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今天的话来说,祝喜是个学二代。祝喜她娘祝晓晓年方五十八,在上电风风雨雨二十五年,今年刚退休了。
但这不耽误电影行业欣欣向荣时期上电表演系教授的含金量。不少混到好莱坞去的影帝影后见着她,也得低着头装乖,叫一句老师。
据祝喜描述,有点孙悟空见着菩提老祖的意思。裴眠是没荣幸去这种饭局,而祝喜在这种事上被浸泡得耳濡目染,左一个哥哥,右一个姐姐,把人哄得个个都眉开眼笑。
祝喜没啥创作艺术的细胞,但颇有些经营艺术的头脑。借着这层关系,在学校边上开了个表演工作坊,里面任教的都是些在大荧幕上叱咤风云的行业标杆。
裴眠注视着走廊两侧墙上挂满的教师照片,不由得说,“每次来你这,都觉得浑身不自在。”
祝喜在前面走:“怎么?太高端了?”
裴眠慢悠悠地说:“是,我等掏不出钱的凡夫俗子不配入内。”
祝喜扭过头,瞪了一眼,“可别,老师们是来传递专业精神的。再说,这点钱够干嘛的啊?”
裴眠:“够投一部还没成型、但颇有意趣的长片。”
祝喜拿沪市话骂她,“小赤佬,唔要面孔。”
走廊空荡荡,俩人已经走到深处。尽头是祝喜的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和祝喜的住处都差不离了。里面生活设备一应俱全。祝喜开了空调,往沙发上一歪,“你先洗还是我先先洗?”
“啊?”
“不是说要投资吗,没瞧见这沙发是红的啊?”
裴眠翻了个白眼。她来了许多回,和自个儿家一样熟,往冰箱里拿了两罐冰可乐,扔给祝喜一瓶,就在地毯上盘腿坐下了。
裴眠不和她废话,点了根烟,说,“先是黑暗,有水声。”
“嗯?”
“浴室,很狭窄,能听见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流着。浴缸里躺着个**的女人。她的脸和身体都像是被冻僵了,阖着眼,没有呼吸。
一双橡胶手套入镜,有着蛇一样的青色纹路。手套隔空抚摸着女人的肢体,缓慢地,不忍地。”
“很色情。”祝喜也点了根烟。
“不,很纯洁,像朝拜。另一个女人入了镜,侧着脸,贴近**女人的腹部。她听见旋律从女人的腹部传来,夹杂着咚咚咚的鼓动。”
“什么旋律?”
“小号声,特激昂。哒哒哒哒哒。”
“有点耳熟。哒哒哒哒哒。”
“拿坡里舞曲。特渺茫,听不真切,像是隔着一层纱。按压,按压,按压,节奏越来越快,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一个尖锐的错音,吹走调了。
梦醒了,绿皮火车外是一片旷野。哐当哐当着,驶入漆黑的隧道里。”
……
一个故事讲完落幕,天已黑透。由于影片内容不一定能过审,所以此处作者不赘述。裴眠面前的烟灰缸插满了烟头,连头发缝里都烟雾缭绕的。
两人一躺一坐。犹如镜面一般的静默里,裴眠低低哑哑地开了嗓,“怎么样?”
祝喜趴在沙发上,拿胳膊肘支着脑袋,瞥了裴眠一眼,“不怎么样。”
裴眠见她思索着什么的神情说,“骗人。”
祝喜:“没骗人,一听就过不了审,所以不怎么样。”
裴眠:“我问的是故事,没问别的。”
祝喜:“那也就勉勉强强有点意思吧。”
裴眠:“很值得拍。”
祝喜:“过不了审。”
裴眠:“哦。”
气氛又陷入沉默。裴眠站起身,将空可乐罐和烟头都扔进垃圾桶。她拍了拍落在身上的烟灰。
很显然她不是什么自理能力多强的人,一件白色的T恤被她手掌心抹成花灰色的了。街边微弱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神情尤为认真。
尤为认真地把事情搞砸是裴眠自认为擅长的事。
习以为常,不出所料。
所以扭头,迈步,拧门把手。
“走了。”裴眠说。
黑暗里咔擦一声,火苗冒了出来,点燃了祝喜叼在嘴边的烟。
祝喜喊道:“裴眠。”
“是,这故事确实特女性主义,特先锋。但是你知道这玩意儿根本实现不了吗?我粗略算算,你这个拍出来拢共少说都要两百个。而且你本子,让你改,你乐意改吗?不改就过不了审,改了就四分五裂的,和坨屎一样。
你心里做好这准备了吗?没做好和我扯什么蛋啊。”祝喜说着说着,拧了烟头继续说,“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电影没有电影院,没有观众,就不是电影。这个道理还要我教你懂吗?”
裴眠站在原地,很平静地说,“你说得对。”
“什么能力做什么事嘛。我们现在拍个毕设小短片,毕业了,找个组当牛马还是卖点电子烟,无所谓。整这出干嘛啊?”
祝喜越说越焦灼,越说越来劲,啪地跳起来,在这间办公室里来回走。
“再说了,我们还这么年轻,急什么啊?又不是搁早先还能瞒着上面把片递出去,被禁拍个几年,也觉得自个特牛掰特先锋。现在真整这出,就真完了,完蛋了,翻不了身了。你总不至于希望搞砸自己的整个人生吧!”
裴眠听祝喜说这话,又不急着走了。她点点头,终于松开握着门把手的手,“那就算了吧。”
这句话不知道是触到祝喜哪根麻筋似的,她突然停了步子,震惊地望向祝喜,脱口而出,“算了?你怎么能就这么算了?”
