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京夏[先婚后爱]》
1. 秦总
《浮光京夏》/晏陶兮
晋江文学城独家首发
如果有一天我终能找到我的迦南之野,
我得感谢你给我翅膀。
···
时维六月,京城早入了暑。
灰云浓厚裹挟了天光,遮下乌压压的霾无孔不入,挤进早高峰川流湍湍的地铁,被车厢门尖啸着,封锁进闭塞的一方上空,混着周遭酸腐咸湿的体味,密密织织地掠夺人鼻息间稀薄的氧气。
叶其珍微幅拧了拧身子,费力仰了头,视线晃动着,聚焦到地铁线路图上红灯闪烁的站点——
国贸。
终于要到站了。
叶其珍半屏着的呼吸微松,任撑不住的眼皮轻阖了阖。
这是她到CIN投行实习的第三个月了。
第一次挤上从五道口到国贸的地铁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已不大说得清,只记得那会儿空气应当不似这般污浊,跨越大半个京城的站立没有现在这么漫长、紧绷、难熬,那换乘站也没有偌大到走得她想死。
大抵只有直冲天灵盖的喜悦。
毕竟,这可是CIN——
国内金融圈独占鳌头的存在,集团下设证券、银行、投资、信托、期货等几乎覆盖了跟钱相关的一切,而投行只是这恢弘版图中的一项业务,其体量却也常年稳居市场龙头。
众所周知,金融学子人人都有个投行梦,因为那似乎意味着年薪百万财富自由,是走向人生巅峰最便捷的康庄道。
CIN投行则光环更甚。若说这是个24K纯金打造的项圈,也会有大把的人抻着脖子争当那被套牢的狗。
叶其珍也不例外。
这是她鏖战五轮面试才得来的实习机会,明年此时就面临毕业,她必须在这争取转正留用,再苦再累也没关系,让她拼命也没关系。
就像昨晚,她听着带教上级钟毓甩过来一大堆吹毛求疵的修改意见改PPT到凌晨三点,改到眼睛花了手是抖的,也没关系。
叶其珍使劲儿眨了眨眼睛,半个哈欠还没打完,警铃已催命似地响了——
正是到站。
倾泻的人流一涌而出,叶其珍被拥在其中,手机却好巧不巧在此时也震动。
“嗡——嗡——”,不紧不慢却比警铃更加催命,她心下一慌。
投行的工作就是这样,看似光鲜亮丽,实际上她必须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微信发来工作就要立刻处理,五分钟不回就必有电话打来,接通便是一顿狗血淋头的数落。
可是地铁站实在太过拥挤,叶其珍紧紧攥着手机,生怕在推搡间滑落到什么缝隙里,等到挤上扶梯站定才有空间定睛一看,果然是钟毓的语音通话。
叶其珍心里一沉,新的一天又要从被骂开始——
“叶其珍!你人哪儿去了?!”
“钟毓姐,我……”叶其珍启唇,对面却显然并不真正关心她的回答。
“今儿是什么日子啊你还敢迟到?连Julia都知道提前来!要是新MD到了让他等你不成?!”
叶其珍看了眼手机屏幕确认时间,嘴还没再张开,听筒已经传来了忙音。
“……”
她扯扯嘴角,任手臂垂落。
她当然没迟到,但的确比平日晚了一班地铁的时间。大抵是熬夜使人迟钝,昨晚躺下已将近凌晨四点,今早走到地铁站的步子都沉重得像腿上绑了十斤铅块。
她总是在为这份工作一遍遍挑战刷新自己的极限。
国贸地铁站位处CBD又兼换乘站,如古树盘根伸向数十个岔道口,地下横斜的漫长甬道内,人人沉默地低着头,随着前方的鞋跟一步步碾过,场面和谐、诡异,弥漫着淡淡的死气。
叶其珍往前看向严丝合缝一望无际的人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新上任的MD(董事总经理)今天要来这事儿,她倒真是给忘得一干二净。
关于这位即将到来决定她命运的大老板,叶其珍唯一的信息来源只有偶然听到钟毓和Julia在办公室闲聊的只言片语。
Julia是同组的另一位实习生,在叶其珍被钟毓扔来的一堆杂活淹没忙到抬不起头的时候,Julia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翘着手指上新买的彩宝戒指,跟钟毓谈论国贸G层奢侈品牌的上新情况。
就像谈论这位新老板一样。
“……剑桥的博士!从华尔街投行来的!最绝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Julia卖了个关子,在钟毓急切的目光里,缓缓伸出三根手指头,指尖美甲的钻在写字楼灯光的折射下晃着叶其珍的眼睛。
“据说——他还不到三十岁!”
“什么?!”钟毓失声惊叫,随即立刻捂住嘴左右张望。
叶其珍并没有抬头,但这并不妨碍她同样震惊到敲键盘的手指一抖。
投行的职级从A(分析师)开始,升到SA(高级分析师)再到VP(副总裁),普通人便也见了顶儿。若是没有足够的承揽能力,大把的VP会在这级卡上十几年甚至更久。
像她们的组长Michelle这样,在二十八、九岁的年纪做到高级VP并且手上有成功保荐的项目,已是十分优秀出色,更遑论跨过了D(董事)、ED(执行董事),直通MD。这位……
“要么是人太优秀,要么是背景不可说,要么……”钟毓的声音渐低。
要么就是两样都占。
叶其珍在心里默默补齐了这句。
“真的会有这样的人吗……”钟毓喃喃。
叶其珍一瞬间也恍惚了。
莫名地,脑海中现出一道墨色身影——
疏寂,挺拔,锋锐却无疑沉稳,骨节分明的大手擎着黑伞将她庇荫,暴雨倾盆淋不散他周身缭绕的浓雾,那双冷冽的眼半垂着,淡淡看她。
叶其珍闭眼一摇头,好端端的怎么想起那个人来?明明自一个多月前那天之后再没见过……
一道炽白的阳光倏然自上刺下,叶其珍下意识眯了眯眼睛,原来已经走到了地铁站的出口。
晨光大亮,顺着上行至地面的扶梯,将她一点点拖进国贸的工作日里。
行道的银杏树叶正绿,懒懒投下稀疏斑驳的荫影。行人四散步履匆匆,间或要停下为豪车驶进写字楼地库让个路。
偶然一抬头,便见幢幢林立高楼直耸入云,灰扑扑的浓霾没了钢铁森林巨硕的顶,仰视只觉压抑更甚。
叶其珍垂下眼,默默加快了步伐。
*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轻声一句。
钟毓谈笑间嘴角弧度微凝,目光随着叶其珍走向工位,上下打量,嘴角轻撇。
这么朴素又弱气的一个人,组长怎么想的招进来的?不会说话,不会打扮,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模样,实际上家里穷酸得半点资源势力都没有,这样的人也能干投行?
“小叶,早上发给你一ments,改好了吗?”
叶其珍打开笔记本电脑的动作一滞,抓起手机查看未读消息,抿了抿唇。
“抱歉钟毓姐,一个小时前我在地铁上,没有看到……”
“这是理由吗?啊?你不抓紧改,等新老板来了我拿什么汇报?拿你那稀巴烂的半成品吗?”
咄咄的声线越发高昂,在整个办公区大平层扩散开,不乏有其他组的同事张望过来。
叶其珍将手指尖捏得发白,耳侧毛细血管突突地跳,她垂着眼声音淡淡。
“对不起钟毓姐,我现在改。”
Julia歪头撑着侧脸,扑扇着新种的太阳花睫毛,瞧了这边一会儿,忽地出声。
“小叶,你下次勤看着点儿消息,在地铁上改完不就好了嘛,也省得毓姐生气……”
叶其珍唰地抬眼,霎时间地铁里那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皮肉酸腐气彷佛重新灌满了鼻腔而后直冲大脑,她骤然一阵恶心,窒闷,指尖发颤,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然而不过零点几秒的须臾,一双美眸中的碎裂又恢复作两潭秋水,了无波澜。
叶其珍轻扯嘴角,对Julia展出一道礼貌的微笑,随即低下头敲电脑,没说一句话。
CIN金融大厦据守东长安街,在国贸寸土寸金的地段占着最为金贵的一角。
大厦囊括了CIN旗下证券、信托、期货等绝大部分金融子公司,集团另有实业覆盖,总部设在西二环金融街。
这栋八十层的摩天高楼通体洁净崭亮,空闲的办公层以高昂的租金对外出租,是国贸最炙手可热的写字楼。
叶其珍小时候坐公交车驶过长安街,就常常望着这栋高楼发呆。
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像神秘的深蓝色玻璃瓶里缀了一银河的星,西装革履的男女直着脊梁风风火火,衣袂掀起的空气波动中都好似飘着精英的香气。
而今事实证明,这等高级写字楼的确会在新风系统中统一薰染定制的香氛。
柏木交织着铃兰的清香蕴着高贵典雅的尾调,明明是CBD独一份的好闻,此刻却莫名冲得叶其珍鼻子发酸。
组里今儿坐在工位上的一共四个人,Julia有多高贵不食人间烟火暂且不论,钟毓自然不可能为叶其珍说话,剩下的一个祁彦伦,是Julia的带教。
祁彦伦毕业于京大,说起来也算是叶其珍的学长,然而在这种微妙的气氛里,也只会向这边意味不明地投来一眼,而后带着笑意叫Julia:
“小公举,干点活儿呗?”
Julia毫不犹豫撒着娇拒绝,“哎呀伦哥,等会儿嘛!”
而后头也不回地继续托腮看着小叶,她还没看够呢。
小叶这姑娘真是奇怪,Julia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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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个该横着走的本地人,却总是一副任劳任怨的牛马模样。明明底子生得无可挑剔一美人儿,却戴个黑框眼镜遮住半张脸,将琥珀瞳色的桃花眼藏着,还总穿身又土又宽松的白衬衫黑长裤,没人知道那里头的身材多么匀婷有致——
只有她Julia知道。
美女才最懂得欣赏美女。
Julia觉得十分有趣。
“小叶,你有男朋友吗?”
认识她不久,Julia就这样问过。
当时叶其珍的反应更是有趣,她脸色几经变幻,像是纠结了半晌,不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后终于憋出来一个字:“有。”
再多的就不肯说了。
Julia好笑地咋舌,也不知道叶其珍在她男朋友面前是不是也这副木头美人模样,半句话都不多说,连个玩笑也不开。
这恋爱真能谈得下去?
