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无念的第一次相遇,是在我十五岁那年。
深秋时节,百里峰已是冰寒刺骨,云雾遮天蔽日,分外浓重。
指尖触到花轿帘外递来的红绸时,我感到掌心沁出一团薄汗,才稍稍松开些,仿佛下一秒就会凝结成霜。
一阵凉风倏地袭来,将我的红盖头掀起,本囿于方寸间的视线忽的明朗起来,可我并没有抬手去压,只任由它飘落了去。
依照婚俗,这盖头一经盖起,便只有新郎才能掀开,若是不慎被旁人擅自掀了,便会给夫家引来灾祸。故而民间有个说法,盖头一掀,祸端必生。
我自然知晓些,可我并不在意。
这场婚事,本就非我心甘情愿,在成婚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更不知他是何模样。我要嫁的人只是百嶂门的少主,他叫宋桓风。
花轿四角的鎏金铃在寒风中咿呀作响,却远不及围观喜宴人们的嬉笑声吵闹。
我缓缓抬起头,想看看这武林传闻中神秘而强大的百嶂门,但未等我看得清楚,周围的一切突然像是隔了层雾,变得模糊起来。
而猝不及防闯入我视线的,愈发清晰的,是一副我从未见过的绝世容颜。
那是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姑娘家,披着一身轻纱质地的白衣,面颊清瘦,肤光如雪,就连发丝都是柔亮的银白色,眉如雪原上的山脊,又像是水墨画里被雨洇湿的远山,高挺着向鬓角晕开。
她的唇色略淡,像是冻在雪里将化未化的桃瓣,开口时唇角微翘,勾起一个蛊惑众生的弧度,对我说:“姑娘,你真美。”
这样一张脸,明明该是只应天上有,居然会生在一副凡胎上。
即便时隔很久,再想起那时的场景,我仍是会为之心动。
我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竟一时忘了身处何时,更忘了她手上拿的红盖头原是我的,还是个男子的一声斥责打破了这份美好的宁静。
那男子身着大红喜服,握着红绸的另一头,手背青筋暴起,显然是对那姑娘的举动十分不满,神色冷鹜,呵出一道白气,“还请阁下自重。”
看来他就是宋桓风,长得倒也算是有个人样,好歹五官端正,不是个奇形怪状的。
但我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脑海中不断回荡着那姑娘的声音,如冷泉击玉般泠泠,沁人心脾。
围观的武林各派子弟议论纷纷,刚开始亦如我一般,对那姑娘的美貌赞叹不已,见着宋桓风变了脸色,才收敛了些,将话题引到我身上来。
有的开始起哄说:这岫云宫的穆姑娘生得如此漂亮,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也有附庸于百嶂门的门派弟子溜须拍马:风少爷真是好福气,跟穆姑娘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儿啊!
还有人说风凉话:都说新娘子第一眼见着的须得是新郎官,否则那可是大大的不吉利!
更有好事者挑拨:天公不作美,盖头也该让风少爷来捡,这位银发美人儿实在唐突,赶快给风少爷赔个不是才对。
许是不想在大喜的日子招惹晦气,许是觉着捡盖头的是个女子,并不算是触了太大霉头,宋桓风即便面上不悦,还是忍了下来,欲夺过那红盖头,继续入室与我拜堂。
怎料白衣女子非但不肯归还,还纵身一跃到我身旁,夺过我手中的红绸,随意丢在地上,冷眼对宋桓风说:“他们说得没错,你差点抢了我的新娘子,合该与我赔个不是。”
宋桓风脸色铁青,也将红绸狠狠摔在地上,横眉道:“不知阁下何门何派?为何要寻百嶂门的麻烦?”
