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西直门石兽蒙着青灰晨雾。裴寒濯第三次勒马回望空荡官道,玄色劲装下摆沾满露水泥点——他竟弃了王爷仪仗,单骑候在此处近半个时辰。
「报!西南驿道已清!」亲卫话音未落,他手中马鞭忽抽裂老槐树皮:「急什么!...等鹤年堂密报送达再启程!」树皮沟壑深如刀刻,露出的新木纹沁出清苦汁液,恰似她发间常有的冷梅香。
玄鬃马不安踏蹄,泥地里圈圈踩碎的痕,拼出个歪斜的「月」字。
巷口青帷马车终于轧碎薄冰时,裴寒濯指节几乎捏断缰绳。却见江揽月拎着靛蓝布包跃下,惊蛰剑穗缠在腰间「侍诏」牙牌上。
「抱歉,殿下迟了。」她扬手抛来布包,「紫芹药囊五十只,够解西南瘴毒。」
包袱皮散开瞬间,裴寒濯瞳底灼焰骤熄——药囊针脚粗劣,分明是谢云辞那小子常配的紫锦!玄色马鞭猛卷住她手腕:「江小姐用谢家之物搪塞本王?」
「鹤年堂查封了。」她抽腕掀开车帘,露出满厢贴封的药材箱,「只剩这些谢公子私藏的陈药。」
马鞭从掌心滑落,鞭梢金钩刮破药囊。紫芹粉簌簌漏进他靴筒裂缝,前世记忆毒蛇般窜出:班师回朝那日,她捧着汤药等在雪地里,却被他用马鞭挑落洒在大地。
「还有一事。」江揽月忽扯开他襟口束带!玄色劲装前襟「刺啦」撕裂,露出锁骨下溃烂的毒伤——西南死士的靛蓝箭疮竟已蔓至心脉!
「你!」裴寒濯红着脸擒她手腕撞向车壁,「放肆...」
尾音消弭在她蘸药的手指下。紫芹粉混着金疮药按上伤口,剧痛中泛起薄荷凉意:「殿下硬闯鹤年堂地窖时,可想过西南没有替你剜腐肉的人?」
血色涌上他玉白耳尖。那夜他为夺孔雀密匣以身挡箭,箭镞喂的正是「温柔杀」。此刻她指尖裹着绢帕重重碾压伤口,比醉仙窟金粉裹足时更灼人。
「此药需连敷七日。」江揽月撕下衣角素绢裹紧伤处,「少一日溃烂入心——」布条狠勒过腋下时,他闷哼抓住她散落的青丝,脸上露出一丝喜色:「...你会来西南送药?」
晨光刺破她睫羽投下颤影,裴寒濯在心跳如鼓里听见自己脱口而出:
「途经青螺山驿栈...有株百年白梅...你可以…」
未等裴寒濯说完。马蹄声如惊雷碾碎未尽语。谢云辞策马冲来,朱砂痣在朝霞里灼灼燃烧:「姐姐!凤翊宫余党劫了死牢!」
裴寒濯的神情沉闷下来,无视谢云辞。薄唇轻启"此去三月。"他突然拽过江揽月染血的手,玄色手套抹过伤口,"别蠢到被谢云辞那小子哄走紫芹谱!"
血珠凝在孔雀翎纹上,映出两人交叠的影。亲卫急咳:"殿下,该启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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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绢系结被裴寒濯攥得死紧。他回头望着她纵马离去的背影,玄衣前襟撕裂处漏着风,心口药囊的紫芹气混着她袖间寒香,竟比「温柔杀」更蚀骨。
西南古道黄沙漫卷。裴寒濯摩挲腰间半截素绢,绢角「揽月」朱印已被血浸成褐斑。亲卫突呈上漆盒:「江小姐命黑羽卫送来的!」
盒中《西南毒物考》压着支白玉簪。簪尖刻蝇头小字:
「剜腐刀在卷七夹页」
书页「哗啦」翻飞,抖落干枯白梅——正是他未及说出口那株百年老梅的花。
烈马嘶鸣着奔向瘴疠之地,他忽将药囊摁进渗血的绷带。
紫芹的涩苦漫过唇齿,裴寒濯在剧痛中品出一丝甘。
紫宸殿青铜鹤炉吐着寒香,皇帝将靛蓝毒参掷入金盘:“鹤年堂的账,你看懂几分?”