她却不知道,叶其珍之所以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男朋友——
但有老公。
她结婚了。
……
高跟鞋敲击在满铺厚重地毯的地面上,发出鼓点似的规律声响,伴着一阵香风向他们而来。
“大家早啊,都在忙呢?”
“Michelle姐,早……”各自抬头,几句寒暄。
来人正是他们的组长Michelle,一身宝石蓝色的商务套装包裹着纤细修长的四肢,衬得皮肤更加冷白,挽发的鲨鱼夹闪着金属光泽,更显人慵懒冷艳。
“新老板一会儿过来,都知道了吧?”Michelle边落座边说,利落地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
“彦伦、钟毓,把手上项目进展分别总结一下,准备好向老板汇报。”
投行一般习惯把MD这种级别的大团队长叫作老板,掌管着各小组的项目归属、人员去留以及奖金分配。
叶其珍不确定这是不是舶来的文化,因为在香港也是这样叫的。
“Michelle姐,咱这位大老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神仙?”Julia笑着试探,倾身过去佯作低声,“您给我们透露透露?”
“我了解的并不比你们多,”Michelle眼神甚至没有移开电脑屏幕。
“只知道前两年中美贸易战那会儿,大型央国企集体从美国退市回归港股,这其中有好几单都是他主导承做的。”
“中概股回归的技术难度你们心里有数,据说还有很多家龙头企业的A、H两地上市也是出自他手。所以——”
Michelle终于抬眼,目光扫过四人,“无论如何,这位老板在业务上绝不会是个含糊的,你们最好都打起精神来,别让人一来就抓住了错处,给我丢脸。”
“放心吧。”祁彦伦拍着胸脯,弯着一双笑眼倾身朝Michelle保证。钟毓也随之应声,表情却不咸不淡的。Julia稍稍敛了笑,凝神盯着电脑。
叶其珍也跟着点了点头。
整层办公室里人声渐寂,大家都严阵以待着,如临大敌。
终于,工位邻近电梯口的同事“唰”地一下站起来,随之多米诺骨牌般,整层人纷纷渐次起立。一时间椅子滑动声、布料摩擦声、文件夹碰撞伴着纸张铺撒声不绝于耳,又被一浪高过一浪的问好声盖过。
叶其珍的位置靠里,在紧邻空置的董事办公室的一侧,等到她站起身时,正看见一行十来人西装革履地向这边走来,正中两位被称作“华总”、“郭总”的人簇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这两人分别是CIN证券的总裁和投行条线的分管副总,因为下一秒她就看清了中间那个人的脸——
叶其珍如遭雷击,愣在原地。
恍若身处时空隧道,脑中光怪陆离白茫茫一片,有那么一瞬间叶其珍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暴雨,人声,山林,高楼,墓园,办公室,黑伞,白炽灯……交错闪现,逐渐重合……
“大家来,欢迎一下你们秦总啊!”
不知是哪位领导在说话,淹入掌声之中,叶其珍已恍惚不清。
秦总……
果然是他!
是啊,这张如神雕琢的脸,这身矜贵从容的气度,世上哪会有第二个人与他相似?
就连她第一次见他那回也是愣怔了许久。
而他此时也正如那日一样,介绍自己的名字:
“秦应忱。”
话音落,那双英挺剑眉之下深邃而幽沉的眼,将众人一一环顾,最后直直落在,角落里叶其珍的脸上。
四目相对的一瞬,叶其珍早已听不到他之后说了什么。
只彷佛万籁俱寂时空颠倒,她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的此时此刻,而那时他的下一句话是——
“叶小姐,要不要和我结婚?”
2. 初见
“小叶……小叶!”
叶其珍猛地回神,钟毓正拧着细眉瞪她,面色发青。
“让你改个PPT你改一早晨还没做好?没听到老板刚才说要开会吗?”
说着嘴角勾起,冷哼一声,“看见老板是个大帅哥就魂不守舍的,怎么?你能吃上天鹅肉不成?”
声音并不算小,话落办公区便安静了一瞬,叶其珍搭在触控板上划动的手指僵住,慢慢蜷紧。
这兜头一盆冷水,泼得她这一早上仓皇混乱的头脑彻底清醒了过来。
“马上改好了,钟毓姐,这就发您。”叶其珍深吸一口气,面无表情。
魂不守舍,这点钟毓说得倒是没错。
董事总经理的办公室就在叶其珍的工位身后。
方才秦应忱在众人簇拥下朝她的方向走过来的时候,她的呼吸都像被夺走,浑身僵直地屏着气,眼睛一瞬不瞬地盯在他脸上,脑中一片光怪陆离扭曲盘错。
他与那天,很是不同……
那是清明时分,山中墓园暴雨倾盆。
叶其珍肿着眼睛木着脸,一遍又一遍地随宾客鞠躬,看这些天上下来的人短暂地同她交集一瞬,再施施然回到他们的阶层里,作鸟兽散,再不相见。
这是她爷爷留给叶家最后的荣光,用一身鲜血半生病痛换来的,在这偌大的帝都却也轻如尘埃,落在汉白玉石阶上,被雨冲刷,了无痕迹。
雾色沉沉,水涡在青石板路上明灭,恍惚中看不真切。
叶其珍跌在地上,黑裙瞬间被雨淋透,冷得她浑身发抖,膝盖也阵阵刺痛。
她就是在这时,第一次见到了秦应忱。
入目先是一双黑色鳄纹皮鞋,雨滴肆意却丝毫难扰清贵,只幽幽泛着冷光。
叶其珍一惊,缓缓仰头——
眼前男人身形实在高大,黑伞遮下的阴影里,她先看到他的下颌,线条清峻凌厉,再往上,浓墨染的眉弓与挺拔的鼻峰更似山岳,不是西方人种纯粹的深邃,而是独有东方韵致的——
高山仰止,渊渟岳峙。
惊为天人的骨相。
叶其珍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直到目光触及他的眼睛——
墨色的瞳,深似寒潭,居高临下地,不含一丝情绪。
就像看这青石路边的一丛杂草。
她蓦地打了个冷颤,仓惶低头。
雨意模糊的视线里,男人却向她伸来一只手。
很宽大的手掌,指节修长而筋骨分明,关节凸起处微红,冷白手背上迸起的血管却是青蓝色,干净又富有力量感。
再往上是纯黑色大衣的袖口,顶级骆马绒既细又软,却足将山间寒风隔绝在外,淡淡泛着的光都尽显高贵。
叶其珍虚握了握自己的掌心,湿漉泥泞。
她终究没有把手放上去。
她是自己爬起来的。
在这位即将成为她丈夫的人面前,以这样狼狈的方式,完成了他们的初次见面。
尊贵、冷肃、深不可测,就是她对秦应忱此人的全部印象。
以至于当日领完结婚证后他再也没有联系过她、就好像从未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她都觉得再正常不过。
可是今日……
不同于那天从大衣到衬衫一身黑色,秦应忱今日穿了一套深枪灰色暗纹西装,版型面料都是那不勒斯高级定制的风格,配了条宝石蓝织金复古纹样桑蚕丝领带,整个人如鹤立鸡群,亮眼得几乎在发光。
沉稳又不失张扬,老钱风格穿搭透着精英傲气。
面对老总和分管副总这样的上司都能扬着眉谈笑风生,也丝毫不吝惜嘴角弯起的弧度,行动间自带的磁场吸引得所有人目光锁在他脸上,不知不觉中,半分都离不开。
叶其珍如此,办公室其他人也一样。
“这是小林的组,”一行人走到这边,做引导的人力部小领导依规矩向秦应忱介绍,“组长林萌,Michelle。”
目光扫过组里五人,人力却面色有些犯难,犹豫着补充了一句,“这组女生多,因为有两个是实习生。”
叶其珍闻言一愣,正对上秦应忱抬眼看过来的目光。
是了,投行这一行是众所周知的和尚庙,众多投行甚至不乏头部理所当然地宣扬他们“不招女生”的规矩,CIN已是为数不多的明面上男女同等招聘的投行。
尽管如此,“男性比女性更适合做投行”却仍是一种成型的集体认同,而她们组这会儿四女一男的配置也的确与传统团队相去甚远,那位人力也并无恶意。
像一根针在她努力撑好的充气城堡上扎了一下,叶其珍有些摇摇欲坠。
他们的见面好像总是这样。他高高在上一尘不染,她跌入泥泞满身狼狈。他已站上了行业的顶端,她却被默认被剥离被随时驱逐……
叶其珍终究撑不住与他对视,逃也似地看向了别处。
众人正欲打着哈哈将这段揭过,秦应忱却忽然哼笑出声。
他现在站得离她很近,喉咙里滚出的轻笑,正像是在她心头吹了一口气,她的心脏痒得一酥。
“哎——”秦应忱朝那人力一抬手,状作大不赞同。
“实习生怎么了?大家进了这栋楼,那就都是我CIN的战士!”
掷地有声的话,明面上是给她们撑腰,实则当仁不让站上了帅位,凝了一股士气。
而看似驳了人力,他一双眼睛却直直攫住对方的目光,像是认真在说,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无需忐忑。
那双记忆中淡漠的眼睛,此刻却游刃有余地蓬发令人十足信服的力量,不仅人力怔住忘了接话,叶其珍也微微愕然。
秦应忱却眸光一转,面向整层的人,“甭管巾帼还是须眉,能打胜仗的,就该封将军!”
“大家说,是不是啊?”
“是!”
整齐划一的应答彷佛都顺理成章,不知谁起的头,更有掌声再次爆发开来。
而这些,叶其珍都已经顾不得了。
她被笼罩在男人强有侵略感的气息中,头脑愈发昏沉。
冷冽的,像被他禁锢在荒茫雪原,铺天盖地金属与皮革的冷硬,不期然撞上他腕间一串沉香子,化作缭绕木质焚香,深沉却不敛锐意。
独属于秦应忱的味道,正似那日暴雨伞下。
后来大概又是一番热闹,秦应忱并没有久待,安排了Michelle等下组织部门会议,便又同华总郭总一道离开了。
回到电脑前,叶其珍久久都没回神。
可是没道理这样。
不过是……新来的老板是她不熟且高攀不起的老公而已。
她慢慢抚平心口莫名的不平静,稳着手指将拉偏的图表重新对齐网格线,把文件拖到对话框点击了发送。
“检查好了?都改过了?确定没问题吗?”
