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格恋爱》 第1章 老朋友 天已黑透,前不着村后不着地的地方,有几辆保姆车停在路边。十几个追星族女孩三五一堆,手缩在袖子里聊天。其中一个边跺脚边抱怨道,“这都快两点了,还没拍完!再晚我都赶不上回去高铁了。” 她边上留着长发的女孩打了个哈欠,天气太冷,一股子哈气雾蒙蒙地凝在空气里,“也是,早上六点拍到现在,也没听说要加夜戏啊。” 这会子大家都三三两两抱怨起来,就一个默不作声地划着手机。这女孩个子不高,扎个丸子头,身上却背着长枪短炮,也不嫌费劲。有几个目光颇热切地落在她身上,大胆的就径直冲她发问,“芳姐,今天不会得等到五六点吧。” 这一下子大家都齐齐噤了声,热切地看向她。此人正是楚冉冉的知名站姐,站名芳心纵火犯。也不知此人是有什么关系,无论是剧组还是奢侈品晚宴,都能拍到高清图像,楚冉冉要是见了她的镜头也常常做些饭撒,故而在粉圈地位倒挺高,大家都称呼她为芳姐。 芳姐摇了摇头,“好像是把明儿的戏加到今天拍了。”女孩们有些心下犯嘀咕的,听她说这话心里也安定几分。“你问问呗,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回事。”一个开口了,就有不少应和的。 “问过了,没回,可能在忙……”方姐话未说完,突然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远远那边的光亮和嘈杂响了起来,“来了!” 她这轻轻的一嗓子,让身边所有人都为之一振,女孩们心脏砰砰直跳,忙把信封掏出来,远远眺望着路上的女人。 女人个子很高,束着长发,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月白袍子,显得更是腰细腿长,风流倜傥。隔着夜色看不清神色,却能看见她步子迈得很急,惹得小助理一阵小跑才能跟上。有人忍不住小声呜咽了几句,“好帅啊……”更有甚者尖叫起来,“女儿女儿”地大喊着。几步路的功夫,楚冉冉已经走到路的这段尽头来,她没直接上车,倒是走到这群粉丝前面来。小助理跟在后面一个一个收了信件。 “怎么这么晚还在这,赶紧回去,太危险了。”话语之间没把她们当粉丝,倒是当妹妹了。 但显然这番话这群粉丝是没放在心里的,有几个大着胆子和她说自己是从哪哪来的,楚冉冉也耐心听着,笑嘻嘻地跟着闲聊了几句。绝大部分第一次来的不好意思出声,紧盯着楚冉冉看。 她们自然是见过镜头里的楚冉冉的,可带着鲜活的热气,两个梨涡里都沁着笑的,更让人迷得神魂颠倒了。她说起话来细细软软,脸上还带着妆,却不显得疲惫,很是朝气蓬勃地冲他们笑。只不过楚冉冉没停留多久,说完几句,就反身上车了,想了想又回头,作出了赶人的手势,“快走快走,否则信我不看啦!”软绵绵的威胁引发了小范围的尖叫。 她笑着上了车,可一上车,脸上的笑就没了。脸蛋耷拉下来,显得疲惫极了。她窝在座椅上有些失神,车都启动了,半晌问道,“怎么追到景区来了?这荒郊野岭的太危险了。”不像是自问,也没打算自答。问题的指向正是助理小李。小李个子不高,人却显得很干练,带着副黑框眼镜。“可能是跟着剧组里面通了气,找了人吧。” 楚冉冉不作声,她捏着眉头,美瞳在她的眼眶里挤得脑壳生疼。她笑起来让人春风和煦,不笑起来却让人几分畏。“这样不好,容易出事。”她很轻飘飘地说了这句话,但是很斩钉截铁的。 楚冉冉是知道剧组代拍这回事的,早些年还有娱记蹲八卦,爬树占山头地拍,这两年不时兴这玩意儿,转而代拍变成了宣传一条龙。一条心照不宣的产业链——代拍些花絮,卖给营销号或者粉头,保持剧宣和主演的热度。 说起来这事也轮不上楚冉冉管。可刚刚那群粉丝,楚冉冉扫了一眼,大半都是读书年级。万一出了什么事……她良心过不去。 “要不下次我说说,让她们早点走,就说是你的意思。”小李提议。她跟着楚冉冉这些年,直到近两年楚冉冉才扑腾出些水花来,勉强也能够上二线小花了。这才有了些粉丝追到组里来,要搁早两年,连代拍都不惜得来拍楚冉冉。 所以说要赶这群小孩,也行,找场务一顿轰走,但这样做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但要说完全不管,那楚冉冉这关过不去。楚冉冉向来是吃着咸菜操菩萨的心。 楚冉冉没吱声,只点点头。 小李开始核实起楚冉冉明天的行程安排来。早上五点就得爬起来上妆。拍完杂志下午四点。原先计划是拍完杂志直接回剧组继续演,但楚冉冉昨儿和导演商量了,好歹把明儿夜戏搁到今天拍完了。楚冉冉趁这空要去隔壁组探班。 明天又是要醒个大早,楚冉冉咬着嘴唇,心里叹了口气。搁她原来的脾性,这挤出来的半天她铁定要窝在被窝里好好躺一晚上。但明天不一样,明天她要去见一个久违的老朋友。 就是不知道老朋友乐不乐意见着她了。 嘿,要是不乐意就更好,膈应死她。楚冉冉想着想着自个儿又乐起来,琢磨着又出声问小李明天的探班礼物怎么安排。 那群粉丝们心满意足地搭车走了,这会还在车里闹闹喳喳地唱赞歌,一会说楚冉冉人美又没架子,一会说楚冉冉是见过最漂亮的女明星,虽然事实上也没见过几个。一会就把楚冉冉从人品到外貌都夸得天上地下,绝无仅有了。 但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要是搁楚冉冉经纪人杨笑嘴里,是断断吐不出这样话来的。搁外貌,确实漂亮,但哪几个女演员是不漂亮的呢?要细细说,她还真能挑出楚冉冉脸上的缺陷来,并给出做哪几个风险小,效果好,不影响上镜的医美建议来。 要论人品,楚冉冉确实不会惹什么丑闻出来的。但你说她性子多好,那真不见得。她只是在经纪人划定的人设标准里尽职尽责地表演着。但要真较起真,她牙尖嘴利得很,又犟得出奇,做她的经纪人挺不省心。 但要是搁楚冉冉即将要拜访的老朋友嘴里……老朋友觉得她和楚冉冉并不多熟,所以不便发表言论。 第二天。 剧组里正是饭点。放饭的地方正挂了一大红幅,上面写着感谢姚墨的榜一大姐楚冉冉请大家喝奶茶。这会正是饭点,红幅下排着队拿奶茶拿饭。其中正站着这剧的导演裴眠。她倒是不嫌冷,穿着薄毛衣和松垮的灰色西裤。一头乌云似的头发落在肩上,秀白文弱的脸,让人联想起半闭着眼的瓷菩萨。 她老神在在地说,“放心,都能拍完。对了,场地是租到几点来着?” 站她边上的制片焦头烂额,听她这迷迷蒙蒙的话,几乎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昏过去了,“到六点!到六点!到六点!要我说,本来就赶,新加的仨镜头别拍了,勉强来得及。” 裴眠像是听进去了,一张口又是气死人不偿命。“能拍完。” 边上制片杀人的心都有了。裴眠倒是没知觉似的,又问,“一小时超支多少啊?不多的话,从美术那挪点就是了,我看那方案用不了那么多预算。” ……感情是在这点自己带来的美术捞油水呢。那捞了吗?确实捞了。哪个美术不进组捞油水的?捞着的还得分点给制片,这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友好合作,能有什么毛病呢。 制片有些不想说话了。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和什么文艺片导演合作了。给她的工钱都不够她精神损失费。 裴眠似才意识到边上的制片炸毛了,侧过头瞧着制片,掐着一段很礼貌的距离。 “别气,别气。我保证,”她竖起三根手指,笑着说,“仨镜头来不及就不拍了,听我们制片老师的。” 总是在走神的人一旦软下脸来,专注地只瞧着你,那感觉莫名其妙的,有点小孩讨到糖吃的感觉。 裴眠是这样的,在组里拍着拍着就沉默。眼珠子盯着画面,脑子不知道飘到哪去了。这一飘就是几分钟金钱在燃烧的沉默,沉默后她就会有一个更好的新主意。这个新主意确实更好,但往往让制片格外抓狂。但抓狂也没用,于是只能顺着台阶下了。 三十五带俩娃的制片哼了一声,“你最好是!”眉毛跟着裴眠的话舒展开来。说完又觉得自己怎么和个小姑娘似的娇嗔起来了,又浑身难受起来。 制片忽地想起来,圈里有些传闻,说裴眠早年拍文艺片的时候老和女主角拉扯不清。果然不是空穴来风。制片心里暗骂了一会,觉得好些了,开始琢磨怎么从自己兜里掏油水出来,给裴眠擦屁股了。 这边制片心理活动如此复杂,边上的裴眠浑然不知,脸上的笑慢慢泯了,只眼神慢慢地打量了这横幅上的名字。 楚冉冉,楚冉冉。 她挑了挑眉,没吱声。 关于娱乐圈的部分 纯属虚构 如有错误 有劳大家指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老朋友 第2章 恨比爱更长久 轮着裴眠了,她不爱喝奶茶,只拿了一份饭,在群演堆里就吃起来。她向来不是什么端架子的人,进组连个助理都不带。照理来说,她早几年在国外也拿了几个大奖,论咖位也是和主演住一个五星级酒店的。但她不,就和剧组工作人员住一个酒店,意思是有这钱不如买点桌子椅子,别让群演蹲着吃饭。 现在市场不景气,裴眠心里清楚得很。商业片都尸横遍野,更别提文艺片了。她早几年拍的几部文艺片卖好不卖座,这几年投资不好拉,索性转型,组了个编剧班子,做小成品精品单元剧,和平台合作宣发。 索幸到现在也没翻车,几部也打出点商业性的口碑来。这不,现在她都能接着给平台拍S级漫改剧的活了。 但说到底,行业不景气归不景气,但这行就算要瘦死了,那股子三六九等的臭规矩还留存着——有的是人要挤破头进这行呢。 裴眠心里愤世嫉俗,面上不显。边上群演冲她打招呼,她也笑着点点头。正吃着饭,本片女主演姚墨领着小助理来找她来了。姚墨助理手里拿着两杯奶茶,递给她一杯,“裴导,你这杯。”递完就溜了,像是要接什么人。 姚墨假发套没摘,一头酒红长发及腰,红唇似焰,眉眼上挑,一席黑色紧身机车服穿在身上,美艳动人。此时正大大咧咧地坐在裴眠边上。“冉冉叫我特地给你留的。说特地按你口味挑的。” 裴眠从别人嘴里听到楚冉冉的名字,右眼皮猛地跳了两下。 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谢了。”裴眠接了,放边上,没喝。 姚墨手里拿着根黄瓜啃着。她这角色要求身似轻燕,正节食着,瞧见裴眠饭盒里的荤腥,咽了口口水,忙把眼睛挪到裴眠脸上,“今天能准时放吗?我听又加了俩镜头。” “能,放心。”裴眠拿纸巾擦了擦嘴,一工作她就吃不下饭,一份盒饭才动了三分之一。“怎么出来了?穿这么少,主演生病可不好。” 温和的,客套的。但不知道怎么,她说出口,就让人觉着她是真关心了,真在意了。 姚墨笑嘻嘻地说,“你不也穿挺少,大导演生病可不好。” “什么大导演啊。我这是怕睡着了,只好冻着自己个。你可别学我。” “不学有什么好处?能给我加工资吗?”她这几个月也和裴眠混熟了,知道裴眠好脾气,拿话茬挑趣裴眠。 裴眠笑了,“那得和制片谈。” “这就没了?” “你想的话,请你吃顿饭。边上有家日料还行。” “不会是杀青宴吧?” “也可以是。” 姚墨喉咙有些发痒,轻轻咳了两下。边上裴眠倒是体贴,倒了杯热水来。“穿少了,回车里吧。” “没事儿,我不多呆,接完冉冉就回去。” “她今天来?”这下裴眠惊讶了,“她不是进组了吗?” “我们俩什么交情啊,她包来探班的呀。哎对,晚上我们一块吃饭,你也去吧,请客啊裴导。” “得,我主要作用是去买单的。”裴眠打趣,眼神却往外飘。这会子群演去候场了,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没几个人。 “怎么?说话不算话?”姚墨问。 “再看吧。”裴眠笑着摇了摇头,牵动着她纤长的、掩在乌发里的脖颈。姚墨瞧见她窝在毛衣里的衬衫领子皱巴巴的,窝囊得跟个小孩似的,下意识伸手去掏她的衣领。 裴眠没反应过来,身子僵在原地。姚墨是个坦坦荡荡的直女,顺手就做了,还一边说,“我听冉冉说,你俩大学就认识了。” “对,很久没见了。我自个儿来就行。”裴眠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伸出手去抚平衣领。姚墨拍了一下裴眠的手,“我帮你弄,你又看不着。” 再拒绝就不礼貌了。裴眠心里叹了口气,姚墨的呼吸打在她耳畔,搞得她有点坐立难安,只好悄悄地挪开头。 裴眠在想,吃饭这件事,是姚墨一时兴起,还是……她的意思呢?不是她的意思,又何必提什么大学同学呢? 正想着,楚冉冉来了。楚冉冉脸色不太好看。这也很正常,要是超级赛亚人只睡了仨小时,脸色也会不太好看。姚墨的助理在前头,掀开帘布,喊了一声,“楚老师来啦。”楚冉冉跟在后头,瞧见里面裴眠几乎在姚墨怀里。 帘布落下,楚冉冉站在原地,没跟着进去,深吸了口气,才笑着掀开帘布进去,“我快想死你啦!!!!墨儿~” 楚冉冉和姚墨两人见着面了,两人亲热地聊天。楚冉冉像是没瞧见裴眠似的,自顾自和姚墨唠嗑。裴眠也不生气,坐在边上听着。 间隙里姚墨也把话题挪到裴眠身上,楚冉冉面皮上浮了一层笑,也问起裴眠近况。话头浅尝辄止,又转回姚墨身上。 姚墨正心疼着楚冉冉没睡几个钟,裴眠看了看表,准备先行告辞去现场了。 “别忘了,裴导,说好今晚请吃饭的啊。”姚墨没放过她。 "破费了,裴导。"楚冉冉像是不知道这事,听到也只是客客气气地应了一声。她眼尖,瞧见桌面上摆的那杯奶茶,装不在意地问道,“哎,奶茶,还没喝呢?” “没来得及喝。”裴眠实话实说。 “喝呗。”楚冉冉拿眼角瞧裴眠。 裴眠只好拿起被故意遗忘的奶茶,拆了管,插进去,喝了一口。 楚冉冉眼波流转,话里有话“好喝吗?按你大学时爱喝的给你挑的。” 裴眠僵在原地,面不改色地吞咽了下去,她点了点头,匆匆走出棚屋。她突然抬起手上的奶茶,瞄了眼标签。 榴莲爆爆乐,全糖,烫。 裴眠看着这个标签,突然露出一个苦笑。 都说恨比爱长久,古人诚不欺我。 …… 裴眠很难受。 浑身都难受。 监视器后面四个脑袋。一个副导,一个场记,一个裴眠,一个楚冉冉。 最后一个脑袋落后裴眠身后半个身位坐着,两条长腿漫不经心交叉着,手机微弱的荧光照亮她的脸。 裴眠知道楚冉冉不在看着她,但就浑身别扭。这感觉像是监考老师挨着你走过的感觉,是没作弊,但就莫名心虚。 大监上姚墨正吊着威亚,一个左咏春右太极的。裴眠嘶了一声,对着麦喊了句,“Amber,这动线不对。” “哪不对?” “落点不对……哎,我过来和你说。” 裴眠摁下边上的副导,自个儿直接冲到现场。和dp Amber细细说这镜头的落幅得在哪。Amber是个盘顺个高的女人,一头荧光绿毛刺猬似的竖着,两胳膊上纹满了米老鼠、蜡笔小新的纹身。她嚼着嘴里的口香糖,说,“就为这事?” 她的眼神充满了怀疑。她又不是第一次和裴眠合作,裴眠很专业这事她知道,专业也包括在分工上,什么岗干什么活。所以其实很少见一个镜头开拍后,裴眠还要跑到现场来挑一个所谓的落点。 这很反常。 裴眠拿着小监,抱着胳膊站一边,“中午吃撑了,消消食。” 大监视器那头这回只剩楚冉冉一个了。导演都站在现场不挪窝了,副导和场记只好跟着跑到了现场。 楚冉冉没抬头。她依旧刷着手机,像是没意识到身边人都跑光了。她点开一个头像,要是裴眠瞧见,可能会觉得扳回一局,仰天大笑三声:原来这姐们还视奸我呢。 头像是一片波光粼粼的湖面。聊天界面只有裴眠发的一份剧本概述和两个字:诚邀。上个月发的消息,楚冉冉到现在都没回。但此刻却默不吭声地点进去裴眠的朋友圈。背景是一张油画。一片下坠的绿意里有几个垂着头的黑色人影,像是吊死在刚抽芽的柳树上。 不出意外,果然还是仅三天可见。 说明裴眠现在压根没暧昧的人。裴眠和人暧昧,那就和开屏孔雀似的,朋友圈全给开放了。又是凌晨三点发的小歌或者书,又是画的画。裴眠不爱发照片,朋友圈纯纯搞文艺。连当年入围古纳主竞赛单元,裴眠朋友圈也没发啥合照,就俩字:谢谢。搁楚冉冉的话说,裴眠朋友圈那味都冲鼻,每次都得焚香沐浴,吃素三天才敢点进去看,否则都怕自己配不上。 至于裴眠是不是谈恋爱了?谁脑子被枪打过了,能想着和裴眠谈恋爱啊? 眼瞧着裴眠感情状态跟口枯死的井似的,楚冉冉心情突然好了一些。她这会抬着头瞧着大监,监视器里裴眠喊了卡,凑上前给姚墨讲戏。不知道说了什么,姚墨笑得花枝乱颤。 楚冉冉刚弯起来的嘴角又垮了下来。她低头开始搜附近的饭店。好不好吃不重要,主要得让裴眠大出血。 谁叫裴眠欠她的。 这场戏比预计拖了半个钟才拍完。裴眠处理了手头上的一些事,就到了七点。她想装不记得要请客这件事。没想到那辆黑色gl8跟拦路虎似的。 车窗下摇,露出来姚墨一张脸,后面楚冉冉的那张也冲着她微笑,很虚假地。 裴眠被拉上车,车直接开向楚冉冉选的那家昂贵米其林餐厅。 姚墨心情很好,八卦起楚冉冉和裴眠,“之前没听说你俩是同学啊?” 楚冉冉不搭话,裴眠只好接上,“我14届,比楚老师大两届。算不上同学,算……”裴眠卡住了。不知道怎么形容她们之间诡异的关系。 “校友。”楚冉冉补充道。楚冉冉坐在前面,裴眠看不清她神色,只看到她笔直挺拔的鼻子。 楚冉冉的鼻子长得很好。若只看她的眼睛和嘴角,容易觉着她只能在什么校园甜宠剧里打转。是甜美,但容易腻味。好在鼻子长得高挺,冷着脸的时候,有几分糅合的清爽少年气。是最时兴的青衣脸。 裴眠突然想起来楚冉冉微博里评论区里有不少人嚷着要在她的鼻子上坐滑滑梯,忍不住笑了下。 “欸,那苏广平是不是和你一届的?”姚墨说。 裴眠听这名字一愣,她望了一眼没出声的楚冉冉,继续说道,“对,原先一个班的。” 姚墨转转眼珠子,又说,“搞半天你们都是同学啊。这娱乐圈还真是个圈。” 裴眠笑了笑,“都一样。科班的也不一定演得好,拍得好。” 话题回转着,掉入沉默。楚冉冉像是困极了,头倚在车窗上一点一点。 姚墨对着后面的裴眠做了个睡着了的口型。裴眠点点头,她低头处理着手机上的工作消息,车开了半个钟,她无聊地点开微博上的营销号,摁了静音。 “谁懂啊。楚冉冉和万坤的吻戏真是看得我小鹿乱撞。这两张伟大的脸在一块简直就是绝配,爸爸妈咪我来啦!” 裴眠看着这两张伟大的脸凑的很近,手指没犹豫,往下翻。翻着翻着,觉得有几分烦躁,索性锁了屏望向窗外。 我可真没出息,裴眠心里想。 第3章 饭局 有句古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暂且不谈这句古话是否隐含了性别歧视的含义,只能说,三个娱乐圈工作的女人坐一桌,那聊得都是包会上热搜的戏。 也确实只能聊些那个谁谁谁其实是个七星瓢虫,前两天刚被抓结果被资方保下来了,那个谁谁谁其实和谁做了剧组夫妻的不咸不淡的八卦,聊完再感慨下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这行难混,钱不好挣,下次再唠。这顿饭就很顺遂地吃完了。 因为如果要是聊工作聊资源,聊着聊着容易心理不平衡了,这道理好比握着一张五十八的卷子,企图问出个比自己差的分数,结果一问一个心里翻江倒海,脸上还要笑意吟吟。但资源不是写在纸上的分数,花落谁家尚且不知,有些人刚还在酒桌上姐姐妹妹好的,一下桌就通知经纪人火速撕饼去。 好在的是,这顿饭以不咸不淡的八卦结束了。裴眠婉拒了搭姚墨的保姆车走的好意,一个人靠着墙边点了根烟消食。 她离了组总算穿了件黑色长羽绒服,下巴藏在领子里,显得脸特小特青葱。 竟然和大学时候没什么两样。 “还没戒?”远远左边传来楚冉冉的声音。楚冉冉放松下来时,说话有股川都人的含含糊糊劲儿,字和字像是被糖丝儿粘连起来。 但楚冉冉和裴眠不是这么说话的。她说得字正腔圆,和念台词似的。 楚冉冉走到裴眠边上,隔了一臂距离。刚刚酒局上的氛围还没散。裴眠轻松地说,“进组哪有戒烟这回事啊……那可真是要我命了。”她瞧着楚冉冉盯着自己手指间夹的烟,立起身往另个方向走,走了两步,站定在下风口。她吸了口烟,吐了出来,薄荷味的烟雾里她看着楚冉冉。 “你戒了?” 楚冉冉嗯了一声,“被拍到就麻烦了。” “那我是不是得引诱下你?这样你的热搜也有我一分了。”裴眠席上喝了点酒,醉意尚未褪去,带出几分漫不经心的亲昵来。 楚冉冉插着兜,倚在墙边,只说,“你试试。” 裴眠没说话,烟已烧到屁股,她突然咦了一声,“你好像高了不少。” “比你高半个头了。”楚冉冉言语之间对自己的身高很满意。 裴眠笑了,楚冉冉读得懂。意思是“臭小孩一个。” 裴眠要点第二根,楚冉冉皱了皱眉。裴眠没理,她继续衔上了。烟雾缭绕像是上供的香火,墨点的眉眼无悲无喜。楚冉冉和她,隔着一个雾里看花的距离。 “你对谋杀小叙感兴趣。”裴眠用的是陈述句。 不是裴眠多聪明,只不过她身上也没什么别的吸引楚冉冉。她总不能真以为楚冉冉是对她自己个儿感兴趣吧。一个事业冉冉上升的新晋小花,对一个事业冉冉下降的文艺片导演上头了,决定放弃一切,为爱冲锋。 拜托,这又不是什么晋江百合小说。数数自己手上的饼,恐怕也就这个会让楚冉冉现如今的位置了。 女演员,一路演的都是古偶、校园、霸总甜宠剧,不缺流量,但到了年龄,缺一个说得过去的作品,要转型,要往上冲刺。 显然,还在筹备阶段的谋杀小叙是楚冉冉得跳一跳才能够上的大饼。悬疑故事,悬案改编,精良班底,s 级评级。演一个谋杀者到被谋杀者的心路历程,对楚冉冉考验很大,但是很好的转型机会。 重点是,只要能成,就能说明她不仅可以演,也可以抗住这种班底。楚冉冉会变成一个所向披靡的投资品,她会拿到更多的筹码,直到最后自己上了牌桌。 为了这些,一个骄傲的人会低下她的头颅,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会露出自己最柔软的肚皮。楚冉冉恰巧两者都是。楚冉冉会求人,但不会求裴眠。她站在楚汉两河的分界线,不越界,不谄媚。只是说:你欠我的。 话挑明了,楚冉冉的肢体放松下来,眼珠子冒了点寒光,像是要拨开迷雾望向裴眠。她开玩笑似的说,“那裴导觉得我行吗?不行的话,我也就不费这功夫了。” “Casting给你经纪人那也递了。”裴眠慢吞吞地说,“你很贵。” 裴眠这话多少是有些举轻若重的——到了这个关节点,钱还能成了拦路虎。她那经纪人要是想不清楚,楚冉冉自然有的是办法让她想清楚。 “我可以不贵。”楚冉冉低低地说。 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呢?诚然,用楚冉冉是一步险棋。毕竟楚冉冉出道演了一溜阳光开朗大女孩,戏路走得窄。平台那多少会有些担心楚冉冉扛不住剧。但裴眠不是小导演,裴眠自有选人的话语权。大不了她可以牺牲一些小角色,保一个楚冉冉。 裴眠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别了口气,“你不介意是我导,你比我强。” 楚冉冉笑了,“你介意给我演,还私发我啊。” 要不是裴眠私发给她这剧本,这活儿是轮不着楚冉冉自己个儿在这和裴眠拉拉扯扯的。裴眠放了个直钩,让楚冉冉愿者上钩了,现在又磨磨唧唧地说起这话。 “我看看我是不是被你拉黑了。” 骗人。 楚冉冉哦了一声。 “有些事也不能总过不去。”被戳破的裴眠这会又正人君子了。 楚冉冉知道裴眠的意思,只是啧了一声,“不能改个说法吗?比如说,你是真不希望像我这么好的演员被耽误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 “差点没听出来。” “你听得出来。” 裴眠说了这话耳廓也跟着红了。裴眠的耳朵长得很小巧,不多一块肉,和她这个人似的,薄薄一块软玉。 她捻了捻耳后的头发。 “不早了,回去吧。试镜通知你。”眼观鼻,鼻观嘴地下逐客令呢。 一不好意思就赶人,老惯犯了。 这么多年也没点长进。 也不对,没长进,怎么还老和女演员传绯闻啊? 楚冉冉心里想着,面上不气不恼,“好嘞,裴导怎么走?我给你捎回去。” “不用,我们应该不顺路。”裴眠不说怎么知道的不顺路,楚冉冉也不追问要去送。一场对话就此结束。 两人道别,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一切都被轻轻放下。再见面,就是导演裴眠和演员楚冉冉。 …… 楚冉冉但凡决定的事,就会快速推进下去。往好处说,就是行动力满分。往坏处说,就是倔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经纪人杨笑深以为然。 杨笑和楚冉冉相识很久。最开始,还在楚冉冉上大学那会。说实在的,那局她原本不想去。她那时候手头上有两个大花和一个流量小生,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头不挨枕的。就算再好的苗子,也都得有命去带是不? 但拗不过中间人和当家的大花关系太好。她得给大花个面子。 杨笑去了。中间人是个圈里颇有点影响力的老登,楚冉冉坐在边上,杨笑险些以为是小蜜。但吃着吃着,有几分怪。老登是存了几分别样心思,但楚冉冉不卑不亢,对这老登感激尚有,但不逾矩。俗称,了解你啥意思,但我端着,你要点脸,总不能逼良为娼是不? 杨笑觉得那股劲有点意思。后来她问楚冉冉和那老登怎么认识的。楚冉冉眨巴着眼,说是老师介绍的。做事还行,但人不是什么好人。一个不知道是不是莫须有的饭局,恨不得吊着她做点皮肉交易。 楚冉冉是没见过啥世面,但不至于为这所谓“世面”卖了自己的体面。楚冉冉不戳穿,把对方当老师辈供着。楚冉冉清风照明月,对方到最后竟也觉得自己这几分心思也有点没劲。楚冉冉老师还跑来点了他几句,都是熟人,手腕也不能玩得太过,不好收场。这般,拖了许久的饭局才终于闪亮登场。 杨笑问她不怕自个进了贼窝。楚冉冉答,要是贼窝,也不必拖那么久了。况且她又不是傻子,合同条款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虽然有点不做人吧,但哪个高枝不得花点劲儿攀攀。 楚冉冉心里门清儿,懂分寸,也很有胆气。机会到了,她也抓住了。很适合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圈子。 杨笑于是就这么签下了楚冉冉。表面上是要磨磨她性子,实际上确实抽不出空来带她。直到这两年大花出了事,只好被迫退休,这下杨笑才得已抽出空来看看楚冉冉。一看确实吓一跳,楚冉冉这几年就根野草似的,你随便把她扔到那犄角旮旯里,她也不气不恼,自顾自坚韧地成长着。她靠着自己竟也打出一番小天地来。 比她更上相的没她有演技,比她有演技的没她有观众缘,再加上身世清白,个性讨喜,辨识度上勉勉强强能称上内娱独一份。 