人一旦话说多了,就容易脱口而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祝喜一屁股瘫在沙发上,悔不当初,不说话了。裴眠慢慢走回来,她又从冰箱里掏出两罐冰可乐,扔给祝喜一瓶。
裴眠开了一罐,不喝,只听这易拉罐里的碳酸泡沫噼里啪啦地上升、破裂。像极了一群前赴后继的理想主义者。
祝喜握着另一个罐,视线垂着,只能瞧见裴眠的一双脚。指甲修剪得很干净,细长洁白的脚背窝在旧到褪色的人字拖里。
这双脚在抖。
祝喜视线上扬。那双脚连带着腿抖动,一只手叠在肚子上,一只手撑在身体后。
裴眠在笑。
“笑笑笑,我真是败给你了。”祝喜叹了口气。但不知道怎么她也跟着笑了起来,“可以做,但得过审,得改。”
“嗯。”
“得找个牛掰监制。别说什么你不乐意玩这套。”
“嗯。”
“但得先毕业。先把毕设搞定吧。”
“这个简单。”
“那……干杯?”
“干杯。”
可乐罐撞在一起,这是属于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夜。
……
裴眠和祝喜就像是一对黄金搭档,裴眠负责搞创作,祝喜负责搞创作之外的一切。自上大学以来,这俩名字总是在作业的末尾挨着出现。
导演&编剧:裴眠
制片:祝喜
她俩是年级里出名的姐俩好,但这也耐不住祝喜犯贱。祝喜一犯贱,裴眠就恨不得避舍三尺,为的是只留清白在人间。
也就新学期开学了三个月,在学校咖啡馆里,俩人正对着毕设短片的安排。祝喜凝视着玻璃窗上裴眠和自个儿的倒影,一个文倦清瘦,一个妩媚美艳。嘴唇一张一合,没忍住又犯了一次贱。
“说实在的,我俩确实有点般配。”
坐在对面的裴眠听到这话,头也没抬,“放你爹的屁。”
祝喜较上劲了,“怎么了?我还配不上你了?”
裴眠抬起头打量祝喜,面色有点古怪。像是认真思量了一番,说,“我不喜欢直女。”
一个平a炸出个大招,祝喜惊得连嗓门都大了,“我靠你喜欢女的啊?”
裴眠无语了,“你能再大点声吗?”
“不是,我还以为你是无性恋呢,看着跟尼姑就差剃个光头了。没想到你背地里玩这么大。不过这么久,没见你有女朋友啊。”
裴眠更无语了,“没谈过也不代表我不知道自己个儿的性取向啊。”
祝喜露出一抹坏笑,“哦~暗恋过。谁啊?我知道吗?”
裴眠:“别瞎说。”
祝喜继续发力,“我想起来了,艺考的时候你就和陈沁特别好……”
这犯贱的话没得已继续下去。裴眠不好意思到有点恼了,瞪着个眼,眼神和小刀似的逼到祝喜鼻尖似的。
“演员到现在还没定。”
再说我真杀了你。
“哦……有几个人递了,我发给你看看。”
哟哟哟还害臊喽。就是被我说中了!
话题重新转向毕设选角儿上。裴眠松了口气。
她觉得脸带着脖子那块都燥热了起来。
裴眠发现自己喜欢女孩这件事,得从初中说起了。她这人性格从小就冷淡,在班里不被视为任何小团体的一份子。但也奇怪,她在女生中的人缘挺好,每个人都乐意和她玩。
有天,体育课下课,天气特热。有个女生和裴眠还完器材,走在树荫下。
那女生凑过来,眼珠亮晶晶的,“给你摸个好东西。”女生没等裴眠答声,掀开校服下摆,拉着裴眠的手掌,摁在了她平摊的小腹上。女生看着呆了的裴眠,大笑了起来。
这一摁,裴眠就彻底完蛋。她感觉到心里有块地方松动了,奇怪的渴望在她身体里涌动。裴眠开始做梦,梦里女孩的眼睛深邃又明亮,像黑曜石。她冲她笑,引着她的手往别的地方摸。
裴眠被这个梦折磨得科学上网,终于弄明白了怎么回事。弄明白了,那然后呢?还想有什么然后啊?这女孩已经在□□空间上晒起和她男朋友的两周年纪念日了。
至此,小小的裴眠收获了第一个教训:喜欢女的,可以。但喜欢直女,不行。
裴眠身体力行着,于是就这么一路寡到了大学。中间是有过几段似是而非的暧昧,但都不了了之了。
好在,对于这个现状,裴眠也毫不在意。
裴眠并不觉得爱情是多好的东西。她总觉得电影里所宣传的伟大的爱情并不存在,在现实中,爱情只不过是一种权力关系——这意味着爱情是暴力的、痛苦的,是要心甘情愿被他人统治。
裴眠很清醒,她不指望独裁者能有良心,不论这个独裁者是她自己还是别的谁。
读大学的裴眠没觉得自己读太多书把脑子读坏了。她觉得自己非常有理,非常理智,简直是众人皆醉她独醒呢。
可唯独她没想到的是——爱情这玩意儿,是不和你讲道理的。
此刻裴眠尚且没意识到爱情这朵乌云迟早要降临到她头上,正仔仔细细看着祝喜发来的演员资料。绝大部分都能对上号,经验丰富,也形象符合。
唯独这个女主角的选角,裴眠有点犯难。“女主有别的人选吗?”
祝喜敲着手机键盘说,“没有,学校里能薅过来的都在这了……”话说了一半,又停了,“等等这又来了个新的。”
祝喜神色有几分玩味,“苏广平推的,他新交的小女朋友,大一新生。”
“叫楚冉冉,要看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