钟毓头也不抬三连发问。
饶是已经习惯了她的风格,叶其珍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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免有些窒息。
嘴上答着没问题,指尖却点着切换键继续检查一遍又一遍。
毕竟若是让钟毓发现了错处,必定又是一顿“就你这样也能干投行?”“你根本不适合做投行!”之类劈头盖脸的输出。
不同于叶其珍这边的紧张,Julia却是从坐下来便若有所思。
她撑着侧脸,看看小叶,又看看Michelle,这两人见到老板之后的反应都不太对劲。
小叶倒还好,毕竟平日里也是这副白开水一样淡淡的模样,没什么表情波动。
Michelle却不同。
若说她平常像个雷厉风行的骄矜凤鸟,对谁都是一副不卑不亢不服输的傲劲儿,方才见了秦应忱,却像是骤然被雨淋了一遭。
肢体上的不自然和眉眼间的躲闪,纵是已经尽力掩藏,仍然令人生疑,就像是……
“Michelle姐,我记得您也是剑桥毕业的吧!”Julia声音不高,只组里几个人能听到,“您和老板……之前认识?”
尾调很轻,却没多少疑问的语气。
Julia是有几分笃定的。
叶其珍指尖动作一滞。
Michelle下意识抬头看了Julia一眼,而后环顾几人,很快开口。
“等下老板开会大家述职,实习生也稍微准备下吧,万一所有人都要发言呢?”
“……什么嘛!”Julia不服气地小声咕哝。话题还能这么转移?
而叶其珍只觉得头皮发麻。
公开场合发言,被所有人审视,是她最恐惧的事情。
——i人一生之敌。
更何况是在他面前……
叶其珍闭了闭眼。钟毓却并没有给她太多喘息的时间,转眼又推了一堆工作下来。
终于熬到下午,冷硬皮鞋声踏来,敲在叶其珍心头上,落下审判之槌。
“开会吧。”秦应忱向Michelle递去一个眼神。
Michelle点头会意。
叶其珍不着痕迹地抬了头,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
二人年纪相仿,容貌都如此出众,剑桥留学的华人圈子也算不得大,若说他们是在学校时的旧识,当然并不稀奇。
叶其珍抱着电脑,随人流向会议室走,打好的腹稿却不知为何乱成一团浆糊。
投行七部所在的二十九层,最大的会议室占地六十平米左右。中间一张椭圆形长桌,栽了绿植点缀,已有正式员工落座。
靠墙摆着一圈椅子,有其他组的实习生坐在自己带教身后,叶其珍没看见钟毓,索性走到最里面,挑了把离主位最远的椅子坐下。
脚边抵着落地的玻璃幕墙,俯瞰国贸CBD高低错落的景致。
灰黄的霾压得沉,隐隐将行人遮得渺如尘埃,了无痕迹,只余幢幢钢筋铁骨玻璃皮,在正盛的日光下冷冷地反射——
亮得煞白。
白光眩目,叶其珍一时间出了神。
秦应忱迈进会议室,一眼看到的就是这副景象。
小姑娘肩背单薄一片,笼在宽松的白衬衫里倚着窗边,融进外面的光里,像只将羽化的蝶。
满捧长发低低拢成一束斜落肩头,衬得一张小脸更加惨白。镜片反光遮得看不清眉眼,圆润的鼻尖和小巧的下巴却在光下白到几乎透明。
秦应忱眉心微不可察地一蹙,沉声开口:
“开始吧。”
3. 锋芒
会议先由各组组长汇报手上的项目进展,再是正式员工依次向老板介绍自己以及负责的工作。
叶其珍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盼着大家努力开屏,多浪费老板一些宝贵时间,好让他赶紧做总结发言结束会议。
她猜着秦应忱应当也是着急结束的,因为刚才隔壁组组长齐杉发言时,态度连她都听出来不对劲,秦应忱竟未置一词。
齐杉是个四十有余的老将了,前两年好不容易才升了D,叶其珍听过Julia她们议论,这位齐总等到了前MD高就,本欲趁此再进一步,没想到半路空降来个顶头上司,还小他十多岁。
“今儿难得人齐,我就多说两句啊,小秦总你别见怪。”齐杉两胳膊肘一支,靠进真皮座椅。
“要说这做投行呢,最重要的是什么?是你学历多漂亮吗?是你长相多好看吗?都不是!”齐杉一嗤,“最重要的,一是经验,二是人脉!”
“经验什么意思?你说你在高盛操刀过多少亿美金的并购项目,但咱现在要做的是A股IPO,你能说你有经验吗?屁用都没有!再说这人脉,我常跟我们组里人说啊,要跟监管搞好关系。就那资监会我们做了多少工作!*”
他突然瞥向Michelle,“就说你啊小林,你说那些爷,能更认你这个剑桥高材生啊?还是更认我这个法大的师弟啊?”
叶其珍埋着头,眉梢差点挑到天上去。
好家伙,您可真敢说啊。这一招含沙射影一招指桑骂槐,就差怼在秦应忱的脸上说他不行了。
她暗自摇头,这位齐总还是吃了信息差的亏,也不知等他知道秦应忱身份的那一天,脸上会是什么颜色。
毕竟若说齐杉真有点人脉,恐怕也不过是那山脚下的一丛草。
而别说草了,便是山顶峰头的那棵树,见了他秦应忱的姓氏,那都得开成向阳花。
“不过小秦总年轻有为,身居要职,必然有我等比不了的过人之处。”
齐杉话锋一转,脸上重新堆了笑,“往后还得劳烦秦总不吝赐教啊!”
不愧是老狐狸。叶其珍暗叹。
毕竟不知底细深浅,出够了气还要再上上顺子。好坏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尽了。
出乎她意料地,秦应忱无甚表情,只是略一点头:
“下一位。”
像一锤子敲在了棉花上,齐杉脸色并不太好看。
叶其珍琢磨着,秦应忱竟这么能忍?可是没必要啊,难道是……时候未到?
“实习生也介绍一下吧。”
不知过了多久,叶其珍从秦应忱的声音中捕捉到敏感词汇,猛然回神一抬头,正对上秦应忱意味难辨的眼睛——
“就从你开始吧。”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向窗边。
叶其珍霎时僵直,大脑一片空白。
心跳如擂鼓声中,叶其珍听见自己开了口,声音飘忽:
“秦总,各位领导同事,我叫叶其珍,是Michelle姐组里的……”
“名字怎么写?”
突然被出声打断,叶其珍茫然抬头,望向开口的人。
却见秦应忱好整以暇地专注等她回话,面上毫无破绽地,就好像初次见她。
叶其珍有些看不透,这人是真的忘了她的名字?
或许,他那本结婚证早已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吃灰了吧……
她咬了咬唇,终于回答:
“是其叶蓁蓁的其……”
“其叶蓁蓁的叶,其叶蓁蓁的蓁?”旁边有隔壁组的男实习生小声打趣。
叶其珍一哽,周边小范围漾开一圈低笑。
“不是,”她耐心解释,“是……是王字旁的珍。”
“英文名呢?”秦应忱冷不防继续发问。
“……?”
叶其珍更加迷惑地看他,茶色远山眉秀气的尖儿都拧了个弯。
“抱歉秦总,我没有英文名,您叫我小叶就好。”
她只想赶紧跳过这个话题,低头避开了秦应忱的眼睛。
其实是有的。
“叶其珍是珍珠的珍呀……我叫Pearla,是珍珠的意思……”
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嘴角微微扯出一丝苦笑。
她哪里是珍珠?
这栋楼里每个人都光彩璀璨,她苦熬其中,充其量只是个鱼目。
“我的工作内容是协助完成九思科技的尽职调查和申报材料的整理与撰写,以及元美集团的发售推介,和一些新项目的pitch……”
“我没有让你给我念简历。”
再次被打断,叶其珍被他毫不留情的话刺中,耳根顿时烧成一片。
她缓缓抬头,秦应忱的目光直穿过大半个会议室,如有实质攫住她的眼睛。
叶其珍脊背腾起一层冷汗。
秦应忱继续开口,声音沉而有力,分明是循循善诱,压迫感却浑然天成。
“你参与了尽调哪个环节?核查财务还是法务?申报材料做的哪部分?写了哪个章节的招股书?元美的发售你是做材料还是组织路演?新项目也一样,做行研、画PB还是见了发行人?叶其珍,你需要说清楚。”
他每多说一句,叶其珍耳根的温度便升几分。越来越多的同事向这边看过来,毕竟方才大家讲了一圈,也没见秦总有这样为难人的时候。
叶其珍紧紧咬着嘴唇,大脑在极度的羞耻和紧张中已经失去了运转的能力,她费力地张了张口,却半句都嗫嚅不出。
她明明做了很多事,明明每天都熬到凌晨,仓皇中看向电脑桌面,工作堆满了一个又一个文件夹,可是刨去钟毓塞过来的dirtywork,她真正为项目做贡献的内容有多少?真正独立完成秦应忱说的各个环节、能证明自己的部分又有多少?
令人发指的寂静中,声声震耳的只有她近乎绝望的心跳。
“小叶做了很多,秦总。”
叶其珍瞳孔一颤,竟是Michelle在为她说话。
“小叶是京大金融本硕,做过摩根投行的实习,自身非常优秀,做事也勤恳细致,成长非常快……”
清冷坚定的嗓音不疾不徐,叶其珍眼眶隐隐发热,一时竟有些不敢看那道宝蓝色瘦削却精干的背影。
“我说行了——”齐杉一脸不耐,直接打断Michelle,丝毫不掩讽意。
“一个实习生纠缠这么久,当我们都是没项目做的闲人?之前叡总在的时候说过,‘别让我在办公室看见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都出去做项目,部门才能活!”
叡总便是跳去买方的那位前MD。
齐杉此刻当着新老板的面提这个,其他人纷纷游移着目光,不发一言。
毕竟道理也没错,投行创收的关键正在于项目的承揽,没人知道这位陌生又年轻的领导,能量有多少深浅。
齐杉却还没完,抬手指着叶其珍的方向,继续朝Michelle输出。
“怎么,你这个实习生是京大的了不起?就这屋里坐着的,京大的少于十个吗?她在摩根实习过,那她怎么没留下啊?屈尊来这委屈她了?……”
一句句嗓门顶破天花板的质问,像一把把小刀划在叶其珍脸上。
火辣辣的刺痛,脸面碎了一地。
而最要命的是,他说的都是事实,她的确是如此无关紧要,毫无反驳余地。
叶其珍低头闭着眼睛,只可惜不能把耳朵同样闭起来。
眼前的黑被外边刺目的光漫得白茫茫一片,她紧咬着牙根,迷蒙间外界的一切动静彷佛都失了真——
不然,她怎么听见了秦应忱的声音?