有点小爆的意思。 杨笑重点终于放在了楚冉冉身上,综艺还是影视,把楚冉冉的行程统统塞满,撕饼撕番,硬生生撕出一条康庄大道,撕出一颗金灿灿的摇钱树。 现在金灿灿的摇钱树说:为了未来能摇更多钱,她现在暂时不太想摇钱了。 主意很正,但未免太正了,步子一步跨太大,真不怕扯着裆了。杨笑还真不能这么说,因为楚冉冉确实不怕扯着裆,她配得感很强,按照流行的词叫轻盈自信。再高的杆,她也能轻轻跃起——先跳再说。玩的就是鲤鱼跃龙门。 pua这招不好使,杨笑找着犄角旮旯的理由搪塞她,“那导演不是和你不对付吗?我寻思又来遛你呢,报个高价客客气气把人劝退了,别再白跑一趟。” 还有六个钟就要开工,楚冉冉仍窝在窝里读谋杀小叙的文学剧本初稿,“我和她聊过了,有戏。” 这话听起来像是一锤定音了,杨笑哪能真让楚冉冉一锤定音,否则要她这专业经纪人干什么?杨笑开腔了,“有戏归有戏,有10%的戏还是100%的戏可差太多了。一句有戏,把人给耽搁了,这事可不少见了。” 楚冉冉没搭腔,问,“这组说是什么时候开组来着?” 杨笑:“说是年底。” 楚冉冉:“那就是说还有大半年。大半年足够做很多事,赚很多钱了。你说是不是,杨老板?” 和聪明人说话确实轻松。这态度摆出来,意思是,有啥活尽管往她身上招呼吧。这大半年她可以不挑质量。 但杨笑也不是这种人,不至于为了一时快钱让楚冉冉这块金字招牌毁了。只不过要回点本,轧组是难避免了的。楚冉冉松了口,杨笑也不好再步步紧逼。只笑着说“行,那我帮你敲敲边鼓,既然要做,咱们就得给它拿下。” 两人达成默契。挂了电话,楚冉冉松了口气。这会功夫,本子已粗略翻完了。本子封皮上署名了一连串的编剧名,裴眠把自己个儿放最后。是她一贯作风。 楚冉冉指尖掠过裴眠的名字。那名字拥有那样的魔力,让楚冉冉蹭到它的部分都发麻。 楚冉冉面色沉了一下,对着裴眠的名字竖了个中指。 “去你的。”她小声嘀咕着。 “过不去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休想!” 第4章 一桩血案 裴眠和楚冉冉的恩怨,要追溯,还得追溯到读大学的时候。 故事的开头,楚冉冉没有对裴眠一见钟情,裴眠也没有对楚冉冉芳心暗许。俩人还没认识,就结了个不小不大的绊子。 那年裴眠大三,正天天抓耳挠腮写毕设的本子呢。但是写不出的时候就是写不出,灵感不来光顾,于是裴眠只好摆烂。 她开始好好上课了。 作为一个大学生,好好上课听起来就是职责内的事。不然上学干嘛呢? 但裴眠不这么觉得,要她在台下听着这些优越感十足的教授大谈自己个儿优秀的爱人、杰出的孩子,然后照着ppt念一遍,她还不如去大润发杀几条鱼,攒点钱拍片呢。 于是裴眠就这么吊儿郎当地度过了前两年的大学生涯。社团?不去。上课?不听。靠片子的高评分和期末的临时抱佛脚,勉勉强强没重修,这就来到大三了。 到了大三,不少同学开始急着找实习,托关系进剧组、进电视台。裴眠倒慢悠悠地享受起无聊但平缓的校园生活来了。 她决定换一个角度来看待自己的专业课。事物都有两面性,虽然老师课上得水,但是催眠啊。自从好好上课,裴眠的睡眠质量直线上升。 那天,在马概课上,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睡醒的时候头脑都在发懵,但裴眠却清晰地握住了一点命运的启示。 她要把这个梦拍下来。 “所以你根本不是没写完剧本,而是还没开始写????”电话那头祝喜的声音大喘着气。 哐当哐当地,配着激昂动感的音乐,是在跑步机履带上。 裴眠的头脑被外面艳阳天晒得一阵发晕。边上操场新生们正在军训,一波又一波的方队轰隆隆地前进。裴眠瞅了一眼,越发有气无力地说,“啊对对对。” 祝喜和裴眠从艺考时候就认识了,两人都是申城人,又上了一所大学,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朋友。多亲密,谈不上。但你要采访当时的裴眠,问她大学里有谁能称得上是朋友。裴眠只会想了又想,才很勉强地说,“祝喜?” 末尾语调还带点自我怀疑呢。 搁裴眠的概念里,祝喜只能算熟人,不能算朋友。至于朋友是什么,裴眠不知道。这话难免伤人,但祝喜不介意,她心里清楚,某种程度而言,裴眠是个没心没肺的人。那你要求一个没心肝的人把你放心里,岂不是太强人所难了? 再说了有点才华的人多少有点怪癖。比如说缺乏社会化训练啦,比如说一张嘴就让人怀疑是不是淬了毒了。 此刻祝喜就被裴眠这句话给噎着了,停了跑步机,骂到,“那你跟我说个屁啊?” “我想和你分享。我觉得真行,特美,特有意思。” “停停停,你给我打住,”祝喜不听裴眠放屁,“你就说你想要什么吧?” 裴眠汲着步子,躲到树荫下,“我想了想,得做个长片。” “长片?”祝喜倒吸一口凉气,“我没听错吧,你是真敢想啊!你真当自己个儿卡梅隆了,做个梦就能整个终结者出来了啊?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这个世界疯了,”裴眠开口,“我都不可能疯。” 冷静地,自持地,倨傲地。 祝喜气得失笑,“这是重点吗?大姐!剧本都没写,就和我扯要做长片。钱呢?人呢?本子呢?哪一样能解决啊?” “三个月,本子能出来。”裴眠说,“我是真想拍。” 话刚说完,祝喜挂了电话,一秒都不愿意多搭理裴眠这个精神病。 裴眠也不着急,已经走到了食堂。一开门,冷气将她包围。她舒服地叹了口气,排队买饭去了。 不过三分钟,祝喜电话又打了过来,“你在学校哪呢?” “西楼食堂。” “给我点个番茄鸡蛋烩饭,加个鸡腿。我十分钟到。” 说完又风风火火地挂了。 裴眠面皮上泛了点笑,此时正是饭点,队排得长,她带上耳机,播了一支巴赫的c大调前奏曲。悠长和缓的旋律屏蔽了周遭的人声,裴眠半阖着眼,抽丝剥茧地将梦里的意象拆解开来。 在此刻,食堂的灯像是突然熄灭,唯一一盏灯打在她身上,她就在这微弱幽暗的光里悬浮起来。当裴眠幻想,就不再被重力辖制。她从漆黑的地牢飘去理想国。 …… 楚冉冉脸上冒着热气,推开食堂的门,一口气不带歇,冲到了打饭队伍里。 她个高腿长,跑起来和矫健的鹿似的,室友苏橙过了两三分钟才勉强赶上,此时楚冉冉身后已经排了一溜的人。 苏橙撑着膝盖,不禁感叹道,“你高中是练过短跑吗?” 楚冉冉让了半个身位,让苏橙站进来,“我只是单纯要饿死了。黄sir和唐儿呢?”她爽朗地笑着。 “她们占座去了。” 楚冉冉嗯了一声,军绿色的帽檐压在她的刘海上,微微地盖住她的上眼皮,“那她们吃什么呀?” “没事,她们待会在群里发。”这句话说完,气氛陷入短暂的沉默。 苏橙突然说,“其实我一开始看到和你分到一个寝室,我都吓了一跳。我还以为你会很不好相处呢。” 楚冉冉又笑了,“怎么会这样想,我名声这么差吗?” “也不是,就是那件事,感觉你很不好惹啦,有点凶巴巴的。”苏橙看楚冉冉,又说,“但是你做得很对!这种人就该被治治!” 楚冉冉知道苏橙指的哪件事。还没进学校,楚冉冉的照片就在微博的营销号上,被冠以最美艺考生的名头,疯狂转发了起来。 不知道哪位天才还扒到楚冉冉的微博,这下可得了,一群人涌到楚冉冉评论区。 “没考上就花钱买营销?真不怕闪着腰了!” “最美艺考生?就这?” “这双眼皮割的吧。” “感觉会拿烟头烫我。” “我和她一个艺考机构,哎听说她玩得老花了,劈腿了好几个帅哥。” 无妄之灾。 一瞬间,楚冉冉被汹涌的恶意淹没。楚冉冉觉得莫名其妙。偷拍她的营销号感情还成为她雇的了?还劈腿帅哥?帅个毛线啊?艺考机构那群油腻男她躲都来不及还上赶着泡?双眼皮从娘胎里就带出来的,隔着网线鉴整容啊?一个个造谣不用负法律责任的啊? 可以负,但问题是你得有钱告啊。恰好,楚冉冉没钱。那怎么办?忍着吗? 惯着这群没脑子的键盘侠了!楚冉冉一个个在评论区怼回去。词藻丰富、行云流水、不沾脏字地骂人。 楚冉冉自认为很有礼貌,因为她嘴里骂的更不能播。可这些事并没有因为楚冉冉的反击而消匿,反而热锅浇油,愈演愈烈,直接让楚冉冉上了次热搜。 楚冉冉就此出名了,当然不是特别好的名。 谁能对一个牙尖嘴利的女人有好感呢?尽管她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楚冉冉顿了顿,说,“其实我挺讲道理的,奈何骂我的人不太讲道理。” 苏橙:“是这样。诶你知道苏广平吗?” 楚冉冉一愣,“谁?” 苏橙眨巴眨巴眼,说,“他不是和你一个高中的吗?你真不知道?他还为你打抱不平呢!”见楚冉冉真的不知道,苏橙打开手机,翻出苏广平的微博看。 置顶的是一家全家合照,像是恨不得别人知道他爸是知名导演,他妈是知名演员似的。三张脸凑得很近,中间的那张脸俊朗清秀…… 谁?谁来着? 哦,想起来了。这不是因为没过上电文化分复读的那位吗?见过,但仅限于课间操在操场上的擦肩而过。连话都没说过。 脸还不如那个id眼熟。川都吴彦祖。 嘶……是找她说啥来着?楚冉冉忘了。 苏橙往下翻,咦了一声,“怎么找不着了?我记得他明明转发过你的微博啊……” “可能我把原来那条微博删了。所以他这也不显示了吧。”楚冉冉没删,睁眼说瞎话呢。 苏橙:“哦哦哦这样啊。就是他转发了你的微博,说他读高中的时候就认识你,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叫大家不要造谣啦。然后欢迎你报考上电。” “他也在上电?” 苏橙星星眼,“对啊,他戏导的,比我们大两届,真人真的超帅~” 楚冉冉笑着说,“是这样哦。”她对这个话题兴趣缺缺,这会唠嗑的功夫,已经到了窗口。她张望着窗口后的菜,魂都被勾走了。 来一份青椒肉丝、菠萝咕咾肉、小炒鸡和香喷喷的大米饭。嗯,炸鸡腿看着也挺香。来一份。 楚冉冉口腔里的唾液疯狂分泌,完全没听见边上苏橙正大书特书论苏广平有多帅这件事。 孩子听不见,孩子长身体,孩子饿。 孩子想吃饭。 可惜孩子前面的女生说话声若细蚊,阿姨扯着嗓子问,“你说啥?吃啥啊到底?”几个来回,楚冉冉憋不住了,上前一步,说,“两份番茄炒蛋烩饭,加一个鸡腿。” 女生没回头,没道谢,站在原地。阿姨三下五除二盛完了。那女生端着俩餐盘都费劲,还低着头走路,一扭头啪一下就撞到了急着往前走的楚冉冉身上。 不锈钢铁盘在地上哐啷啷响,楚冉冉从胸口到裤腿一溜挂满了番茄炒蛋,面色不善,但没吱声。边上苏橙叫了起来,不至于骂人,但多少有点指责对方的意思。 那女生愣了神,抬头看了一眼楚冉冉,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楚冉冉也没听清。那女生端着手上还剩的一个餐盘,自顾自走开了。 楚冉冉这下脸色更臭了,她深吸一口气,对气得跳脚的苏橙说,“没事没事,她也不是故意的,咱们先点饭,端过去,然后我去把衣服换了,再来找你们。” “不是故意的,也好歹道个歉啊。什么人啊这么没素质!”苏橙骂道。 楚冉冉没吱声,苏橙也不好继续说下去了,只不过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室友和传闻中的太不一样。 她感觉楚冉冉脾气相当的好。 但这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楚冉冉不是脾气好,而是这会,菜汁都要渗到她吊带里去了。现在要跑去找这个女生大骂三百回合,那她可真就浸入味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么小个学校,她不怕碰不着。一碰着就得让对方领会下楚冉冉牌bb机的威力。楚冉冉想着, 而食堂的那头,祝喜一推门而进,就被裴眠塞了个餐盘到怀里。二话不说,裴眠扭头跑走了。祝喜人生第一次见裴眠跑步。虽然四肢及其不协调,看起来跟进击的巨人似的,但确实挺快。 祝喜乐得吱吱笑,没忘问她干嘛去。裴眠冲她摇了摇手,跑得没影了。 裴眠跑去门口贩卖机买了包纸巾和瓶冰矿泉水。急匆匆赶回刚刚排队的队列,只见地上那一滩惨死的番茄炒蛋已经消失不见。队伍里的那两个女生也不见了。 祝喜抬眼,啃着鸡腿问,“干嘛去了?跑得和奇行种似的。” 裴眠摘下耳机,说了一句,“刚刚把饭泼人身上了。” 祝喜掏掏耳朵,“是我聋了还是你瞎了?我怎么听不见你说话。” “我说,我刚刚把饭泼人身上了。再说我瞎了也不影响我说话啊。”就像惹了祸但不影响裴眠在这盘祝喜逻辑。 祝喜幸灾乐祸,“哟,那你和人家咋说的?” 裴眠:“我说对不起,让她等在原地,我去买瓶水帮她冲掉,也是怕她烫伤。我想我再陪她回宿舍,换了衣服我来洗。” 祝喜点点头,“还得是裴老师会做人呢。比保险公司还周密。然后呢?” 裴眠:“然后人不见了。没等我。” 祝喜扯着嗓子说,“你这不废话,你那嗓门够听见什么的啊?” 裴眠精准躲过从祝喜嘴里弹射而出的一粒米饭粒,幡然醒悟。她眉头皱在一块,怪纠结的样子。也是,裴眠是个没心没肝的人,但这种没心没肝也体现在对所有人都特客套,特体面。当然,裴眠谈创作的时候除外。 泼了人家一身饭然后扭头就溜这事,裴眠这辈子都干不出来。但在对方视角来言,就是这么回事。 裴眠心里有点过意不去。 这下裴眠叹了口气,又说,“穿着军训服的,才大一。这一浇给人对电影学院的热情都浇没了。” “放屁!你还关心这个?” “不关心也不妨碍我这么说啊。”裴眠揉吧揉吧脸,拧了矿泉水瓶盖,没拧动,递给祝喜。 祝喜一脸嫌弃,拧开了,还给裴眠,“我感觉我像你妈似的。” “妈,能帮我找着人吗?” “你上表白墙呗,这一表白可就能看着了。大一都可爱看这玩意儿。” 这下轮到裴眠一脸嫌弃了,祝喜哼了一声,“行,就你清高。我看你也没多抱歉。” 裴眠的抱歉确实如此。有一点但不多。 她心里暗下决定,会遇着的。这么小个学校,还能遇不着吗?一遇着,她裴眠就给人道歉。请吃个饭,解释解释,这事也就能平了吧。 不出裴眠所料,还真遇着了。 但可惜遇着的场所不太对头,不太是个能张嘴交流的场所。 第5章 理想主义者和可乐 照今天的话来说,祝喜是个学二代。祝喜她娘祝晓晓年方五十八,在上电风风雨雨二十五年,今年刚退休了。 但这不耽误电影行业欣欣向荣时期上电表演系教授的含金量。不少混到好莱坞去的影帝影后见着她,也得低着头装乖,叫一句老师。 据祝喜描述,有点孙悟空见着菩提老祖的意思。裴眠是没荣幸去这种饭局,而祝喜在这种事上被浸泡得耳濡目染,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姐姐,把人哄得个个都眉开眼笑。 祝喜没啥创作艺术的细胞,但颇有些经营艺术的头脑。借着这层关系,在学校边上开了个表演工作坊,里面任教的都是些在大荧幕上叱咤风云的行业标杆。 裴眠注视着走廊两侧墙上挂满的教师照片,不由得说,“每次来你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祝喜在前面走:“怎么?太高端了?” 裴眠慢悠悠地说:“是,我等掏不出钱的凡夫俗子不配入内。” 祝喜扭过头,瞪了一眼,“可别,老师们是来传递专业精神的。再说,这点钱够干嘛的啊?” 裴眠:“够投一部还没成型、但颇有意趣的长片。” 祝喜拿沪市话骂她,“小赤佬,唔要面孔。” 走廊空荡荡,俩人已经走到深处。尽头是祝喜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和祝喜的住处都差不离了。里面生活设备一应俱全。祝喜开了空调,往沙发上一歪,“你先洗还是我先先洗?” “啊?” “不是说要投资吗,没瞧见这沙发是红的啊?” 裴眠翻了个白眼。她来了许多回,和自个儿家一样熟,往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扔给祝喜一瓶,就在地毯上盘腿坐下了。 裴眠不和她废话,点了根烟,说,“先是黑暗,有水声。” “嗯?” “浴室,很狭窄,能听见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流着。浴缸里躺着个**的女人。她的脸和身体都像是被冻僵了,阖着眼,没有呼吸。 一双橡胶手套入镜,有着蛇一样的青色纹路。手套隔空抚摸着女人的肢体,缓慢地,不忍地。” “很色情。”祝喜也点了根烟。 “不,很纯洁,像朝拜。另一个女人入了镜,侧着脸,贴近**女人的腹部。她听见旋律从女人的腹部传来,夹杂着咚咚咚的鼓动。” “什么旋律?” “小号声,特激昂。哒哒哒哒哒。” “有点耳熟。哒哒哒哒哒。” “拿坡里舞曲。特渺茫,听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纱。按压,按压,按压,节奏越来越快,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个尖锐的错音,吹走调了。 梦醒了,绿皮火车外是一片旷野。哐当哐当着,驶入漆黑的隧道里。” …… 一个故事讲完落幕,天已黑透。由于影片内容不一定能过审,所以此处作者不赘述。裴眠面前的烟灰缸插满了烟头,连头发缝里都烟雾缭绕的。 两人一躺一坐。犹如镜面一般的静默里,裴眠低低哑哑地开了嗓,“怎么样?” 祝喜趴在沙发上,拿胳膊肘支着脑袋,瞥了裴眠一眼,“不怎么样。” 裴眠见她思索着什么的神情说,“骗人。” 祝喜:“没骗人,一听就过不了审,所以不怎么样。” 裴眠:“我问的是故事,没问别的。” 祝喜:“那也就勉勉强强有点意思吧。” 裴眠:“很值得拍。” 祝喜:“过不了审。” 裴眠:“哦。” 气氛又陷入沉默。裴眠站起身,将空可乐罐和烟头都扔进垃圾桶。她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烟灰。 很显然她不是什么自理能力多强的人,一件白色的T恤被她手掌心抹成花灰色的了。街边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尤为认真。 尤为认真地把事情搞砸是裴眠自认为擅长的事。 习以为常,不出所料。 所以扭头,迈步,拧门把手。 “走了。”裴眠说。 黑暗里咔擦一声,火苗冒了出来,点燃了祝喜叼在嘴边的烟。 祝喜喊道:“裴眠。” “是,这故事确实特女性主义,特先锋。但是你知道这玩意儿根本实现不了吗?我粗略算算,你这个拍出来拢共少说都要两百个。而且你本子,让你改,你乐意改吗?不改就过不了审,改了就四分五裂的,和坨屎一样。 你心里做好这准备了吗?没做好和我扯什么蛋啊。”祝喜说着说着,拧了烟头继续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电影没有电影院,没有观众,就不是电影。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懂吗?” 裴眠站在原地,很平静地说,“你说得对。” “什么能力做什么事嘛。我们现在拍个毕设小短片,毕业了,找个组当牛马还是卖点电子烟,无所谓。整这出干嘛啊?” 祝喜越说越焦灼,越说越来劲,啪地跳起来,在这间办公室里来回走。 “再说了,我们还这么年轻,急什么啊?又不是搁早先还能瞒着上面把片递出去,被禁拍个几年,也觉得自个特牛掰特先锋。现在真整这出,就真完了,完蛋了,翻不了身了。你总不至于希望搞砸自己的整个人生吧!” 裴眠听祝喜说这话,又不急着走了。她点点头,终于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那就算了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触到祝喜哪根麻筋似的,她突然停了步子,震惊地望向祝喜,脱口而出,“算了?你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人一旦话说多了,就容易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祝喜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悔不当初,不说话了。裴眠慢慢走回来,她又从冰箱里掏出两罐冰可乐,扔给祝喜一瓶。 裴眠开了一罐,不喝,只听这易拉罐里的碳酸泡沫噼里啪啦地上升、破裂。像极了一群前赴后继的理想主义者。 祝喜握着另一个罐,视线垂着,只能瞧见裴眠的一双脚。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细长洁白的脚背窝在旧到褪色的人字拖里。 这双脚在抖。 祝喜视线上扬。那双脚连带着腿抖动,一只手叠在肚子上,一只手撑在身体后。 裴眠在笑。 “笑笑笑,我真是败给你了。”祝喜叹了口气。但不知道怎么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以做,但得过审,得改。” “嗯。” “得找个牛掰监制。别说什么你不乐意玩这套。” “嗯。” “但得先毕业。先把毕设搞定吧。” “这个简单。” “那……干杯?” “干杯。” 可乐罐撞在一起,这是属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夜。 …… 裴眠和祝喜就像是一对黄金搭档,裴眠负责搞创作,祝喜负责搞创作之外的一切。自上大学以来,这俩名字总是在作业的末尾挨着出现。 导演&编剧:裴眠 制片:祝喜 她俩是年级里出名的姐俩好,但这也耐不住祝喜犯贱。祝喜一犯贱,裴眠就恨不得避舍三尺,为的是只留清白在人间。 也就新学期开学了三个月,在学校咖啡馆里,俩人正对着毕设短片的安排。祝喜凝视着玻璃窗上裴眠和自个儿的倒影,一个文倦清瘦,一个妩媚美艳。嘴唇一张一合,没忍住又犯了一次贱。 “说实在的,我俩确实有点般配。” 坐在对面的裴眠听到这话,头也没抬,“放你爹的屁。” 祝喜较上劲了,“怎么了?我还配不上你了?” 裴眠抬起头打量祝喜,面色有点古怪。像是认真思量了一番,说,“我不喜欢直女。” 一个平a炸出个大招,祝喜惊得连嗓门都大了,“我靠你喜欢女的啊?” 裴眠无语了,“你能再大点声吗?” “不是,我还以为你是无性恋呢,看着跟尼姑就差剃个光头了。没想到你背地里玩这么大。不过这么久,没见你有女朋友啊。” 裴眠更无语了,“没谈过也不代表我不知道自己个儿的性取向啊。” 祝喜露出一抹坏笑,“哦~暗恋过。谁啊?我知道吗?” 裴眠:“别瞎说。” 祝喜继续发力,“我想起来了,艺考的时候你就和陈沁特别好……” 这犯贱的话没得已继续下去。裴眠不好意思到有点恼了,瞪着个眼,眼神和小刀似的逼到祝喜鼻尖似的。 “演员到现在还没定。” 再说我真杀了你。 “哦……有几个人递了,我发给你看看。” 哟哟哟还害臊喽。就是被我说中了! 话题重新转向毕设选角儿上。裴眠松了口气。 她觉得脸带着脖子那块都燥热了起来。 裴眠发现自己喜欢女孩这件事,得从初中说起了。她这人性格从小就冷淡,在班里不被视为任何小团体的一份子。但也奇怪,她在女生中的人缘挺好,每个人都乐意和她玩。 有天,体育课下课,天气特热。有个女生和裴眠还完器材,走在树荫下。 那女生凑过来,眼珠亮晶晶的,“给你摸个好东西。”女生没等裴眠答声,掀开校服下摆,拉着裴眠的手掌,摁在了她平摊的小腹上。女生看着呆了的裴眠,大笑了起来。 这一摁,裴眠就彻底完蛋。她感觉到心里有块地方松动了,奇怪的渴望在她身体里涌动。裴眠开始做梦,梦里女孩的眼睛深邃又明亮,像黑曜石。她冲她笑,引着她的手往别的地方摸。 裴眠被这个梦折磨得科学上网,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弄明白了,那然后呢?还想有什么然后啊?这女孩已经在□□空间上晒起和她男朋友的两周年纪念日了。 至此,小小的裴眠收获了第一个教训:喜欢女的,可以。但喜欢直女,不行。 裴眠身体力行着,于是就这么一路寡到了大学。中间是有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暧昧,但都不了了之了。 好在,对于这个现状,裴眠也毫不在意。 裴眠并不觉得爱情是多好的东西。她总觉得电影里所宣传的伟大的爱情并不存在,在现实中,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权力关系——这意味着爱情是暴力的、痛苦的,是要心甘情愿被他人统治。 裴眠很清醒,她不指望独裁者能有良心,不论这个独裁者是她自己还是别的谁。 读大学的裴眠没觉得自己读太多书把脑子读坏了。她觉得自己非常有理,非常理智,简直是众人皆醉她独醒呢。 可唯独她没想到的是——爱情这玩意儿,是不和你讲道理的。 此刻裴眠尚且没意识到爱情这朵乌云迟早要降临到她头上,正仔仔细细看着祝喜发来的演员资料。绝大部分都能对上号,经验丰富,也形象符合。 唯独这个女主角的选角,裴眠有点犯难。“女主有别的人选吗?” 祝喜敲着手机键盘说,“没有,学校里能薅过来的都在这了……”话说了一半,又停了,“等等这又来了个新的。” 祝喜神色有几分玩味,“苏广平推的,他新交的小女朋友,大一新生。” “叫楚冉冉,要看看吗?” 第6章 关于乐趣 作为一个百合文的女主,和男人谈恋爱这件事是几乎让读者不可饶恕的。这就和你看个言情小说,里面英俊多金的男主过去曾是个千娇百媚的0一样,让人大跌眼镜。 但实际上这两者略有不同。直男们不是浸泡在充满了10恋的社会里长大,而有一部分wondergirl最开始对恋爱的理解,确实还按照最基本的社会规训来。直到觉得有点不对劲,才开始寻找是不是还存在着另一种性别选项。 楚冉冉就是其一。 于是在还懵懂的阶段,楚冉冉体验了,谈过两个看起来还不错的男朋友。因为家里管得严,尚且只是看看电影,牵牵小手,在路边撸点小串。 说实在的,楚冉冉觉得这种爱情的体验和玩伴似的。 有,有点别扭,但一块玩也能勉强接受。 没有,挺好,她无所谓。 至此,楚冉冉发现自己好像和规训里说的不太相同。楚冉冉开始自我探索,一探索目光就转向高中里的拉拉情侣。 短头发的,确实也长相清秀,但是楚冉冉有点不感冒。长头发的,楚冉冉能行,但也没有非要如此的感受。 楚冉冉没遇上另一个the one,于是只能得出来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 结论是:谈恋爱不如干饭。 楚冉冉就这么一路到了大学。但不是谁都和楚冉冉一样这么想的。