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被晨雾洇成浅黛色,我背上冰堑一路向西,终于在日落前抵达百里峰,山道的石阶青苔斑驳,两旁的老竹弯着背脊,将半枯的褪色竹叶抖落在我肩头。
忽闻一道雷声碾过层云,在接近峰顶的位置显得震耳欲聋,山风卷起几张泛黄的纸钱,恰贴着我的肩头飘过,顺着它飘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了一座山间孤坟。
坟前蹲坐着的是一位鬓角染霜的男子,正在默默不语烧着纸钱,火光在风中依稀摇曳,细嗅有几分松露的香气。
我凑近了去看,发现那竟是座无字碑,而前来吊唁的人,正是宋明尘。
望见我的那一刻,宋明尘倏然红了眼眶,对我道:“穆姑娘,你终于来了,穆兄在这儿等了你好久了。”
他的反应让我心头猛地一惊,才燃起的几分希望瞬间被落雨熄灭,骤雨应景,倾盆而下,我扑通一声跪在碑前,重重磕了个头。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悲痛中清醒过来,热泪混着雨水落了满脸,我哽咽着问:“世伯能否告知凌儿,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宋明尘的素色长衫亦被雨水打湿,仰面长叹道:“说来话长,到屋里说吧。”
就这样,我随他入了百嶂门境内,守门的弟子均是头一次见着我,七零八落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往我这边瞄,所过之处,我隐约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
“她就是那个穆宛凌?”
“是被无念抢走的那位少主夫人。”
我默默叹了口气,埋头跟在宋明尘身后,衣上的湿冷感渐渐袭来,不禁令我打了个寒颤。
才一迈进大厅,宋明尘立刻叫人点了银炭火盆,放在脚边给我暖身子,又上了热姜茶驱寒。
我道了声:“多谢世伯款待。”
宋明尘屏退了左右,感慨万分,对我说:“两年前,虽然你和桓风没有拜成堂,但在我心里,早就把你当作了女儿一般看待。如今你脱离了魔掌,岫云宫却覆于黄土,若是你还愿意认下这桩婚事,往后百嶂门就是你的家,你也该随风儿叫我声爹爹。”
说起来,是他做主允了无念带走我的,他自有他的无奈,我也并没有因此而怪过他,可若要我喊爹爹,我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的。
他不是我爹,宋桓风也不是我的夫婿。
我对他的好意不置可否,只是焦急地问他:“凌儿想知道我爹究竟是受何人所害,您若知道,还请告知凌儿,凌儿对您感激不尽。”
能在武林中有一席之地的前辈,自然听得出我的言外之意,是不想再认与他家的婚事,宋明尘深深叹气,半晌才道:“也罢。”
随后他告诉我,岫云宫的灭门确是和《赤魂真经》有关,这是一本极其深奥的内功心法,传说修炼至顶重便可独霸天下。
我爹确实私藏了这本秘籍,却不知为何,始终不加以修炼,以是知道这个秘密的人觊觎之心愈发强烈。
而之所以那样急着将我嫁来百嶂门,是因为我爹得知有人对他起了杀心,不想连累我,便将我交托给宋世伯。
照理来说,以百嶂门的地位和实力,可保我后半生安枕无忧,而我被无念看上并带走,实属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
但奇怪的是,始作俑者搜遍了整个岫云宫,都没有找到那传闻中的《赤魂真经》,于是此事不了了之,至于宋桓风的失踪以及宾客的遇害,连宋明尘也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伙人所为。
听他说这些时,我的眉头始终紧锁着,亦忘记了身上的凉意,紧盯着他问:“所以想夺取秘籍的始作俑者是谁?”
宋明尘眉间愁云密布,神色凝重,幽幽对我说了两个字:“官兵。”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江湖上对此众说纷坛又列为悬案,为何宋明尘为我爹立碑却不敢题字,为何强如百嶂门都不敢明着掺和这桩事。
若是武林中的门派纠纷,正道有正道的办法,邪魔有邪魔的手段,总能讨个公道回来。但若是牵扯到与官兵作对,便意味着要与整个朝廷为敌,即便是名门宗族,也不敢轻举妄动。
来时的路上,我想过许多种的可能性,甚至还有些懊悔,不该与无念闹得那样僵,若是凶手是个武艺高强的,或许我还需要无念的帮助。
虽然这样的想法有些不耻,但以我对无念的了解,若是我肯娇软些哄哄她,她应当并不介意为博红颜一笑而去杀几个人,左右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若是官府所为,那又另当别论了。
我有些丧气道:“如此说来,是我家连累世伯了。”
宋明尘摆摆手,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好孩子,你对伯伯说句实话,那本秘籍,是不是在你手上?”