一声冷笑。
“我倒是不知道,齐总是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连这半分钟都舍不得?”
叶其珍怔怔地,抬头看过去。
秦应忱垂眸瞥了眼齐杉摊在桌子上的刚汇报过的项目材料,下巴微微一扬,声音没有半点温度。
“不如你来给我讲讲,你是打算扶着那去年净利润才一千万的蓝云科技去冲刺科创板保底创业板?还是有信心在途尔集团督导快结束的时候,厚着脸皮冲进去跟银华和泰投抢招股书首页保荐人LOGO占的位置大小?”
不疾不徐,字字诛心。
齐杉一张脸臊得通红,自己引以为傲拉到的项目被他三言两语刺中痛处,他当即就想辩驳,却在对上秦应忱目光的时候一下子哽住。
那是一双瞳色极深的眼睛。
其中凛冽、冷厉的傲气,绝不是自己摸爬滚打的一般人到这个年岁能有的。
倒像是耳濡目染了以天下计的生杀予夺,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矜贵,纵是表面上再亲和也掩藏不住。
他的这些小项目,人家恐怕是多看一眼都觉得丢人。
——而出于涵养,秦应忱并没有把这话直接说出来。
齐杉此刻才清晰地意识到这里,顿时像被霜打垮了脸色,狼狈低下头去。
余光瞥见秦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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忱带来的助理手边的一摞材料,也不知是什么内容。
说起来,照惯例MD跳槽一般都会带一团队一起跳,可这秦应忱却除了这位面冷的青年谁也没带,难道就这么有信心把他们这些人用顺手?
无人理会齐杉心思转了几道弯,秦应忱已示意继续。
“实习生,下一位。”
“下一个我来吧!我和小叶是一组的。”Julia作举手状,叶其珍看过去,她坐在外圈离主位最近的位置。
“我叫王姝灵,静女其姝的姝,灵修浩荡的灵,秦总您可以叫我Julia!”她的声音很是欢快,比平日更甜美。
“……除了配合老师们日常工作,我还能为部门带来瀚金矿业正在筹备的主板IPO,以及瀚金旗下子公司和相关公司涉及的所有类型资本市场服务!”
Julia冲秦应忱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此言一出,所有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汇聚到Julia身上。艳羡的、感慨的、审度的,像是在看一只闪着金光的貔貅。
叶其珍知道,与她不同,这样的瞩目,Julia享受都来不及。
秦应忱对此也回一颔首。
叶其珍眼睫一垂,转头望向窗外。
直到所有人介绍完毕,秦应忱再没出言打断或者点评谁。
叶其珍心头翻涌着,一些辨不清是什么味道的情绪。
“我已经认识了大家,现在轮到诸位认识我了。”
秦应忱示意汪钺,也即他的助理,把材料分发给四位组长。
翻开材料的瞬间,组长们都不约而同地变了脸色,眼睛专注得像是恨不能将字从纸上挖出来。
齐杉反应最大,瞪大了眼抬头看了秦应忱好几回,“这,这……”
他甚至下意识遮了遮本子,生怕自己拿到的是最好的项目,再被人眼红抢了去。
CIN在投行界虽处龙头,那也是庞杂的人员体系堆养出来的,潜龙卧虎各显神通,却不代表池子里的每个人都能做到明星项目。
甚至很多人因为做不到好项目而处在被优化的边缘,而这些几乎完全取决于跟了有多大本事的老板。
秦应忱看了大家片刻,不紧不慢地开口。
“跟着我能做什么层次的项目,各位组长心里都有数了。我在这儿,也提两点最重要的要求。”
叶其珍下意识瞟了齐杉一眼,他将头埋得很低。
“第一,效率。工作状态中的每一秒,你们都要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用。少加没必要的班,少刷没必要的脸,把项目做成,我只看结果。”
秦应忱手指一叩桌面,“项目都喂到嘴边儿了,我要的你们做到的,是战无不胜。”
“第二,责任。你们每个人都必须清楚,投行是做什么的?是给股票市场输送优质新鲜血液的。好公司,我们推它上市;问题公司,就绝不能揠苗助长、带病闯关。”
他已彻底敛了笑,声音更加严肃,“跟监管维护关系,好啊。但是维护到什么尺度,你但凡一念之差,一招行错,谁都救不了你!红线在哪,希望大家都把握住。”
秦应忱靠着黑色皮面椅背,姿态松弛却丝毫不敛威压,一一注视众人的眼睛。
“我还是那句话,想当我眼中好用的人,就把我给的项目做成做漂亮。想在投行这条路上走得更远,就自己主动去承揽,资质好的公司永远比想进步的人少,这是一条逆水行舟的路,你们想躺着就年薪百万,门都没有。”
“实习生也是一样,你们从踏进这栋楼开始就应该看清楚,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竞争,而你们所能够创造的价值,够不够在这样的竞争中立足。”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平淡,对叶其珍而言却振聋发聩。
像一只大手将心脏攥紧,酸楚却挣扎无力。
“今天就到这里,几位组长依次来我办公室聊一下项目,从Michelle开始。”
秦应忱下了令,“散会。”
众人收拾电脑桌椅的悉窣声中,叶其珍似有所感地一抬头——
只见秦应忱正顿足在门口,目光穿过十余米的空气,直直望进她的眼睛。
叶其珍脑子一白,呼吸都屏住了几秒。
秦应忱却很快收回了目光,抬步走了。
……莫名其妙。
叶其珍下意识抬手摸了摸挡去半张脸的眼镜。
手指垂落,微微蜷缩。
指尖连着脉搏,却是跳动得很快。
4. 窘境
“哎你觉不觉得,咱这老板是真帅!各种意义上的……”
叶其珍刚走进茶水间,就看见隔壁组的两位实习生,女生抓着男生兴致勃勃地讲,双眼都在放光。
“叡总刚走的时候,他们一堆人还削尖了脑袋要换部门,现在肯定得后悔死了!”
瞥见是叶其珍走进来,她直接视若空气,倒是男生放低了声音,“是是是,你就花痴吧。”
“你懂什么!”她撒娇似地一拍他小臂,“那是普通的帅哥吗?那是只有外型帅吗?根本就不是一个维度的好嘛!”
“有的人啊,你从见到他的第一眼就会知道,他跟你前半辈子遇见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叶其珍闻言,眼睫微微一颤——
原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她一个人。
一回神,却发现自己忘了调咖啡机参数,已经接满了大半杯美式。
默了片刻,叶其珍走到水槽前倒出去一小半咖啡液,然后去冰箱里拿出鲜牛奶兑了一整杯。
“小叶,是吗?”
不知何时,那位女生已经不在茶水间,男生倒是站到了她身边,向她一笑。
“哈喽啊,我也是京大的,我叫白善飞。小叶你读几年级啊?”
叶其珍礼貌微笑,“研一,马上结束了。”
“哦哦,我读研二,我是学硕。”
研二——
意味着这也是他的最后一次暑期实习,和她一样,他也必须争取留用。
叶其珍眨了眨眼睛。
白善飞继续道,“我本科是数院的,研究生学经济,在学校没怎么见过你,能在这认识真是缘分……”
同是Top校本硕,理工科商科复合背景,一米八身强体壮的俊朗男生……
条条都是投行的最爱。
跟他摆在一起,叶其珍用头发丝都能想到,她一定是被淘汰的那个。
拿铁漾着淡奶咖色的微波,透过杯壁渗来丝丝凉意。
叶其珍紧了紧握杯的手指,再次抬头一笑。
“组里还忙,我就先回去了。”
“回头有空约饭啊!”
身后爽朗的声音还在继续,叶其珍松下嘴角的弧度,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工位,正巧遇上Michelle从MD办公室里出来,被她叫住。
“小叶,订个会议室,我们组里讨论一下新项目。”
“好的。”叶其珍忙不迭放下手里的水杯。
“我把项目资料发群里,大家先熟悉一下。”Michelle继续道。
叶其珍却没想到,一直到日沉西山,这杯咖啡她到底是没喝上一口。
……
“定华金属,定城国资持股,背靠大型央企,股权明晰,业绩领先同行业,可以说是一个生来就注定要上市的项目。”
紧闭房门的小会议室里,Michelle声音压低,神情肃穆。
“这是唯一一个必须跟着秦总本人走的项目,原本是秦总在DS投行带的团队做的,已经进入了冲刺阶段。在这个时点上秦总来了CIN……”
Michelle缓了一息,“他的意思是,要我们立刻加入,作为联席保荐人,跟DS一起完成定华的IPO。”
话音落,一片寂静。
桌上的人都面面相觑,像是在消化这个从天上突然砸下来的巨大馅饼。
祁彦伦咽了下口水,“我能问一下吗,计划什么时间申报?”
Michelle面色平静,“630。”
“什么?!”钟毓没忍住一声惊呼。
“这怎么可能呢!”
众人无不愕然,叶其珍也瞪大了眼睛。
现下已是六月,再除去监管不接收材料的最后五天,留给他们冲刺申报的时间最多只有二十天,更何况还有审底稿、走流程、过内核会等等一系列冗事。
而此刻,他们甚至还对项目一无所知。
“事急从权,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同志们。”Michelle精致的眉眼间也凝了几分压力。
“今晚都把手上其他项目捋顺,该维护的该跟进的都协调一下,整个六月我们所有人都要全部投入定华。”
Michelle最后做出安排。
“钟毓、彦伦,明天和我出差定城,先去定华现场跟各方对接,掌握一下进度,这周出时间表,下周开始驻场。”
而后转向叶其珍,“梁硕这周在学校考期末,小叶下周考是吧?实习生你们各自处理完事情,下周到定城集合。”
梁硕也是组里的实习生,之前一直在各个项目现场,这周又回了学校,不常在公司出现。
“我回国之前已经考完final了,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定城吧!”Julia举手提议。
Michelle点了头,“也好。那今晚不要留太晚了,大家都回去准备一下吧。”
出会议室时,天色已暗了大半。
灰调渐深,似有远处的夕阳穿不透层层浓云,只投来如雾非雾的暗紫,林立的写字楼层层点点灯火金黄,织就暮色。
叶其珍放下电脑,手机上一串未读消息,都来自魏千雪一个人。
[宝,今晚回来住?]
