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才到崔府,崔元就给了她个下马威。
仆人倒了茶。
良久,跪坐在次座的柳茸才听见头顶传来的声。
“崔府也不是什么人都收。”
原本给她赎了身就该无交集了。
几个家仆都是自幼跟着崔元的老人,年岁比他和柳茸加起来都大,其中一名老妪上前拎起柳茸的胳膊,崔元撇着碗盖呷茶,视而不见。
“躲什么,给你上药。”老妪移开柳茸格挡身前的手。
冰凉的药膏触到手臂上,疼意顿时减轻不少,卸秦琴时一根线崩然断裂,划伤了手臂,这点她连小青都没告诉。
她低眉顺目,细细等着药膏抹匀,偶尔因药膏凉辣抽动几下腕臂。
待药膏抹匀,堂上的人发话了,“想留在崔府就要守我的规矩,宵禁灭灯,过午不食,书阁禁入。”
想起前生他身陷囹圄时的肺腑情话,又望见此时堂上不显山、不露水的冷面,一股滑稽徒生,柳茸转低眼,掩住情绪,“知道。”
好半晌,崔元声色不动,放下茶碗,“你会什么?”
“懂诗书吗?”
柳茸点点头,“自幼嬷嬷教过我。”
“好,我说,你写。”他屏退众人,搁下一张纸,一支笔,一块砚。
未几,一篇请示帖缀着墨香而成。
落款、格式、起头……崔元逐一扫过,毫无错落,心中的怀疑又加剧几分。
就连官府的差役每次布告时也需几人审核,以免书面纰漏,一个从未踏出留春台半步的商伎初写竟熟稔老练。
帖子被利落一收,凌厉而探寻的眼风已经打到了柳茸身上,“你在何处学的?”
他生疑了。
柳茸一顿,搁笔的手微颤,“往日接待过一些官人……”
身旁动静寂了,她顺着说下去,语气比烟霞还淡,“耳濡目染便学会了些。”
几声鸟鸣过后,堂内静得出奇,崔元蹙着眉,于旁人看来,大抵是在嫌弃她的过往吧。
可他又偏偏问了一句,“你为了活下去一直什么都干吗?”
嗓音微涩。
他或许真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但,不重要了。
“是。”
柳茸答得没有迟疑。
为了活下去,她什么都干,唯有此她无以自辨。是事实,不是么,不然杜攸之也不会存在。
没什么好否认的。
当眼前给你的菜只有一盘时,人就是不能挑食的。
贞洁啊、名声啊、清誉啊,在饿成皮包骨的人面前都没一碗热腾腾的糙米来得实在。
她看不见崔元潜在墨色眸子下的想法,不知他在想什么,直待岸头香炉都落下一大截断香,唤来府内管事。
“取东西来。”
东西看起来有些年头。
蜡黄的纸页、残裂的边缘,打横写着三个字——照身帖。帖主:柳氏女茸,籍:乐籍。
柳茸的手心稍稍淌出汗,沁湿了攥在手中的纸。
两世了,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照身帖。
从鸨母手中要回卖身契后,崔元顺带取了她的照身帖,交由她自己保管。
日头有点昏,她恍惚地收好,对那人道了声谢。
“此帖还予你,但官署备录你仍是乐籍。”
乐籍……
柳茸眼中流过一丝失落的掠影,又很快收拾心情,喃喃地点头,“奴知晓了。”
崔元没再多说,只叫管事将她带下去安排。
末了,呷茶的手一滞,对她道:“日后对我不必用谦称。”
“姑娘真实诚,放心,此地是崔府,不用谦称大人也是不会问罪的。”跟管事退出后堂,年迈的老人回过身子,笑意从褶皱溢出。
他是崔府老人了,随崔元调任前来益州,一路上半敲打半寒暄地跟柳茸提起长安的过往。
博陵崔氏数代宰执,子弟繁茂,受家训熏陶忠义孝悌,皆是儒门文士,可惜好竹生歹笋,崔元,恰好是个不忠不孝的种。
妄言民胜于君,不忠,忤逆本家叔祖,不孝。
大士族为免子孙遭人毒手、病折早夭,大多会刻意混淆年纪、性别,或拜道观佛寺挂名修行,崔元便是从小当女孩儿打扮庇养于深宅,养到了舞勺之年。
后大病一场,父母送入佛寺带发修行,佛寺旁有不少耕地,几年后崔府来接人,在田里寻到了拨土种麦的自家公子。
渐行渐远中,柳茸回望一眼,那身坐在后堂饮茶的白衣已消失在视野。
那个人很少谈自己的过去,每个人对他的评价都是寡言少语,但张嘴就能气死长辈,几次长安的崔氏来人都是说服他随族人站队,被崔元以农忙请了回去。
比起簪缨世家贵公子的盛气凌人,她印象里,是崔元采莲蓬回来沾着灰河泥的面容,头上还顶着一擎遮阳的荷叶。
管事唠叨了半日,略有惊讶,崔府不算小,新人多带着惧意打探观量,眼中是怕迷路的谨小慎微,可这位新来的女郎没有,仿若故地重游般平静。
“就送姑娘到这儿了。”将柳茸送到后院,他打算离去,听见清脆的女声回应他。
“刘管事,保重身体。”
她似乎看了自己好长时间,但她怎知自己姓刘?