这突如其来的转变令我诧异万分,我陡然一怔,下意识道:“没有啊,我爹从未对我提过这事。”
此话一出,方才还和蔼可亲的长者,脸上的笑容忽地变了意味,宋明尘仍不死心地试探说:“穆兄只有你一个女儿,他是做好了准备才将你送上花轿的,你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我默默品味着他的话,半天不作声。
宋明尘又苦口婆心道:“听伯伯一句劝,这秘籍乃不祥之物,会给你引来灾祸,你一个女儿身,在这世上又无任何倚靠,不如就留在我这儿,即便没有你与风儿的婚事,我也会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至此,我听懂了他的意思。
这一出大戏是他刻意做给我看的,让弟子刻意将消息透露给我,诱我上山自投罗网,就为了找寻那本我从未见过的秘籍。
若是那秘籍真在我手里,我倒要翻来看看里头到底写的什么,能令这些武夫如此趋之若鹜。
可我还在人家的地盘上,若是当面撕破脸,我怕是讨不到什么便宜,于是装傻道:“如此也好,湿衣裳穿久了实在难受,凌儿想下去换一件。”
宋明尘当即唤人带我下去休息,千叮万嘱叫婢女好生伺候着我。
我不知他是否真的相信我说的话,但我必须要尽快找个机会离开这里。
山寒料峭,江湖夜雨。
约莫子夜时分,我躺在百嶂门的客房里,假寐听着窗外的淅沥雨声,思索着脱身之法,忽闻门外传来一阵熙攘声,我当即爬起来,想出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何事。
行至门堂处,我躲在外面的柱子后,朝里头看去,只见百嶂门弟子的尸体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身上无利器所伤的痕迹,七窍流血,是被人以内力震碎了经脉才会有的惨状。
而站在那尸堆中央的人,白衣纱裙,遗世独立,面上挂着不屑的笑,声音清冽,侧目对宋明尘放声道:“把凌儿交出来,否则你这儿就是下一个桐栖阁。”
宋明尘衔着一口气不肯放,满脸的不甘心,沉默了会儿,他对无念恭敬道:“凌儿是老夫故友的遗孤,她来山上投奔老夫,老夫实在于心不忍才将她收留了,无意冒犯庄主,还请见谅。”
我知他是贪生怕死,不敢对无念说一个“不”字,却也舍不得我这送上门的羔羊,毕竟在他心里,那本武林至尊秘籍可是在我的手里。
常言道,恶人还需恶人磨,想是无念带给我的安全感,身处险境的我竟生出了几分看戏的心思来。
无念道:“如此说来,你是乐意把凌儿交出来了?”
她背对着我,与宋明尘对峙,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得出她话里似是带着几分戏谑。
宋明尘拱手道:“庄主雅兴,若要女宠侍奉,老夫可为庄主献上宫中最好的秀女,用以抵偿凌儿回家。”
那大义凛然的模样,若不是我知道他背后的心思,怕真是要被他蒙骗过去。
无念可不理会他的表演,抬手以内力将宋明尘身后的弟子举起,而后丢去天花板上,“哐”地一声碰撞后,那弟子即刻落地断了气。
无念轻轻拂了拂手,极其不满意地对宋明尘道:“你可真是慷慨啊,送给我一个雪儿还不够?真当我是色中饿鬼,什么货色都肯要?”
原来雪儿竟是宋明尘献给无念的,怪不得无念肯听他废话。
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清楚地看见宋明尘脸色铁青,他趔趄着后退了半步,将手附在供桌的边缘处,勉强扶稳身子,呼哧了半天,完全说不出话来。
无念冷笑一声,悠悠道:“要我说,都是千年的狐狸,你就别装了。凌儿貌美,你个老不修的心生邪念,不必在我面前遮掩,但不巧,我对凌儿也宝贝得紧,可不舍得拱手让人。”
我实在是不理解她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做法,要说宋明尘贪心不足想从我身上得到武林秘籍,我是相信的,可若说他觊觎美色,我却不敢苟同。
但似乎她是对的,听了无念这番话后,宋明尘当即憋足一口气,黑着脸允诺道:“好!”
看来对付这种爱惜声誉的老头子,撕破他的脸面比什么都管用。
两害相权取其轻,我不是傻子,给无念认个错和受宋明尘囚禁孰重孰轻,我还是分得清楚的,即便无念再生我的气,也不会对我不利。
我随即闯进门堂,在宋明尘阴云密布的目光中,对着无念的背影唤了声:“阿念。”
无念缓缓转过身向我走来,携风带雨,步步生莲。
在她靠近我时,一股淡雅的清香迎面扑来,让人忍不住为之迷醉,无念眉间带着丝愠怒,口吻却是异常温柔,问我说:“脾气闹够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