[在宿舍等你!]
一个半小时后——
[人呢?我那么美一姐妹呢?]
[又被该死的投行抓走了?]
[可恶!]
叶其珍哭笑不得,正欲回她消息,手指却倏地顿住。
魏千雪和她从小相识,却是一起读了京大才熟起来。
千雪本校直博,暑期也留校做研究,本要住单人间,却担心她实习熬夜不方便住集体宿舍,才申请了双人间留她同住。
可是这几晚下半夜,叶其珍明显感觉到魏千雪睡得并不安稳。虽说戴了眼罩,对面她的台灯却是明晃晃的光源。
魏千雪每翻一次身,叶其珍的歉疚就深一分。
垂眸思索半晌,叶其珍敲下回复:
[今天不回啦,我妈喊我回家吃饭~]
熄了屏幕,她重新打开电脑工作。
其实她妈妈哪里有叫她回家吃饭?
自从爷爷过世,或者说,自从她结婚以后,就没有回过家了。
……
不知不觉间,暮色悄然四合。
叶其珍把做好的文件发给钟毓,趁她还没给修改意见,收拾了电脑准备下班。
等电梯的时候,她点开肖女士的对话框,慢慢输入:
[我今晚回家。]
指尖却悬在发送键上方,犹豫了半晌。
倏然一阵皮鞋声响渐近。
牛皮琴底敲击在电梯间地面的莹白瓷砖上,清越,沉稳,步调松弛,却有浑然贵气的威压。
叶其珍无需抬眼,已是头皮一麻。
手一抖点到了发送,叶其珍来不及懊恼,连忙扯出一个标准的微笑,抬头问好:
“秦总。”
秦应忱略一点头回应,脸上别无表情。
与白天面对下属时风云叱咤的工作状态不同,叶其珍总觉得他此刻更像与她初见那日——
眉目淡漠敛着,周身气场冷冽,深黑色的瞳中没有一丝多余的温度。
——实在令人生畏。
叶其珍抿着唇站得笔直,手指不自觉在帆布包带子上拧了又拧。她没胆子主动跟他搭话,站着却也如芒在背。
空气凝固般安静。
到底是秦应忱先开了口:
“你住哪儿?”
叶其珍张了张嘴,她平时住学校,今天回家,这要怎么表述?他会不会继续问她家住哪里?怎么回去?
念头几转,叶其珍迅速找到了一个最合适的答案:
“我回学校。”
想了想又补充道:“坐地铁很方便。”
秦应忱敛眸,没再说话。
“叮——”
电梯终于到了,里面无人。
秦应忱面色不动,只自然地伸出搭着西装外套的手臂,虚挡在电梯门处,示意叶其珍先进。
这是一种或绅士或礼数的姿态,或是出于骨子里的教养,是男人对女人,但无论如何,不应是老板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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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实习生。
叶其珍一惊,仰头怔怔看他。
那天在民政局门口,他也是这样的动作。
单手收了伞递给助理,闲散一抬小臂虚抵门边,清峻的脸上冷得无甚表情,颀长挺拔的身姿却出离有种为她筑起港湾的错觉——
能将她庇护其间,挡掉身后风雨的港湾。
——但也只能是错觉。
叶其珍小心敛着潮湿的裙摆,紧贴另一边墙壁,僵硬地挪进了民政局的门。
而现在……
他这会儿上身只着衬衫,领带早已解了,从上开了两颗扣子。
脖颈筋骨分明,喉结突出线条凌厉,锁骨下的胸肌隐入布料的阴影却又将衬衫撑起。单臂一展,肩背宽得更加显著,及腰处却收窄,被皮带紧实一束,再往下……
目光骤然一烫。
叶其珍回神,逃也似地进了电梯,腿麻得有些发软。
心脏也像一脚踏空,在缓缓合闭的电梯空间里砰砰乱撞,无从着陆的虚芜。
叶其珍诚然可以肯定,秦应忱认得她。
他清楚他们之间荒唐、微妙的关系。
令她如今无比尴尬、无所适从的关系。
电梯门古铜磨砂镜面里,映着一高一低两道人影。
同是白衬衫深西裤,就这样半远不近地并排着。
寂静地,只听得见电梯井细微的“沙沙”风声。
叶其珍垂眸盯着镜面暗纹,呼吸都不自觉拖得轻缓。
今天一天兵荒马乱,重重思虑蚕丝结网般悄无声息缠作一团,再在这样的静默中骤然膨胀浮现,将她网罗。
她曾努力窥探过秦家。
从肖女士转述的只言片语、向魏千雪不着痕迹的打听、自己一身研究尽调本事搜罗的网上资料,她得见冰山一角——
秦家除了当局者外,还掌舵着整个CIN集团。
所以秦应忱出现在这令她尤为震惊。
以他的履历做投行精英并不违和,以他的人脉价值任职于其他任何一家顶尖投行都不违和,可唯独来CIN做个投行MD……
叶其珍隐隐觉得有些异样。
就好像但凡他只是她新空降的老板、亦或高攀来的老公,她都勉强可以泰然处之,敬畏便是。
可偏偏这两重搅和到一起……
叶其珍此刻困顿得,只想当自己是个死人。
手机突然震动,是肖女士的来电。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忙不迭划下接听想要缓释这尴尬的空气,却没想到一声“妈”还没叫出口——
“你不好好跟你老公在一起,回家来干什么!”
像一声惊雷巨响,破空劈进了密闭的电梯。
叶其珍僵在原地,一瞬间如全身血液倒流,从后脖颈涨红到了天灵盖——
饶是用了平生最快的反应速度调低音量,她仍不能确定,不到半米的距离,听到这句话的除了她,是否还有这位……
在她妈妈的概念里应该日日和她在一块儿的、实际上却不熟到讲半句话都尴尬得几近窒息的——
她的老公。
脑中嗡鸣一片,叶其珍紧紧盯着铜镜中秦应忱模糊的面容,最终也没看出半丝破绽。
只能祈祷他没有听到,叶其珍艰难着小声答道:
“他……出差了。”
“哎呀那你也不能回来呀!你给你老公好好收拾家,万一你老公半夜回去了……”
“妈!”叶其珍太阳穴突突地跳,实在不想肖女士再继续这个话题,“我已经在路上了。”
肖女士一噎,终于妥协,“那下不为例啊!妈妈现在给你做你爱吃的炸酱面。”
叶其珍默了片刻,“谢谢妈妈。”
电话挂断,死灰一样的寂静。
叶其珍生无可恋地盯着亮灯的电梯按键“1”和“B3”,终于等到了“1”熄灭。
“秦总再见。”
她低头含混一声就想往外冲。
身后男人的声音却不紧不慢地响了:
“你刚才说——”
“谁出差了?”
5. 伤口
叶其珍脚下一软。
她倒吸一口凉气,视死如归地回身。
提起了个不知有多僵硬的笑容,开口时两颊都在细微颤抖。
“我妈妈问我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我说,同事们都出差了……要去定城,您知道的。”
说完也顾不得他信了还是没信,转身就跑出了电梯。
“秦总再见!”
一口气冲出了大楼,叶其珍心跳快得,像是刚从嗜血噬骨的猛兽嘴里捡回一条命来。
她不敢回想跑开前最后一眼,秦应忱的神情,嘴角似笑非笑,眸色却冷沉,深似寒潭。
……被老板吓死,算工伤吗?
叶其珍捂住狂跳的心口,飘着脚步进了地铁站。
*
轰鸣穿梭的地铁,将人输送往京城截然不同的地界。
进是灯火辉煌不夜都市,出却是静谧安宁的老旧街坊。
七八十年代的砖混楼,走廊水泥地面早已斑驳到乌黑油亮,叶其珍一级一级地爬上六楼,披了一身难以消散的闷热。
“我回来了。”
叶其珍关上防盗铁门,望向客厅。
叶崇德挺着啤酒肚瘫在沙发上,酒瓶摆了一茶几,整张脸喝得通红。
他眯眼觑了一会儿,露出笑来,扬着声喊,“她妈!闺女回来了。”
“来了!”肖凤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炸酱面放到餐桌上,嘴上埋怨着。
“你这孩子真是,怎么才到家?面都坨了,就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叶其珍去房间放下包出来,路过叶崇德,见他又开了一瓶酒,不由得蹙眉。
“爸,您别喝了,这东西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叶崇德“啪”地一拍茶几,怒目瞪她,涨红的脑袋上凸着一双眼球,活像那寺里狰狞的金刚泥塑。
“我才喝、喝——几瓶!”
“你爸是听说你回来他高兴!特地推了外边的酒局在家等你,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扫兴呢?”
肖凤一边斥她,一边拉她去餐桌前坐下,絮絮不停。
“你在家跟你老公也这么说话?这怎么能行啊!男人不能这样管,你得娇一点儿,才能把人笼住!怪不得我看你一点儿都没有被男人滋养好的那股劲儿,肯定是不讨姑爷欢心,都怪我没教好你……”
叶其珍沉默地吃着面条,越听眉毛拧得越紧,终于一抬头,“妈,您能不能先别说了?”
“我能不说吗?”肖凤声音越发高起来,急得直接拉个椅子坐到她旁边。
“这门婚事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还不珍惜!你知不知道,这么好的婚事,是天底下多少女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婚事怎么来的,她当然清楚。
正因为太清楚,她才在秦应忱面前天生就抬不起头来。
总觉得自己像那大白墙外面多糊了一块的腻子、被架在梁上不得不跳一段的小丑。
叶其珍又往嘴里塞了口面条,酱多了些,咸得发苦。
“秦家那姑奶奶,公主一样的人物,那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着的吗?妈为了站到她面前,费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肖凤深吸一口气,缓了几息。
“好在有你爷爷的那段因果在,那可是救命之恩,让他们还一份儿女姻缘,不过分。”她转头看了叶崇德一眼,越发慨叹。
“妈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嫁进了叶家,我女儿才能有这福分,做贵人家的少奶奶……”
幸运吗?
