去选。
生与死的**在人类的身体里时时刻刻都在搏斗。在陈沁那,那种抽象的死亡**占了上风。报复从伤害自己开始,到裴眠为此痛苦而终结。
但裴眠没有。她若无耻到底也就算了,报复的结尾悬在空中,裴眠为自己的毫不痛苦而痛苦。
太阳穴突突直跳,裴眠一个人走在冷风里。思维像脱缰之马,先告诉裴眠:你确实是个混蛋。
混蛋裴眠正深刻地自我反省着,往前走着,撞到一个人怀里去了。
“不好意思。”裴眠头也没抬,脚要往左迈。那对面的人也跟着往左迈,又撞了个结结实实的满怀。
裴眠只好抬头了,这下是真诧异了,“楚冉冉?”
楚冉冉插着兜,“你一个人瞎逛什么呢?”
裴眠老老实实,“自我反省。”
“关于我吗?”
裴眠半晌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哦了一声,“还没反省到你这部分。”
“好的,再见。”
“啊?”
楚冉冉往前大步迈,背后没动静,扭头看着裴眠,还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踱着步呢。
楚冉冉气急攻心,往回走,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裴眠我告诉你,我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要气死了。”
裴眠今天第二次被吼了,木头木脑地问,“那……怎么样能让你好过点呢?”
楚冉冉还真给了一份详细的行动指南:“追我,然后牵住我的手,和我解释,会了吗?”
裴眠:“可是为什么啊?”
我们好像还不是那种关系啊。
楚冉冉暴躁了:“什么为什么啊,没为什么。就凭你挂水费到现在还没还我。你欠我的成吗?”
我不管。
楚冉冉闭口不提自己把裴眠的转账退回这件事,又扭头就走了。她步幅跨得大,看起来相当有把握,但实际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冲动了,不该冲动的。
一秒,两秒,三秒。
身后有脚步,胳膊被拉住了。
楚冉冉把手递给了裴眠。裴眠的握法堪称礼貌,虚虚地拢着楚冉冉的掌心。
是的,这姐们牵手都搞绅士手。
楚冉冉板着脸,把手指分开,松松地嵌在裴眠的指缝间,“得这样,会了吗?”
第一次十指相扣,裴眠对着老师还是很真挚,点了点头,说,“该解释了。”神情有点茫然,“从哪里说起呢?”
“不知道怎么说?”
“嗯。”
“那先别说。”
“啊?为什么?”
“你今天跑步了吗?”楚冉冉盯着裴眠依旧发白的脸。
“没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楚冉冉神色郑重,“准备好了吗?”
“什么?”
“想象一下我们现在在卢浮宫。”
裴眠心领神会,立觉不好,“别告诉我……”
“三,二……”裁判员楚冉冉铁面无私地倒数。
“一。”
手指的缝隙被紧紧扣住,先是胳膊被惯性扯着向前,然后是迈开大大的步子。带着香波气味的发尾扫着脸颊,呼吸同心跳一块猛烈,一块急促。周围的树木、房屋、车流变成悬挂在墙壁的画作,和风一块从耳边疾驰而过。
“慢点……”裴眠喘着说的。
“求我啊。”气定神闲的回复。
“求求你!”破罐子破摔。
“不行哈哈哈哈哈。”
楚冉冉拉着裴眠往前奔跑。
跑过无人的天桥,跑过猎猎作响的衣摆,跑过发烫的手心和在风里飘荡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