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念的卧室布置得简单,尤其是没什么大件的家具,除了西边的那张黄杨木架子床外,就只有东墙下横着张七尺紫檀平头案。
屋里只留了一盏铜灯,烛晕暖黄,晃得房间里忽明忽暗,案头的三足炉吐着篆烟,香气绕过案角白玉雕的镇纸,袅袅依依。
我放不下脸面在床上等她,更没力气站着,只能坐在椅子上等,等得渐渐累了,开始半伏在案上犯起瞌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那姑娘似是站在门边上,说了声:“庄主,凌姑娘在里面。”
无念淡淡答了声:“我知道了。”
那姑娘的语气似是有些急切,又有几分欲言又止的感觉,甚至带着丝恳求,“庄主,你……今晚别再留她过夜了。”
无念却没理她的话,冷漠道:“你回去吧。”
那姑娘叹了声气,像是不满又没法子,答了句:“是。”她的声音让我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是我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听过。
紧接着,门被推开,无念径直奔床榻的方向去,发现那边没人,才绕来东边看看。
我不知该与她说什么,干脆一动不动地趴在案上装睡,等她叫我。
无念似是没有发觉,在我旁边站了半天,才叹了声:“怎么睡在这儿?”然后小心翼翼地将我抱起来,往门口那边走。
看样子是想送我回去。
所以刚刚那个让她不要留我过夜的人会是谁呢?
果然,无念一路抱着我,将我送回了自己的房间,临走前,她俯身亲了亲我的脸,带着一缕独属于她的幽香。
我轻哼一声睁开眼,随即拽住了她的衣角,喃喃问她:“为什么把我送回来?”
无念就保持那弯着腰的姿势,勾着嘴角看我,“因为凌儿装睡装得很像,我总不好拆穿你。”
“我……”原来她早就发现了,我羞愧难当。
在我抬手揉眼睛的瞬间,无念又在我手背上印了一吻,随后说:“睡吧,我走了。”
我拉住她的手,问她:“你要去哪儿?”
无念顺势沿床边坐了下来,略带随意地抚弄我散着的发丝,“当然是回去睡觉,难不成你想我留下?”
我用细微的气息“嗯”了声,怕她没听清,又找个理由说:“我做噩梦了。”
她的眸光闪了闪,随后半个身子压过来,眯眼悠悠道:“我会忍不住,万一对你做了什么,你又要怪我。”
听她的意思,是不打算留下。
但她的所作所为,却和她说的话大相径庭。
在我唇峰上点了点,意犹未尽,又磨蹭了几下,久久没有离开。
这亲密又陌生的关系,令我突然有些难过,觉得她不肯留下的原因可能是房里有人在等她,或许就是那个劝她不要留我过夜的人。
我讨厌她,总是三心二意到处留情,更讨厌自己,明知如此还要对她患得患失。
但心底有个清晰的声音告诉我,我不想放她走。
我向上仰了仰头,回应她对我的亲昵,双手攀住她的肩,微微用力将她往下按了按,在她耳边含糊地叫了一声:“阿念。”
那墨色的眸子顷刻被我的呢喃声染上一层旖旎,将闷湿的夏夜衬托得春意盎然,我感觉到无念的呼吸愈重,悄然在我腰间捏了下,“学会勾引人了?”
似乎,她是以为我在向她求欢。
我不理睬她的嘲弄,满心不愿她走出这个门,偷偷运了运功,使力将她抱着转了一圈。
无念几乎从不对我设防,很轻易就被我扑倒在里面的床板上。
半干未干的发丝随意散落了满脸,渗出醉人的香气,我将那发丝拨开,趴在她身侧,将头埋进发间嗅了嗅。
“你今天身上的味道,跟我的很像。”
其实我是想说,她浴房里的香粉很好闻。
无念轻抬手将床幔放下,接着像个孩子般,拣了一小撮头发,在我眼前晃了晃,“都是安神的香料,所以你才犯困。”
她没有执意要走的意思,我应是很开心才对,可我越是看着她,心里就越是难受。
我试探着问她:“和你一块儿睡,是一定要做那种事的吗?”
才说完,我就有些想哭。
人总是贪心不足的,明明已经得到了曾经想要的,却还会想要更多。
我突然想起无念曾对我说过的,不喜欢我和她谈条件,当时我不以为意,如今竟有几分理解她了。
只要能日日见着她,即便是以这样的身份留在她身边也好,可若是要我次次以身体做交换才能得到她的一点温柔,也未免太过轻贱了。
无念,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但可不可以不要以这样的方式……
无念像是察觉了我的异常,却又没有完全看懂,对我关切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弄伤你了吗?”