嗜酒嗜赌成性的丈夫,将门独子却混到现在腆靠一口公粮过活,一辈子住这六十平米的步梯砖楼。
叶其珍垂眸盯着碗里的面条,像翻滚的浓墨乌云,她面无表情。
至于贵人家?
她连人家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存在感怕是还不如那府门口抱鼓石上的一粒灰,更遑论去做少奶奶的美梦。
叶其珍唇角溢出一丝讽笑,一言不发地,搅弄剩下的面条。
“我还要工作,先回房间了。”她起身想走。
“工作?”叶崇德从沙发上扬着脖子,“你工作了?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叶其珍默了片刻,还是好声好气地答他:
“在实习,一个月工资三千元。”
“三千?!”叶崇德一嗓子扬上了天花板。
“什么狗屁工作给这么少?你男人是干什么吃的?还不给你换个好工作?”
他指着肖凤,“当年你妈的工作就是我给她办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下回叫你男人来,我跟他说!”
“哎呀,闺女还没毕业呢!”肖凤过去劝他,“等明年毕业了,姑爷肯定能给她安排个好的。她男人啊,本事大着呢……”
叶其珍再也压不住脸上的冷笑,径直就回了房间,反手将门一锁。
如今经济下行,投行前两年又扩招严重,今年缩招已是默认的定局。
他们的好姑爷、她的好男人——
只怕正是她实习结束时,亲手给她发拒信的那一个。
……
[小叶,一程科技的BP按照我标注的改好,今晚出一版,明天客户要用。]
叶其珍洗澡出来,就看到手机上钟毓的消息。
[收到。]
回复完放下手机,书桌上计时表亮了又暗,已是十一点了。
一程科技,这是一个处于前期培育阶段的项目,公司准备上港股IPO,现在需要投行为他们做一份商业企划书,用以向投资人宣传,完成上市前融资。
她们六月齐聚定华顾不上这边的客户,所以要在明早之前拿出企划书的终稿给客户交差。
更深夜漏,连楼下国槐上白天叫嚣的蝉都昏昏睡了过去,凉月窃进单薄窗帘的光,融进台灯一道将电脑屏幕照得昏黄。
叶其珍最后一次按下保存键,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正欲转动僵硬的手腕,门口却忽地传来声响。
“珍珍啊,你怎么还没睡觉呢?”肖凤拧她的门把手。
叶其珍心里一沉。
她的房门中间有一格镂空装着磨砂玻璃,为了不让太多的光透到客厅引爸妈注意,她已经关掉了主灯,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巧地赶上了肖凤起夜。
叶其珍暗暗叹了口气,把文件发给钟毓,起身开了门。
“妈……”
“你知不知道已经几点了啊?”肖凤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一眼看到还亮着的电脑屏幕,“别告诉我你还在工作?!”
“已经做完了。”叶其珍拖着步子去关了电脑,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肖凤一把拽住她手臂,似是顾虑睡着的叶崇德而压着音量,眼神里的刀子却如有实质。
“你在你家也这样吗?不好好伺候你老公,倒去做这破工作能有什么用!”
叶其珍一时语塞。
一瞬间,她竟不知是“你家”这个词更像当头一棒,还是肖凤作为她妈妈担心的不是她熬夜猝死、而是伺候不好她老公这件事冲击力更强。
她淡淡抬眸,注视着仍在喋喋不休的肖女士,有那么一刻,叶其珍真想告诉她——
直到现在,她所谓的老公留给她的只有一串冰冷的电话号码。
她甚至无从知道,那是他的私人号码、工作号码、还是……他助理的号码。
“妈知道你有主意,你总想进什么投行,你要高薪你想赚钱,但是妈都把通天的路铺到你眼前了,你把你老公哄好了,要多少钱没有啊?顶多少人奋斗几辈子啊?脑筋灵活点儿!真是白瞎我把你生得这么美……”
“我累了。”叶其珍轻轻挣开,回身去床上躺下,面朝着白墙。
抱怨声随着关门悉窣渐远,她翻了个身,睁眼平躺。
这张双层木架床并不比学校的单人床宽多少,当初购置的时候她刚记事,就记得年轻的肖凤眉眼飞扬:
“买这样式儿的一步到位,省得有了珍珍她弟还得再换。”
后来她经常听到:
“老公,这真的没办法吗?让咱爸找找关系呢?实在不行我辞职……唉!都怪我,第一胎怎么就是个女孩儿……”
初夏的夜还不算热得彻底,眼前“弟弟”的床板却截断了她一大半呼吸的空间,从小到大,庞然压在她鼻息之上。
胸口阵阵窒闷。
叶其珍又一翻身,从枕边掏出手机,打开新的部门工作群。
鬼使神差地,她点进了那个陌生的头像——
天地四合的漆黑之中,只有远方隐隐的一处光点,像拍摄于某个高纬度地区,只不过……
是寂夜渐晓,还是即将归于泯灭?
黑暗中,叶其珍看着那光点,怔了许久。
他的微信名字,不是什么简洁高深亦或洋气时尚的英文字母,而只有两个字——
【应忱】
困意上涌,叶其珍一鼓作气发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请,将手机甩到一边,眼睛闭得紧紧。
作为实习生,主动加老板的微信以便日后汇报工作。
很正常,不是吗?
窗外月光散着柔雾的白,夏风温吞吞拂过,鼓动起一阵搅扰平静的波澜,却看不见。
*
“早啊,小叶!”
叶其珍吓了一跳,转头看过去,白善飞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工位旁边。
她下意识按灭了手机。
——却还是晚了一步。
“你在看租房?”白善飞一脸惊讶,“可是我记得Julia说……小叶你不是本地人吗?”
叶其珍无声叹了口气。
租房这个念头,从今早离家关上房门那一刻就成形了。
住学校,总归打扰魏千雪。住家里……她实在不愿意再回想昨晚。
可是钱却是个大问题。
她的实习工资覆盖生活费都紧得可怜,而国贸附近动辄大几千甚至上万的房租……
她父母认准了她有老公这棵摇钱树,自然不可能多给她一分。
“噢,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看你们组今天就你自己来了,过来找你说会儿话。”见她久久没出声,白善飞露齿一笑。
叶其珍回神,也微笑了下。
“我家住得远。”
“像咱学校那么远吗?”白善飞像是遇见了知音,直接俯身凑近她,双手撑着桌子。
叶其珍一愣,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不瞒你说,我早就出来租房子住了,到这儿就两站地铁,特方便!正好啊我室友刚搬走了,不如你来跟我合租?价格绝对划算……”
叶其珍顿时睁圆了眼睛,“不、这,不合适吧……”
“哎呀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多看看租房软件就知道了,”白善飞朝她手机屏幕努努嘴,“整租的贵死,合租的就租一小房间,男女住一屋檐下那多了去了。”
说着抬手搭在她椅背上,从后面看,像是俯身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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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了她。
“你跟我住,起码咱知根知底,校友兼同事的,遇到什么事儿还能有个照应……”
絮絮的声音不断,倒是有几分说服力,叶其珍垂眸思索着。
“PHENIX的估值,是你做的吧?”
骤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冷沉,森然。
白善飞下意识脱口而出,“是啊。”
随即一激灵,这声音……
“秦总好!”
他猛地转身站直。
叶其珍也飞速起身,椅子向后一弹撞上桌间玻璃挡板,“砰”地一声响,随即震散了一摞文件,纸张眼看着就要飘落地上——
她慌乱间伸手去挡,文件放回了桌上,手指却被锋利的纸缘割了道口子。
“嘶…”
叶其珍没忍住痛,小声吸了口气,又压了回去。
秦应忱眉目冷凝,脸色更沉了几分。
“你的估值照搬的是哪个项目的模型连假设都不改?可比公司找的更是跟PHENIX在产业链上隔了十万八千里。”
说着冷笑一声。
“改天我是该去拜会一下这家的总裁,毕竟你们这样敷衍的都能留着做主承,这发行人只怕不是来上市的,而是来做慈善的!”
白善飞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叶其珍低着头,就见他手指攥着裤缝线不住地搓紧,声音都无措得微抖。
“我、我看看,我这就去改……”
秦应忱话却没落。
“这样的材料都能交到我手里,怎么?是有人教过你说A股的估值不重要,所以你一个实习生才敢这么糊弄?你组长就是这样带组的吗?”
整层办公区不知何时已一片死寂,所有在工位的人都猫着身子竖起耳朵,听这边一记接一记的重槌。
白善飞慌得憋不出半句话,往自己身上揽锅也不是,往组长头上甩锅也不是,额角冷汗直滚。
“去改。”
秦应忱淡声施令。
“好的秦总!”白善飞如蒙大赦地蹿远。
阻隔消失,叶其珍视线直接触及那双亮黑牛皮鞋面,她浑身一凛。
威压直逼面门,更要命的是,秦应忱竟不紧不慢地向她走近了两步。
叶其珍退无可退,手指向后紧紧抠着桌角,僵着脊背站得笔直。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你们组留你看家,不是给你放假。要是手头没事儿做,不如回学校复习,来公司干什么?”
秦应忱音量较刚才已敛了许多,听在叶其珍耳朵里,却依然有千钧重。
她垂头紧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回话,秦应忱却已转身面向整层。
众人目光触及,纷纷缩回看热闹的视线。
“再说一遍,我只看结果,对出勤不作要求。工作不饱和的,没必要让我看见你。”
秦应忱抬步进了办公室。
叶其珍下意识缩回座位,仍怔怔地出神,鼻子一阵发酸。
——莫名其妙的。
明明每天都在被钟毓骂,明明更重的话都听得耳朵生茧。
玻璃墙后,秦应忱收回视线,看不出在想什么。
忽地多出一道刺眼的绿,是汪钺往他桌角摆了一盆绿植。
秦应忱蹙了眉,眸色一冷,不耐地开口:
“你没事儿做了?”
毕竟是秦家放在他身边十几年的人,汪钺立马会意,面不改色地抱起绿植,准备往外走。
“等等。”
汪钺闻声转身,静候吩咐。
*
“哇噻!汪钺哥,这些是什么呀?”