送走管事,柳茸坐在榻上,打量起了榻周不大却又熟悉无比的小院。
她的行李被工工整整打包在榻上,对门的房间属于厨娘秋姨,门外的天井中仆役们晾晒的衣物滴着水。
于崔元而言,自己只是个顺手带到崔府的人,自然不会有什么特殊的优待。
柳茸取出照身帖,轻嗅着边缘,看了又看,指甲陷进掌心肉里。她不仅要在这一刻活下去,更要在几年后的变乱中活下去。
很多很多的人是。
他也是。
*
在崔府做事的日子里,柳茸偶尔出去,经过糖铺走了几步路,一座吸睛的朱门宅邸檐角高飞闯入眼帘。
柳茸定在原地,徒然一抖,身子不禁开始幻痛起来。
那座宅邸,烧成炭她也认得,是贾侯爷的。
她做家伎时最煎熬、最不堪的记忆源自那座飞不进光的高门大院,源自里面不把人当人的贵胄。
身躯过去承受的折磨、贾侯爷暴怒时的嘴脸、统统追随着凌乱的记忆纷至沓来。
柳茸后退一步,一件清凉的物什抵住她摇晃的身形。
崔元放开支撑柳茸后背的斗笠,扶住险些眩晕倒地的人。
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下唇咬得发白,明显不对劲。
“出事了?”他搭上她的脉。
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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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是崔元,柳茸照样本能想挣扎,转瞬又迫令自己冷静,像一根烧红的铁烙刹那投入冰水,硬生生压下所有心绪,不让人窥。
苍白的脸在崔元瞳中倒影里重焕芍色,脸上的眼睛却在渐次发冷。
柳茸紧合牙关摇了摇头,寸目不移地盯上远处宅邸高飞的檐角。她要克服。
它是那么宏伟,深厚,重来一世,仍然不会倒下的样子,她恐惧里面的男人,连带着望见屋檐都如惊弓之鸟。
在心理上,自己已然败了,恐惧如山倾倒,压垮了她,可饶是如此,她还是想试着克服。
她不该如此的。
深吸了几口气,柳茸听到崔元再度出声。
“你那位故人追到益州了,要去同他聚一聚吗?”
其实称杜攸之为恩客、情郎更合适,但崔元用了故人二字避讳,柳茸不点破,彼此心照不宣。
“他……来了?”
“在府上。”
柳茸发愁,看不出来,如此能追,又得想法子摆脱了。
突然,崔元问了句,“你们欢好过?”
这是个傻问题,崔元问完也意识到,抿了唇。
勾栏院里行到赎身的地步,没点什么才稀奇,杜攸之又不是救苦救难拿钱打水漂的菩萨。
“嗯,但他是我第二个男人。”
说罢,柳茸明显感到对方不会再接任何话了,嫣然淡笑,“公子怎么有兴致问这个?”
“那人的样子像是被你弃了。”
“那……我想再弃他一回,”她牵住他的斗笠,让他驻足。
“公子肯帮我吗?”声音很轻,细听之下,惑人的指示如小猫挠痒。
*
“茸娘要见我?”杜攸之迎客茶也顾不得就伸长脖子。
等来的却是最不想见的身影。
“她不会见你。”崔元现身回廊。
“你说谎!”杜攸之一刻也忍不了,人被崔元赎走那么长时间,能做什么她想都不敢想。
脑海纷乱的画面中干扰心神,杜攸之恨恨挥走,一改刚见对方时的客气,“崔刺史一不纳她二不娶她,带走她居心何意?”
“她自己要走的。”崔元道,“杜攸之,她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好一个自己选的。杜攸之气笑,“崔刺史知道若我将她带回府中会如何?我会替她销籍从良,娶为杜家主母,而今她在你府上还是贱籍!”
崔元乜一眼,“你真确定你会给她销籍?”
“不应该吗?”
“听闻令尊光是前月就买了五名家伎,全脱籍了?果然是子肖其父。”
茶碗重重放落,杜攸之眼中全是崔元对子骂父的雠恨,“崔刺史不愧是崔氏子弟,博陵崔氏儒门文林,后辈当街强抢商伎,倒是家风清正。”
“谬赞。”崔元纠正,“但不是我抢,倒像是柳姑娘拦街抢我。”
一句话刺中杜攸之,摆明了在提醒他柳茸是如何走的。
杜攸之干笑几声,抚平几近破音的语气,促长的眼眯起,“刺史大人既不纳妾,府中又无家伎班子,留她在府上,杜某实在看不懂,不怕人言毁刺史清誉?”
“与我何干。”
“杜攸之,她不见你,你说你不知是什么缘故?”
崔元起身,“因为你,的确不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