比方说,她的室友苏橙就疯狂迷恋着苏广平,天天和楚冉冉细数些,这人又在哪个教学楼出没了,打篮球的时候真的好帅……诸如此类,开学一个月了,都还没减退一点热情。 晚上十点了,寝室里熄了灯。202宿舍里四个人没睡,隔着手机屏幕摇色子,玩真心话大冒险。 这把楚冉冉最大,苏橙最小。 楚然然问了个问题,“苏橙,你为什么这么喜欢苏广平啊?” 楚然然对这事是真好奇。但对面的唐棠和黄静茹听到这问题,立马发出了嘘声。 “这有啥好问的?没劲嗷。”黄静茹哈尔滨人,一张嘴就是大碴子味。 唐棠打了个哈欠,跟着说,“是啊,要问不得问点劲爆的。这不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吗?” 楚冉冉不信:“你们都知道?” 黄静茹:“还能是什么?长得帅呗。” 唐棠:“呸,橙子没那么肤浅。这哥们导二代,得是因为才华,对吧?” 苏橙这会才出声了,“都不是。”她拿手捂了捂自己滚烫的脸,继续说,“就是……那天开学报道,我不是一个人来的嘛?上宿舍楼我一个人没拿动行李,他帮我拿上来的。” 黄静茹:“你可拉倒吧。那说明你得多吃点肉,缺锻炼了。” 唐棠:“宿管阿姨没看见?这不得反手就给他个处分。” 搞半天原来是觉得他人好。 两人笑笑嚷嚷着,楚冉冉倒是很认真地继续说,“这万一是他居心不良呢?” 苏橙:“他都没要我微信。拿上去就走了。我倒还真希望他……” 苏橙话没说完,边上俩人开始怪声怪气地哟哟哟了。楚冉冉没笑,又问,“万一他没你想象的人那么好呢?” 苏橙握着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哪有那么多万一啊?我就是……喜欢他嘛。” 楚冉冉的暗示苏橙是一点都没get到,反倒使她越发沉浸在少女心事上了。 楚冉冉没再提。她的这些暗示当然不是空穴来风——楚冉冉有点依据,但不多。 自从这个苏广平这个名字在楚冉冉耳边老是晃悠,楚冉冉回翻了微博的私信记录。隔了四五页的辱骂,总算瞧见这位川都吴彦祖的私信。 川都吴彦祖:哈喽学妹。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原来比你大两届,也在川中读书的。这事你别担心,公道自在人心,别与傻瓜论断长。 我帮你说了几句话,希望能帮上你。我看你的微博,已经被上电录取了。恭喜你。如果有什么关于上电想问的,可以加我的微信号哦s8914l。 接着是一个猫猫Wink的表情包。 挺有礼貌,热情体面,顶多是有点溢出屏幕的好感,但这也不算什么错。直到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哥们删了转发发声的微博。 这就有点微妙了。 感觉像是……这哥们见楚冉冉没上钩,索性把鱼饵就收回来了。这意思好像是,替一个女生发声,可以。但前提是泡到这个女生。 但只是感觉像,而不是就是。所以楚冉冉不至于一口咬死了,冲到苏橙面前说:你暗恋的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楚冉冉又不是柯南,说出来的都是真相。于是就按耐着心底的那点狐疑,点到即止,没再说了。 …… 表演系的学生是要出早功的,昨儿刚聊了大半宿,今儿早上八点就得准时爬起来,练发声,练台词。 转眼已到了九月。早晨的太阳不算毒辣,茵茵草地上正值青春年华、面容娇好的表演生们正在练晨功。 辅导员正挨个点名签到,草地那头苏广平走过来,端着一杯冰美式,拢了个背头,神情气爽地走了过来,他冲辅导员微笑着点点头,找了个长椅,派头十足地坐下了。202寝室也在人群中,四个人中除了楚冉冉都萎靡不振,耷拉着眼站在人群里,寻思回去补觉呢,也都没瞧见这不速之客。 而楚冉冉平常就觉少,这会也不觉得困,一门心思全放在老师说的发声部位,也没注意到来了什么无关人等。 辅导员把名点完,清了清嗓子,“来,大家先停一下。我给大家介绍一下啊——”苏广平走到辅导员边上,施施然地欠了欠身,“你们的学长苏广平,今天来给他的毕设选角啊。苏导,角色要求是……”辅导员想了想,没想起来。苏广平接过话茬,“女性,有舞蹈基础,有没有影视表演经验不重要,只要对表演有热情就好。欢迎有兴趣的学妹来找我聊聊。” 辅导员点点头,继续说道,”对,这是个好机会,大家把握住啊。”话没说完,唐棠已经怼了怼苏橙的左胳膊,黄静茹怼了怼苏橙的右胳膊。 两人眼神写满了“缺觉就有人给你送枕头,还不快去?”苏橙确实有舞蹈基础,她从小学民族舞,学了快有七八年了。但这个寝室不是只有她有。楚冉冉也有。 苏橙扭头问楚冉冉,“冉冉,我们一块去吧。” 楚冉冉笑了笑,“没事儿,你去就行。我那舞蹈基础约等于没有。你去正合适。” 苏橙咬着下嘴唇,看着那边已经有几个女生自告奋勇地跑过去了,又说,“你就陪我去吧,我一个人有点…有点不好意思。” 苏橙总觉得自从昨天晚上,楚冉冉和她的关系格外拉近了。果然她这一请求,再凑过来拉着楚冉冉的胳膊,楚冉冉就很难拒绝了,她认命地跟着苏橙往前走。 队伍里她压低了声音,说,“说好了,我只是陪你啊。”苏橙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嗯呢,我知道的,你最好了冉冉。” 很快就轮到了苏橙和楚冉冉两人。苏广平的目光先是落到了楚冉冉身上,但很快,又移到了苏橙身上。 他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怎么称呼,这两位同学?” 苏橙:“我,我叫苏橙。” 楚冉冉:“楚冉冉。” 苏广平点点头,对着苏橙继续说,“你也姓苏啊,真巧。” 苏橙点点头,有点脸红了。 “总感觉你有点眼熟。我是不是哪里见过你啊。” 苏橙更不好意思了,“见过。开学第一天学长帮我提过行李箱。” 苏广平脸上的表情迟疑了一瞬,然后接上了苏橙的话茬,“那我们俩真的很有缘哦,加个微信吧,你的形象很合适。试镜我通知你。” 两人加上微信,苏广平这才看着楚冉冉,“楚同学,你微博那件事现在怎么样了?还在受影响吗?” 楚冉冉挺意外苏广平竟会主动提起,回答道,“没事,都被骂习惯了。谢谢你为我发声。” 苏广平听这话笑了。话是对楚冉冉说的,眼睛却盯着苏橙,“害,这么说我是真不好意思了。原先想着能帮楚同学做点什么,结果被我老妈瞧见,骂得狗血淋头不说,还逼我删了。她说什么娱乐圈最忌讳的就是瞎站队。哎呀这些事,我也是真搞不懂,现在只好谨言慎行,不敢说,真的不敢说。” 他拿手指做了一个把嘴封住的动作,苏橙被逗笑了。 苏广平继续笑意晏晏地说,“那就先这样?楚同学也有我的微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加我微信就行。小苏学妹,我到时候叫你试镜,可千万别放我鸽子啊。我很看好你哦。” 还真是大大方方,坦坦荡荡。 苏橙满脸通红,已经在心里土拨鼠尖叫了,满脑子只有这句我很看好你哦。而边上的楚冉冉松了口气:还好是自己把人想坏了。这么想着,原先心里的那点子芥蒂就被楚冉冉抛之脑后了。 两人一回去,黄静茹和唐棠就开始追问过了吗过了吗过了吗。一得到苏橙那句加上微信了的盖棺定论,两个人恨不得宣布苏橙和苏广平已经新婚燕尔十周年了。 黄静茹:“那你俩生孩子都不用考虑和妈姓还是和爸姓了。” 唐棠:“我去思路清奇啊黄sir。” 黄静茹:“那必须必啊!” 楚冉冉也在边上笑,“那不行,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黄静茹:“你算老几啊?你不同意滴,sei问你了嗷?” 唐棠:“就是就是。” “先考察他个两三年。”楚冉冉搂着苏橙肩膀,煞有其事地说,“可不能便宜这臭小子了。”苏橙晕乎乎地笑,只觉得这是她开学以来最美好的一天。 一语成谶,苏广平和苏橙进展飞速。 苏橙试镜没选上,但是自试镜那天回来起,苏橙开始时常对着手机傻笑,无论做什么事,微信提示音一响起来,就拿起手机啪啪啪地打字。仅仅过了两个月,苏广平几乎成了她们202宿舍的编外人员。她们是去食堂吃饭也好,还是出去玩儿也好,苏广平都很自然地跟着,时不时还能帮忙拿点快递,开个车送她们,或者聊天时给上点职业建议。 要问202成员对苏广平的想法,那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这小伙,不错,能处! 又过了一周,苏橙在宿舍群里宣布了个大消息,说有个朋友能帮忙免费拍模卡,请大家去。 202一行人就去了。拍完了才知道,这是苏广平朋友开的工作室。卖的是苏广平的面子。 而苏广平好整以暇地拎着五杯奶茶候在外边,做了一副体贴姿态。五人一块去吃饭。席面上黄静茹和唐棠打趣着两位新人,苏广平只是笑着不说话,往苏橙碗里夹菜。 一顿饭散了,楚冉冉溜去巷口抽烟消食。 “借个火。楚同学。”苏广平跟来了。 楚冉冉把火机丢给他。她有些食困,懒得说话,沉默着抽烟。 “苏橙把你们整个寝室的微信推给我了,叫我帮忙给你们也找点活。”苏广平说,“三个人里,就你到现在还没通过。”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的微信这么难加上吗,楚同学?”语气带点调侃意味。 楚冉冉睁眼扯瞎话:“啊?不知道,没看见吧。” 其实楚冉冉看起来外向,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i人。比起和人闲聊,她更愿意一个人呆着看会书。但奈何太多人要找她闲聊,和她扯扯玩笑,聊聊天气,然后走向表白。含蓄的,或是直接的,有对象的、还是没对象的,男的或是女的,叽里呱啦着冲楚冉冉表达一些很滚烫的心意。因此,楚冉冉从初中起就总被卷入腥风血雨里,练出一张得理不饶人的嘴。 于是,楚冉冉懂了个道理:如非必要,微信不加闲杂人等。 苏广平就属于这个闲杂人等。 楚冉冉想了想,找补了一句,“我暂时也没找活的需要。现阶段我把课上好,基本功练好就行了。谢谢橙子和你为我着想。” 楚冉冉自认为无懈可击。 苏广平:“你这样容易让人误会哦。” 楚冉冉:? 苏广平:“加上吧。搞例外,多不好。” 话说得怪里怪气。楚冉冉皱了皱眉,“不想加。” 苏广平的喉咙里跑过了一辆拖拉机,呵哧呵哧地笑着,“你知道有个说法吗?当一群人大笑的时候,你会下意识望向自己喜欢的那个人。你不会不承认,今天大笑的时刻,你看向的是我这件事吧?” 什么玩意儿?什么狗屁玩意儿?楚冉冉简直不相信吃饭时脑子里只有香香饭的饭脑袋楚冉冉她本人竟然能被造这么大谣。她被气得语塞。而她脸上震惊的神情,被苏广平理解成被戳破少女心事的结果。 “别欲情故纵了,冉冉。我喜欢的、欣赏的,从头到尾都只有你一个……”他眼色迷离,伸出手要去抓楚冉冉的手腕。 给楚冉冉恶心够呛。 楚冉冉一个鹞子翻身,边后退边怒骂:“有病吧我靠?我吃个饭都能给我造上谣了,真的病得不轻,去宛平南路治治行吗?别在这危害社会,算我求求你了沙雕。” 楚冉冉还没火力全开,就已经把苏广平的少男心事突突得千疮百孔。 苏广平一愣,脸上表情变得很难看。他是没忘楚冉冉在网上怎么骂人的。但他天真地以为这是互联网限量版楚冉冉。 这一下子从她果然喜欢我到她竟然骂我。这心理落差不可谓不大。 但苏广平何许人也?心理素质极佳的小哥哥一枚。他坚信他想要的,他得到。 原本苏广平只是假期无聊,撩拨撩拨楚冉冉。没到手也无所谓,把微博删了,就当无事发生。 但那天在早功见到楚冉冉,他改变了主意。楚冉冉……太出众了。纵然是在一群长相和身段皆佳的表演生里,苏广平也很难不一眼看见楚冉冉。 那句话怎么说的? 眼前一亮,一亮又一亮。 到了楚冉冉——妈妈,怎么天亮了? 好东西要花点功夫才能得到。楚冉冉就像匹性格刚烈的名马,是难驯,但是这样才能充满乐趣不是吗? 苏广平没上前追,站在原地。 他知道该怎么办了。 第7章 第 7 章 楚冉冉后悔了。 后悔刚刚骂得太少太轻,后悔往苏广平这张恬不知耻的狗脸踹上两脚。 以至于苏广平还在这跳呢。 苏广平新发过来的微信好友申请上写着:“你勾引我这件事,苏橙知道吗?” 用词狡诈阴险,一个反问句就恨不得把楚冉冉钉在耻辱柱上。他在说:你也不想名声变臭吧,楚冉冉?那你知道该怎么做,不是吗? 楚冉冉有种在街上走着,莫名其妙鞋面上被吐了口浓痰的感受,恶心透了。 闷热的夏夜,冷空调嗡嗡作响,楚冉冉烦躁地翻了个身。前边苏橙的床铺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声。 隔着蚊帐,楚冉冉直起身,眼神直接对上攀在床边栏杆,往下爬的苏橙。 “你干什么去?”黄静茹和唐棠都睡着了,楚冉冉压低声音说。 “我出去一趟。”苏橙也小声答。 …… 开水房浸着泳池一样幽暗的蓝光。两个女孩穿着单薄的睡衣,倚着墙站着。 没有开场白。楚冉冉尽量冷静地、平和地把事情说完了。 苏橙的眼神起先在楚冉冉脸上,又随着楚冉冉的话不知飘到哪去了,脸上的笑也泯了。过了很久,穿堂的秋风呼呼作响,枯叶落进窗户里。 苏橙开口了,听不出什么情绪。说得很慢,像是把一字一句从心脏那挤出来。 “你知道吗,冉冉?其实我之前骗了你。” 苏橙攥了攥指尖,停顿了一下。 “我喜欢苏广平不是两个月,而是快三年了。一开始我刷到他微博,是他分享自己艺考的经历。我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没人支持我学表演。只有他在评论区鼓励我,说希望有朝一日能在上电见着我。因为这一句话,我复读了两年,我终于考上了上电。就是为了能离他近一点。 他就像是一道遥不可及的光。这束光,现在为我弯下了腰,说我看见你了。” 苏橙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圈红了,“被看见的感觉真好啊。以至于你和我说这些的时候,我下意识不是心疼你,而是嫉妒你。 三年了,我每天把他当高高在上的神像一样供奉在我心头,我每天擦拭,不允许心脏上有一丝浮灰。我每天鼓励着自己,变好一点,再变好一点。为了能配上他。 可你今天和我说什么呢?你说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是站在那,我心上的人就像狗一样趴在你的脚尖。 这让我真的,好嫉妒你啊,楚冉冉。 ” 少女的心事像是一场雨淋在楚冉冉的肩上,压垮了楚冉冉还未出口的话。楚冉冉喉咙口又酸又涩,伸出手臂想要安抚苏橙。 苏橙摇了摇头,避开了楚冉冉的手臂。她擦干净脸上的泪痕,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 你很好,但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同情我。我只是想说,我希望我的神像还能在那。所以,我请求你允许我自私一点。我不希望我知道这些事,可以吗?” 问句卑微地迟疑着,依旧还是悬在空中。 楚冉冉没回答。她不知道怎样回答这样的请求。 手机提示音响起来,苏橙低头去看。 “我得走了。”苏橙说。 楚冉冉说话时带了点鼻音,“别去。” 苏橙的脚步未停,擦肩而过的时候,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 楚冉冉是个很悲悯的人。 她总是在为别人流泪。 这事如果搁在裴眠身上,裴眠一定得拉住苏橙,和她讲讲什么叫发生的事没发生,这压根不可能啊。就好像人不能两次踏进相同的河流。神像不是神像,是一坨臭狗屎。这件事一旦你知道了,你就无法回去了。真相就和死亡一样,是不容你拒绝的。 我被造谣的事暂且不论,你追求的状态压根无法达到嘛,而且一点也不健康。你先别急着走,我们先讨论讨论你的这个想法为什么不可行。 裴眠会死揪着人不放,输出一番关于爱情、存在主义、女性主义的观点,直到对方听得两眼无光,大彻大悟了才放手。 但楚冉冉不会这样做。 苏橙走了,她跑到练声的草地上蹲着,一边揪着草,一边嘴里念叨着,“我日你仙人板板。我日你仙人板板。” 泪水从楚冉冉的眼角滑到下巴,连成一条条亮晶晶的线,手指被草汁染得油绿,捻在嫩白的脸颊上。 说实话,虽然泗涕横流的,但是看起来真的有点滑稽。 裴眠就是被这一声声把哭嗝当句号的日你仙人板板吵醒的。 是的,裴眠就这么以天为被,以长椅为床的在这睡着了。睡了有俩小时有余。 最开始她是被剧本卡住了,来借着散步发散发散思维的。走着走着,觉得好累,就坐在长椅上。坐着坐着,也觉得好累,索性躺着看月亮。 躺着躺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梦里有个粘土哥布林边打着嗝,边追着裴眠砍,嘴里还念叨着日你仙人板板。 慢悠悠地醒了,眨巴眨巴眼。哥布林小妹的声音还未散去。裴眠探出头去看,她有些夜盲,就着灯光也只能看清个轮廓。 草坪那头有个女生,在那蹲着,铮铮有词地咒人呢。 声音听起来像是哭了。 裴眠掏了掏兜,没带纸巾。只好遥遥地问,“你没事吧?” 那女孩被吓了一跳,嗝也不打了,腾地站起来,背过身,“没事没事,就是作业太难了,急哭了。” 裴眠对对方的行为深表理解。搁谁也不愿意自己个儿边咒老师边嗷嗷哭的时候被发现长什么样吧。 “大一的?” “嗯。” “大一的作业也没多难啊,你这样到大三不更完蛋了。”裴眠下意识地说,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安慰人,补了一句,“实在跟不上,和辅导员说说,大不了退学嘛,开心最重要。” 楚冉冉:……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安慰人的。 干巴巴的几句话,安慰效果为零,嘲讽效果拉满。楚冉冉不想唠了,和裴眠说的这两句话让她意识到还是回宿舍躺着比较好。 “谢谢学姐,我会考虑考虑退学这件事的。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那你加油!没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加油什么?加油退学吗?楚冉冉满脑子问号,嗯嗯两声,就走了。 楚冉冉认为,这学姐人挺好的,如果不张嘴说话的话。而裴眠对做了好人好事的自己非常满意。 两人浑然没意识到对方是谁。 就这么又各走各的了。 …… 学校咖啡馆里。 “所以苏广平的女朋友为什么要推到我们组来?”裴眠一脸莫名其妙,“他不也得做毕设吗,放自己组里不行?” 祝喜:“这你就不懂了。”话开了个头,没继续说下去。桌上的提拉米苏被祝喜扒拉得一塌糊涂,挑了一块较为完好的在嘴里慢慢品。 裴眠没让祝喜继续卖关子,“有屁快放。” 祝喜:“这沙雕老惯犯了。把看上的女孩往组里推,美名其曰帮人拉活。” 裴眠没明白,“这么做,他图什么?” “撒尿圈地盘啊。每个组都递一份,一传十,十传百的,除了你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其余的不都知道谁是他的人了。至于这所谓的女朋友要真因为他的人情进了组。你说这人情,是还,还是不还呢?” 裴眠:…… 裴眠:“好贱。” 裴眠:“贱得还挺迂回。” 裴眠:“模卡上有这女孩的手机号吧?” 祝喜警觉了:“你要干嘛?” 裴眠把手机握手里了,把锁屏解了,眼神相当不善,“你说呢?” 祝喜脸一下子垮下来了,恨不得掌自己多事的嘴,“你休想。裴眠,我劝你少管闲事。这女孩说不定也知情,你插一脚这算什么事?” 裴眠看不惯这个世界里存在的很多东西。上高中的时候就出过打电话举报学校假期补课的事。 电话说是匿名的,第二天校领导就找到没去上学的裴眠家里来了。 校领导和她妈爹左谈谈,右谈谈,话题重心最后留在了:要是放任这孩子这样成长下去,恐怕难以融入社会。 她爹和和气气地把人送走,关门教育起裴眠,说什么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很多事情你不想接受你也得接受啊。 裴眠听到这话,给逗笑了,“如果存在即合理,我认为存在不代表合理的观点也是存在的,那是不是也意味着我的观点也合理呢?” 一段三段式论证给裴眠的爹给绕晕了。自此,小学就辍学、平常就读读什么卡耐基鬼谷子的裴眠她爹突然意识到,他这个女儿,恐怕不是他能管得了的。裴眠她妈则表示:管不了就边上歇着去,也没让你管啊。 还在读大三的裴眠,还没学会八面玲珑、见风使舵这一套。听到祝喜这番话,冷笑一声。 “你怕他。” 肯定句,充分表达了裴眠对祝喜的嘲讽之情。 “我怕他个毛线啊,”祝喜跳脚了,“以后在圈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得罪他干嘛?” “那我宁愿毕业以后卖电子烟去。”裴眠说,“手机号。” 事实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祝喜。前两天还在饭局上叔叔阿姨好的,今天就和裴眠同伙把人家儿子的勾当给戳穿了。 不得不说,有点……刺激。 祝喜心里这么想着,还是装模作样地推拉了一下,“我要是不给呢?” “你不会的。”裴眠说完,迟疑着下了个定义,“我认识的祝喜……是个好人。” 戴着高帽的祝喜笑了起来,“那算你有眼光。1...5..8...” 漫长的忙音过后,响起了苏广平懒洋洋的嗓音。 “喂,哪位?” 第8章 番茄炒蛋烩饭 “我是裴眠,我找楚冉冉。”裴眠皱着眉,手指已经点了录音键。 裴眠和苏广平一个班的,大学三年,虽然没一块搭过组,但显然苏广平也不至于听到这个名字都反应不过来是谁。裴眠在苏广平的脑子里,只有仨关键词:祝喜的朋友,拍的片还行,长得挺好看但气质和吃了八辈子斋似的。 苏广平把脑子里的印象和声音对上号了,口气就热络不少,“裴导啊,难得你给我打电话了,冉冉的事你和我说就行了。” 裴眠按兵不动,先把祝喜撇清了,“祝喜给我递的几个演员资料,我看了觉得这个楚冉冉形象挺符合,想找她来试镜。没想到,模卡上留的联系方式一打,打到了你手机上了。不知道两位是……” 语气里带点探究,带点八卦。祝喜看着裴眠捏着鼻子的样,憋着气发笑。 感情是祝喜没和裴眠通过气啊。那头苏广平这么想着,说“冉冉是我的女朋友。我想着,要是有什么组要,我先帮她把把关,所以留了我的电话。行,这事我知道了,我晚点和她说。试镜时间和地点是?” 裴眠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了一个,“方便的话,能把楚冉冉的手机号也留给我一下吗?” 这话硬生生给苏广平问住了。他微信申请都还没通过,哪来的楚冉冉手机号啊?他总不能现在找苏橙要吧? 苏广平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笑着说,“不急不急,等试镜后说。” 电话挂了,裴眠说,“祝老师,找个人。” 祝喜横了她一眼,“还要你说啊,在找了。拿到就推给你。” 裴眠心里琢磨着这番苏广平的操作,“有一点你没说到。” 祝喜:“啊?” 裴眠:“如果留的都是苏广平的电话,那女孩只要不去,那无形中就得罪挺多人了吧。苏广平只要添油加醋几句,在我们眼里就会变成她自个儿托苏广平递的模卡,完事又眼高手低,放鸽子了。” “这事,还真的挺难解。”裴眠望向窗外。 不得不说,她开始替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担心了。 被裴眠放在心上记挂着的楚冉冉此刻在干嘛呢? 她穿着玩偶服在校门口发传单呢,这会才收工。握着好不容易来的两百元大钞,楚冉冉摘下头套,露出了一个湿漉漉的微笑。 你还别说,你还真别说,这钱摸起来,是真的钱啊。 你要说楚冉冉心大,那她还真是心大,前两天被威胁了,又哭得和个泪人似的,结果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地继续上课了。 把拍模卡的钱还了,她楚冉冉也不欠他什么了。要搞?大不了鱼死网破,谁怕谁啊。楚冉冉这么想着。 但你要说楚冉冉心大,那她也不是完全的心大。她做不到像苏橙说的只当无事发生。她尊重苏橙,但她也尊重自己。她没办法和苏橙像原来那样相处。 苏广平似乎也在她们四人的生活里消失了。课上她们四个人还坐在一块。食堂也是四个人一块去。 但楚冉冉和苏橙不再说话了。 202寝室的氛围变得相当诡异。黄静茹忍不住问楚冉冉,“你俩吵架了?” 楚冉冉说,“算是吧。” 小卖部那头,唐棠问了苏橙同样一个问题。 苏橙笑了笑,“没有啊,你怎么会这么觉得呀?” 黄静茹和唐棠一合计,这不对头。即刻就召开了寝室会议。 两人在中间一顿好劝,无果。 这个僵局最后还是苏橙打破的。苏橙夜不归宿的频率越来越高,后来干脆把自己的东西搬走了。 苏橙搬出去住了,和苏广平一块。 黄静茹和唐棠有点咂舌,这是不是太快了有点?但毕竟是别人私事,不好多说。黄静茹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苏橙只是说没事,都在一起了,她不在意这些。 眼看这学期终于过了大半,黄静茹这才反应过来,她这个旱鸭子体育选修的是游泳课啊。旱鸭子很努力地扑腾扑腾学了,但是半点也没学会。而期末考试已经迫在眉睫了。 黄静茹摇了楚冉冉和唐棠来。一人负责扶着她,避免让她呛水,一个是展示动作加纠正。 一个保镖和一个教练的报酬只要两个炸鸡腿。不可不谓超值。 楚冉冉换了泳衣出来,她全副武装,如鱼一样跃进水里。 “你得先别恐惧水。你把手给唐儿,脸埋进水里,让身体浮起来。”楚冉冉做了个示范。 黄静茹也跟着头埋进水里,没两秒就钻出来。 唐棠:“你这不行。” 楚冉冉看着边上泳道飘过一个女生,指着那女生说,对黄静茹说,“头得低到那种程度才行,否则浮不起来。” 这会晚上人少,就显得这个女生特别显眼。她的姿势很奇怪,不带一点动作,纯纯靠着浮力漂在水里。 有点像…… 黄静茹心直口快,“这姐们还在人间吧?” 唐棠:“确实像走了一阵了。” 两人刚说完,这姐们起身换气了,腿扑棱了两下,又往前慢悠悠地漂浮着。 黄静茹和唐棠面面相觑。楚冉冉没忍住,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笑声相当爽朗,也相当响亮。黄静茹一左一右给她的嘴捂住。 那姐们明显是听到了,显她们聒噪,腿又扑腾了两下。 