“秦总给大家准备的医药箱,人手一份。”
汪钺一边分发一边答道。
“老板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家为CIN战斗的同时,都要照顾好自己。”
“谢谢汪钺哥。”
分到叶其珍这,她双手接过药箱,随口道谢。
汪钺动作微顿,面色不改:
“大家拿到的可以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叶其珍依言打开锁扣,里面感冒药、止痛药、润喉片等一应俱全,不过最为瞩目的竟是厚厚一摞的——
云南白药创可贴。
叶其珍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伤口。
“秦总人也太好了吧!”一阵阵感叹此起彼伏。
“这也太贴心了,我敢说整栋楼再没有第二个部门有这样的待遇了!”
“对啊,早上看他训人以为是个凶神恶煞的玉面阎罗,真没想到……”
“这就叫什么?恩威并重!”
“好有魅力一男的,我真要爱上了……”
“嘘!小声点!敢编排老板,你不要命啦……”
人声喧嚷着,渐又散去,烟云似地环绕又飘远。
叶其珍始终没有抬头,只动手拆了一只创可贴,缓慢地,缠绕住被割伤的手指。
隐隐有生长新肉的刺痒,被包裹得紧绷,失血的指尖微凉,轻触着连接心口,莫名一阵酥麻。
手机微信界面,[应忱]两个字静静陈列在最新消息。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叶其珍点开备注,指尖犹豫着,又退了出去,索性按灭手机,放到一边。
指腹摩挲着创可贴并不光滑的织面。
鬼使神差地,叶其珍轻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磨砂玻璃。
6. 割裂
CIN金融大厦鹤立国贸CBD楼群中,装潢虽说洋气华丽得堪比外资,内里细节却昭彰着帝都老钱鼎族的考究和质感。
例如叶其珍身后的这面磨砂玻璃,她不晓得从里面向外看是什么样的视野,至少从外向里绝对窥不见分毫。
虽然只是董事总经理和员工办公区的一道象征性隔断,却不知是用的什么材料,隔音隔光效果竟堪比装甲门。
以至于若是关着门,叶其珍完全无法判断,秦应忱是否在办公室里,更别提窥探他在做什么了。
否则,她必然要像耗子躲猫,死死错开秦应忱的行迹,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末日重现……
下班时间。电梯里——
“美女?美女!喂?你在听吗?”
白天联系好的租房中介,好巧不巧偏偏这时候来了电话。
“呃,我……”
叶其珍紧攥着手机,抿住嘴唇皱着脸,哀怨地盯着电梯古铜镜面里,高出她一个头的那道模糊身影。
这场面真是该死的熟悉!
“美女,咱约好的八点看房,您现在到哪儿了呀?快到了您说啊我接您去!”
电话另一头高亢的男声一句叠着一句。
“我……还有二十分钟到。”
叶其珍斟酌着回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当着秦应忱的面谈租房这个话题,她总有些莫名却强烈的心虚。
尤其经过了上午那一遭之后。
“好嘞美女!美女咱这小区离两个地铁站都不远,您方便在哪站下啊我接您?”
“……”
叶其珍憋得脸颊涨红,紧紧盯着楼层显示屏上倒数的数字,终于熬到了个位数准备向外冲——
电话里租房中介还在不断地“美女、美女……”
“她不去了。”
一道沉厚有力的嗓音。
正常声量,却如有实质的穿透力。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戛然而止。
叶其珍身躯一震,直接定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电梯门缓缓打开——
再被男人随手按下关门键,恢复严丝合缝。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出现在她面前,掌心向上。
掌根的青筋比肩脉搏,粗实地迸起,没入随性挽起的衬衫袖口,再往上……
叶其珍随之抬眼,正撞进秦应忱不掩厉色的深眸。
她下意识闪躲了视线。
却还是慢吞吞地,把手机递到了他掌中。
秦应忱丢下一句“劳驾”,干脆利落按下了挂断。
叶其珍双手默默去接她的手机,却一时没有抽动。
“叶其珍。”
他平静地叫她全名。
叶其珍心下一颤,扑簌着眼睫抬眸,从上目线同他对视。
“你真是每天都能给我惊喜。”
秦应忱微哂着一句锐评。
“……”
叶其珍嘴角一抽。
秦应忱收了手上的力道,看她往电梯门边磨蹭,终于铁青着脸开口。
“现在七点半,天已经黑透了,你一个小姑娘,”秦应忱盯着她,一句一顿,“要跟一个陌生的男性中介,去一个安保水平未知的陌生小区,看房子?”
或许感觉出这番严厉比起早上有些细微的不同,叶其珍咬了咬唇,不知哪来的胆子,弱声反驳:
“京城的治安挺好的……”
“京城的治安是挺好,”秦应忱险些要给她鼓掌,“好到今晚他把你先奸后杀,我都敢保证,明儿他一准儿得落网。”
秦应忱皮笑肉不笑,“怎么样,够好吗?”
“……”
叶其珍眨眨眼,狠狠吞咽了一下。
密闭的电梯间里灯光幽晦,秦应忱身形高大挡去了多半顶光,深邃的眉目间阴影更甚,一双眼睛没什么温度地垂着看她,直逼得她不敢抬眸。
实在压迫感太强。
电梯自1层过后,不知何时已停到了B3。
停车场竟金碧辉煌,星空顶散落无边无际的光点,豁然映得电梯内外通明崭亮。
却依旧是窒息般的静寂。
“我……”
“我有一处房子——”
两人同时开口。
秦应忱对上叶其珍探究的目光,缓声继续道:
“就在这附近,距离不过一公里。一直空置着,你搬去住,正好。”
叶其珍睁圆了眼睛,下意识摆手,“不、不麻烦秦总……”
“需要我提醒你吗?”秦应忱打断她,眉心微蹙。
“只是借住而已,就算我要把房产赠与你,都合理、合法。”
最后两个字,不免意味深长。
他的语气,却有天然的威势,不容任何人置喙。
这是秦应忱第一次提起他们的……
合法——夫妻关系。
叶其珍一时微怔,秦应忱却已抬步出了电梯,示意她跟上。
手指不自觉紧绕着帆布包带拧了又拧,创可贴摩擦着帆布挤压指尖,微微钝痛。
叶其珍终于拖动步子,随他走出电梯。
她没有理由拒绝。
没有立场,也没有底气。
不知何时,黑色迈巴赫已如一道暗夜幻影,停在二人身前。
线条低调温润,却暴徒蛰伏般令人心惊。
汪钺下车打开后座门,躬身抬手:
“少爷。”
叶其珍浑身一震,像是被一枪冷冻剂冰封在了原地。
——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割裂。
方才那一阵被抽成真空似的寂静,彷佛就是一道拔地而起却看不见的结界。
退一步,他们是同公司同部门的上下级,并肩工作亦或插科打诨甚至听他训话,起码他们在同一时空的维度里,可平视亦可触及。而进一步……
是初见就刻在山间墓园汉白玉石的阶级壁垒,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勋贵公卿豪门,是她叶其珍原本这辈子都不该踏足甚至窥见冰山一角的、另一个世界。
叶其珍踯躅着,不敢迈这一步。
秦应忱转头看过来,眼神示意她上车。
叶其珍不敢受汪钺的礼,心一横,索性快步跑到另一侧钻上了后座。
迈巴赫的后座椅是出了名的舒适,叶其珍却没有闲心放松享受,绷紧身子坐得笔直,警惕地四周张望——
千万不要遇见同事。
此时她还不知道,B2才是大楼里员工的停车场,而B3……却不是什么人都进得来的。
“去银泰。”
秦应忱上车就阖上了眼。
“是。”
夜晚的光华桥车流汹涌,喧嚣被隔绝在防弹车门之外,像条静谧流动的织金缎带。
一晃神的功夫,高及整面墙的地库门两翼敞开。迷宫似地一番九曲巡绕,迈巴赫稳稳停在一处挑高电梯厅门口,厅内装潢精致华美,富丽得不亚于地面入户大堂。
叶其珍随秦应忱下车,绕过两进纵深的会客区,再转过一人高的寿山石,亦步亦趋进了电梯。
“联系管家给她录人脸,再叫人来收拾一下,添些东西。”
汪钺应是,止步在电梯门外。
楼宇公区薰染的乌木沉香隐隐缭绕在幽闭的一方空间,暗调灯光辉映壁面暗纹,黄铜电梯门却是面明镜,照得人清晰可见。
叶其珍垂着眼,专注盯着镜子里自己的鞋尖。
打破一室死寂的,是秦应忱的电话。
“郭总。”
磁性的声音一反冷沉,听起来竟昂扬而含笑。
叶其珍一惊讶,下意识抬头——
却正撞进他一双深邃长眸中毫不掩饰的冷鸷戾气。
她看得愣住,一时间竟忘了移开视线。
“您都发话了,我就是有天大的事儿也得推了赴您的约啊……”
秦应忱的长相无疑俊朗,棱角分明不怒自威的一张脸上,却偏偏生了一张微笑薄唇。
天生薄情,天生含情。
唇角讽意都要溢出来了,偏生细微上扬的弧度承接了话里的笑腔,再往上浓眉压下的深目里,是疲倦、不耐,甚至冷冽得……似杀意。
嘴上却道:
“那可就说定了,明儿我那几箱飞天,都给您备着去!”
孰真孰幻?
叶其珍从不妄想探究他分毫,此时此刻这种场景,她涌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他一定很累吧。
工作里这样多的大项目压在他一个人肩上,还要挤时间去赴不喜欢的应酬,应付讨厌的人,说违心的话,甚至……
仅有的休息时间还要用来给她安顿住处,只因为她这个强行入室者,是他名义上的妻子。
“谢谢…”
秦应忱刚掐断电话,就听见温声细语的两个字。
对上镜子里叶其珍的眼睛,秦应忱一顿,眉峰微抬。
叶其珍的瞳仁是晶亮的琥珀色,天生似泛着波光,一双眼睛大而圆,扇形双眼皮延伸到眼尾沟,却挑出一抹堪称娇俏的弧度。
美得摄人心魄。
日常一副宽大的黑色圆框眼镜为她挡掉了大半数端详,此时仔细瞧着,确实遮去了几分娇媚,倒让纯真更甚。
就这样安静地、真诚地看着他,软声道谢,活像个……
漂亮的小羊羔。
精致、纯净、脆弱。
很容易激起掠食者最原始的欲望。
秦应忱嘴角扯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
“还没见着房子,就急着谢我?待会儿不满意可怎么办?”
“……?”