江揽月跪在冰鉴光影里,惊蛰剑横陈青砖:“毒参泥中混紫芹粉,与薛家漕船夹层藏匿之物同源。”指尖点向孔雀金笼,“凤翊宫驯雀人每晨采买雪山葵籽——此物遇紫芹则催发雀毒。”
皇帝忽然掀开龙案奏疏:“上月漕运使弹劾薛家的折子,倒与你所言印证。”玄底金线袖袍拂过墨字,“可惜通篇辞藻堆砌,不及你三句话利刃见血。”
她垂睫见奏疏边角朱批:「浮华失骨」,字迹峭拔如断剑——竟是皇帝亲笔!前世薛家覆灭后,新帝登基首日便是焚尽此类华而不实的赘文。
茶马道瘴气缭绕,裴寒濯腰悬惊蛰剑行过驿站。玄铁马鞍沾满红泥,下属呈上京中密信:
“江小姐昨日紫宸殿遇刺,幸被谢小公子以身挡刃…”
“谢云辞?”裴寒濯扯缰的手迸出青筋,“莽夫!”马鞭甩得碎石飞溅,“她最厌欠人情!”
密报末尾小字扎眼:
帝赐江小姐西域冰酪羹赞其临危簪不乱
烛火在帐内噼啪乱跳。副将捧来西南布防图:“殿下看这土司府图腾,倒像京城孔雀纹?”
裴寒濯抓过靛蓝卷宗摔进炭盆:“毒雀飞西南了!”烈焰吞噬孔雀尾翎纹,他眼底血丝如蛛网:“速查土司与薛家银契往来!”
夤夜暴雨冲垮栈道,裴寒濯跃马过裂谷时,怀中毒箭伤骤然崩血。火把光晕里,他恍惚见江揽月散着青丝端坐茶案前——银簪挑起砂罐药汁吹凉:“殿下饮药何必如饮鸩?”
副将急扶他踉跄身影:“大人念谁名讳?”
“蠢鹿……”他咬牙斩断幻象,“西南林深多麋鹿罢了!”
“谢公子这伤重得妙!”刑部天牢,江揽月将药膏掷向床榻,“不挡这刀,怎知盐枭是皇后豢养二十年的暗桩?”
谢云辞缠着血布猛咳:“姐姐可看见…我扑救时袖口染了金粉?”
靛蓝囚衣被撕开,腋下赫然印着凤翊宫雀翎烙痕!
“戌时三刻紫宸殿换防。”江揽月以惊蛰剑鞘勾过虎符,“请谢小公子再当回饵。”
宫灯初上时,丹陛溅开血花!谢云辞捂着伤口滚落石阶,袖中密信随碎羽纷飞——孔雀纹密令上铁画银钩:
子时屠尽鹤年堂
皇帝龙靴踩住密信残片:“江小姐布局时,可想过朕也是饵?”
九旒玉藻擦过她手中玉笏:“西南急报——宸王独闯蛮寨中了瘴毒。”
玉笏“铛啷”落地!孔雀密令在她指间捏成齑粉。皇帝金线龙鳞袖拂过碎玉:“情字如瘴,爱卿可能自医?”
江揽月的嘴角发紧,不曾言语。
火把映红土司府獠牙图腾。裴寒濯劈开密室铁门时,靛蓝蛊虫如浪潮扑来!