黄静茹的学习过程不可谓不艰辛。苦苦练了一小时,才刚学会在水里漂着。 练完收工,仨人准备冲个澡去吃夜宵。那女生还兀自在那泳池里漂着。 不错,这个女生正是裴眠。裴眠是一个白天很难找到,但夜晚哪都能寻觅到她足迹的人。 裴眠喜欢浸泡在泳池里的感觉,但不乐意运动。于是折中了一下,不游,单漂。 把头浸泡在消毒水味的池水里,满面变形着摇晃的浅蓝色格子,世界都安静了。 可惜今天世界没安静成。 裴眠叹了口气。她起身去洗澡,从水面上起来的一瞬,有些头晕。裴眠拉着把手勉强直起身子,这才想起来好像到现在为止,今天她还没吃过饭。 裴眠她娘在裴眠离家前语重心长的那句“别饿死自己了”,在此刻显得格外有先见之明。 裴眠向来是想得起来就吃,想不起来不吃的。可惜,想不起来的居多。 裴眠站在原地,缓了两秒,想:得定个闹钟提醒自己吃饭。 她慢慢地走去淋浴间,那里已经有了水声,还有女孩的笑声。 左手边迎面那排,三个淋浴头都开着。俩挨在一块,靠里。一个靠外。 裴眠一眼看到热水龙头下的楚冉冉。昂着头,海藻似的黑发湿黏在肩胛骨上。薄薄的眼皮阖着,眼窝下一片缺眠的浅青色。她鼻子的弧度让人联想起倔强、坚定等词汇,可嘴角却悄悄流露出脆弱,让人看着都想让手掌拢住她的脸颊。 裴眠第一反应:这张脸挺有故事感。 裴眠第二反应:怎么有点眼熟? 不知是哪个反应戳了她的神经,她选了个斜对角的位置。她越想越觉得好像在哪见过,而且还让她挺在意的。于是又隔着水雾探寻地看了楚冉冉好几眼。 如果淋浴头流出来的是血……配上这张脸还挺带感的。裴眠莫名其妙地想。 灯光得更明黄一点,像蒸汽一样的质感。 血红,明黄,这张脸。 红色,黄色,这张脸。 我靠,番茄炒蛋烩饭。 这下裴眠彻底想起来了。但她赤身**的,对面也赤身**的……这怎么说也不像是道歉的好时机吧。裴眠开始专心致志地加速洗澡了。 她决定先穿上衣服再道歉。 比较体面,嗯。 三人先一步出去穿衣服了。唐棠悄悄说,“对面那女生一直偷瞄你,冉冉。” 东北铁直女黄静茹打量了一下楚冉冉上半身,笑了起来,“这有啥的,我要是在澡堂看到冉冉,我也会多瞄两眼。” 楚冉冉其实对别人的眼光挺敏感,但奈不住她喜欢闭着眼洗头啊。她洗完了,拿毛巾的时候,确实和裴眠的眼神对上了一次。 裴眠刚抬头,她也刚抬头,眼神撞一块,裴眠先一步退了,眉眼低垂的样子,就感觉还……挺无欲无求的。 楚冉冉衣服已经穿完了,“应该只是凑巧吧,没事。” 唐棠明显比黄静茹懂得多,说,“那可不一定哦。” 三个人正要撤离,储物柜后面探出个裴眠的头。 “等一下。那个同学,你,能稍微等我一下吗?”裴眠的眼睛看着楚冉冉,但似乎又承受不住楚冉冉目光的重量,微微低下了头。 隔着储物柜,裴眠赤身**地站着,背在背后的手都快拧在一起。不知道是因为低血糖还是紧张,她感觉到一阵眩晕,连带着指尖都发麻。 真的要命……眩晕逐渐加重,裴眠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挤出几个字,“我有话想对你说。” 黄静茹哪见过这世面,眼珠子都瞪老大了。唐棠则是挤兑着楚冉冉胳膊肘,笑得意味深长。 唐棠转转眼珠子,“你们慢慢说,慢慢说啊。我们在食堂等你啊冉冉。”拉着黄静茹火速跑了,一出门就疯狂大笑,使得这个水雾缭绕的空间更暧昧了。 楚冉冉不至于真觉得裴眠要和她表白。哪有人在浴室一见钟情的啊? 可能是因为……因为想问沐浴露什么牌子之类的吧。 可是她说的是要和我说话,而不是要问我什么呀。 楚冉冉自我说服失败,只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她坐在长凳上,盯着脚前的那片瓷砖。 “那你先穿衣服吧。” 那你倒是让开啊!别坐那啊! 裴眠怨气很大,看了一眼楚冉冉脚边的储物柜,又看了一眼坐得很规矩,眼神也很规矩的楚冉冉。 算了算了,现在是没力气多说一句话了。 早点换上衣服,早点说完,早点结束吧。 裴眠破罐子破摔了。 楚冉冉紧盯的那小块地砖上溅了点水渍,灯光融化成了油彩,让人联想起艳阳天的白玻璃。 先是骨肉均匀的小腿出现。柔软的腰肢叠起来,莹莹的水珠像是暴雨从肩背滑落。发丝儿是檐下被浇透了的芭蕉,自顾自颤着。 头发是湿的,人也是湿的。一块冷玉刚从深谭里捞出来。如果隔得远了看,也觉得美丽得寻常。但如果贴在鼻尖,那才会领会到炫目之处。 其实没有贴在鼻尖的。 只是有股皂香在楚冉冉的鼻尖若隐若现地缠绵。 楚冉冉别开眼,往边上让了两个身位。 早就入秋了,她开始慢半拍地觉得燥热。 裴眠的手臂捞出一件宽大的t恤,胡乱套上。 每一步都费了她好大的力气。 她弯腰要去拣内衣裤来穿。 楚冉冉突然开腔了,“我感觉你好眼熟哦。” 人一在感到难熬的时候就会胡乱捡点东西说,这样似乎就感觉没那么难熬了。 楚冉冉深谙其道。 裴眠慢慢直起身,有些茫然,只觉得楚冉冉的声音像是有扩音器接连着播,重重叠叠得听不真切。一连串的杂音从耳道升入到思绪的每个角落。 眼前开始摇晃起来。 往左往右。 往左往右。 往左还是往右? 裴眠清醒的最后一瞬:往右,左边有人。 眼前往右猛的一甩。 理应是一个标准的摔倒。 脸朝下,后脑勺朝上。 但有人不赞同这个摔倒的标准。她不仅不赞同,抗议的动作还相当敏捷,还相当有力。这个人环抱住了裴眠溃软的身体,阻挡她前倾的趋势。 而这个人在近距离看到裴眠的脸后,沉默了两分钟,怒骂了一句—— “我靠!番茄炒蛋烩饭!” 第9章 命运的邀请 凌晨两点。 校医院。 裴眠睁开眼,输液室里没人,空荡荡的。 半边袖管被撸起来,葡萄糖液顺着吊针流入血管。一件陌生的灰色连帽衫,内里带着细绒,拉链拉到下巴颌,使得裴眠身上泛起几分潮意的暖。 裴眠拉开一看,里面是快被体温烘干的t恤和到大腿中段的做旧牛仔短裤。是她自己的。 裴眠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穿着衣服呢。 滴答,滴答,啪嗒。 滴答,滴答,啪嗒。 输液瓶只留了一浅层糖液,滴落得很轻快,很清脆。徒留走廊里回荡的脚步声,闷闷地靠近。 一步,两步,三步。 人走进来,露出一张脸。三十来岁,有些疲惫,发髻拢在护士帽里。 她干脆利落地拔了吊针,拿了酒精棉球摁在裴眠手背上,“行了,走吧。” 裴眠呆愣着点点头。 她像是一棵久旱逢甘霖的植物,连干卷的枝叶都舒展开来,沉甸甸地垂着。她温吞地翻起搁在手边的提包,里面有她换下的泳衣和泳帽、还没来得及穿上的内衣、还有一本病例本。 封面上的姓名和性别都空着。内页上面是医生的鬼画符。 下面隔了几行,有第二个人的字。字写得很急,有些龙飞凤舞的,但还好能看懂。 “医生说是太久没吃饭导致的低血糖。回去要注意规律饮食。” “挂号费和挂水费都给你付过了。我有点急事就先走了。 ps 下次端饭的时候注意点!” 边上画了个圆滚滚的恶魔脸,凶巴巴地露出两颗尖牙。恶魔张牙舞爪地对裴眠说:喂!你要说的话我知道了!我勉为其难地原谅你了。 裴眠微微笑了起来,目光落到了后边一行被厚厚划掉的字。 她翻了面对着光。 从左往右是暗号:700crr 号信微的我是这 套外的我还想你是要 了对。 从右往左是一份被小心藏起来、又故意露出点马脚的邀请:对了,要是你想还我外套,这是我的微信号:crr007 7后面依稀还跟着两个字符,裴眠看不清楚。她搜了搜看得清的几个字符。 弹出来的微信头像是一片娟红的牡丹,微信名:一切随缘. 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也被扑灭。 裴眠不是那种理所当然地欠别人什么的性格。 第一次亏欠了三分,那要还上十分才算平账。第二次又欠了三分,那要还上一百分才算平账。裴眠的良心是笔糊涂账。要是被有心人利用,或许能堪比巴菲特嘴里的复利神话。 可惜有心人跑了,跑得太快,还把那份有心草草划去。 裴眠无意识地拿手指滑动刷新微信的聊天记录。什么东西都没变化。 理应是“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毕竟命运这东西就是让人捉摸不透的。” 理应这么想。 但没这么想。 想的是想找到她,没由来的。 沉默里,她惊觉自己心底有妄念悄悄探出头。她锁了屏。掌心忽地一麻。 手机振动了一下,弹窗出祝喜的消息。 祝喜:crr007_! 祝喜:楚冉冉的微信号 裴眠怔在原地,她重新举起手中病历本,对着光看。透了光的纸背,几个字突破堆叠线条的包围。命定的气息从这个烂俗桥段走漏,织成密密麻麻的网,将裴眠全身包围。 原来和那两个丢失的符号一般,命运总是要人等等再惊叹。 …… 楚冉冉没骗人。她确实有急事。和护士打过招呼给裴眠拔管后,就急匆匆走了。 从学校主路的监控来看,她先是去了便利店,停留时间很短,拎着包东西走了。 手机贴在耳边,在和谁通话,一路走到了西门。搭了辆车走了。 再看见踪迹就是,五分钟车程之外四星级酒店的门口。她站在路边的垃圾桶边,挑拣出一个,拆了包装,放在牛仔裤的口袋里。 那是一把小巧的陶瓷水果刀。 楚冉冉拎着塑料袋进了酒店,没有迟疑。 大堂监控能看到她直直就往电梯走。她反复地将手机贴在耳边又放在手里重新拨打。 电梯里没有信号,她直直盯着显示楼层的电子屏。电梯门打开,她深吸了口气,走出去了。 楚冉冉停在1107的门口,敲了敲门。 过了好一会,开门的是苏广平。 楚冉冉不进不退,单手插在裤兜里,另一只手拎着塑料袋。 “苏橙人呢?” 苏广平穿着浴袍,倚着墙,“她不在这。” 楚冉冉比苏广平低一个头,微仰着头打量着苏广平,“你拿她手机发的微信?”走廊的顶光让她的眼睛藏在阴影里,明明是仰着头,却总感觉她高高在上地审视着苏广平。 苏广平:“怎么,不行吗?我也没说错啊。确实挺需要你救救我的。”他笑了,笑容的含义让人不寒而栗。 楚冉冉收到的就是那条“救我冉冉”后附了酒店的位置。出发之前,楚冉冉的脑子里设想了很多可能性。 现在的,不是最坏的,但是是最恶心的。 楚冉冉握紧裤兜里小刀的握把:“我再问一遍,苏橙在哪?” 苏广平往前倾,要将楚冉冉笼在他的手臂间,“可以告诉你,但你准备付出多少代价呢?” 没有一丝犹豫,楚冉冉扭头就走。 苏广平连追都没追上来。 苏广平玩得都是阴招,威逼可以,利诱可以,但真要耍狠,能验伤的那种,他怂得很,主要是担心伤害到自己光明远大的前程了。 楚冉冉站在电梯口,没摁键。 “那你和警察交代吧。”楚冉冉脸上浮现出一丝嘲弄的笑,她的手终于从兜里掏了出来,一把陶瓷小刀拎在手里。她从塑料袋里掏了颗苹果。手没抖,刀刃在苹果的皮肉上平稳地滑过,一块苹果被扔进嘴里,楚冉冉慢慢咀嚼着,“五分钟,你也别急着走,刚好吃个苹果,来一块?” 威胁!**裸地威胁! 苏广平冷汗直流。 苏橙消息来得突然,反复拨打电话也不接通。楚冉冉没乱阵脚,先是报了警,然后买了把刀先赶过来堵人——她是料到这可能是个不怀好意的陷阱了。过来的路上还搜了搜重伤、轻伤、轻微伤的认定标准。 显然没用上。 苏广平被押到警察局去喝茶了,含含糊糊地只说苏橙和他吵了一架,连手机都没带就走了。 警察没权力押着苏广平不放。苏广平还赖着不走,想反告楚冉冉持刀威胁他。警察姐姐一拍桌子,请你吃个苹果怎么算持刀威胁呢?这不无理取闹嘛。要走就走,不走茶水管够,您就在这呆着吧。 苏广平灰溜溜地跑了。 最后苏橙是在酒店边的桥上发现的。人没想着轻生,穿着一条单薄的睡裙,坐在边上的长椅,冻得发抖。 警察说,“人找到了就行,下次别乱跑了,让朋友担心。” 朋友这个词唤醒了苏橙,从后座钻出来的楚冉冉鼻尖冻得通红,没穿外套,先过来把她拉住。 苏橙哭了,她说,对不起,对不起,冉冉。 她们拿了东西,回了宿舍。苏橙开始说起这些日子。 苏橙这些天努力地扮演一个毫不知情的角色。她从没提楚冉冉,苏广平也不提,好像真的就是一对蜜里调油的情侣一样。楚冉冉说的一切像一场睡醒就该被遗忘的噩梦。但可惜苏橙没忘掉,她的良心在不安。 她没忍住翻了苏广平的手机。你要说苏广平有警惕心,确实他的手机都是指纹解锁,连偶尔回回消息都要背着苏橙。你要说苏广平多聪明,也不至于,锁屏密码苏橙试了一次就通过,是苏广平自己的生日。 举目都是他群发各色剧组的楚冉冉的模卡。校内的,校外的。我的女朋友这五个字让苏橙无法呼吸。 某个兄弟群里一桩桩谈得都是被猎艳的女孩子。苏广平得意洋洋,宣布要通过这一招把楚冉冉搞到手。中间间或苏广平拍了几个女孩的素颜照。睡在床上,神情无知,有苏橙的,也有别人的。每个人被苏广平洋洋洒洒地写着“用后感”并给予打分。 苏橙手抖着,一张张拍了照。上传到网盘里,然后一张张删掉。 那头在浴室里的苏广平正琢磨着,都大半个月过去,没收到楚冉冉的只言片语。 威胁这套就和电影里最后一秒响的枪是一个道理。让人抻着心坐立难安的是你不知道靴子到底哪秒落地的等待过程。 但如果观众嫌这电影难看,中途就离场了,这套玩弄人心的魔法就会失效。 楚冉冉以不变应万变,使得两人的位置彻底调转。苏广平开始担心——楚冉冉到底有什么底气,这么硬? 苏橙从不主动提楚冉冉,苏广平但凡提起一嘴怎么现在不和你们寝室的一块儿玩了,苏橙总是不咸不淡地带过。 苏广平有点憋不住了。出了浴室,他搂抱住苏橙,看了会电视。 苏广平装作漫不经心地提起,“你还记不记得我之前帮你们拍的模卡?我帮你们投了剧组。楚冉冉的过了一个,可以去试镜。咱们学校的组,祝喜你知道吧?她的组。” “那你直接找冉冉说吧。”苏橙淡淡地说。 “她没通过我。” “怎么会呢?”苏橙伸出手,“手机拿过来,给我看看你申请里怎么说的。” 苏橙的演技过于自然,带了几分女友的娇嗔,以至于苏广平没反应过来应对的招式。 一骨碌爬起来找手机,苏广平一边找一边嘴里嚷着:“怎么找不着呢?” “和你衣服放一块了吧。” 苏广平一看,可不,他的手机大刺刺地躺在沙发上的衣服里。想装看不见都难。 苏广平一步掰成两步,“还是别看了吧。” 苏橙脸上的笑凝住了,眼睛这才从电视挪到苏广平脸上,“为什么呢?”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苏广顿了顿,观察了下苏橙的表情,“其实,楚冉冉她……” “暗恋我。” 恶臭,太恶臭了。 苏橙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脸上的愤怒倒是很应景,“什么?” “她总是冲我笑。我一开始以为她只是爱笑,后来发现不对。上次我们不是一块吃饭嘛。她把我拉到小巷里,和我说其实她也喜欢我。说你这样的配不上我,要我和你分手,和她在一块。”苏广平编着编着自己都信了,“我当然不能答应了,但又不能和你说,怕伤了你们俩的情分。” 苏橙:“你是说,楚冉冉不通过你的好友申请的原因是因为她暗恋你?” “你觉得合理吗?” 苏橙没像苏广平印象里听什么信什么,反而调转矛头对准了苏广平。 “你在骗我,苏广平。”苏橙说。 苏广平显然不能承认,两人掰扯了好一会。 “骗子!骗子!骗子!”苏橙情绪崩溃,痛哭流涕。苏广平上前要摸她的脸。 结果苏橙一抬手,终于响亮的一耳光落到了苏广平的脸上。 苏广平被打懵了。他是没想到把自己当偶像的苏橙竟然会扇自己一耳光。当然更没料到苏橙之所以演这么长戏,就为了这么一耳光。 苏橙没给他反应机会,摔门走了。 202寝室的四人彻夜未眠。开了个小灯,彻头彻尾地通了气。 黄静茹气得直骂人:“我操了,我真操了,这臭煞吊,我真的草他大爷,给我恶心吐了。还他介绍拍的模卡,我日他全家。我想想就恶心。我现在就把他删了。” 唐棠眉头紧锁:“不行,模卡的钱还没还。” 黄静茹:“我还他个毛线啊,晦气死了,这模卡我用都不会用。” 唐棠提醒黄静茹:“万一要曝光他呢?这可能对冉冉和橙子不利。” 黄静茹一怔,“那……你俩怎么想的呢?” “我要曝光他。”比楚冉冉响得更快的是苏橙的声音,她说得很坚定。 楚冉冉也跟着嗯了一声。可能不远惊涛骇浪就要来,而她的好友申请多了一条,很安静地躺在那。 昵称是个emoji,一朵朦胧的云。 云朵飘到楚冉冉的头上,说还欠楚冉冉一件灰色外套。云朵还说:对了,万一你想知道我的名字,我叫裴眠。 有点不合时宜地,楚冉冉嘴角漾出两个梨涡。 第10章 接吻镜头 十一月份的第一个热搜由苏广平个人赞助。 先是苏橙的微博号发了一溜串整理好的聊天记录。兄弟群恶臭发言有之,造谣楚冉冉的证据链有之,后面艾特了一溜人。苏广平他爸,苏广平本人。 苏橙一次性把手头上有的全放出去了。她不打算拿手里的东西和苏广平谈价钱。 接着是女孩们跑到苏广平微博里开始锐评,使得苏广平的评论区彻底沦陷。 再然后是和楚冉冉一样的受害者也跟着发声。原来对楚冉冉用的下作阴招,也对想进苏广平他爸组的几个小演员也用过。 像苏橙这样被苏广平光环哄骗的,也有。粗略一算,苏广平一连劈了八条腿。 事情迅速发酵,苏广平彻底出名了。苏广平连学也没上,毕设组的消息也没回,销声匿迹了好一阵。 再看见他,是在辅导员办公室里。一脸冒青的胡茬,和个鹌鹑似的站在他妈的身后。 他妈保养得很好,看着和三十岁似的。那张在大荧幕上光彩夺目的脸带着点乏意,她很温和地叫苏橙和楚冉冉坐下。 她很开门见山地让她们把微博删了,能给补偿,都好谈。 苏橙咬得很死,不需要这些,需要的是公开的道歉。 这下就很难办了。 苏广平他妈太阳穴直跳。 早几年,她和苏广平他爸的婚姻早就貌合神离,苏广平他爸在外面又养了一个,给她留了个只会惹事的苏广平。挂在热搜上的不止有苏广平的名字,还有她的名字——不然谁知道苏广平是谁啊。 这不,苏广平他爸固然可以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但苏广平他妈不行,网上已经有不少人开始骂她管教不周,上梁不正下梁歪了,甚至她的几个对家乘火打劫,拉出来她的陈年黑料在网上大肆宣扬呢。 苏广平犯的错,最终还是由苏广平她妈承担了。苏广平她妈没有逼迫,只是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处境不易。苏橙听得有几分动容。 苏广平她妈正想趁热打铁,楚冉冉却开口了:所以更不该这样了。苏广平犯的错应该由苏广平自己来承担,而不是您,不是我或者苏橙,我们这些受害者来承担,不是吗? 苏广平必须自己道歉。 楚冉冉言之凿凿,冷静有力。 这一说,把苏橙又拉了回来。 这下彻底没谈拢的机会了。 没过一个礼拜,苏广平抵不住压力,发了公开道歉信。此事暂且告一段落。 …… 裴眠的毕设组总算杀青。 短片组,没多少预算。就着学校边上找了个馆子,一块吃个饭就当杀青宴了。 饭桌上,祝喜拿着手机,“我靠”了一下。她冲裴眠说,“苏广平道歉了。” “便宜他了。道个歉就能把事平了。”裴眠锐评。 “不是这么回事儿。”摄影是个特较真的北京女孩,说,“这下苏广平彻底栽了。” 录音:“不至于吧,他还有他爹妈啊。” 祝喜摇摇头:“你们觉得苏广平片拍得怎么样?” 录音:“特俗。” 摄影:“很烂。” 裴眠:“看完想让他赔我钱。” 祝喜被裴眠一本正经地diss人逗笑了,“所以啊,他毕业想走演员这条路。靠刷爸妈的脸,总能捞到点资源。有消息说他本来都和华熙在谈呢,这下没出道就劣迹斑斑的,彻底黄了。” 桌上的人彻底被华熙两个字吸引过去了。业内最大的经纪公司,星光璨璨。这会桌上又开始聊华熙的小道消息,祝喜压低声音问裴眠,“你没发给她?” “发了,她说能不用上,就不用上了。”裴眠夹了个锅包肉,嚼着吃。 祝喜若有所思,“这人……有点意思。” 裴眠没说话。 …… 202今天开香槟庆祝,找了家烧烤摊撸串。四个人整了点啤的,唐棠和黄静茹都不太能喝,半打啤酒还没喝完,俩人就开始鬼哭狼嚎了。楚冉冉喝酒上脸,但不醉,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已经这俩已经被苏橙喝瘫在桌上了。 苏橙捧着个脸,脸上表情有几分怅然若失,瞧见楚冉冉突然说,“谢谢,冉冉。” 她有些拘谨地,像小学生一样把手掌放在膝盖上,“谢谢你。” 楚冉冉笑了,“真谢?” 苏橙点点头。 “那就请我吃俩鸡腿吧。”楚冉冉啃着羊肉串说。 “你不怪我吗?万一那天——”苏橙没勇气说下去。 楚冉冉:“怪你,所以你得请我吃俩鸡腿。” 就这么轻飘飘地要放下了。 苏橙:“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楚冉冉看着苏橙,说,“任何一个我身边的女孩出了事,我都会这么做。” 说得很认真。 苏橙一怔。 是啊,楚冉冉对自己好,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楚冉冉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 很好的人啊…… 楚冉冉举起啤酒瓶,“再喝点?” 苏橙轻轻松松地说:“别了,怕你喝吐了。” 楚冉冉瞪眼,“瞧不起谁呢?” 俩人正在角逐202喝酒大王的时候,边上的东北铁锅炖的门被推开,一伙人出来叫车了,也是上电的,天早就黑透,到了凌晨,骤然降温,有几个怕冷的已经穿上学校的长款羽绒服了。 裴眠没有穿羽绒服,她穿着一件灰色连帽衫,发尾松松地挽在脖颈后,和个穿风衣的卷发女人落在后头,两人站在店门口抽烟。 裴眠垂着眼,边上的女人笑意吟吟地说些什么,说了半天发现裴眠没听,弹了她一个脑瓜蹦。 裴眠有点恼火地抬眼。可惜这一眼还没瞧到边上的女人,先一步望见了前边的楚冉冉。 楚冉冉也穿着件灰色帽衫,撑着下巴,正看着她。眼神往下游,定在裴眠的连帽衫上一瞬,又转到了裴眠的脸上。 楚冉冉很微妙地挑了挑眉。 好像在说:怎么还了我的帽衫,还买了一件一样的。 楚冉冉不笑的时候,嘴角微微向下,耷拉着眼,瞧人的时候眼白露得多,黑眼仁露得少。有人看到会觉得凶巴巴的,有人只会惊呼怎么自己脖子上多了根狗链。 但裴眠觉得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小狗。 有点委屈巴巴的。 诡异的感受,但很难忽略。 裴眠没搭理祝喜,往楚冉冉那边走了。 祝喜看着裴眠,懵了,“喂!干嘛去?车到了啊。” 裴眠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钱我晚点a给你。” 没说去干嘛。 十步路的距离。快走到了,楚冉冉起身了,反手搂住裴眠的肩膀,“好巧。”俩人大学时还是一样高,楚冉冉说话的气流擦过裴眠的耳朵。于是裴眠耳背的一颗红痣像是洇了血,鲜艳欲滴。 有点太亲密了……明明也没多熟。裴眠很避讳和别人肢体接触,但谁知道楚冉冉起手没前摆啊? 裴眠没躲,身体僵了一僵。捻了捻额边碎发,拢在耳后,“是,好巧。” 那头的祝喜瞳孔地震:这是什么?什么什么什么?你们俩在一块站着还好巧上了???而且我没有看错你们穿的是情侣装吧! 还有你,裴眠。你这么娇羞干嘛? 你不对劲你非常不对劲。 祝喜把跨进差头的那只腿,又伸了回去。车门一关,“车钱我照a,你们先走。”话说到一半,就往战场前线冲了。 苏橙在折叠桌底下摇黄静茹和唐棠的手。黄静茹一甩手,“干哈啊?不整了,喝不动了喝不动了。” 唐棠抬起头,迷迷瞪瞪地掐了自己一下,“这不是在偷看楚冉冉洗澡的那位吗?我做梦了。”她揉了揉眼,才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什么,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苏橙和祝喜惊闻此讯:什么?什么玩意儿?什么什么玩意儿? 裴眠不好意思了。楚冉冉很体贴地替裴眠解释,手也没闲住,往裴眠滚烫的脸上一贴,“误会了,她不是这样的人。”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泼了我一身番茄炒蛋烩饭这件事,不是误会。” 裴眠的脸上没有化妆品,手掌触碰到的部分,很滑很软。 不光是看起来好摸。 楚冉冉的眼前突然闪过裴眠倒在她怀里的画面。像梦的残影一般。 没忍住,又掐了掐裴眠的脸颊。 裴眠觉得被楚冉冉手掌包裹的脸变得愈发热了。 哟哟哟不是这样的人。哟哟哟还记仇番茄炒蛋的事呢。 唐棠和祝喜立马心领神会了。而边上的苏橙十分迷茫,还没跟上节奏:她俩什么时候关系变得这么好了? “这位是?”祝喜迎上去,只等裴眠介绍。 “楚冉冉。”裴眠瞪了眼来捣乱的祝喜,扭过头又对楚冉冉和声细语地说,“这是祝喜,我毕设组的制片。” 祝喜自来熟,挨个儿问了名字,发了一溜名片,“我在学校边上开了个表演工作坊,欢迎同学们闲的时候过来玩。”搞完业务,这才调侃起裴眠,“难得见裴眠能这么快就交到个朋友。” 楚冉冉笑而纳之这个朋友的称号,“是吗?那你最近有好好吃饭吗?”这句话她说得很自然,但是在场的人无不震惊地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你俩什么关系,你就关心起别人有没有好好吃饭了? 裴眠很虚弱地说,“吃了。”她突然想到什么,看向楚冉冉的眼睛。 楚冉冉正有些狭促地盯着她笑,被裴眠这双很澄澈的黑眼珠子突然一望,有些猝不及防。 两人看进对方的眼睛里,不说话。如果是偶像剧的下一秒,此刻似乎已经要吻上。但显然偶像剧里快接吻的主角边上,没有那么多围观群众嘛。 “哎呀……这位同学在这里睡着要感冒的。来来来,我叫的车快到了,我们先走,让这两位叙叙旧。”祝喜主打一个清场的作用,唐棠秒懂,拉着苏橙把黄静茹架走。 四人,前后排都坐满。差头跟离弦之箭一样弹射出去。 这条街一下变得很安静。裴眠说,“你故意的。”肯定句,表达裴眠的不置可否。 “你不想和她们一块回去。” 第11章 波光粼粼 楚冉冉听裴眠这话笑了,“有这么明显吗?”她总算松开捏着裴眠脸颊的手,脸上虽带有几分醉意,但眼神清醒。她退回个正常社交的距离,看着裴棉脸上有几分拒人千里的神情,脱口而出,“我想一个人走会。” “能走直线吗?” “能。” “等一下。”裴眠跑到边上的小卖部。过了会出来了。递了两个叠好的暖宝宝到楚冉冉手心,又拿了一瓶电解质饮料,话语不见反驳楚冉冉口中的没有醉,行动上却已经做足了准备。 裴眠说,“我陪你走。在你后面,不耽误你一个人走。” "你先回去呗。我一个人没事。"楚冉冉嘴硬。 “我也想一个人走会。”裴眠言辞凿凿。骗人的话也让她说得十成的可信。 那句话怎么说的?再拒绝就不礼貌了。 于是楚冉冉往前走着。后面隔着半米坠了一条尾巴。看起来不太温馨,反倒有几分变态了。她走得很快,但被红灯拦住了。在这间隙里,裴眠没走过来,落后几步站着。 