我摇头,哽咽着问她:“你回答我。”
无念瞧我这执拗的模样,也严肃起来,抱了抱我,望着我的眼睛,定定道:“自然不是。”
我半晌没出声,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无念为我拭了几次,却仍是止不住,叹气道:“我欢喜见着你,才会想和你亲近,若是你不喜欢,直接同我说便是。”
我扯起袖子胡乱擦了擦脸,刚坐起身,一股崭新的热泪又涌出,我心里委屈极了,扁着嘴质问她:“我说了你会听吗?”
无念倒是不嫌弃我哭得满脸是泪,又在我脸上亲了亲,轻声回答说:“嗯。”
明明她对我算是百依百顺的,也是我亲口说的愿意以身相许,可我还是很委屈,最委屈的莫过于是那个令我委屈的理由,我却不能直白地与她说。
要我求她以后只留我一人在身边吗?打死我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直到我哭不出眼泪,无念亲自去洗了帕子,拿给我擦脸。
我侧面对着她,视线落在她颈侧,那蜿蜒的青蓝血脉微微颤动,像是雪山下的冰川,边上有几颗红梅点缀,是我昨晚为她留下的痕迹。
那红梅忽然间颤了颤,无念说:“我要回山庄住一段时间,你想和我回去吗?”
我想问她,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又觉得自己很矫情,开口便成了:“我为什么要和你回去?”
无念倒也没多意外,兀自说着:“重阳之前我都不会下山,你若不想见着我,可以留在这儿,潜州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也很安全。”
我不禁皱了皱眉,问她:“你要去做什么?走这么久?”
但总有人不解风情,丝毫听不出我话里的挽留,还要说:“我习惯住在山庄。”
我发现,有过亲密关系之后,真的会不自觉地模糊与彼此的关系。
无念是个不会与任何人交代行踪的人,我脑子不清醒,问了个很越界的问题,她却稀里糊涂地回答了,还用着一种哄孩子的语气。
昨夜她也是这般哄我。
见我不讲话了,无念又说:“不去也好,我要练功,没时间陪你。”
倒像是个很好的理由,但我的心情却不大好,甚至开始烦躁起来,回她说:“我哪里需要你陪……你爱去哪就去哪,我又管不了你,不必跟我说。”
无念脸上没什么表情,清清淡淡地哄我,“那我说点你爱听的,你也说点我爱听的,当是告别。”
那最后的两个字刺痛了我,我忍不住又问她:“你哪天走?”
无念说:“明天。”
明天,是临时决定,还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呢……
若是我不问,或是不主动留她,会不会要等到明日醒来,才发现她又不知所踪了……
我竟觉着释怀了些,那想留住她的想法愈发显得可笑起来。
无念就像是冬日里缭绕千山的云雾,柔软却冰冷,近在咫尺却也万丈疏离,缥缈着路过人间,而我根本就抓不住她。
我不再说话,垂眸吻上她的唇。
如果注定要飘散,那就再多留下些痕迹吧。
无念任由着我吻她,不加闪躲,眼睛半眯着,睫毛弯弯掠过我的额角,撩人极了。
与前两次不同,这回不老实的人变成了我,手抚着她的颈侧,游蛇一般朝那领口里钻。
被我亲得受不了,无念突然一手捧起我的脸,两指抵在耳垂处,压着气声问我:“想要了?”
我偏了偏头,吻在她拇指的指腹,而后含住指尖的一小节,抬眸看她。
无念呼吸一颤,另一只手搂过我的腰,两心相抵,她不自觉用舌尖蘸了蘸下唇,哀怨道:“凌儿不懂得瓜田李下的道理吗?”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说的是路过瓜田不要弯腰提鞋,路过李子树不要抬手整理帽子,以免无端遭人怀疑。
无念是想告诉我,若是不想引人误会,便不要做令人想入非非的事。
可我偏就是要让你忘不掉我。
我勾着她的脖子,亲了亲她刚刚才润湿的唇瓣,像个媚人的狐狸般说:“万一很甜呢,你要不要尝尝?”
眼波流转,世界颠倒。
屋里全部的烛光熄灭,黑暗中,无念自背后抱着我,在我几番不由得弓起身子时,她在我耳边说着专属于此刻的情话。
“凌儿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不要忍着不出声……我喜欢听……”
“凌儿,无论你想要什么……就算是天上的星星,我也去摘给你。”
“凌儿,凌儿……”
这晚,我没有讨过一次饶,更没有怪她要个没完。
我累得睁不开眼,还不准她穿衣裳,非要抱着她,哼唧着说:“阿念,我想要天上的星星。”
回应我的是她缠绵的吻,还有一声清澈的:“好。”
且待柔情将落尽,莫道今夕是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