“闭气!”玄袍浸透驱蛊酒罩住口鼻,怀中江揽月绣的紫芹药囊灼烫如烙铁——那日离京前他潜入书房偷拿的。
火海吞噬孔雀银契刹那,副将咳血惊呼:“殿下背后!”
淬蛊箭镞破风而至,裴寒濯本能抓过药囊挡箭——
“噗嗤!”
靛蓝血雾炸开!蛊虫撞上药囊紫芹粉竟嘶叫着化为青烟!
“江…揽月……”他倚着梁柱喘息,抓出囊中碎纸片:
“毒逢紫芹化飞灰勿忘”
墨迹旁黏着干枯桃瓣——定是谢云辞那小子塞的!
鹤年堂地库浸满火油味。江揽月剑尖挑开孔雀金笼:“劳谢公子演重伤,才诱得皇后亮明牌。”
戌时三刻,紫宸殿钟声震碎宫阙死寂。禁军撞开凤翊宫门时,皇后正将孔雀胆抹在皇帝酒樽上!
“臣妾恭候多时。”金甲凤簪在灯下幽光凛凛,“揽月呢?本宫备了份及笄礼…”
玄铁弩箭贯喉而入!江揽月踏着火把残光现身:“娘娘看此礼可妙?”掌心金笼倒出三只中蛊的蓝孔雀——羽冠浸透紫芹粉,啄向凤座毒酒!
京城西南八百里加急抵宫门时,金鸾殿正腾起靛蓝毒焰。裴寒濯染血的密奏铺在阶前:
“西南土司为皇后胞弟雀翎密令实为弑君夺玺”
皇帝踩着孔雀金钗拾起奏疏,忽然笑指殿外:“宸王叔的礼赶得巧。”
血泊倒映江揽月簪戴惊蛰剑为钗的侧影,手中金笼锁着焚翅的毒孔雀。
七日大雪封门,勤政殿兽金炭盆暖融如春。江揽月素手研磨松烟墨,朱砂笔悬在摊开的西南盐税册上。
“此地商屯引盐法弊端…”皇帝龙纹笔忽点她腕侧,“若卿主政,当如何破局?”
墨汁溅脏奏本“盐”字。她从容添笔改“严”:“一曰严查盐引私转之弊,二曰严惩盐吏勾结之事。”朱砂力透纸背处,赫然绘出河道漕运简图!
皇帝骤然攥住她抽回的笔杆:“江氏女藏慧若此,屈居后宅可惜了。”鎏金甲套划过图末小字——「附西南各道官盐价对照详表」竟用前朝密文写成!
“先帝破例允女子入翰林。”他推过赤玉螭钮印,“可敢执此印掌侍诏郎?”
江揽月注视朱砂流淌如血。
冬至大朝会,百臣跪迎新雪。江揽月立在翰林末席,七品鸂鶒补子青袍被风吹得紧贴脊骨。
“江侍诏?”刑部尚书嗤笑拦路,“女子捧笏板的手,可拿稳了?”脚下忽踢出碎冰!
“臣有本奏!”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列怒指,“女子入朝已违祖制,岂容其妄议盐政!”
“杜卿眼力堪忧。”皇帝玄裘微动,“江卿十日理清十年盐册,倒不如薛家送你的孔雀胆酒提神?”
满殿死寂中,金甲卫抬进成箱账册。江揽月掀开染毒账簿:“紫玉砚汁可显药渍。”朱笔蘸取特制松墨,账页骤浮孔雀衔尸图——薛家毒参案、漕运沉银案脉络赫然交缠!
年关封印日,江揽月青雀袍立于金銮殿前。御史捧出《女诫》欲谏,却见女官展开的西南军饷图中,数千处朱批皆摹帝字「浮华失骨」峭拔风骨!
“江侍诏替朕批红十日。”玄底金线袖拂过她案头,“凡尔朱批,如朕亲临。”
裴寒濯的密奏恰在此刻抵殿。信纸背面未干血渍涂改七字:
“西南危解盼卿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