但凡换俩人中换一个人都不是现在的处境,也凑巧,两人就这么生生撞上了。 一个人从没对别人主动产生兴趣过,总是大批的狂蜂浪蝶呼啦啦地往她身边转悠。于是生平第一次对别人有点似是而非的兴趣,表达起来总是有点别扭。另一个呢,和谁相处都要保持礼貌的距离。说好听点叫有教养,说难听点叫压根对谁都一样。 因此,现在的气氛有几分尴尬。尤其是当楚冉冉发现裴眠还特讲究地真不向前。 楚冉冉一回头,裴眠像是一直关注着她的动向似的,摘了一边耳机,抬头看她,表情是“你有事吗”。 给楚冉冉气笑了,楚冉冉一生气,说话就比较尖锐,比较不好听。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跟在我后面,最多也只能起到一个吉祥物的作用。” “没必要。” 伤害性不强,侮辱性很大。但裴眠不恼,摇摇头,从兜里掏出一把未拆封的小水果刀,“刚从小卖部买的。” 以为楚冉冉不信,裴眠继续认真地说,“我看过新闻,就算遇上事,还是有一定概率吓退对方的。”凌晨让楚冉冉一个人在外面瞎溜达,裴眠是有点担心。什么?你问裴眠自己不也是一个人晚上瞎溜达吗? 那不一样,裴眠双标。 但说实话,搁在沪市这种一线城市还要带刀防身也是夸张了。楚冉冉的神情震惊了一瞬,裴眠补充道:“顺手买的,我想着回去吃不下饭,还能切点水果吃。不能总晕倒了。” 话说得很真诚,到了话尾还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在无人的夜晚,配上裴眠这张素白的脸,就让人联想到什么b级片阴暗病娇之类的……让人有点怵。 还好,楚冉冉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她觉得裴眠真诚得可爱。 是的,她觉得裴眠可爱。 “危险分子。”危险分子楚冉冉点评道,指指耳朵,“你听什么呢?” “高级动物。” “窦唯的?” 裴眠有点惊讶楚冉冉知道,也不是这歌多小众,而是楚冉冉看起来不像是个能爱听这玩意儿的人。于是怔了一下,才嗯了一声。 “给我一个耳机。”楚冉冉伸出手。 于是两人又重新并肩走着了,共享一副耳机。耳机里不是时兴的情歌,而是窦老师的八字真经,歌词正念到“好强无奈孤独脆弱”,裴眠没忍住问,“你也听窦唯?” 楚冉冉跟着鼓点走,“嗯,那一代的歌挺有意思,感觉特别……” “呐喊。” 听裴眠说这话,楚冉冉看了她一眼,笑了,“对。” 楚冉冉又补了一句,“你看过前两年出的一英国电影吗?里面有首摇滚,就像你说的,特呐喊。叫什么来着……” 那腔窦老师刚唱完幸福在哪里,电贝司垫着鼓点在耳道轰鸣响起。楚冉冉一怔,而边上的裴眠说,“Heroes。” “We can be heros,just for one day.”裴眠眼睛亮得像旷野里的夜星。她又轻轻地说,近乎于一种暗示。 “We can be us,just for one day.” 柏油马路上有几个骑单车的少年嗖的飞过,路灯昏黄,透过景观树的枝叶渗下来,风一吹,地面上细细亮亮的,就游弋着。 裴眠盯着脚面前一块块的地砖,楚冉冉抬起头去看树叶缝隙里的光。肩膀没有挨着,只有白色的耳机线连接着心脏随着鼓点跳动。 谁也没看谁。谁也都在想着谁。夜晚被一首巧合的摇滚酿成酒,让人喝醉。 长达六分零八秒的沉默。 两人已走到岔路口。往左走是学校,往右走是公园。裴眠有点紧张。 “你想……” 裴眠开口了,说话间撞上楚冉冉的眼神,顿了一顿。她捏了捏兜里的饮料瓶,给自己一点勇气把想说的话补全。 “你想再走一会吗?” 楚冉冉接得很快,“你想吗?” 裴眠:“我想。” 楚冉冉:“那我也想。” …… 如果翻开两人的聊天记录,最近的一条是约定还衣服的时间、地点,再往上是一笔被拒收的大额转账和一条没用上的录音。再往上就是btw,我叫裴眠。 客套的,生疏的,简短的聊天。 并不了解,并不熟悉,并未靠近。 楚冉冉夹在苏广平的事和排练期末大戏间夹缝生存,裴眠忙着毕设忙得脚不沾地。没有什么闲聊,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这是对不感兴趣的人的标准。 楚冉冉看着裴眠简短的、公事公办的信息,心里觉得可能裴眠是真想只还个外套。而裴眠看着楚冉冉发来的各色可爱表情包,以为是对方要结束聊天的暗示。 于是就这么误会了,到今天。楚冉冉没忍住。没忍住的第一秒,是看到裴眠和别的女生很亲密地站在一块。 明明没多熟悉,却拥有了奇怪的占有欲。就好像梦到的情景在现实中重现,一种感觉硬生生地砸中楚冉冉。我们叫那种感觉,缘分。 模糊的感受又重新清晰。楚冉冉感到一瞬间让她鼻腔发酸的委屈,于是要用眼神开裴眠外套的玩笑,要搂着裴眠摸她的脸颊,尽管她知道这会让裴眠很不好意思。 不一定是喜欢,可能是别的东西,比如说报复。 就**裸报复你,怎么了? 你欠我的。钱还没还呢。 俩人穿过昏暗的桥洞,晃晃悠悠着到了无人的公园。湖上停满了褪色的脚踏船,让人想起枯败的荷花群。 长凳上,两人隔着半个身位坐着。有些冷,裴眠把垂在背上的兜帽戴了起来,又把拉链拉上。手揣在兜里,突然想起什么,伸出来给楚冉冉看。 “上高中时就穿着这件衣服了。” 不是要学你穿衣服,希望你别介意。 楚冉冉看着裴眠千创百孔的袖口,揪着袖口的线头往外拔。 “袖口脱线了还穿?” 是因为想到我了,才穿的吗? 裴眠盯着楚冉冉抽了一掌心的丝线。 “那也不耽误穿啊。” 是想到你了。 “你有恋旧癖啊,裴老师?” 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过去是什么样,现在又是怎么想。可以告诉我吗? “算是吧。总感觉新的不如旧的。” 你是对我产生兴趣了吗? “谈恋爱也是这样吗?” 你说呢。 楚冉冉握在掌心的灰丝线抽到尽头了,于是就有些张力落在她的掌心和裴眠的手腕之间。线头没断,紧绷着。袖口箍成一个手铐,将裴眠的手腕锁着。 一阵冷风刮来,裴眠打了个喷嚏。丝线随着她身体的抖动崩断。下落的手掌被楚冉冉抓住,塞到她加绒的口袋里。 楚冉冉若无其事,裴眠猝不及防。 裴眠只感受到楚冉冉手心的热度蔓延了她的全身。心脏像是被楚冉冉的手也紧紧捏住了。 裴眠没有机会练习过牵手,所以很不适应。但不能抽出手来,这不太礼貌。她僵硬地坐在那。 但楚冉冉先一步松开,“你买的暖宝宝呢?” 裴眠眨巴眨巴眼,反应过来了。从兜里又拆了几个暖宝宝贴在身上。 楚冉冉笑了,“生活白痴啊你。”很调笑的语气。尾音拖得很长,像是有羽毛挠着裴眠的手心。 发痒、发烫。裴眠把指甲嵌进了掌心。乖得像个白面书生。 书生点了根烟。 “你看过颐和园吗?”话题转得生硬,裴眠突然望向湖面,“我真正理解波光粼粼是个很美的词,是从颐和园开始。” “我没看过。我没去过北京。”楚冉冉夺了裴眠手里的烟,衔在嘴上。动作太过行云流水,以至于裴眠还没反应过来这是间接接吻。 裴眠:“是电影。” 楚冉冉笑了,她的眼睛下的如月牙般的卧蚕弯了起来,“我知道,逗你玩呢。” 楚冉冉真的很爱笑啊。笑起来的时候,月光洒在她脸上,波光粼粼的。 裴眠想着,继续说道,“就是有个镜头,在船上,摇晃着,很美。” 楚冉冉也跟着望向湖面上的脚踏船,“我没什么印象了。” “那应该再看一遍,否则真的很可惜。”裴眠谈起电影就一本正经。 “好的,裴老师。”楚冉冉说,“保证假期完成任务。” 裴眠:“你最近很忙吗?” 楚冉冉不回答,反问了回来,“你最近很忙吗?” “有点。”裴眠又点了一根,“搞毕设,但拍完就好了。”她想了想,又问,“最近也就盯盯剪辑,没别的事了。如果你不忙的话,到时候展映也可以过来看看。” 是邀约。 楚冉冉没答应也没拒绝,“有时间的话,我一定来。” 裴眠的烟熄灭了,她望了楚冉冉一下,又挪开。眼神不受控制地游到楚冉冉脸上,好在楚冉冉正冲着湖面发怔,没瞧见她,于是裴眠大着胆子就盯了半晌,有些着迷,有些走神。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矛盾啊?” 不太会说话的裴眠依旧稳定发挥。 楚冉冉的烟也熄灭了,她看向裴眠,挑了挑眉,她是真的第一次被这么评价。 “你是在夸我还是骂我呢?” 裴眠的眼睛倒映出楚冉冉的脸,“夸你——你的美很复杂。我是说,有时候你的脸很生机勃勃,可你的神态却很寂静。有时候你的脸很脆弱,可你的神态很强势。就是……还挺复杂的。” 楚冉冉被裴眠的话踩中了尾巴,“你偷偷分析我啊?” 裴眠的眼睛在楚冉冉的脸上巡逻着,“就像现在,是第二种情况。”语气很确定。 楚冉冉的好胜心上来了,她前倾着身子,脸几乎贴在了裴眠面前,用气声送出话,“那现在呢?” 裴眠垂下眼帘,“我猜你想要吻我。” 近在咫尺的脸,能数清鸦黑睫毛投下的细小的阴影。她的神态告诉楚冉冉:她可以接受或许会发生的事。夜里很静,裴眠也很静,只有些微的颤动从脸上细小的绒毛走漏,就好像像一朵还未绽放的花苞,为即将触碰到花瓣的指尖而战栗。 裴眠的脸变成一种不自知的引诱。 喉咙口又干又热。楚冉冉下意识咽了一下。 停顿了一分钟,楚冉冉的声音又重新拉远了,“猜错了。” 裴眠的视线重新恢复世界该有的尺寸,追问,“那是什么?” 楚冉冉回望裴眠,带着笑,只说。 “又猜错了。” 第12章 有人在意 楚冉冉对裴眠而言,变成了一个难解的谜语,因而变得更加迷人了。 裴眠开始研究楚冉冉的朋友圈。 比剪刀手的自拍,和朋友一块出去玩的自拍,对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本书的安利。 楚冉冉向所有人安利这本书,号称不读不是她的朋友。从加了三行的感叹号来看,只能说楚冉冉确实对这本书相当狂热。 然后又是自拍,军训的自拍,九宫格最中间,放着炸鸡腿的照片。文案是:西楼食堂那个撞了人就跑的你给我等着? 裴眠看得失笑。 下一个就到开学前了,一首歌的分享,歌曲标题是:恨我吗,你老啦! 再往下拉,竟然还是自拍。特搞怪的自拍。楚冉冉持靓行凶,把脸搞成乱七八糟的形状。 最后是一首小诗,写得挺愤怒。诗名叫瞪着眼睛的年轻人。 裴眠阅完楚冉冉的朋友圈,下了结论:楚冉冉不仅长得很复杂,精神世界也挺复杂的。 有意思,想了解。那点搁置的妄念又春风吹又生了。 礼尚往来,裴眠开放了自己搁得快落灰的朋友圈。 她开始找楚冉冉聊天。因为她本不是个特别擅长闲聊的人,于是只是发一支爱听的乐队,最近读的书,还有冷门但真不错的电影。 楚冉冉热情回复,交换了自己的书单,影单,歌单,并宣称裴眠不接下她的安利就不是她的朋友。裴眠顶着朋友称号接下了,两人品味有重叠之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对话始终在这些二手经验里打转。 后来,楚冉冉开始回复得很慢,甚至不回。 …… 裴眠和祝喜守在机房里,剪辑小徐拿着个笔记本准备听两位对初版的意见。 小徐有点忐忑,她是裴眠、祝曦的学妹,小一届,这活也是祝喜拉给她的。 说实话,她有点怵裴眠。 裴眠这人抽象,拍的片子也很抽象。所以剪辑往往不能很好把握片子该有的节奏。裴眠经常经常提着意见就开始叹气,让剪辑到一边去,她自己个亲自上手剪。 这行为看起来是为了加快剪辑效率,但也难免伤人自尊。 于是小徐大气都不敢出,盯着裴眠的反应。 片子播到演职人员的名单,裴眠没出声,表情也看不出是准备骂人还是直接自己上手。 边上的祝喜撑着下巴,皱着眉,“这剪出来还展映什么啊。” “展映了都不给别人留活路了。”祝喜哈哈大笑拍小徐的肩膀头,“可以啊,徐老师。” 小徐:……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一口气没完全上来,小徐问,“裴导你觉得还有哪些要修改的地方吗?” 裴眠拉着鼠标一路倒退到片头,按了播放,暂停,“首先这一段节奏有点紧,镜头间再留点气口,一到两秒就行。然后这个镜头,我记得我补拍了个摇镜,你素材里找找,从中间切出来……”从头到尾把片拉了一遍,一口气罗列了三十五条意见不带喘气。 说完了,想了想,又冲小徐笑了笑,这笑说不上多假,但也说不上多真,卡着裴眠心里对自己教养的要求,“辛苦了,真的很棒,徐老师!” 语气用的惊叹号,不太常用,因而显得有点假,好吧,是假得出奇。得多练练。裴眠如此自我评价着,所幸小徐也大条,没瞧出什么异常。悄悄松了口气,看着本子上一连串的剪辑意见,只觉得腰酸背痛起来。 这会已经半夜两点了。祝喜小包一拎,三人一块去了学校门口的烧烤摊子吃夜宵去了。小徐熬了一白天一宿,没多留,回宿舍补觉去了。 裴眠没胃口,把金针菇撕成一条一条玩。 祝喜:“愁什么呢?思春啦。” 裴眠没听出来祝喜的言下之意,只摇摇头说:“我对我自己不满意。” “啊?”祝喜有点懵。 “这片其实可以更好。”裴眠说,“我想主要问题出在我身上。比如说第四场,其实这对话就没必要那么拍,美是挺美,但太稳。得拿手持一直晃,那种老式dv的质感,从人后绕,像这样。” 裴眠两只手比了个景框,绕来绕去,给祝喜做示范,”像这样。” 祝喜翻了个白眼,拍完还和她说啥第四场啊,整个本子都被她抛到脑后了。但看到初剪版,她的反应确实也不是作伪,美的东西谁都会喜欢。 裴眠就是太完美主义了,老是折磨自己。 祝喜往嘴里塞了口烤串,“时间太紧了,预算不够你慢慢酝酿,所以发挥个百分之八十已经是超常发挥了,懂?” 一谈起创作裴眠就很痴,但听祝喜这番话,裴眠肩膀头松垮了下来,“哦。” 祝喜看着颓了的裴眠,把竹签丢进边上的垃圾桶,“还吃不吃啊,都快被我吃完了。” 见裴眠无动于衷,祝喜干脆放了大招,“有人叫你好好吃饭,又给忘了?” 裴眠很迷茫地抬起头。祝喜慢条斯理地啃羊肉串,“想不起来了?接过吻就翻脸不认人啊?” 裴眠双眼瞪得老大,祝喜往她手里也塞了一串鸡翅串,“我都想好了,这片我们投点电影节。我看这成片,冲个A类没问题,保险起见,监制挂个我妈的名字,免得被关系户黑箱操作了。你别不同意,要拉长片的投资,不得有点名头啊。我这是通知,不是和你商量。” 祝喜知道裴眠什么尿性,这姐们是扯着一堆从书本上看过的观点活着的。你要真和裴眠商量,裴眠指不定脑子一轴就能不同意。 裴眠没追究这通知的事,只是陷入祝曦前一句话的冲击中,“等等——接吻?我和谁接吻了?我怎么不知道?” 祝喜嗦着指尖,“还装,还能有谁啊?” 裴眠是真不知道。 祝喜看着裴眠这样,也跟着狐疑了,“不应该啊,那楚冉冉发的那首小诗什么意思啊?不是和你,你被绿了?” 裴眠连忙阻止祝喜继续联想下去,再任着祝喜胡乱说下去,楚冉冉都得和裴眠结了又离,破镜重圆了。 “什么诗?从哪儿看到的?” “楚冉冉微博啊。”祝喜看着裴眠再度迷茫,有点无语,“你不会告诉我你没关注楚冉冉的微博吧?” “我手机上就没这软件。”裴眠。 “也对,你是老年人。”祝喜抽了张纸巾,擦了擦手,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裴眠。 一张图,湖面上停靠的一批小船,夜里拍的,噪点很多。 文案是一首小诗,加上标题就四行,让裴眠盯了三分钟。 |颐和园| 湖面上 我们荡着小船 交换无数 波光粼粼的吻 对面的祝喜瞧着裴眠的神态。没笑没怒,只是怔怔地看着。不熟悉的人会觉得裴眠在玩三二一木头人,而熟悉的人,比方说祝喜,就精准把握住裴眠的变化。 嗯,确诊了。 人还在这,魂被勾走了。 这种情况,大夫往往也只能说回家好生歇着吧,没什么抢救的必要了。非要开药,那就去菜市场买点红豆吧,回去煮点红豆汤吃,起到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 这种情况俗称,春心萌动了。 看日期是前两天才发的。 但裴眠三天前发的消息楚冉冉还没回呢。 裴眠嘀咕了一句,“搞不懂。” 祝喜夺回手机,没听清,“啊?” 裴眠:“没什么。” 祝喜:“所以你们俩现在是怎么回事啊?到底是亲了还是没亲,谈了还是没谈?” 裴眠谨慎地措辞着,“算认识。” 这话说得过分谨慎,惹得祝喜又犯了个白眼,“没想到你浓眉大眼的,搞渣男那套啊。” 裴眠不喜,“我是女的,要是,也得是渣女。” 祝喜有点抓狂,“这是重点吗?” 裴眠装傻,“那重点是什么?” “重点当然是亲没亲!老实交代,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裴眠想了想,“嘴没亲。” 祝喜继续追问,“那拉手了?” 裴眠不打算撒谎,“算是吧。” 祝喜脸上的表情和黄鼠狼偷了个鸡似的,“算是吧啧啧啧啧——” 裴眠不好意思了,于是就转而谈公事了:“监制那事不行。” “如果你觉得真的好,那就该相信这部片子。不存在什么担心关心户而索性自己做关系户这种事。” 糟了,裴眠脑子转了回来。没心情八卦了。 祝喜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这片子我投了一半的钱。” 裴眠针锋相对,“我也投了一半,所以呢?” 祝喜磨了磨牙,“所以我希望这部片子的利益最大化。” 裴眠点点头,“我懂,所以我会好好修缮它。我们甚至可以补拍几个镜头,把它做得更好。” “你懂个毛线啊你!”祝喜开始脸红脖子粗。 裴眠用最冷静的口吻说出最不审慎的话,“相信我,也相信它。” 这回裴眠这招不好使了,祝喜不是心疼自己砸出去的这十万。主要是有点烦裴眠这股子清高的理想主义者的犟劲。 她是欣赏裴眠这点,但也烦裴眠这点。太市侩的导演拍不出好东西,太不市侩的导演,制片只想一巴掌把对方扇死,然后去庙里问问是不是自己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她天天烧个香拜个佛不行吗?别折磨人了。 祝喜折中了,没选择当场把裴眠拍死,深吸一口气,“你有多少把握?” “没有把握。” 听裴眠理所当然的这话,祝喜差点气厥过去了。拿包,扭头,走人,只扔一句话,“不行的话,那长片也就算了。” 威胁,**裸的威胁。 被威胁的对象却轻飘飘地回了一句,“会行的。” 祝喜走远了,裴眠不着急,她觉得祝喜会想明白的。 她开始专心致志地吃串。 裴眠想起来了,是得好好吃饭。 是有人在意她有没有好好吃饭。 比如说她妈就挺在意的。 第13章 关于梦 祝喜也不是真生气。她只不过给裴眠点时间好好想清楚。她相信裴眠会想清楚的。 走在道上,她点开一个名为“前线狗仔队”的微信群。 发了一条消息:据当事人交代,在暧昧,刚拉手。 凌晨这个点,202都睡得沉了。到第二天练早功的时候,除了楚冉冉之外的三人对了对眼神。 这段时间楚冉冉该排练排练,该睡觉睡觉。作息稳定,精神稳定,没对着手机傻笑,也没一个人偷偷摸摸脱离寝室。除了饭量变小之外,其他没有任何异常。 黄静茹认为俩人也不过是普通朋友。女生们关系亲密点很正常。唐棠持反对意见,她认为很有可能楚冉冉和裴眠谈上了,但是柏拉图。 而苏橙才跟上节奏,主张不要给楚冉冉太多压力,朋友还是别的关系,开心就好。 但耐不住黄静茹和唐棠打赌了,赌注很高,输的人得连续一学期给对方打水。 一问,楚冉冉笑了笑,不说话。 二问,楚冉冉装没听见,直直冲向食堂队伍里打饭。 三问,楚冉冉看着装作不在意但竖起耳朵的黄静茹和唐棠,“怎么这么在意这事……嘶,你们是不是打赌了?!” 被戳中的黄静茹和唐棠这下老实了。军情没刺探到,差点还把自己还卖了。 苏橙却在楚冉冉避而不答的态度里品味出几分不寻常。 楚冉冉是个挺直接,挺坦荡的人。但她对这事的态度倒是遮遮掩掩的,不像她。 其实楚冉冉并不是遮遮掩掩。她无法给别人一个答案,是因为连自己也想不清楚。 两人的联系仅限微信,还忽远忽近、时快时慢。见不着人,楚冉冉老做奇怪的梦。梦里她把裴眠的衣服一件一件蜕干净,把试图遮挡的手臂拉开,在弥漫的水汽里去亲吻她羞涩的眼帘。梦醒了,指尖还残留着裴眠肌肤的触感,陌生的感受从她的腹部生长出来,发酸、发麻。 这梦每隔两天就来骚扰楚冉冉,场景不断变换,内容倒是相当一致。 是的,楚冉冉第一次做春梦,就是连续剧。楚冉冉被这梦折磨得有点茶不思饭不想。楚冉冉不由得担心自己是不是有点变态了。 她不能删掉自己脑子里关于裴眠赤身**的记忆,只好放慢回复消息的频率,有时候干脆就不回了。但楚冉冉手机提示音一响,打开一看,不是裴眠的消息。那感觉就像是心脏从高处重重坠落。 楚冉冉开始对自己不受控的期待感到恐慌。 她和裴眠没到那一步,不是像小说里或者电影里那样,不和裴眠爱个死去活来的就活不下去。楚冉冉浅尝辄止,尝试再退一步。 至于究竟是不是喜欢,合不合适在一起,甚至牵扯到爱的命题,楚冉冉想不清楚,所以索性抛到脑后不去想。 楚冉冉心态很好。但不代表黄静茹和唐棠的心态很好。 两人正小声咬耳朵,争着到底谁比较接近正确答案。 这时候已经到了课间休息。四人窝在阶梯教室的后排。教室里闹哄哄的,楚冉冉把头埋在手臂间,像是睡着了。 黄静茹:“暧昧离谈十万八千里远呢。” 唐棠据理力争:“暧昧离朋友还十万八千里远呢。” 黄静茹歪理邪说,“你没听过一歌吗,懂一个人也需要忍耐,要经过了意外,才了解所谓的爱。现在忍耐了吗?意外了吗?爱了吗?没有,所谓顶多是朋友关系了。” 黄静茹把r&b唱得豪气万千的,唐棠一脸不忍直视,“你别唱了嗷,有话说话,禁止使用精神攻击。” 黄静茹哼了一声,“你就是没理了。” 唐棠不服,“你会和朋友搂着腰摸脸吗?” 黄静茹理直气壮,“那咋了?亲嘴摸胸都行。都是女的,有什么好介意的?” 唐棠哑口无言,扭头对苏橙,“你评评理啊橙子,有人为了赢脸都不要了啊。” 苏橙摇了摇头,小声说,“别说了。”她又摇了摇楚冉冉的肩膀,“冉冉,快上课了。” 没办法再装睡了。 楚冉冉慢吞吞地爬起来。手肘撑着脸颊,“好吵哦,刚刚你们聊什么这么起劲?什么暧昧什么朋友的?谁暧昧了?” 唐棠想另一位当事人也招了,索性就托盘而出了。但不巧上课铃打了起来。 这节课是影视赏析课,大白话就是拉片课。这老师特严,课上玩手机聊天吃零食迟到睡觉……被抓到一次就算一次缺勤。三次缺勤直接算挂科。 唐棠是不敢惹这位光明顶的。光明顶往讲台一站,先吹吹保温杯里泡的枸杞菊花茶,喝了两口,公鸭嗓响了起来,“今天我们要赏析的是美国往事……” …… 展映前,裴眠和祝喜都没见上面。直到这片的摄影给祝喜打了个电话,问怎么个事怎么还补拍了。 祝喜一愣,这消息她也没听说啊。但她和裴眠的较劲只处在和裴眠之间,于是将摄影好好地哄了过去。 挂了电话,祝喜抱着胳膊想了会,最终还是没播打裴眠的电话。 离展映只剩三天,裴眠补了自己觉着能更好的镜头,一头扎进机房,和小徐没日没夜的倒着班剪片子。 所幸的是终于赶上了。 毕设展映,在学校的影音室,来的不止他们这批要毕业的,不少大一、大二的、甚至外校的也过来凑热闹了。 裴眠抽的签很不巧,是第一个。 先放了片子。故事讲的是某年某月某日,有个人走着走着,突然停在原地,开始看着天空。调皮的小孩撒了鸟食在他身上。有人摸他的口袋,有人叱骂他挡路。有人热心叫了警察。 两个警察上来和他对话,这时候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这个人身上落满了海鸟。 警察说什么,这人都不答。警察只好上前试图搬动这个人。结果被鸟啄得匆匆跑了。 但这事又不能不管,第二天又来了一组全副武装的武警和救护车。也真是奇怪了,这人看起来极瘦弱的,可脚就和黏在地上似的,怎么也挪动不了。鸟衔了树枝在他的胡子和头发上筑巢。他身上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撕得破破烂烂。 带队的警察接了个电话,只好作罢,排了俩武警拉了围条,在那站岗。医生抽了一管血也走了。这一天有记者来了,开始报道这一现象。事情从这开始,性质改变,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行为艺术家,成为了当地的一个文化座标。门口开始有人收费,有人排队就为了和他合照一张。 还有保育员。刚来的保育员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她和别人不一样,会给他梳头发和胡子里的鸟类粪便和鸟食残渣。然后小心地撒上新的鸟食。她会拿粉笔画出他皮鞋的轮廓,用皮尺量他双手之间的距离,看他是不是真的没动。也会拿报纸来给他说最近发生了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从夏天到冬天,他被换上了厚重的军大衣,上面还有不少人的涂鸦。冬天,候鸟都飞尽了,于是广场上多了一个鸟笼。一个夜。很深的夜。星期三的保育员偷偷放走了鸟笼里的鸟,她昂起头同他道别。她说她要走了。她和他说了许多许多,直到意识到没什么好说。 她走了,又回头。她慢慢走回来。她模仿着这男人的动作,望向天空。 漆黑的夜空突然绽放出耀眼的、火红的光。要把世界吞噬。男人的眼睛依旧望着天空,他突然流了一颗眼泪。 故事结束了。 影音厅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裴眠和主创团队上了台。六七十个座,往下一望,能瞧见几张前排的脸。 没有楚冉冉。 Q&A环节。 先起来提问的是个长发男生,先说他挺喜欢裴眠这片,发表了三分钟他的见解,最后问裴眠如何理解创作中虚幻和现实的边界。 裴眠差点被这长发男绕晕,拿着麦,眨巴眨巴眼,说,“不知道。” 她这直白的回答惹得全场沉默了一瞬。边上祝喜怼了裴眠的胳膊。裴眠叹了口气,慢吞吞说,“非要说,我认为创作本身就是虚假的,基于感受或事件去创作,只能尽可能贴近某一瞬间的真实,而无法完全到达现实。嗯……就好比我俩坐在这,我们谈论的是同一件事,但其实压根不是同一件事。表达不具备描述真实的能力,每个人也只能同自己说话。” 这一番话把长发男绕晕了。后面又有几个同学开始问镜头的设计、调度,怎么找的拍摄场地等等问题。祝喜和摄影答了。 眼见Q&A快结束,后排站起来个女生,肩膀笼在黑色大衣里,领子紧扣着,头发盘在后面,露出一张有棱有角的小脸,鼻尖有颗小痣,像是工匠提笔丢下的墨点。 简而言之,这女人长得一副很有钱,但嫌钱铜臭味太重的样。 祝喜之前提到的陈沁是也。 裴眠有点愣神。陈沁先出了声,她的嗓子和名字一样,沁人心脾的,缓缓流淌着,“我想问一下本片的导演,设置保育员的角色用意是什么呢?这个怪人是否指代导演的超我呢,如果是,为什么要用男性来指代呢?” 问题问得尖锐。保育员还能有什么用意?因为怪人也渴望有人能看到他眼中的世界。那要这么回答,就要掉入第二个问题乃至于第三个问题的陷阱里。 