百嶂门的弟子不甘示弱,纷纷拔剑将闹事的人团团围住。
白衣女子只轻轻挥了挥纱袖,强劲的内力霎时从掌心喷涌而出,将那群人震倒在地,宋桓风被吐出的血呛得连连咳嗽,脸色涨红。
响声惊动了宋桓风的父亲,百嶂门的门主,宋明尘,他在内堂迟迟等不到人,一出来便看见儿子被人打倒在地。
只听那白衣女子幽幽道:“千山云顶,一梦山庄,无念。”
她的声音清冷孤峻,墨色的双瞳如极寒深渊,凝着年终不化的冰魄,却在触及我的目光时,顷刻间化成了水。
她竟然是无念。
传闻中,一梦山庄的庄主,无人知晓她的来处,也无任何门派背景,不知自何处修得一身邪祟武功,为人嗜血狂妄,杀人如麻,曾以一己之力灭掉了桐栖阁满门,自此在武林中名声大噪,成为名门正派口中人人得而诛之的武林败类。
人们只知无念是个女子,却极少有人见过她的真容,据说除了她山庄里的奴仆,其余见过她的人,没有几个最终能活下来的。
这些江湖异闻,若不是我爹亲口同我讲过,我定是不会相信,眼前的谪仙女子竟是这般蛇蝎心肠,但此刻见着她,我竟开始心生疑窦,想着是否爹爹也只是道听途说,误会了她。
来参加婚宴的人均是武林中各大名门正派,我本以为无念的名字一经说出口,会被群起而攻之,但结果却与我想得完全不同。
刚刚还在起哄的人群顷刻间哑了声,怯懦地僵在原地,谁也不敢做第一个出头鸟。
本该维护儿子的宋明尘竟率先认了怂,给无念赔笑道:“不知庄主前来,宋某有失远迎,若是庄主喜欢凌儿,带走便是。”
宋桓风拼尽全力爬起来,嘴角挂着血,到他爹跟前,心有不甘,咬牙喊了声:“爹!”话音刚落,又挨了他爹狠狠一巴掌。
江湖上有口皆碑,人人都称百嶂门的门主义薄云天,殊不知他竟然如此贪生怕死,怕到宁可把未进门的儿媳拱手送给个魔头,也不敢在自家的地盘与无念起半点争执。
宋明尘继续道:“风儿不懂事,冲撞了庄主,宋某替儿子赔个不是。”
无念并未理睬他,而是勾起了我的下颌,笑盈盈对我说:“原来你叫凌儿。”
那年我才刚满十五岁,未经历什么风雨,更没有见过什么恶人,一时被吓得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见我半天不讲话,宋明尘许是担心无念不悦,赶忙代我答道:“她是岫云宫的少主,穆青的女儿,穆宛凌。”
提到岫云宫和我爹的名字,我才如梦初醒,傻头傻脑地对无念道:“不要杀我爹!”
无念抬手环上我的腰,将我拉进她怀里,与我贴得很近,我闻到她身上的清雅薄香,一双薄唇在我眼前颤了颤,含辞未吐,气若幽兰,“不杀。”
不用想,在旁人看来,那姿势定是很暧昧的。
我猛然想起,江湖中有关无念的另一个传闻。
据说,一梦山庄的庄主喜好女色,从不收徒弟,却在庄里养了很多女宠。
所以她是……看上我了?
武林中诸多门派林立,常年纷争不断,岫云宫只以轻功见长,不擅争斗,我爹为寻求百嶂门的庇护,只能以我的婚事为代价,换取门派的长久安宁。
身为岫云宫的少宫主,维护门派安宁是我与生俱来的责任。
但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爹的选择是错的,百嶂门只会欺软怕硬,根本做不成庇护伞。
无念真的很美,即便我知道她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也难以抑制心底的这个声音。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脸出神,她似乎对我的反应无所谓,将我横抱起来,大摇大摆地离开了百里峰。
她的身子清瘦,却很有力气,抱着我走了很远,仍是面不改色,就算是在重峦叠嶂中以轻功穿梭,呼吸也依旧平顺。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努力去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
硬碰硬定是打不过她,万一将她惹怒,怕是会立刻身首异处。
而我曾引以为豪的浮岚术,岫云宫的独门轻功秘法,此刻也不敢施展,因为我发现,以她的轻功,想要追上我并不是难事。
千山离得不近不远,我们出发时是正午,到山庄时,天也才黑没多久。
无念将我送到一个房间,丢给婢女照看,什么都没说便离开了,甚至没有给婢女留下一句话,想是惯常带人回来,庄里的人都习以为常。
她一路上都抱着我,轻功的消耗不低,我想着她定是累了去休息,于是便暂时安下心来,在婢女的服侍下用了餐,沐浴睡下。
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又看见无念那张美到令人窒息的脸,她在寒风中朝我微笑,唤我“凌儿”,我却不知为何,在漫天飞雪中哭得厉害,心一阵阵地抽痛,令我呼吸愈发困难,只能大口喘气。
湿冷的触感落在脸颊上,我猛地睁开眼睛,看到无念正侧卧在我的床上,单手撑着身子,低头吻我的侧脸。
我被吓得不轻,下意识对压在我身上的人拳脚相向,可下一秒我就后悔了,我居然打了无念一巴掌,那个连宋明尘都不敢怠慢的女魔头。
空气凝固,我看到她眼波的流转,从清冷淡然到不可置信,闪过一丝愠怒,又在顷刻间燃起火焰,将我眼中的泪水化成了雾。
看着那张白皙的脸上渐渐浮现出几根淡红色指印,对死亡的恐惧充斥着我的胸腔,我已经做好了被她大卸八块的准备,无念却笑了,“看来凌儿不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有人。”
我心如死灰,吓得缩起身子,一边哭,一边怯怯地对她说:“我不是故意打你的。”
无念斜坐在我身侧,垂眸看我,一笑百媚生,“没关系,洞房之后,这个毛病就能改掉了。”
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即便是再不要脸的话,从她的嘴里说出来,也不会太让人反胃。
又或许是我实在太害怕,根本没有把她话的内容听进去,只是一味地哭着道歉。
那时我并不懂得,对于作恶多端的人来说,弱者的眼泪,只会令她更加兴奋。
初次在这里发文,文风可能偏古早一点,不知道现在的环境还有没有读者喜欢,作者想好好讲一个故事,欢迎诸位同好来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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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洞房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