裴眠无奈,只好说,“我想,我们每个人或许都会遇到一个时刻,会让自己变成一个怪人。大家都害怕变成怪人。害怕的是一连串的坏事。但坏事无法避免,好事也会发生。人群里或许也不止有一个怪人。设定成男性,只不过里面有个半裸镜头,相较我们接触的女演员,男演员比较能接受这个镜头。” 遥遥站着的陈沁没满意这个答案,挑了挑眉,坐下了。 下了台,裴眠和祝喜溜到门口抽烟。 裴眠:“陈沁你请来的?” 祝喜:“怎么算我请来的?我只是顺口一提毕设展映。她说那天是你生日,她过来看看你。她没和你说?” “没啊。”裴眠有点狐疑,“你是不是还瞒了我什么事?” 祝喜越说越没底气:“啊,也就拉了组里的人还有楚冉冉几个,艺考时候的几个朋友,给你约了个ktv一起唱唱歌放松一下。” “没见你之前给我过什么生日啊……” “我就不能良心发现了啊!”糊弄不过去,祝喜只好调转话题,“话说回来,这成片出乎我意料啊,就先听你的,咱们先投投。” 随即大力地拍了拍裴眠的肩,溜了。 只留裴眠一个人站那,突然打了个冷颤。 她莫名有点大事不妙的感觉。 第14章 中央空调 晚上一溜人去了由祝喜赞助的ktv之旅。 楚冉冉到的比较晚,她们今天刚好也在演期末大戏,演完快**点。唐棠和黄静茹神神秘秘地把楚冉冉拉走了,只有边上苏橙给了点信息。 楚冉冉才知道今天是裴眠的生日。 一开门,VIP包厢里祝喜和一小帅哥搂着肩膀正在对唱情歌呢。一群不认识的人,玩骰子的也有,喝酒的也有,唯一认识的生日宴的主角坐在角落里,边上有个女人正支着下巴,对着裴眠说些什么。 裴眠明显没有走神,她听着陈沁说话,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祝喜先反应过来来人了,她拿着麦克风就一顿介绍。唐棠推着楚冉冉坐到裴眠另一边,接着和黄静茹去摇筛子了,还把苏橙拉走了。 还挺尴尬的。 裴眠左边坐着陈沁,右边坐着楚冉冉。 楚冉冉许久没见裴眠,第一反应是她看起来有些疲倦。 有好好吃饭吗? 话没说出口,心脏落了一拍,思路在这就被截断。 “今天期末大戏,没赶得及来看你的毕设展映,下次一定。”楚冉冉笑语晏晏,稳定发挥,没犯上次搂腰摸脸的毛病。 “怎么还盼我留级呢?”裴眠笑了,轻松了一些。 陈沁打量了下楚冉冉,笑了,“不介绍介绍?” 裴眠介绍了。 “楚冉冉,大一表演系的学妹。” “陈沁,我艺考时候的同学,现在读燕电大三戏文系。” 楚冉冉问:“燕电现在已经放寒假了吗?这么早?” 陈沁吹着杯上浮的毛尖:“没放。我请假过来的。”这话没指向性的,却精准刺中了裴眠和楚冉冉。 楚冉冉很捧场,“哇,那你们的关系真好啊。” 陈沁笑而不语。 裴眠坐立难安,猛地站起身,去找祝喜了。一会儿包厢里就响起了裴眠喊着套马的汉子你威武雄壮。祝喜捂着耳朵找调,被夺了麦克风的小帅哥笑得合不拢嘴。 不错,裴眠有副好嗓子,但唱起歌来唱得五音不全,四分五裂。 陈沁听着听着也微微地笑了,她的眼神只追着裴眠一人。裴眠不在这了,楚冉冉显然没有非得坐在这的必要了,她正打算端着饮料去找202那几个人,陈沁叫住了她。 她问,“你们期末汇演演得也是易卜生的剧吗?” 楚冉冉点点头,“群魔。” 陈沁:“我还以为会是玩偶之家。你身上有股子娜拉的劲。”她说这话和含在口中的叹息似的,先前一点微妙的敌意又被她收了回去。很轻飘飘地点评着楚冉冉。 “很适合我朋友现在筹备的长片。女主角,有没有兴趣来试镜。” 楚冉冉只觉得莫名其妙,“燕舞和燕电找不到合适的?不可能吧?” 陈沁左腿搭在右腿上,脚上汲着Jimmychoo的黑色绒面高跟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地面。 “你不愿意?” 楚冉冉很警惕:“我想我可能还不够格。” 窦唯老师的低吟包围式地响起,麦克风跟击鼓传花似的传到楚冉冉手里。裴眠有点局促,立在那,没跟着唱,看着楚冉冉。 搞什么,替人解围还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 楚冉冉笑了,她觉得裴眠可爱得过头了。 于是大大方方丢下一句“有机会再合作。” 她上前就唱起八字真经了。楚冉冉不怯场,一开嗓就是慷慨激昂,带得裴眠都放开不少,鬼哭狼嚎起来。 一首歌唱完,整个包间的气氛降至冰点。怎么说呢,在KTV点这首歌,效果相当于你跑到人家婚礼现场念大悲咒。 祝喜好不容易等这首歌结束了,总算能迈入正题,宣布要玩国王游戏。裴眠生不生日的不重要,主要为了和艺考时候就看对眼的小帅哥再续前缘。 第一把苏橙抽到了鬼,她也跟着喝了点酒,此时脸上有点红扑扑的。苏橙看着腼腆,实际上一喝了酒第二人格就启动了,主打一个艺高人胆大。 她歪在唐棠的怀里,“黑桃a帮方块3涂口红。” 摄影是黑桃a,方块三正是眉清目秀小帅哥。摄影:“哎,我也没带唇膏啊。” 祝喜憋着坏,递了自己的口红,侧着头看小帅哥被摄影挑着脸涂口红,“别说,我都有点磕你俩了。” “瞎说。” 小帅哥横了祝喜一眼,很娇俏地。祝喜觉得心被这一眼摁了一记,笑着说好看。 第二把国王是裴眠。裴眠想了想,说,“方块7要不说下自己的理想型吧。” “放这么大水,”祝喜刚想抗议,但看见楚冉冉翻了牌,又起哄说,“这还用说吗?” 楚冉冉顺驴下坡,“那我就不说了。” “说,得说。”祝喜出尔反尔。 于是两桌子四十几只眼睛瞧着楚冉冉说她的理想型。 楚冉冉实话实说:“可是我没理想型啊,理想工作倒是有,就是做演员。” “不行,这也太水了,换个问题。”组里美术先嚷起来了,显然是打算不放过楚冉冉。 一群人跟着起哄,裴眠摆摆手,意思刚刚那个问题就已经耗费她全部脑细胞了。 陈沁轻轻淡淡地出声了:“那我来替裴眠出个吧。方块7给前任打个电话,说我想你了。怎么样?” 楚冉冉听陈沁这话,已经端起玻璃杯,“要喝几杯?” 陈沁笑了,黛眉微弯,“喝酒不就未免太无趣了。这又没什么。” 楚冉冉也笑:“只是讨厌和没必要的人扯上关系。”说完就喝干了一shot,眼都没眨一下,手上已经拿了第二杯,“够吗?不够再喝。” 裴眠摁住楚冉冉的袖口 ,“没必要,冉冉。” 她第一次这么称呼楚冉冉。 楚冉冉没忍住,大眼睛眯成一条缝,黏黏糊糊地回了句,“好的眠眠。” 陈沁垂下头,没说话,只喝了口茶叶水。 场子冷了,祝喜只好刚忙张罗起了第三局,轮着剪辑小徐当国王了,“嗯……梅花吧,好像没说过梅花,梅花3和梅花7说一个最近最不想和别人说的秘密,梅花7先吧。” 楚冉冉翻开牌面,梅花3,苦笑着扬了扬牌面,“最近是多近?” “就这三个月的事吧。” 牌面一翻,梅花7是陈沁。陈沁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失焦。时间卡得刚准,她恰巧有一个未满三月的秘密。 但她不想说。于是只好捏起酒杯。 可一只手比陈沁更快,很漂亮的一只手,骨节分明,指甲圆润,曲着端起乘着龙舌兰的酒杯。 一口饮尽。 “陈沁刚吃过头孢,我替她喝。”借口找得很敷衍,话说得很平和。 是裴眠。 她说这话时看向的是祝喜。 祝喜是何许人也,闻到了修罗场的氛围,恨不得跳起来舞。按照她的观点,祸闯都闯了,那不如闯得更大点。 更何况谁叫裴眠不老实交代的。我和她心贴心,她和我玩脑筋。 刚刚折腾楚冉冉没必要,但是折腾下裴眠……祝喜磨了磨牙。 “替喝得喝一排哦。毕竟英雄救美也要付出点代价。”祝喜说,“大家说是不是?” 起哄的都是以前艺考的同学和组里被裴眠折磨的人。 202三个人倒是很担忧地看着楚冉冉。可楚冉冉没事人似的,咧着嘴笑,沁出俩梨涡,还跟着起哄。 唐棠小声嘀咕:“冉冉不会吃醋吃得精神失常了吧。” 黄静茹也嘀咕:“我看这裴眠不是啥好人,刚刚这人这么为难冉冉,这会她倒是要替对方喝酒了。” 黄静茹沉吟,得出结论,“中央空调一个。” 裴眠毫无怨言,一杯接着一杯地往肚子里灌。 裴眠酒喝得少,因为她不太喜欢酒的味道。但她酒量出奇的不错。一部分是遗传,一部分是锻炼出来的。 裴眠爸妈是生意人,那时候没料到裴眠会走上搞艺术的这条路,想着裴眠后面也得接手家里的生意,于是有意识地锻炼起裴眠的酒量。 裴眠个人最高战绩,是高中的时候被拉去她爸妈公司年会,一人喝趴了三桌老板。完事了,还给叔叔阿姨们扶上车呢。 这点酒,裴眠捏着鼻子就当感冒药水往嘴里灌。不出十秒,喝完,脸色都不带变。 该轮到楚冉冉了。楚冉冉不打算说什么秘密,也一饮而尽了。 游戏继续进行着,半程陈沁出去了。 裴眠戳了戳看戏的楚冉冉,“还好吗?” 楚冉冉很诧异,“有什么不好的?” 裴眠看着楚冉冉,半晌,开口,“抱歉,这不应该牵扯到你的。” “今天你生日,你最大。”楚冉冉笑得用力。 她背过身,饶有兴趣地看着黄静茹摁着唐棠的头玩pockey游戏,嘴角慢慢地垮了下来。 她听到背后有一声很隐约的叹气。 好像是过了半个钟,裴眠拿着手机也出去了。 第15章 无耻混蛋 ktv的走廊设计七拐八拐,走出去要路过不少痴男怨女高扯着喉咙唱离歌。 走出ktv,商场里那一层的餐饮店都熄了灯,往前走是玻璃外立面的直梯。边上楼梯通道的指示灯寂寂地亮着。 裴眠推开门的时候,陈沁正倚着墙抽烟。 裴眠夺掉她手里的烟,踩灭了。 陈沁说,“你管太宽了。” 裴眠:“那何必要叫我知道。” 两人的眼神在空中交锋。陈沁先别过眼,下颚连着脖颈扭过去,脆弱的曲线。 “我这次来得有点不合时宜。”陈沁紧了紧黑色大衣。 裴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作践自己。” 陈沁却毫不在意地笑起来,“这你就受不了了?还有更贱的,你想不想听啊,我都说给你听。” 陈沁轻佻地看着裴眠。 裴眠脸色惨白,出口指示灯将她的脸笼在一片幽幽的绿光里,像是鬼火中被炙烤的人。 “你和那个冉冉在暧昧?”冉冉两个字咬了重音。 “算是吧。” 陈沁冷哼一声,又问,“那你替我喝酒的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裴眠没有迟疑:“孕妇不能喝酒。”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那还真是劳烦你为我操心了。” “陈沁。”裴眠像是没听出陈沁的嘲讽之意,“你要好好的才行。” 陈沁又几乎被裴眠迷惑,沉默半晌,说,“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说这种风凉话。” 两个小时前,陈沁同裴眠说,她怀了一个一线导演的孩子。导演事业有成,家庭和睦,但连续三胎都是女孩。 于是陈沁拥有了一个机会。 陈沁说的时候像是拿着手术刀将自己解剖。血肉横流,神情冷静。 末了,陈沁说你应该恭喜我。 恭喜不了。 陈沁往世界的丑恶里跳,裴眠胸腔里涌起来的愤怒几乎将浑身淹没。 最开始,陈沁不是这样一个人。艺考那时候,裴眠第一次见陈沁,只觉得这女孩很瘦很白,穿着件宽大的t恤,背挺得很直,像是一株青竹。 故事的开始是“裴同学,能借我再看下你那篇关键词故事吗?” 后来她们谈论福柯和叔本华,争论《坏血》还是《卡拉马列联盟》更好,一起痛斥古纳主竞赛单元颁奖的没道理。 集训的晚上,她们偷偷溜出酒店,去深夜的电影院里包场。白天打瞌睡,就彼此打掩护。酒店嗡嗡作响的空调柜式机边,敞着窗,陈沁递给了裴眠第一根烟。 后来接到录取通知书。一个去燕电读戏文,一个在申电读导演。手指从地图那头划到这头,是1200公里的距离。 一切都没有意义。 而在那天夜里,陈沁问,“我这个人是对你产生意义了吗?” 裴眠笑说,“喂喂喂,邱妙津有人抄袭你诶。” 陈沁没笑,“所以是吗?” 裴眠答,“不知道,或许有,或许没有。但我知道,我希望你一切都好。” 话说到这,就再也没见了。直到今天。陈沁前程似锦地来了。 错误的时间、地点,周围围着群错误的人在唱错误的歌。像在做梦一样。直到楚冉冉推开了门,停滞的空气重新流动。 裴眠听到陈沁的话顿了一下,“我希望你能好。” 陈沁觉出这对话的虚假,嗤笑道,“希望,真让人觉得轻飘飘啊。嘴巴一张一合,于是就可以说我希望你怎样怎样。” 她踩着高跟,比裴眠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地将裴眠包围,“你不在乎我,从未,裴眠,收起你这一套吧。” 裴眠:“我在乎你,作为同学。” 陈沁笑了,“你明明知道我想要的不是这个。” “但现在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你高洁,体面,我堕落,龌龊。”裴眠听她侮辱自己,想要打断,但陈沁接下来的话犹如炮弹一样激射而出,“别和我说些什么我是个很好的人的话。我是个很好的人,但不配得到你哪怕一分一毫的关心。三年了,整整三年了,你哪怕有一次主动问过我近况吗,你来找过我哪怕一次吗?你就是这么在意一个人的吗? 三年了,你给我一点做朋友的希望,让我摇摆不定,让我摇尾乞怜,又让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我没有可能。你纯洁、干净,你活在理想国,于是只有完美的幻象能配得上你。 你追逐美,当我是美的时候,你就爱我。把我做成你脑子里的标本,只把美的瞬间切片,只为了你能继续装作我也一直高尚。你喜欢雾里看花,不在乎花是否凋谢。我痛苦、我彷徨,这都不重要,只要你能接近你心里虚假的美一瞬间,你就能什么都不在乎。 我来就是告诉你,我就是要作践自己,我下贱,我丑陋。来啊,多好的生日礼物,多好的创作养料。你看着我,别装不忍,我脱光了,我现在站在你面前,我要告诉你,这都是你行为的结果。你装什么装,你他妈比我还龌龊、下流得多。”陈沁说到最后肩膀已经剧烈地起伏起来,她咬着颤抖的嘴唇,眼睛已经红透。 裴眠无言以对。她怔怔地看着陈沁,像庙里冷漠的佛像,也像真正无知的孩童。 “对不起。”裴眠只说,“或许你说得都对。但伤害你自己不能改变任何事。” 她迟疑着,试图伸手去拍陈沁的后背。陈沁躲闪开了,她拉开距离,歇斯底里地大叫,“你压根不了解我说的是什么。痴狂得没有必要,愚蠢得让你觉得可笑。你心里想,至于吗?就他妈至于了,就他妈至于了。你把我逼疯了,裴眠,记住,这都是你的杰作。” 长久的沉默,压抑的哭泣。 “那你能告诉我,我怎样做能让你好受些吗?”裴眠说。 陈沁没有回答。 她擦干了眼泪,脸色重新平静。 高跟鞋哒哒地走远,陈沁说,“别恶心人了,裴眠。” …… 裴眠一开门就被祝喜往脸上抹了奶油,包间的灯光乱晃,正播着喧闹的生日歌。 被引回正中央,许愿,吹蜡烛,欢呼,给每个人切蛋糕。 祝喜买了一个巨大的榴莲千层,用料扎实。于是这个包间充斥着一股新鲜的榴莲味。 楚冉冉挖了一大勺蛋糕,嘴巴都塞满了。而边上的裴眠对着自己那一小块发愣。 她的脸色像是泡了水一样的发白,让楚冉冉无法装作看不见。 于是嘟嘟囔囔地问,“你怎么一口都不动啊?” “啊?” “我说你为什么不吃啊?” “吃不下。” “不爱吃?” “我讨厌榴莲的味道。”裴眠苦笑。 “啊——”听裴眠说这话,楚冉冉停下挖掘机工作似的挖勺。 “没关系,我也不爱过生日的。吃不吃蛋糕无所谓。” 话题就停在这。楚冉冉点点头,完整地吃完分给她这份的蛋糕,这会快散场了。祝喜牵着小帅哥的手,乌拉拉的一泱人去赶第二场了。 楚冉冉她们几个不去,结伴打车回去。 在商场门口等车,黄静茹和唐棠又争先恐后地蛐蛐着裴眠。 苏橙想得不一样,“可能那个女孩有不方便说的事。” 黄静茹:“那她怎么知道的啊?关系不一般啊。” 唐棠:“而且她俩还出去了好一会。那女生还走了,这肯定没那么简单。你说是不是,冉冉?” 楚冉冉看到相隔不远的出口,有人揣着兜走上了天桥。只有背影,穿着学校的羽绒服,身量和裴眠差不多。走得很慢,垂着头,不看路。 听到这发问,楚冉冉漫不经心地说,“可能吧。” “但这和我也没什么关系。” 黄静茹和唐棠面面相觑,不敢吱声了。 耳边苏橙说,“车到了,走吧。” …… 裴眠确实不理解陈沁。她向来在共情他人方面有着巨大的困难。在她的视角里,其它人的哭也好、笑也好,就像是隔着一层膜似的。 无法触碰,也难以理解。 所幸的是,人是可以和变色龙一样去伪装自己。观察、模仿、总结。然后就可以装得好像自己真的了解,也真的在乎。 但很显然,裴眠伪装得很失败。在陈沁歇斯底里的时候,她的心底只有白茫茫一片。 裴眠想:为什么非得这样伤害自己呢?不应该的,为我这样的人,这么做是不值当的。 裴眠当然理解人是有自毁倾向的。人不是时时刻刻以自我利益的最大化为目的来做选择的。很多时候,人是明明知道另一个选择更差,却依然要义无反顾地去选。 生与死的**在人类的身体里时时刻刻都在搏斗。在陈沁那,那种抽象的死亡**占了上风。报复从伤害自己开始,到裴眠为此痛苦而终结。 但裴眠没有。她若无耻到底也就算了,报复的结尾悬在空中,裴眠为自己的毫不痛苦而痛苦。 太阳穴突突直跳,裴眠一个人走在冷风里。思维像脱缰之马,先告诉裴眠:你确实是个混蛋。 混蛋裴眠正深刻地自我反省着,往前走着,撞到一个人怀里去了。 “不好意思。”裴眠头也没抬,脚要往左迈。那对面的人也跟着往左迈,又撞了个结结实实的满怀。 裴眠只好抬头了,这下是真诧异了,“楚冉冉?” 楚冉冉插着兜,“你一个人瞎逛什么呢?” 裴眠老老实实,“自我反省。” “关于我吗?” 裴眠半晌才反应过来,慢慢地哦了一声,“还没反省到你这部分。” “好的,再见。” “啊?” 楚冉冉往前大步迈,背后没动静,扭头看着裴眠,还在她身后慢吞吞地踱着步呢。 楚冉冉气急攻心,往回走,连带着嗓门都大了,“裴眠我告诉你,我现在很生气,非常生气,简直要气死了。” 裴眠今天第二次被吼了,木头木脑地问,“那……怎么样能让你好过点呢?” 楚冉冉还真给了一份详细的行动指南:“追我,然后牵住我的手,和我解释,会了吗?” 裴眠:“可是为什么啊?” 我们好像还不是那种关系啊。 楚冉冉暴躁了:“什么为什么啊,没为什么。就凭你挂水费到现在还没还我。你欠我的成吗?” 我不管。 楚冉冉闭口不提自己把裴眠的转账退回这件事,又扭头就走了。她步幅跨得大,看起来相当有把握,但实际心里已经开始打鼓了。 冲动了,不该冲动的。 一秒,两秒,三秒。 身后有脚步,胳膊被拉住了。 楚冉冉把手递给了裴眠。裴眠的握法堪称礼貌,虚虚地拢着楚冉冉的掌心。 是的,这姐们牵手都搞绅士手。 楚冉冉板着脸,把手指分开,松松地嵌在裴眠的指缝间,“得这样,会了吗?” 第一次十指相扣,裴眠对着老师还是很真挚,点了点头,说,“该解释了。”神情有点茫然,“从哪里说起呢?” “不知道怎么说?” “嗯。” “那先别说。” “啊?为什么?” “你今天跑步了吗?”楚冉冉盯着裴眠依旧发白的脸。 “没有,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楚冉冉神色郑重,“准备好了吗?” “什么?” “想象一下我们现在在卢浮宫。” 裴眠心领神会,立觉不好,“别告诉我……” “三,二……”裁判员楚冉冉铁面无私地倒数。 “一。” 手指的缝隙被紧紧扣住,先是胳膊被惯性扯着向前,然后是迈开大大的步子。带着香波气味的发尾扫着脸颊,呼吸同心跳一块猛烈,一块急促。周围的树木、房屋、车流变成悬挂在墙壁的画作,和风一块从耳边疾驰而过。 “慢点……”裴眠喘着说的。 “求我啊。”气定神闲的回复。 “求求你!”破罐子破摔。 “不行哈哈哈哈哈。” 楚冉冉拉着裴眠往前奔跑。 跑过无人的天桥,跑过猎猎作响的衣摆,跑过发烫的手心和在风里飘荡的笑。 第16章 练习爱情 很遗憾,一顿狂跑,还是没有破戏梦巴黎里的记录。 两人蹲在马路牙子边,裴眠手捧一个撒了糖豆的纸杯蛋糕(楚冉冉买的),撕着吃。 剧烈运动后的脸终于显出几分血色。 而此刻,楚冉冉没工夫检验自己的成果,听了裴眠的坦白,无比震惊地问:“你和暧昧过的人还联系啊?” “为什么不行呢?”裴眠问。 “不是,怎么就行呢?这不是让对方误会还有进一步的可能,把人当鱼养呢?” “可我没这么想啊。” “可你让别人这么想了啊!” 裴眠哑炮了一瞬,点点头,“你说得对,我的错。” 态度很诚恳。 楚冉冉啧了一声,“照这么说,你岂不是还能和前任做朋友?” “理想情况下,应该行吧。” “什么叫理想情况?” “就是……我没谈过恋爱。” 楚冉冉哦了一声,盯着裴眠看。裴眠的脸,是一张干净到寡淡的脸。一般来说,难以想象**会出现在裴眠的脸上。但楚冉冉不仅能想象,而且想象了多个版本。想要占有,彻彻底底地占有。主语是楚冉冉,宾语是裴眠。如果主语不是楚冉冉……楚冉冉一想就开始为这个假设开始生气。 刹车彻底坏了,那就踩油门吧。 “那你看我怎么样?” 楚冉冉和没事人似的,揪了一块蛋糕。 这表白唐突到裴眠没料到,猛地一怔,“啊?” 楚冉冉重复了一遍,“我说——你看我怎么样?” 裴眠有点手足无措,艰难地开口,“你很好。” “所以?” “我不好。” “我不在意。”楚冉冉很坦率。 “你在和我开玩笑,对吗?”裴眠退缩了。 “不对。” “那为什么要这么说?” 总不能说我馋你身子吧。 楚冉冉顿了顿,说,“我不知道。但不这样,我会感觉很糟糕。” 裴眠慢慢地说,“可是这样了,也可能会很糟糕。” 楚冉冉也慢慢地说,“我总得试试吧。” 裴眠思索着,吐出一句:“我不太想试。” 说话一如既往地难听。 人生第一次表白,被拒绝得干脆利落。 楚冉冉破防了,说,“把蛋糕还我!” 沉默中,裴眠看着把蛋糕抢走的楚冉冉。她吃得气势汹汹,像是把小蛋糕当成裴眠本人了。 楚冉冉不服气。 非常不服气。 楚冉冉猛地抬头质问,“那我划掉的微信,你还来加干嘛?” 裴眠:“本来加不上的,祝喜发给我了,为了给你录音,怕你受欺负。” “撒谎!你明明看了!你明明自己想加!” “嗯……我确实对你好奇。” “只是好奇,你天天给我发微信干嘛?” “你的品味和我很相近,想和你分享。” “那你牵我的手,这也是分享?” “是感觉你很需要我这么做。” “放屁!”楚冉冉步步紧逼,“你就不能承认你喜欢我?” 裴眠低下头,“我……确实有点喜欢你。” "那为什么不行?" “因为我是个悲观主义者。” “放屁!放屁!放你的臭狗屁!” 楚冉冉骂完又说,“我不接受。” 楚冉冉也是要面子的,耍无赖的时候除外。 纵然是裴眠,也被这个告白的进展搞得目瞪口呆了。她心里想莫非是自己拒绝得太快,伤楚冉冉的心了,于是打算重新措辞,好好拒绝一次。 “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算不上彼此了解。如果很草率地开始,那也会很草率地结束。就算我们不是草率地结束,那么分开也是大概率的事情。不出意外的话,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演员,而我会变成一个还凑合的导演,或者干脆卖电子烟来养活自己。 相聚的时间会很少,差距会拉得很大,就算我们到那时候还没分开,我们难免会反复猜疑彼此、争吵、欺骗,然后假装无事发生。直到有一天,我们会觉得没劲透了,却因为结束这段关系的沉没成本不敢迈步向前。这听起来比现在还糟糕吧,对不对?” 不错,裴眠直接把本小说可能的发展方向全剧透完了。 楚冉冉出于礼貌没打断裴眠,结果越听脸色越臭,“你再说一遍!” 语气过于凶猛,裴眠有点搞不懂楚冉冉是什么意思,没说话。 楚冉冉掏出手机,瞪裴眠,“再说一遍!” 裴眠只好再说一遍。 楚冉冉噼里啪啦地记录着裴眠这番屁话,裴眠说完了,她还继续打着字。 这姐们整理自己的论点论据呢。 反方一辩楚冉冉深吸了一口气,说,“第一,结婚二十年的丈夫结果是个连环杀人犯的事难道没有吗?了解一个人的程度不应该以时间长短来作为唯一标准来评判。 第二,没有证据表明我们这是草率的开始,再说,谁说草率的开始一定代表草率的结束?这个一定有数据支撑吗?没数据支撑你说个屁啊? 第三,我相信我确实会变成个不错的演员,至于你的未来,我没法猜测,更没法评判。但在什么样的亲密关系里,猜疑、争吵、欺骗都是无法避免的事吧?但是不代表这就是一段关系的全部,没必要因噎废食。 第四,如果哪一天真觉得没劲了,却选择不分手,那只能说还没到分手的时候。要是真该分手了,无论是你还是我,都会头也不回。哦对了,你不一定,你可能还试图和我做朋友。 综上所述,你说的只是你单方面对这段关系的消极假设,你没谈过恋爱,就已经预设了恋爱的无数种惨状。就像你十年不出门,只是因为担心你一出门就被车撞死。你不觉得可笑吗?” 裴眠被楚冉冉这长篇大论镇住了,但也很认真地思量了,“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我还是……恐惧。” “你怎么活这么大的?你和陌生人说话不恐惧?去不认识的地方不恐惧?个子长高了,不恐惧?拍新的短片不恐惧?就和我谈个恋爱恐惧?我是什么,我是哥斯拉还是东北虎啊?” 裴眠:“有些也会恐惧,但是可以练习。形成习惯就会好。” 一拳打到软棉花上的楚冉冉:…… 裴眠却若有所思,“说不定……谈恋爱我也可以练习。” 楚冉冉没忍住,拍了裴眠后脑勺一下,“等你练成满级,我都半只脚踏进百岁老人的行列了!我求求你做个人吧!我是在和你表白,不是在和你演人鬼情未了!” 楚冉冉力气大得出奇,裴眠捂着隐隐作痛的头,半晌才说:“我可以和你练习。” “占我便宜啊你。”楚冉冉还是不乐意。 裴眠想了想,说,“那我可以占你便宜吗?” 楚冉冉:“是不是有点厚颜无耻了,裴眠?” 裴眠点点头,“好像是有点。” 楚冉冉站起身,“饿了。” 裴眠跟着站起身,看了眼表,凌晨两点。 “我家边上有家鸡汤面馆,这个点应该还开着,味道不错。” “哦,那走吧。”楚冉冉假装没听到我家这个关键词。 “吃完可以在我家住,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裴眠补充道。 楚冉冉露出一个假笑,“还是算了吧,我有点恐惧,毕竟我从来没在别人家留宿过。” 裴眠一怔,笑了。 她发现了,楚冉冉这人还挺记仇。 …… 好消息是鸡汤面是真的香。 坏消息是裴眠的家原来真的是裴眠的家。里面住着她妈,她爸,还有她妹的那个家。 到了门口,楚冉冉才意识裴眠是个深藏不露的小富二代。 梧桐区的大平层,装修得很简洁。但生活气息相当浓厚。比如说钢琴边上一碗没吃完的水果捞,沙发上一只落单的袜子,还有地板上散落一地的漫画书。 裴眠一脸复杂地看了一圈客厅,“这两天就我妹在家,我爸妈就没叫保洁上门了,见笑了。” 她不愿在这个客厅多逗留,领着楚冉冉直奔自己的房间。 房间是个很私密的空间。沙发上散乱的书、张贴的新浪潮电影海报、还有满墙的黑胶唱片,都是裴眠身上剥落的碎片。 有点混乱,楚冉冉没处下脚:“你这……也没好到哪里去啊。” 裴眠脱了羽绒服,率先冲进去收床尾放的一摞衣服,“我给忘了……之前进组没来及收拾。” “平常不这样。”裴眠有点窘迫。 楚冉冉倚着门框,她看着裴眠弯腰时露出一小截腰背,突然猛地调转了眼神,“我睡这有点不合适吧。” 裴眠:“放心,有客房。” “哦。”有点不情愿地。 裴眠转过身,看向楚冉冉,她很敏感地捕捉到了楚冉冉的言下之意,“你想的话,也可以睡在这。”大不了她睡沙发嘛。 门这会终于合上了,楚冉冉踏进裴眠的领地。空调开着,楚冉冉有些热得发慌。 裴眠:“你先洗?” 楚冉冉猛地抬头,裴眠一脸纯良,已经从衣柜里抽了换洗的衣服,“全新的,没穿过。” …… 一前一后地洗完澡,俩人别别扭扭一块坐沙发上。谁也不敢往床边一坐,那感觉就像是暗示什么似的。话已经都说尽,俩人隔着点距离,楚冉冉拿着个手机噼里啪啦地回消息。 抬头的是楚冉冉。正撞上裴眠那欲言又止的眼神。不知道她拿这眼神盯了自己多久。楚冉冉这么想着,摸不清她什么意思,正要问,眼神往下一晃,瞧见裴眠的头发没吹干,发尾湿哒哒地黏在白t的前襟上,洇湿了一大片。 楚冉冉:“你为什么不把头发吹干啊?” 裴眠:“我吹干了啊。” 楚冉冉身子前倾,捻起一束滴答答往下落水的头发,昂着头问,“你管这叫吹干?” 裴眠这人的脑回路和正常人确实不太一样。 楚冉冉锐评:不是不一样,是有点太离谱了。 楚冉冉凑得很近,裴眠有点不自在。结果楚冉冉又啪地起身了,跑去卫生间拿了个吹风机。 裴眠要拿吹风机的手被楚冉冉拍飞,于是乖乖地垂着头,让楚冉冉吹头发。 两人一坐一立。裴眠的头发在热风中狂舞,人坐得很端正,闭着眼。 吹风机被关停,楚冉冉的手指很细密地捋走黏在脸上的发丝儿。裴眠忍不住睁开眼,楚冉冉弯着腰,脸凑得很近。 “这样才叫吹干。” “嗯。”裴眠盯着楚冉冉的嘴唇。她突然发现,隔近了看,楚冉冉的嘴唇长得很好。 真的长得很好,裴眠想,但是仔细一看,眼睛也长得很好,鼻子也长得很好,人中也长得很好。 裴眠自我说服着,把眼睛挪到别的地方,可眼睛又重新滑落到那张微微抿着的嘴。 想亲。 一这么想,就像是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一种无法遏制的**从裴眠身体深处迸发,把裴眠浇铸成盐柱。最后的想法就变成了唯一的想法。 她想亲楚冉冉。 就现在。 裴眠的脸上没有捣乱的发丝儿,楚冉冉对此很满意。正要起身,被裴眠拉住了手。 裴眠的眼神,有点不清不白。 第17章 流星雨 要是按照百合小说的正常流程,两人此刻可能已经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但可惜裴眠向来有个不为人知的问题——她不太会处理自己**相关的事情。这个毛病,从她性冷淡的那张脸就能看出点端倪来了。 她看起来不行,是因为她是真的不行。 她固然可以在作品里大书特书星自由,但裴眠这人在这件事特不自由。她把自己个儿锁在个瓷瓶里,也很警惕把别人身上的瓷瓶打碎。 于是裴眠松开了手。 她问,“困吗?” 楚冉冉被裴眠这么看着,突然觉着垂在身侧的手指指尖有点发麻,“是有点。” “睡吧。”裴眠站起身,见楚冉冉到了床上,熄了灯。 不得不说,楚冉冉此刻也是有点忐忑的。她侧身躺在床上,攥在手里的是被子的一角。 啪嗒一声,沙发那头一盏柔和的夜灯打了开来,裴眠半躺在沙发上,搭着个小薄毯,手里拿着本《在流放地》,读得专注。见楚冉冉起身了,她很关切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你个大头鬼! 楚冉冉磨了磨后槽牙,“你不睡?” 裴眠:“我还不困,看会书。” “那我也不困了。”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裴眠有点无奈。 “我答应你了,裴眠。”楚冉冉一步险棋。 裴眠反应过来楚冉冉说的是练习谈恋爱那件事,“那……谢谢你?” 楚冉冉不睡了,“你是装不懂,还是真不懂?” 几步路,长腿一跨,膝盖落在沙发上跟着下陷,摁住裴眠的手腕,《在流放地》滑落到地上。 狭窄的沙发上,楚冉冉的呼吸把裴眠笼罩,“你不好奇吗?” 陌生的楚冉冉,侵略性十足的楚冉冉。 手腕已经开始发痒发烫,“好奇什么?” 楚冉冉看进裴眠的眼睛,“比如接吻是什么感觉。” 裴眠心头跳得如同擂鼓。 楚冉冉松开手,撑在裴眠的耳侧,“吻我。” 她好整以暇地要求着裴眠。 裴眠垂着眼帘,“这个姿势有点难做到。” 楚冉冉笑了,“那你想办法。” 楚冉冉没动。 过了几秒,一只手掌很轻柔地搭在楚冉冉背上,用的劲很小,但楚冉冉跟着倒下。 这只手向上摸索,抓住楚冉冉的手腕。 翻了个个,裴眠终于到了楚冉冉的上方。 雪一般干净的脸上点起了**的火,光看着都觉得自己罪大恶极。 但会更忍不住看,会更忍不住让那火烧得再旺些。 最蛊惑人心的一张脸。 楚冉冉的手钻过衣服,搭上了裴眠的腰。 裴眠呼吸一滞,说,“要不……还是算了吧。” “不。”楚冉冉说。 没等到那个吻,却听到大门被打开的声音,像是女孩喧闹着进了客厅。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来敲裴眠的房门,“姐,出来看流星雨。” 裴眠迟疑着,手腕已经悄悄探到沙发边上,又要做逃兵,“我妹。” “那又怎样?”楚冉冉微微抬头,就堵住裴眠所有要解释的话语。 楚冉冉的手从腰背往上滑,逃开裴眠的一切伪装,环抱最**的部分。 敲门声还在持续不断,楚冉冉的吻也是,让裴眠无法喘息,无法逃脱。 裴眠浑身血液倒流,两耳嗡嗡作响,楚冉冉的眼睛变成了迷乱的万花镜,然后是黑暗。 敲门声停了,脚步走远了,吻却还在继续。 …… 亲完了。 裴眠被亲宕机了,捧着脸在那发呆。 楚冉冉像是个餍足的小兽,敞着肚皮躺在沙发上,“想什么呢?” 裴眠懵懵懂懂地看楚冉冉,“是不是……有点太快了。” 楚冉冉逗裴眠,“可是我很久以前就看过你脱了衣服的样子了欸。” 裴眠叽叽歪歪,声如细蚊:“不公平。” “啊?” “我没看你的。” “你想看?” 裴眠感觉说是也不对,说不是也不对,只好说,“我想看流星雨。” 于是她们一起去看流星雨了。客厅里有个吃空的披萨盒,阳台上有两个女孩在接吻。 楚冉冉被裴眠一把拉回走廊。“你妹也是?” “嗯。”裴眠见怪不怪。 “那你们家可真是拉拉之家啊。”楚冉冉嘀嘀咕咕。 裴眠笑,楚冉冉视线下挪,停在裴眠紧抓自己的手。 “你现在拉我手都不脸红了。”依旧是小声地说。 裴眠听到这话,就开始脸红,下意识要松手,楚冉冉又重新握紧,“这也算练习的一部分?” 裴眠思绪漂了一会,“……好像我们还没定练习的范围。” 楚冉冉打量裴眠,“难道不是谈恋爱的部分都得练?” 裴眠一口回绝:“那不行,你太吃亏了。” 楚冉冉不同意,“我吃亏在哪?我挺乐意的。” 裴眠:“不是这么回事。我想想,回头把细则发给你,你要觉得行,那我们就按照这个履行。” 楚冉冉笑了,“签合同呢,裴老板?那是不是还得定定陪练费?” 真谈钱就瞧不起人了。 裴眠知道,语气很诚恳:“力所能及的,都行。” 楚冉冉:“哇,好大一份人情,想好怎么还了吗?”她说着说着又盯着裴眠的嘴唇。 裴眠落荒而逃,楚冉冉跟在后面。 隔着阳台和客厅的那扇玻璃门已经被打开了。 个子高的先反应过来了。她样子同裴眠长得有五分像,眉眼却更艳,艳到一种倦怠的程度。个子稍矮的那个,被个子高的牵着手,娃娃脸,齐耳短发,有几分书卷气。 “姐,”个子高的先有些讶异地叫了一声,眼神落在裴眠身后的楚冉冉。 裴眠:“流星雨结束了?” 裴青:“还没开始。”说话懒洋洋的。她和小女朋友坐在靠里的躺椅上,裴眠和楚冉冉靠外。 短发女孩冲楚冉冉笑。楚冉冉也冲她露出个笑。 然后四人一块望着天空。 室内外温差有点大,楚冉冉穿得也薄,打了个喷嚏。 “我给你拿个毯子”,裴眠起身,又问,“那个……小妹妹冷不冷?” 裴青被逗乐了,“叫什么小妹妹啊。平乐比你还大五岁呢。” 薛平乐推了裴青一把,“不冷不冷。” 裴眠停在原地,眼神有点不善地盯着裴青,裴青瞪了回来。 只听裴眠答,“好的平乐。” 阳台上仨人又陷入沉默。楚冉冉没闭着眼,很快就察觉到边上有人盯着她。 扭头,是薛平乐。 薛平乐一笑露出俩小虎牙,“你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看到过你。” 楚冉冉:“微博上?” 薛平乐被一提醒,彻底想起来了,“对对对,最美艺考生。我记得我在你评论说了几句,你还关注我了呢。” 楚冉冉心下糟糕,不会是自己给对方骂了吧?她最开始确实气不过,找了几个高赞的恶评账号,为了以防对方开了评论保护,索性一个个关注了再钻到人家微博评论区下面骂来着。 薛平乐又笑着说,“我就是那个书乐乐乐乐乐。” 这么一说,楚冉冉对这个账号有点印象。是难得替她说话的人。点进账号一看,都是些书籍推荐的内容。楚冉冉顺手就关注了。 网友见面,分外激动。两人商业互吹一波。等裴眠回来,俩人微信都加上了。 人不可貌相,薛平乐竟然是个卧底记者。柔软的薄毯落在楚冉冉的身上,楚冉冉吸了吸鼻子,“那你们俩是怎么认识的?” 这话提及裴青了,扒拉手机的手指顿了顿。抬眼,想拉薛平乐,但没来得及。 薛平乐:“在酒吧认识的。” 这话楚冉冉没反应,裴眠吓了一跳,“酒吧?裴青你还未成年,你怎么去酒吧?” 薛平乐惊了,“你不是20了吗?” 裴青嘴硬:“就差一天,也叫未成年啊?”对着薛平乐口气才软了,“四舍五入……不也就20了嘛。” 裴眠皱眉头了,“什么时候去的?” 裴青实话实说,“今天,第一次。” 短短的一句话,包含了巨大的信息量。 薛平乐这下不笑了。搁谁也笑不出来,谁承想自己人生第一次去酒吧勾搭的美女是个未成年呢。 薛平乐想死的心都有了。 气氛一下变得很尴尬。结果楚冉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眠你这妹妹挺有意思,比你有意思多了。” 薛平乐坐不住了,起身走了。裴青追了出去。 楚冉冉也跟着站起身:“不出去看看啊?” 裴眠摇摇头,“随她去。” 她拉住楚冉冉的手,“看流星雨。” 楚冉冉坐下来,“越来越熟练了啊。” 裴眠轻轻地嗯了一声。眼观鼻鼻观嘴。 楚冉冉没松手,看着裴眠,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诱惑人啊?” 裴眠耳根都红了,“有没有人说过你报复心很重啊?” 楚冉冉心情很好,笑了,“那这人说得挺对,你得听着点。” 熬了一宿,两人都熬成了熊猫眼,都没看到什么传说中的流星雨。 实际上,这流星雨是裴青编出来忽悠人的,和来她家看猫咪后空翻一个含金量。甚至她姐今天回来,也不在她的计划内。虽然回来之前,她是和薛平乐说她姐也可能在家,但也是为了让她目的看起来别太不纯了。 结果一看门口两双鞋,裴青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不情不愿地到裴眠房门那敲了三分钟的门。 可怜裴眠和楚冉冉听信她谗言了。坐一宿,无果。但把楚冉冉冻发烧了。 裴眠不太会照顾自己,倒是很会照顾别人。量体温,喂粥喂药,端茶送水,掖被角,贴冰贴。 楚冉冉睡着的时候,裴眠就坐在沙发边上看书,看着看着,抬头瞧着睡熟的楚冉冉。 楚冉冉说着什么梦话,黏黏糊糊地。砸吧砸吧嘴,又睡熟了。 第18章 圣诞节的约会 楚冉冉病好透,花了有三天。裴眠接了个祝喜的电话,说是短片投递出了点问题,就急匆匆赶去了学校。 临走前,还是很体贴地,叫楚冉冉等她回来,她接她走。 但楚冉冉觉得没必要。她病都好透了,生龙活虎一大活人的,怎么还得裴眠接送? 楚冉冉不是谈了恋爱就黏着对方不放的性子。 哦对了,不是真谈,是练习。 那就更没必要了。 客厅里裴青和楚冉冉狭路相逢。 裴青两个字把楚冉冉定在原地,“姐夫。” 什么?什么玩意儿? 楚冉冉指指自己,“叫我?” “不然还能叫谁啊?你不喜欢?我叫嫂子也行。” “千万别。”楚冉冉有点受不住,“有什么事你直说。” 裴青挂着俩黑眼圈,整个人瞧起来更颓了。要说这两姐妹都是一个妈生的,但气质南辕北辙。裴眠看起来像是吃了八辈子斋,而裴青是一股天天被情事掏空了身体的风流味。 裴青吞吞吐吐地问,“能不能帮我和平乐道声歉?” 楚冉冉:“我怎么帮你?道歉得自己道啊!” 裴青听这话,瞪着眼睛没说话。捏着手臂上的肉松了又抓,才说,“我这不是……没她微信嘛。” 楚冉冉摇了摇手机,裴青凑上前来。楚冉冉把薛平乐的微信推给了裴青。 楚冉冉叮嘱,“道歉归道歉,别纠缠别人啊。” 裴青笑了:“放心。” 楚冉冉闻言放心了,准备走了。裴青在她背后喊了一声,“谢了姐嫂。” 楚冉冉也笑了,什么莫名其妙的。 …… 楚冉冉收到裴眠发来的练习细则,是在她刚赶着去考理论考的路上。 一个pdf文档,一打开足足三页整。楚冉冉没来得及细看,手机直接开了飞行。 考完了,出了教室,黄静茹忍不住八卦问,“你现在和裴眠啥情况啊?不能真在一起了吧?” 唐棠也凑过来问,“是啊是啊。” 连苏橙都挺好奇地瞧着楚冉冉。 那天夜里楚冉冉说有点事,就没跟着上车。过会在群里报了平安,说她今晚在裴眠家歇了。 结果一连三四天都没回来。 不得不说,值得探究啊。 楚冉冉答:“非要说的话,算是三年高考五年模拟吧。” 黄静茹&唐棠&苏橙:??? 但问再多,楚冉冉就不说了。 昨天都温书了大半宿,现在几个人回去,都拉着帘子睡了。 楚冉冉窝在被窝里,细细品读了裴眠发过来的文档。裴眠惯是擅长把简单的事往复杂了的说的。 楚冉冉看完了,主要内容就几句话:她和裴眠将开展为期一个月的恋爱真题训练,其中训练内容包括除亲密行为以外一切的情侣行为,以消除裴眠对恋爱的恐惧心理。在此期间,裴眠必须得保持单身,而楚冉冉如果感到不舒适或者喜欢上别人了,可以随时叫停。 楚冉冉觉得挺搞笑的,先丢了个问号过去。 楚冉冉:我不同意 裴眠回得很快:具体哪里不同意? 楚冉冉没回,过了好一会再丢了一个文档回去。 裴眠点开一看,期限是改成了无限期,训练内容多了排除的那一条,有个括号,括号里写着前提是双方都同意。叫停变成双方都拥有的权力。保持单身,不和别人搞暧昧是双方应尽的义务。如有人表白,必须表明自己确实在恋爱关系中。 那这……和真的谈到底有什么区别啊?裴眠有点懵了。 楚冉冉:真题训练,懂? 然后是一个猫猫锤头的表情包。 裴眠输了又删,删了又输入,最后回了一个好。 楚冉冉:你那事处理好了吗? 裴眠:小事情没事 楚冉冉:毕设发给我 裴眠很听话 发了。 楚冉冉:我会好好看的 楚冉冉:困了 裴眠:睡吧 楚冉冉:亲我一下再睡。 裴眠看到这行字,一种怪异又别扭的感受涌起来,她抬头环顾一圈,咖啡馆里坐了很多人,祝喜去上厕所了。 很不熟练地,她发了个贴脸吻的emoji。 楚冉冉秒回:不够 楚冉冉坏心眼,逗裴眠:要嘛要嘛要嘛要亲亲 裴眠把手机扔在桌上,这下头皮都发麻了。 手机疯狂在桌上震动。 楚冉冉发了一连串讨吻的表情包。 裴眠问苍天问大地:????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裴眠做了十分钟的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跑到卫生间。开了前置,把手机飞速往自己嘴唇上一倾斜。 颤颤巍巍地把视频发过去。 没有回应。 楚冉冉已经睡着了。 祝喜出来洗手,看着鬼鬼祟祟的裴眠问,“干嘛呢?” 手机锁了屏,裴眠捂着脸,“我也想知道我在干嘛。” …… 裴眠是一个特拧巴的人,要真按照裴眠的步调来走,那多半暧昧着暧昧着就黄了。也巧,过去和裴眠搞暧昧的人基本都脸皮薄,偶有一两个鼓起勇气表白了,也被裴眠拒绝了。 正常人也不会追问裴眠为什么要拒绝,然后一条条反驳裴眠站不住脚的理由。 突破到打着练习的名义谈真恋爱这一步的,目前只有楚冉冉。 由此可见,楚冉冉是一个特生猛的人。 配裴眠刚好。 学期末,期末周一结束,学生都收拾收拾东西回去了。202的床位一个接一个地空了。楚冉冉还没走,椅子边上竖着个巨大的行李箱。 她在等人。 没合上的门,吱呀一声,朝里推开了。 楚冉冉抬头去看,眼睛一亮。 来人一身阔版浅咖色大衣,衣摆快垂到脚踝,敞着怀,露出点燕麦色的薄毛衣。要是矮个子穿这衣服就很遭殃了,还好来人个子高,又瘦,所以穿起来有几分利落的潇洒来。 裴眠化了妆,很淡,和她的衣服一样,饱和度很低。 但不知怎么样,和平常比,看起来确实很不一样。 感觉……感觉…… 楚冉冉眼睛有点挪不开了,半晌才说,“这么盛装出席?” 裴眠听这话紧张了:“是有点太过了吗?”她解释道,“我想是约会,邋里邋遢有点不太好,所以就简单收拾了下自己。” 和做检讨似的。 楚冉冉:“没过,就是有点……” “有点什么?” “有点不想出门了。”楚冉冉看裴眠脸上一瞬间空白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了,她拉住裴眠的手,往前走,“开玩笑的,走吧。” 今天是平安夜。 有留子的发言为证,申城的圣诞风味比伦敦的还正宗。每到这个时节,街上都是大大小小的圣诞树,彩灯悬挂着,沿街店面都摆着巨型圣诞老人气球和红绿相间的糖果棒。 公园的草坪上竖了个巨型屏幕,今天播的是真爱至上,很应景。裴眠买了两杯热可可,租了个毯子。没腾出手来,于是楚冉冉付的账。 裴眠罕见地没揪住这点钱不放,要转账给楚冉冉。落座了,远方天际线一点夕阳落尽了。世界都笼罩在很幽蓝的光里。 楚冉冉捧着热可可,小口喝着,很惬意地眯起眼睛,“我从来没在公园里看过电影欸。” “是吧,我感觉你应该会喜欢的。”裴眠说。 楚冉冉笑了,“我家那都没有这种露天电影。” “你家在哪啊?” “北川。” “那是在哪?” “川中的一个县。” “怪不得你说普通话有点含含糊糊的,好像你们那的女孩都有一点。”裴眠说,“还挺可爱的。” “你遇见过几个可爱的川中女孩啊?”楚冉冉突然开始审视裴眠。 裴眠语塞,电影卡点开场了。 裴眠和楚冉冉是看电影只顾着看电影的人。真爱至上算是圣诞节的老曲目,但裴眠没看过。第一次看,下意识在心里分析起镜头语言和剧作结构来了。 电影看完,裴眠觉得乏陈可善。一扭头,楚冉冉已经泪流满面,吸溜着鼻涕。 裴眠吓了一跳,忙从兜里掏出一包纸巾,“你没事吧你?” “我没事,你没事吧你!”楚冉冉哭唧唧,但不耽误她阴阳怪气裴眠。 楚冉冉擤了擤鼻涕。 裴眠有点诧异:“这片子……也就还好吧。” 楚冉冉:“你没有心啊你。”刚哭过,鼻尖连带着眼角都红透了,嗓音也被泪浇透了,软绵绵的。 裴眠笑了。 楚冉冉一巴掌拍裴眠的背上,“你嘲笑我?” 裴眠不笑了,“痛痛痛痛。” 楚冉冉:“我没用力啊!”又凑过头去看裴眠的脸色。 裴眠是真有点痛,但很快调整过来,还安慰楚冉冉,“是我比较脆。” “比波力海苔还脆吗?” “比薯片还脆。” 两人闲扯着,跟着进了退场的人流里。回宿舍里取了行李,裴眠一路送到了机场。 快到安检口了,楚冉冉突然问,“你会不会想我啊?” “不知道。”裴眠说,“可能会,也可能不会。” “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话啊?”楚冉冉,“我可是要走了诶。” 裴眠:“如果我想你了,我会去找你。” 楚冉冉听这话哼了一声,“你最好是。” 沉默了一会,又说,“我们那有好多好吃的。串串夹馍,香辣兔,糖油果子……你来了我带你去吃。” 说着说着开始咽口水了,像小孩一样。 裴眠伸手揉了揉楚冉冉的头,说,“我知道了。” 楚冉冉拍开裴眠的手,“别摸我头,会长不高的。” “你这年纪也长不高了吧。” “别咒我,呸呸呸!就送到这吧。” “等下。”裴眠递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圣诞礼物。上了飞机再拆吧。” 楚冉冉拿了,“那我是不是也得送你个礼物啊?” “太客气了。” “我送你个吻吧。” “太客气了!”裴眠是怕了楚冉冉了。 没想到楚冉冉退两步,一副视死如归,英勇就义的样子,拿着手机猛亲了几口。 裴眠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震。 “好好品,细品。楚冉冉独家改编版。” 楚冉冉摆摆手,笑嘻嘻地走了。 只留裴眠在原地,头皮都发麻。 第19章 北川的冬天 到了冬天,北川就下起没完没了的雨。那年头,烘干机都属于是高端家电,所以到了这时节,多数人家的衣服只好晾在阳台阴干,带股潮臭味,不太好闻。 楚冉冉被她亲娘一个晾衣棍叉到阳台,她东嗅嗅,西嗅嗅,企图找一件味儿尚且没那么难闻的。可惜失败了,只好随便抽了件毛衣往身上一套。就跟着她娘去店里了。 楚冉冉父母开了家串串店,每天早上十一点就得去店里备菜,下午两点就开门。一到这湿冷得和阴曹地府似的冬天,生意就好得不得了,从五点开始堂里的座就都坐满了。 楚冉冉放假,没事干,就被她娘使唤着过来当小工。时间还早,她帮着爸妈串串。串着串着,她有些走神,望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腿间放着的炭火盆,映得她那张白脸红彤彤的。 川中女人长得格外白,但同江浙那块女人的白略有不同。那种白不是瓷器的白,而是很润泽的,很生动的白。于是少女怀春的神态出现在这种白脸上,会使整张脸显得格外的水灵。楚冉冉她妈瞧着楚冉冉的神色,蓦地开腔喊了句幺儿。楚冉冉做贼心虚,眨了眨眼瞧她妈。她妈冲她努了努嘴,说,“我和你老汉儿去雪乡玩,买了些松子回来。你拿点来吃嘛。” 楚冉冉起身在后面柜台翻了几翻。“在哪放着,找不到噻。” “啷个找不着?红罐子,哎,左手边,哎对。” 楚冉冉抱着一罐松子回来。剥了两个放自己个儿嘴里,油润的奶香气随着咀嚼在唇齿间爆了开来。楚冉冉剥了个递到妈妈嘴边。妈妈吃了几颗,问楚冉冉好吃吗。楚冉冉点点头,低头剥着松子问,“还有没有多的?” “有是有,你要干嘛吗?” “哎,带点给室友。” “莫不是谈朋友咯?带给男朋友哦?”她妈这一调侃,连楚冉冉她爸都怔了一下,手上动作不停,慢慢抬头看楚冉冉。 楚冉冉也跟着一怔,心下有点突突地跳。好在这一学期的表演课不是白上的,楚冉冉眉毛一蹙,大眼珠子一瞪,很严肃地说,“不是,啷个就有对象了?我还是个学生,得好好读书嘛。” 听闻楚冉冉此言,她爸心中很是赞同。他对娱乐圈的了解仅限于各色劲爆的花边新闻,故而他很不赞同女娃去学什么表演专业。奈何他是个耙耳朵,家里的事都由老婆说了算。他只好跟着老婆屁股后面支持楚冉冉了。 此刻见楚冉冉表了态,于是忍不住也发表一番自己的见解,“乖乖说得对,大学生就要读书噻,读好书就有大出息,有大出息啥子男娃找不到?不过乖乖,谈了朋友要领回来噻,老汉给你把把关。到时候,你就照着你老汉样找个耙耳朵,保准不吃亏。” 说着说着,楚冉冉她爸胸膛都挺起来了,脸也跟着红光满面,黑豆似的眼睛闪闪发亮着,期盼楚冉冉给个认可的回应。 可没想到楚冉冉听她爸这话,从鼻孔里笑出了一股子气。边上她妈更是笑得花枝招展,前俯后仰的,“那不得行。幺儿找你这样的,莫不如上山当尼姑噻。” 楚冉冉她爸心里有些不服气,想要反驳。可左看看老婆,右看看女儿,自己个摸着大光头,乐呵乐呵地笑起来,“不找就不找,我这样的还找不到嘞。” 三人正在玩笑之间,有食客进来了。关于楚冉冉谈恋爱问题的讨论暂时告一段落。现在还不是饭点,就进来一桌客人。所以楚冉冉大可以很悠闲地坐在收银柜台后,支着脑袋望着阴雨绵绵的街道。 一开始,楚冉冉很聚精会神地做着观察人物的训练。路那头先走过来个中年男人,头发乱蓬蓬的,像是刚睡醒。穿得一件皮夹克,这季节来看有些薄,于是就缩头缩脑地把身体躲在蓝格子伞里,举着个手机在耳边,正唾沫横飞地骂人。 骂着骂着,他开始揉那只通红的大鼻子,嘴微微张大,只听阿嚏一声,他浑身一震,清汤鼻涕与唾液齐飞。他低头,擤了鼻涕,把手伸出伞面用雨水搓搓。又拿夹克衫的袖子口揩了揩手后,继续趾高气昂地继续骂着对方的仙人了。他边骂边往路对过走。轿车疾驰而过,溅了他一裤脚的水,他眼睛一翻,眉毛一竖,又对着街骂起来了。 而楚冉冉的思维却从这男人身上的棕夹克飘到裴眠送她那天穿的同色系大衣,然后飘到她妈的发问。 是自己露出了马脚?不能够啊。 这一阵子,她和裴眠的联系很少。按常理说,刚谈了恋爱,就算是隔着个屏幕,总归也得是蜜里调油,**吧。这两位却不是。楚冉冉是从小到大都是别人追着她唠闲嗑,因而不是很擅长主动出击。 裴眠呢,除了风花雪月,对别人的日常生活是常常意识不到要加以关心。而风花雪月,通常早在暧昧阶段聊完了。再聊,感觉就过了劲了。但是要聊起生活里的柴米油盐,裴眠实在也提不起兴趣。于是回楚冉冉消息的态度,就有些消极了。 楚冉冉有时候硬着头皮问她一句在干嘛呢。裴眠短则三个小时,长则到第二天天明才回。回得倒是很有礼貌:先抱歉回得慢,再摆出个相当正当的理由,要么是在给片子堪景要么是在路上。最后甩出一张照片,要么是很模糊的车窗风景,要么是她拍的天空。 这和漂流瓶似的回复,次数一多,难免就挑动了楚冉冉的神经。对方在忙正事,自己也不好老是打扰啊。这显得自己天天多没正形啊。这么想着,楚冉冉也不发消息了,可裴眠也不急不恼不问,相当心安理得地任这个情形继续下去。 这使得楚冉冉一想到裴眠就气得牙痒痒。一生气,就发现是自己穷追猛打要同这个呆瓜在一块。 于是楚冉冉心里愈发郁闷了。 她只好把自己的思维往回拉。她不允许自己多想一会裴眠。她又往前望,街对面有家麻辣烫店,凝着热气的透明帘布一掀,走出一个剪着短发,长得很白的女孩。她一边玩着手机,一边张望着要拦街上的出租车。 也巧,眼神就同楚冉冉撞上了,她一怔,又高高举起手臂,冲楚冉冉摇着。 此人正是楚冉冉的高中同班同学,魏玉婕。这乍一偶遇,楚冉冉也十分惊喜,于是也冲着魏玉婕摇了摇手。魏玉婕走过来,先是冲楚爸楚妈打了个招呼。魏玉婕同楚冉冉高中一个社团的,社团聚餐几个小姑娘也会一齐跑来楚冉冉家的串串店。故而楚冉冉妈对魏玉婕是眼熟的,问道,“啷个换发型了?我都认不出了。” 魏玉婕听言,有点不好意思了。她挠了挠被剃得干净的鬓角,笑说,“军训太热了,剪短了。” 其实这哪止剪短了,原先魏玉婕留的是一头飘飘长发,这下是干脆剪了个男人头,这几乎是让楚爸大跌眼镜了,张嘴说,“原来多好看啊,啷个……” 话未说完,就被楚冉冉截断,“我出去和玉婕逛会儿。” “晚上回来吃噻?” “不回来了。” “别玩太晚——” 楚冉冉急匆匆拉过魏玉婕胳膊,夺门而出,手在空中摆了摆,意思是听到了她娘的嘱托。 两人沿着街走。楚冉冉这下才松开魏玉婕胳膊,歪着头,眼睛直盯魏玉婕,面上露出点意味深长的笑。魏玉婕脚底发软,几乎经受不住这种沉默的审问,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两个礼拜了。” “你们学校放假这么早?” “对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天才回来。” “真是因为太热了?”楚冉冉蓦然发问,魏玉婕没接住招,半晌死鸭子嘴硬吐出来几个字,“你也要开我玩笑?” 楚冉冉看魏玉婕窘迫的样子,没收住,拍着魏玉婕的背哈哈大笑,又说,“不是,就是感觉有点陌生,得让眼睛适应适应。”楚冉冉吊起眼皮,扑棱扑棱睫毛,定睛一看,“其实也挺好看,像韩剧男二。” 楚冉冉没说错,魏玉婕单眼皮,白面庞,小鼻子小头的,长得乖得很,穿件薄薄的黑大衣,举着把透明伞,很像在韩剧里身患重病、不得好报的深情男二。 魏玉婕听这话,没高兴,反而像是被戳中伤心事,有些惆怅地叹了口气。她想说什么,抬眼看了看四周的路人,又重重叹了口气,说,“吃凉虾吗?雅雅和柴秀也回来了。” 楚冉冉眼睛一亮,“好!” 豆豆凉虾店是她们高中常去的地方。前堂卖些凉糕、凉虾、冰沙、小吃。后堂有几个包间,可以搓麻。到了冬天,前堂没什么人,冷得很寥落。两人坐在前堂等人来搓麻。楚冉冉买了根雪糕,魏玉婕垂着头,打着哆嗦,恨不得整个人缩在暖桌里,委委屈屈、嘀嘀咕咕地开了腔。 说起来,魏玉婕军训时因为剪了这个头,再加上长得清秀,也成为了当时新生里面的风云人物。但魏玉婕慧眼独具地,偏偏被同宿舍的直女室友吊了魂。室友一边谈着男友,一边与魏玉婕拉扯不清。说是喜欢,也会说些你要真是个男的就好的话。说不喜欢,可只要同别的女孩说上几句话,这室友就要醋意大发,让魏玉婕一顿好哄。 这关系理不清,剪还乱。从情感问题几乎变成了个道德伦理问题来了。魏玉婕道德感不高,否则也不至于舔着脸哄一个有男友的女孩。但这道德感也没有低到哪里去,于是这会已经挥泪斩马谡——硬是单方面地同这女孩冷淡下来了。这一冷淡,竟像是新店开业的开幕仪式,惹了不少春心萌动的女孩来排队。魏玉婕同一个文学系的女孩正儿八经地谈上了恋爱。魏玉婕再一次慧眼独具地,挑中了个从前只谈过男友的女孩。 这会,这女孩被父母领着去见了个家里养了五百头猪的大户,正相亲着呢。这厢说着父母之命不可违,那厢说着你要是真的爱我怎么能相亲呢。两人各说各的,微信界面上一连串密密麻麻的小作文。 楚冉冉呲溜着雪糕,魏玉婕垂着泪,冲楚冉冉展示微信界面上她连十个拨出去的、未接的电话。楚冉冉没仔细瞧,眼神率先停在魏玉婕换的全黑头像上。 楚冉冉想笑,也没憋住,玩的就是在朋友伤口上撒盐,“这么非主流?还换个黑头像。” 魏玉婕本意是要让楚冉冉分析下直女心理,没想到招来一顿嘲笑,“怎么就不至于了?本来我们都说好了,回去就搬出去,养只布偶猫。猫的定金我都付了!” 楚冉冉连忙舔着往下化的雪糕,嘴忙得没有空回复魏玉婕。但是伤了心的女人就和打开了的水龙头似的,不为任何人而流,单纯憋不住。魏玉婕讲到伤心处,说,“她非要什么海山双色的,光定金我就付了八千块。还有房子,我都找好了。你说这回去怎么办?我还能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吗?我怎么能这么贱呢?再说了,要钱,我没有吗?我一个月给她转五千,我还给她买包买鞋的,我难道比不上一个养猪的吗?”魏玉婕家境是很不错,厂二代,独生女,家里又格外宠着,于是谈起恋爱是真舍得花钱。 这会货拉拉这词还没流行,所以楚冉冉还无法对魏玉婕此刻的处境做很清晰的定义。她皱着眉,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魏玉婕听了这拉偏架的话,急了,梗着脖子说,“误会?现在她都和养猪大户吃饭去了!” “不是这个误会。”楚冉冉说,“你是不是误会,以为人家真喜欢你了?” 魏玉婕一怔,楚冉冉继续骂,“人家说不定只把你当提款机呢。对吧?” 一语中的,魏玉婕半晌没说出话,仇恨的小眼神就冒出来了,“你们直女实在是缺德!” “谁们直女?” “怎么,你谈那么多男朋友还不算啊?”魏玉婕小眼瞪大眼,又愤愤骂道,“我再和直女谈,我就遭雷劈,我就是胎神……” 这边魏玉婕咒自己咒得没完没了。边上的楚冉冉一时间语塞。她一探索到自个性取向,就把自己的“前科”忘了干净。是哦,自己都忘了这茬了。她同裴眠在一块得太快,都没什么前情提要。现如今一想到这事,只感觉有人指着她脊梁骨,莫名就矮了一头。 楚冉冉把那一小撮雪糕含在嘴里,发了愣。她又想到裴眠对她的态度,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想把裴眠同这莫名其妙的自省一块赶出脑子。于是扭了头去瞧魏玉婕。魏玉婕这会突然止了声子,哒哒哒地在手机上敲字。神色从愤怒到悲伤,到恍然大悟,再到微微笑了开来。 “她就是去应付应付。她还是爱我的。”魏玉婕脸上洋溢着很幸福的笑,一瞧楚冉冉的眼色,莫名有些心虚似的,小声地冲楚冉冉解释道。她又急着打电话过去,对方接了,两人又在电话里亲亲宝贝的,魏玉婕大手一挥,又要给女朋友买个包,作为误会的赔罪。 楚冉冉看着又幸福上了的魏玉婕,叹了口气,轻轻骂了一句胎神。 第20章 人有远虑 有句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说得不甚准确。因为有些情况,人的远虑和近忧是一回事。当你以为是远虑的时候,远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你打招呼。 我来啦! 楚冉冉的远虑来了川中。先是在绿皮火车躺了一宿软卧,然后背着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登山包一路走。 路遇了交流比较困难、但热情淳朴的大爷大妈;路遇了破破烂烂、半夜会莫名奇妙咚咚咚敲起房门的快捷酒店;路遇了悬在空中的缆车和山一样起起伏伏的楼房……裴眠就这么举着微单,一路慢吞吞地前进着。她脑海里那梦似的景象终于与眼前这个以魔幻出名的城渐渐重合起来。她就这么夜里写本子,白天往前走着,活在一种近乎真空的、美好的旅程里。 终于,她的手机被偷了。 被偷手机是在来北川之前。她正举着微单,那头祝喜打了个电话,接在耳边。一句喂尚未落下帷幕,手机从手里消失了。边上一辆轰隆隆的摩托车飞速驶过。 裴眠头脑发蒙,看看地面,又看看自己的手。掏掏上衣口袋,又摸摸裤子兜,好半天才明白,手机被别人抢走了。 裴眠去报了警,又填了表。警察很客气委婉地告诉她,他们会去找,但找到的概率不大。裴眠深表理解。她跑去营业厅买了部新手机,但被告知要是要补办手机号,得回到之前那个手机号办理的营业厅。 裴眠办了张新电话卡。她脑子里记得的手机号码相当有限。首当其冲,给她妈打了个,忙音着,没接。想必是不用报平安也知道自己挺平安的。 脑子里划过一个念头,要给楚冉冉打一个。但很显然,裴眠连楚冉冉的手机号都不记得,只好作罢。裴眠犯愁:这要是到了北川,还联系不上楚冉冉怎么办?但心下又很快说服了自己:一个人悄悄走遍楚冉冉长大的地方,想起来,也有几分浪漫。 裴眠的出行,显然是没同楚冉冉说过的。她确实有时候会想起来楚冉冉,但并没把这种想起,当作一种需要被慎重看待的事情。她是来了川中,但迟钝到没有意识到楚冉冉同她来川中深切的联系。 裴眠只是觉得,如果有个超现实的故事发生,那这个取景地放在川中或许会很好。她对川中的人文、地理概念都相当模糊,于是突发奇想跑了过来瞰景。好在那时候移动支付尚未流行,裴眠带了些现金,丢了手机倒不影响继续出行。她就这么走走停停地,一路到了北川——她重视自己同楚冉冉的承诺,既然是想了,那理所当然该来北川。 裴眠到北川已有三天了。楚冉冉在店里帮忙时,裴眠走过她高中门口那条种满黄桷树的路。楚冉冉在家里躺着看书时,裴眠又到了他们家店在的那条美食街。看了看满面带麻带辣的招牌,踌躇半天,最后进了家汤锅店。楚冉冉在店里听魏玉婕大倒苦水时,裴眠刚从边上那家黑网吧拷完相机素材。裴眠走出来,瞧见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孩走进这店里来。于是也抬头看这店的招牌。 豆豆凉虾店……凉虾好像楚冉冉有提过?裴眠有些好奇,也跟着进去了。店老板是个六十来岁的阿婆,讲不来普通话。两人掰持一阵,裴眠还是没听懂她什么意思。 最边上那桌,隔了老远距离,正坐着楚冉冉那一桌同学呢。来的是柴秀。雅雅同柴秀住得近,隔壁门。一见面,才知道雅雅发着烧呢,还挣扎着要爬起来搓麻。柴秀给拦下来了,孤身过来了,此刻正对着魏玉婕的新发型发表看法,魏玉婕气得狂拍柴秀的背。而楚冉冉神已经飘到阿婆那了,她只觉得背着站的这人说话腔调格外耳熟。但又觉得自己是彻底疯魔了——见个身高差不多的,都觉得是裴眠。 柴秀,人不如其名,为人分外**剽悍,是她们高中诗歌社里最没有文艺细胞的一位。想当初,柴秀原先只是以为诗歌社嘛,一听就很闲,方便逃课,于是就此阴差阳错地同楚冉冉、魏玉婕、雅雅几个认识了,还成了朋友。柴秀热心肠,帮阿婆说,“阿婆问你要大碗还是小碗?红糖要多放点嘛?” 这人终于转过头。头发剪短了些,到肩膀的长度,扎了起来,几绺碎发在她脸上捣乱,故而看起来有点乱糟糟的。 这人脸上挂着一副很迷蒙的神情,眨了眨眼,“啊”了一声。 是裴眠。 楚冉冉看见了裴眠,先是一怔,突然又笑了起来,冷笑,于是语气也连带着听起来有些不客气,“你怎么来这了?” 裴眠挺敏感一人,一下察觉到这语气里的夹枪带棒,迟疑着看楚冉冉,“你不是说……” 话未说完,楚冉冉蹭地跳起来,截住裴眠话口,“我说什么了,我说!”又不忘冲阿婆说,“小碗,少放点红糖,麻烦阿婆端到后头来。正好三缺一。” 于是裴眠稀里糊涂地被楚冉冉拉去打麻将了。 楚冉冉用俩字介绍她,校友。同八年后一样。 裴眠倒不多介意这点。只是对楚冉冉的态度感到十分的讶异。 是的,讶异。她压根没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 魏玉婕也察出楚冉冉态度的诡异之处。但压根没往恋爱那方面想。只觉得楚冉冉今天怎么了,和吃枪药似的。 北川人打起麻将就和打起仗来,一开打,每个人都运筹帷幄,聚精会神地,出牌推牌间插着几句具有战术意义的闲话。裴眠不会打,刚听了规则,所以看牌、理牌格外慢。柴秀都有空嗑瓜子了,说,“要不你让冉冉帮你瞧瞧牌?这把娱乐局,不带钱的。” 裴眠瞧了瞧左手边的楚冉冉,又冲对面的柴秀推了张牌出来,“二筒,是叫二筒吧。” “杠。”楚冉冉阴沉着脸,又扔了一张幺鸡。 又轮到了裴眠,裴眠看了看幺鸡,又看了看自己的牌。半晌推了牌,“我好像胡了?” 楚冉冉不可置信,探过头去看。魏玉婕更眼尖些,说“还真的是!手气不错啊,老裴。” 老裴第一次被叫老裴,笑了一笑,有些勾人的。楚冉冉口气软了些,“新手保护期。” 柴秀哈哈大笑,“刚好,再来三把,过了保护期,玩一块的,行不?” 推牌之间,楚冉冉率先第一个不同意,“不行,我最近很穷。” 魏玉婕同意,“我也是。” 柴秀纳了闷,“你还穷上了?” 魏玉婕答,“和女孩子谈恋爱很花钱的。” 裴眠坐庄,楚冉冉指尖点了点牌,示意裴眠拿。 裴眠听了魏玉婕这话,顿了顿,才起身拿牌。柴秀是知道魏玉婕性取向的,于是说,“主要是你这些个女朋友实在是……啧啧啧啧。”她又冲裴眠笑,“她就爱招惹直女,所以老受情伤。” 裴眠点了点头,“那确实比较糟糕。” “怎么就糟糕了?”楚冉冉盯着手里的牌,问。 “怎么糟糕你不知道啊……”柴秀正要说,才听见裴眠很一板一眼地答,“会担心谈了很久,付出很多,对方还是回老家相亲。” 这一句相当精准地刺到了魏玉婕,魏玉婕猛一抬头,“你怎么知道……” 楚冉冉哼了一声,“这是歧视。那什么性取向都会出轨呢,怎么就偏偏歧视直女呢?” 裴眠只说,“你说得对。所以在一起前了解清楚,考虑清楚就好。” 了解清楚,但没考虑清楚的魏玉婕又中一枪,又问,“你也是?” 裴眠笑了笑,“对。” 柴秀高嚎一声,搂住边上的楚冉冉,“冉冉,怎么办?我们被拉拉包围了。” 不知怎么,在裴眠错愕的眼神里,楚冉冉牙缝里那句“我也是”怎么也吐不出来。她突然丧失了底气说这句话。 裴眠突然意识到自己是既没了解清楚,也没考虑清楚。她慢吞吞地出了牌,问道,“小楚……是不是很多人追啊?” 楚冉冉不吱声,出了牌。 柴秀:“那当然,她可是我们学校校花啊。” 魏玉婕碰了柴秀的牌,打了个哈欠,“但她没谈过几个。” 柴秀突然说,“哎对,冉冉,前两天你那前男友还缠着我,让我把你微信给他。要不要给?”哦,前男友,裴眠想。 楚冉冉:“给什么给,我现在有对象。” 现任裴眠垂着眼睫毛,出了牌。听了这话,似乎也没受到多少安慰。 柴秀&魏玉婕震惊:“谁?” 楚冉冉舌头根都是硬的,“和你们说你们也不认识。” “说了不就认识了嘛。” “就是就是。” “老裴你知不知道是谁啊?”柴秀问。 楚冉冉没抬头,耳朵悄悄竖起来听裴眠作何解释。裴眠摸了一张牌,看了看牌,抬头冲柴秀一笑。 “又胡了。” 牌摸了一圈又一圈,裴眠就和麻神附体似的,赢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还好没赌钱,否则按裴眠的个性,她非得倒贴点请大家吃顿大的。麻将结束顺带着吃了一顿烧烤,魏玉婕和柴秀都没从楚冉冉嘴里撬出点现任的信息。 散场了,柴秀还嚷嚷着要唱ktv,被魏玉婕拉走打车了。留下裴眠和楚冉冉。楚冉冉没吃多少,心里揣着事,就好像胃里揣了块石头,怎么也吃不下。她脑子里尽想着裴眠那些事。越想越恼,也越想越觉得委屈。她不禁地怀疑,这一场看似玩闹的恋爱要给她气出乳腺癌。但心里没掠过是否值得的算计,只是一片茫然。 楚冉冉侧过头看裴眠,裴眠没走,也没说话。一双眼直溜溜地盯着楚冉冉看,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就这么看着。因为看不出什么,就连着整个人都变得有些深不可测起来,像是在不动声色地发怒。但其实裴眠在发愣。她在想楚冉冉说她有对象,是在说我吗?应该是。于是心里有些不适应,但又觉得应该要甜蜜。她在脑子里搜罗着甜蜜的感受,一时之间没找到,但消解了不少千里迢迢来挨一顿骂的郁闷之感、还有对楚冉冉其实谈过男朋友的惊愕之感。 楚冉冉不了解其中缘由,火气跟着腾地一下上来了,语气不善地问,“你晚上住哪?” “宾馆。” “那我们不顺路。” 裴眠分外不解,“我还没说是哪家呢。” “镇上就两家,都不顺路。” 裴眠这会才真正在瞧楚冉冉,一瞬就咂摸出楚冉冉脸上的神情属于哪种情况了,于是话说得比较小心翼翼,“你不到我那坐坐吗?” “不了,太晚了。”楚冉冉率先一步往前走。裴眠紧跟其后,她意识到楚冉冉在不高兴。但实在闹不清楚是哪个节骨眼出的毛病。裴眠有时候觉得自己算是擅长解决问题,但是碰上楚冉冉,她确实只能比较被动地跟着楚冉冉跑。她拥有一种奇怪的心理,她确实珍惜楚冉冉,就算不适应,也愿意按照楚冉冉的要求来做。但要是楚冉冉没提出,裴眠也能心安理得地这么混下去。换言之,她们俩类似于比起像情侣,更像是合同上甲乙方的关系。 抛开有些浑水摸鱼不谈,乙方还是太老实。换个人,跑了一路来看客户,不得好好包装自己一路的艰辛困苦,倒倒苦水。于是甲方也会不好意思生气了。她要不觉得,也没事,那乙方照样也能借此重新占据道德制高点。可惜,遇上楚冉冉的裴眠脑子里没这根筋,连被飞车党偷了手机这事都不提,就这么跟在后头。 走着,走着,楚冉冉也意识到自己身后坠了个尾巴。回头看了一眼,太久没见,裴眠都有点陌生了。简而言之,有点潦草了。和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脱不了关系。楚冉冉终于想到了这,于是慢下脚步,又重新同裴眠并排走了。 第21章 当我们老了 两人挨着肩膀往前走。北川的风又湿又冷,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像是生怕你得不了关节炎似的。裴眠鼻尖都冻得通红,但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还敞着怀。 楚冉冉说,“拉链拉上吧。” 楚冉冉冷不丁出声,吓了裴眠一跳。她人在楚冉冉身边走着,神已经飘到她的剧本上了。于是她把拉链拉上,又心虚地把垂在后面的兜帽也戴上了,以示自己对楚冉冉话的重视。 楚冉冉说完这句话,又不说话了。裴眠突然想起,楚冉冉是告诉过自己一套怎么哄她的、相当详细的行动方案。楚冉冉就穿了件毛衣,手没有兜可插,随着她走路的步伐,一甩一甩的。裴眠瞄准,伸手一捞,正中红心。没来得及十指相扣,楚冉冉一把给她甩开了。其实楚冉冉没真想甩开,在她心里她只是很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但很显然她错误估计了裴眠同她的力量差距。于是情形就变得有些不上不下地尴尬了。 好在裴眠没让这尴尬持续太久。她竟锲而不舍地拉住了楚冉冉的手。楚冉冉的手跟一捧雪似的,裴眠把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外套兜里,问,“还要走多久能到你家?” “前面路口就是。” 裴眠抬头目测了下距离,又松了手。把外套脱了往楚冉冉身上一套,动作是相当敏捷,等楚冉冉抗议,裴眠给她帽子都带上了,然后又默不作声地握住了楚冉冉的手,说,“没事,我不冷。” 裴眠越走越缩着身子,不像是不冷的样子。但楚冉冉要脱外套,裴眠只是握着她的手,态度很坚决地摇了摇头,又问,“我记得……你说,第二步是……是该解释了。可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牙齿嘚嘚嘚地打架,话讲得支离破碎。搞得楚冉冉哪舍得还在这同她讲这些个没完没了的话,只说到她家再说。 一开门,标准的两室一厅,串串店尚未关门,于是没人在,熄着灯。灯一亮,就能看到客厅里贴着楚冉冉的艺术照和奖状。裴眠接过楚冉冉递来的拖鞋,换鞋的功夫,楚冉冉已经窜到自己房间了。 裴眠没舍得那么快走,很新奇地瞧着楚冉冉的童年照片和各色奖状,直到楚冉冉叫了声,才意识到要进房间。 她走进了房间,楚冉冉贴着她的背,把门关上了。很小的房间,被衣柜、桌椅和一张尺寸较小的双人床塞得满满当当。也因为很小,所以刚开的空调暖气很见效。裴眠感觉到身上渐渐回温了。 楚冉冉突然开始脱衣服。脱到只剩秋衣秋裤,裴眠捂了眼,楚冉冉没理她。套上毛茸茸的家居服,坐在床边,拍了边上的椅子,说,“请坐。” 哦,原来是有洁癖,不是angrysex。裴眠了解了,松了口气,坐在椅子上。她坐得很规矩,等着楚冉冉解释来龙去脉。 楚冉冉坐在床尾,昂着头看裴眠,问道,“我……”她停在这,似乎觉得有些话有点难以启口,于是换了个说法,“怎么会来北川?”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我想你了,就来北川找你。” “你是想我了,还是想到我了?”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裴眠说实话,“想到了。” 楚冉冉的心脏已经很能经得起摧残,听裴眠这么说,也不生气了,很平静地说,“可是我很容易就想你了。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裴眠点点头,关于这段关系的不平等,她领悟得相当快,“我知道了,我理应想念你。比方说,我该问问你,你在干嘛。” “你对我在干嘛感兴趣?” “也……还好。也是,你不会需要虚假的想念。可在任何一段关系里,也没办法事事都平等吧,爱本来就意味着不平等……”裴眠把她关于爱的一番暴言给楚冉冉讲了一遍,下了结论,“或许你只是不适应处在一个被统治的位置。我想想……”裴眠于是很认真地思索起解决方案。 她们俩不像是讨论恋爱中出现的问题,倒像是两个程序员改bug呢。有点过于理性,过于有条不紊。 楚冉冉盯着面前的裴眠,觉得她像个七窍通了六窍的泥娃娃。泥娃娃正在很认真地思考爱情的权力结构,这份真挚使得楚冉冉觉得她很可爱。楚冉冉的脸凑近裴眠。鼻尖对着鼻尖,睫毛对着睫毛,打量这个泥娃娃,放软了口气,问,“你很在意我有没有谈过男朋友吗?” 裴眠没法往后退,也没法往边上躲。只好在楚冉冉的呼吸里,被楚冉冉的眼睛这么笼罩着。 “有点。”裴眠说。 “为什么?” 裴眠有点不好意思,但楚冉冉的语气很平缓,给了她一点勇气说,“我有点心理阴影。” “你怕我劈腿?” “也不是,就是怕……” “怕没有未来?”楚冉冉用个好听点的词翻译了劈腿。 “嗯。” 楚冉冉笑了,很轻快地说,“所以你很希望和我有未来,是吗?” 裴眠啊了一声,她发现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楚冉冉看她那样,真是我见犹怜的,一伸手把拉住裴眠,紧紧地搂到怀里。她就这么搂着裴眠,心里好平静,好温暖。她亲了亲裴眠的发旋。裴眠身体紧绷了一下,但没躲。于是她又亲了亲裴眠的额头,眼睫,鼻梁。裴眠的身体越绷越紧,说,“可是我还没想到解决方案。” 楚冉冉停下动作,问,“你喜欢我这么对你吗?” 裴眠说,“应该是喜欢的。” “那么,你会想念喜欢的事情,对吗?” “对。” 楚冉冉松了手,请裴眠站起身,牵着她掉了一圈,使得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楚冉冉把脸埋在裴眠的肩颈那儿。裴眠感觉浑身涨了一片又一片的鸡皮疙瘩,她只好找些话不让自己的思维掉入沼泽里,“你想念我,是在想念喜欢的事情吗?” 楚冉冉抬起头,她的神情变得很羞赧,但又是极勇敢的。看着她,裴眠的心也变得软塌塌的。“有时候是想你今天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想我。有时候在想什么时候可以和你接吻。”她说这话的时候,手臂环住了裴眠的后脖颈,手指把发圈拆了,顺着裴眠的发丝儿落了下来。 裴眠觉得被触碰到的部分发麻了一片。她变成掷到水里的泡腾片,浑身都快要融化。楚冉冉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裴眠的指尖很小心地拂过楚冉冉的鼻梁、眉毛、脸颊、眼皮。触感是很陌生的,但不是让人不安的。反而很温暖和柔软,让裴眠产生了一点依恋的感受。摸起来是很好的,那么吻起来呢?裴眠模仿起楚冉冉,小心地啄吻着漂亮的五官。最后到了唇瓣。 于是她们交换了一个长长的、潮湿的吻。 早上十点,门被敲响了两下,但没打开。裴眠很模糊地感受到楚冉冉起身出去说了几句话。她动作很轻地重新到了床上,把头放在她的肩膀上。过了会,似乎不嫌够,又把腿搁在裴眠的腰上,胳膊又搂住了裴眠的背。 裴眠蹭地一下坐起身,楚冉冉笑着问,“你醒了?”裴眠面无表情地将楚冉冉的手臂和小腿物归原位,盖上被子,扭过身去,继续睡了。 楚冉冉一怔,只好抽了本书架上的书,去客厅上的沙发躺着看。看了会,有些饿了,想去楼下买早餐,但想起来她从未和裴眠一块吃过早饭,于是决定等裴眠醒了一块吃。 结果这一等,等到了下午两点。裴眠才悠悠醒来。呆愣着,游魂一般飘出了卧室。 楚冉冉一直瞄着房门,一本书都翻完,但浑然不记得书里说了什么。一看裴眠出来,嚎了一嗓子,“你再不醒,我都要被饿死了。”裴眠被楚冉冉这一嗓子吓得心脏怦怦直跳,有些恼了。可惜刚起床是她整天最虚弱的时候,于是也只是语气很不善、但也没多少气势地“哦”了一声。 今天出了太阳,总算不是阴雨绵绵的。楚冉冉心情非常愉快,不同她一般计较,“左手边是厕所。洗手台上有个一次性杯子里,新牙刷,你拆了直接用。”裴眠站在原地,消化了半天楚冉冉的指令。她半闭不闭着眼,打开手边的房门,结果映入眼帘的是楚冉冉爹娘两人的结婚照。裴眠猛地把门合上,这才彻底醒了过来。 关于早餐,楚冉冉提议去吃小面,裴眠嫌太辣,楚冉冉又说吃糯米团,裴眠嫌太噎挺。楚冉冉说给你买个肉包子,裴眠说太腥太油。楚冉冉说大小姐那你到底想吃什么,裴眠说,不知道。最后裴眠跟着楚冉冉去了面馆,被楚冉冉强硬地塞了一杯无糖豆浆,就算是早餐了。裴眠吸溜着豆浆,看楚冉冉吃面。她右手握着筷子,捞上裹着红油的、热腾腾的面条往嘴里一吸,吃上几口,又咬上左手拿着的手掌般大的炸猪蹄,间或着拿清汤顺了顺。她吃得准确、迅猛,裴眠有些看入迷了,只觉得楚冉冉吃起饭来有一套像交响乐一般的节奏感。 楚冉冉吃得专注,脑门上都微微发起汗来。吃完,拿纸巾擦了擦脑门,又擦了擦嘴,神清气爽地问,“你想去哪玩吗?” “都行。” 楚冉冉望望店门外亮晃晃的光,突发奇想,“那我带你去爬山,好不好?正好能赶上日落。” 裴眠这回倒是很不犹豫地拒绝了,“有没有什么不需要动的?” 这倒让楚冉冉想了一阵,然后说,“有了!走!” 楚冉冉领着裴眠去划船去了。电动船,带顶棚,往那一躺,确实不需要动。她们在船上聊了好一会天,从家庭聊到理想,从小学聊到高中,从发生过的坏事到好事……两人感觉彼此亲近不少,于是很满足地享受起话题结束的一段沉默来。 天空里的云又重新聚了起来,传来几声闷雷,小船停在绿阴阴的湖面上。在这样无所事事的下午,时间总是过得格外慢的,就好像半辈子已经过完,她依旧同裴眠在一块。楚冉冉想到这,微微笑了起来。裴眠问,“笑什么?” 楚冉冉说,“我在想,你老了,也一定是个很有气质的老太太。” 裴眠看向楚冉冉。楚冉冉老了是什么样呢?想必依旧是很漂亮的,要是在养老院里,还会有好多老头老太为她争风吃醋。说不定要扯头发、打群架,把对方假牙偷走偷偷冲进马桶里。老了以后,自己还能和楚冉冉在一块吗?如果在一块,想必楚冉冉就不会住养老院了。她们说不定还会一块来划船,来湖边散步……那样的日子不会起风,不会涨潮,让人恨不得此刻就老去。 雨点子从空中坠了下来,越下越急。湖面涟漪着,顶棚上响起噼里啪啦的声音。裴眠说,“要是我们老了还在一块,那一定很好。” 四下都昏暗起来,楚冉冉像是生怕惊醒这梦一般的景象,轻轻地说,“我们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