叶其珍抬头看他,一时语塞。
她还没有无知到不清楚这房子有多高贵的程度。国贸CBD与东长安街交接的咽喉处,摩天高楼直耸,俯瞰整座帝京。入户隐秘区别于酒店和低层公寓,每户都有专属管家。
若是连这都要不满意,她怕是该去住紫禁城。
秦应忱瞧着她欲言又止的懵态,唇角的笑意倒是真切了几分。
叶其珍后知后觉,好像被他逗了一下。
平常多矜贵冷肃的人,总把她当成铁板鱿鱼翻来覆去教训的人,现在居然拖着京城公子哥儿那慵懒的调子,在这逗她?
她默默转头目视前方,敢怒不敢言,等电梯门开,跟着他慢腾腾挪出去。
“秦总——”
走到电梯前室的中央,叶其珍蓦地开口唤他。
暖金色顶光曝下,长及胸口的柔顺乌发铺散开来,裹得巴掌大的鹅蛋脸莹莹生辉,腮边尚有少许气恼的绯红,茸茸晕在光里,像颗泛着粉光的澳白珍珠。
秦应忱回头看她,眸光微闪,辨不清神色。
叶其珍壮着胆子,无辜地软声道:
“我现在好像也是一个人,跟一个‘陌生’男人,到安保‘未知’的陌生小区,看房子?”
秦应忱噎了一瞬,险些被她气笑。
“那真是糟糕,反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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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不及了,”他停顿半秒,似笑非笑地,故意放慢语速——
“叶小姐。”
双扇紫铜装甲门应声而开,玄关氛围灯星点亮起。
秦应忱随手搭着鎏金云纹半圆形门把手,笑得漫不经心。
叶其珍被他一句称呼如惊雷劈在了原地。
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的称呼,为什么如今听来却这么……奇怪!
她别扭得四肢僵硬,以至于挪到门口跟秦应忱面面相觑半晌,都没懂他在示意她做什么。
秦应忱一声轻叹,似是无奈,忽地俯身靠近她,一把握住了她的右手。
叶其珍呼吸一瞬间停滞。
毫厘之间,男人身上的气息强势地侵占了她的感官,坚硬的木质焚香刹那将她包裹。动作间宽硕肩头的肌肉将纯白色衬衫撑紧,婴儿拳头大小的喉结就在她眼前,上下滚动。
叶其珍慌忙低头错开视线,小幅恢复着呼吸,急促得有些缺氧。
视线里,宽大的手掌将她的手完全包裹其中,男人体温实在炽热,肌肤相触的地方,像掀起层层灼烧的火浪,连带着她半边身子都似要烧得失去知觉。
直到指尖触及冰凉的屏幕——
半圆形门把手拉开一层,里面是不外显的指纹密码锁。
秦应忱是要让她录入指纹,这才捞起她的右手食指——
却在触碰到创可贴时,动作顿住。
男人的手指比她粗上两圈,指腹钳着创可贴处,却像是不曾着力,丝毫没有碰到她的伤口。
叶其珍微蜷了蜷指尖,想要搓搓灼烫的耳根,却又不好动作,索性没话找话,解释起这点小伤:
“呃,这是我……”
“还疼吗?”
秦应忱倏地出声,状似不经意问她。
叶其珍一愣,下意识摇头,“早就不疼了。”
秦应忱略微颔首,缓缓松开了手上力道,叶其珍唰地收回手,虚握了握掌心。
“我……用左手吧,我自己来。”
叶其珍虚着声音,将左手食指按向屏幕,莫名地,还有细微的颤抖。
“所有房间的布草、用品都是一周一换,这里没有人住过,你想选哪间房都随意。”
秦应忱等她弄完,寥寥交代了几句,就像是……
“您要走了吗?”
叶其珍直接问了出来,才发觉似乎有些不对。她可没有挽留他的意思。
一时又描补不出什么,她咬着唇贴在墙边装死。
秦应忱莫名弯了弯嘴角。
“嗯,好好休息。需要什么东西,给我打电话。”
电话?叶其珍眨眨眼睛。
一个多月前他留下的那一串号码,的确存在她手机里,只不过……
“那真是您的电话号码?”
叶其珍小声问出了她一直以来的质疑。
“……”
秦应忱反应了一瞬,又被她气笑了,他后槽牙一咬。
“我还没有无聊到编一串号码敷衍你的地步,叶小姐。”
叶其珍斗胆忽略了他咬牙切齿阴阳怪气的称呼,努努嘴小声解释,“我以为是汪钺哥的呢。”
秦应忱声音空白了一秒,像是没听清。
“你叫汪钺什么?”
“汪钺哥啊……”
叫同事哥、姐都是约定俗成,叶其珍回答得笃定。
沉默不过片刻。
秦应忱略一点头,“随你。”
“明天Michelle回公司,你也记得去。”
秦应忱淡淡交代,话落准备为她关门。
上百公斤的双扇门关了一扇,秦应忱瞧着笔直站着的姑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地向她微微俯身。
昏暗迷蒙的暖调微光下,他穿透玻璃镜片,直直望进那双清泉似的浅瞳。
磁沉声音刻意放缓,也像被裹进了琥珀:
“叶其珍,别再对我说谎。”
叶其珍一惊,脊背像被从上拎了一下。
他说的是,昨天吗?可是、她……
叶其珍支吾着说不出话,感觉自己应是涨红了脸,只趁着光线昏黄看不明显,胡乱地点了点头。
也没敢再看他,温淡却天生威严的眼睛。
另一扇门也沉沉封闭,恢复寂静的偌大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像被投石搅弄的池水,起涟漪,再沉寂,都由不得自己。
叶其珍静静站在原地,听着隔音佼好的豪宅收敛了最后一点声响。
她轻轻回缓呼吸,等浑身张开的毛孔闭合,终于回头,望向房内。
偌大的客厅里,室周氛围灯显得尤为黯淡沉寂,比起巨幕落地窗外,无声喧嚣的繁华盛景。
叶其珍轻轻走到窗边。
长安街的车流不疾不徐,静静流淌成缀了红宝的黄金绶带,近接高楼折射的灯火霓虹,远隐安然蛰伏的恢弘古建。
她站在帝都的脉搏上。
脚尖抵着的,是全京城最美的夜色。
这就是她即将借住的房子,高攀求来的婚姻给她的第一道礼物,只是不知道命运暗中标注的价格几何。
这样壮美的夜色,将首都贯绘作天地棋盘,于执棋者,美得可谓惊心动魄。
于棋子,却只剩惊心。
灯火眩目,总有似要失足踏空的虚软。
叶其珍缓缓蹲下,坐在了洁净温凉的地板上。
这里……
实在太高了。
7. 驯服
“怎么了小叶?昨晚没睡好?”
Michelle上午刚到办公室,就看见叶其珍捧着脑袋,眼皮像有千钧重。
叶其珍勉强笑着道了声早。
她不愿再回想昨晚……
本想着就算是暂时借住,也至少先搞清楚房子的结构,叶其珍试图挨个房间开门看过去,却没想到这一看便看不见尽头。
她越绕越深,房间门后还有空间,夜幕漆黑,壁灯幽暗,墙影幢幢,前后都望不到头,静得落针可闻的空荡中,只有她拖鞋碰触地板的声响。
啪嗒,啪嗒……
叶其珍越走越僵硬,屏着呼吸拧开她认为的最后一道门——
又是昏黑不见尽头。
她“砰”地一声将门关上。
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循着记忆跑回客厅,叶其珍冲进离大门最近的房间,反手一锁便缩进了被窝。
心脏砰砰跳得,像要一头撞出来。
却没想到这还不是结束。
夜里睡得半梦半醒间,叶其珍恍惚看见眼前的墙壁缓缓洞开,变成一道幽暗的走廊,黑漆漆的,深不见底……
她猛地惊醒坐起,一身的冷汗。
幸亏她不信鬼神,撑着眼皮刷了半宿的手机,才勉强睡完了这一觉。
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那个房子到底有多大。
“我没事的,Michelle姐,”叶其珍叹了口气,强打精神,“报告刚才发您了。”
拿到定华项目那天,Michelle安排她写一份金属行业的研究报告。这是叶其珍第一次不通过钟毓,直接做Michelle布置的工作。
她抿了抿唇,难免有些忐忑。
正等着Michelle打开电脑,却没想到她一点头:
“我看过了,做得还不错,总体比较全面。”
叶其珍惊讶了一瞬,从报告发过去不过二十分钟,Michelle应当正在从机场赶来的车上,居然……就已经看完了。
没等她反应过来,Michelle直接绕过办公桌站到她身边,示意她打开报告。
倾身看向她屏幕的时候,叶其珍瞬间被一阵清新的柑橘调香气包裹,像山泉沁过的青柠罗勒,她头脑都清明了几分。
叶其珍悄悄抬眼看过去。
Michelle的长相清丽冷艳,气场也向来强势,但叶其珍与她相处,从来都感觉很舒适。这种不挤压人生存空间的能量场,在投行其实并不多见。
听说是个南方县城出来的姑娘,能拿着剑桥的全奖去读书,能只身在京城闯荡多年,能在男人主导、关系户环伺的投行做到现在的位置。
叶其珍和Michelle接触不多,但每每见到,她都会不由得去想——
这会是她将来的模样吗?
优秀,强大,昂扬且无所畏惧……
“小叶,你觉得我为什么要让你写这份报告?”
Michelle开口,唤回了叶其珍的神思。
叶其珍试探着猜测,“因为要让我熟悉金属行业,好参与定华的项目?”
“来不及。”Michelle摇摇头,给了她答案。
“是为了写进招股书。”
叶其珍一惊,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招股书的专业程度她心中有数,她实习这么久也都只是底稿上打杂,哪里配轮到她来写招股书?
“定华的招股书,现在风险和业务部分都由我们负责,虽然基础内容已经有了,但最新的行业动态和数据都需要跟进。”
Michelle滚动着她的屏幕。
“行业概况部分你做的不错,数据分析可以直接用。细分领域定华主营的黑色和有色,你再着重丰富一下,每个行业发展现状的数据。还有,搜一下行业最新出台的相关法规政策,最近开大会关于对外贸易的指示精神,全球有没有新发生的相关风险事件,加在宏观部分里面。”
叶其珍听得认真,听她寥寥几句就点出了最有价值的部分,顿觉豁然开朗。
她郑重点头,视线聚焦屏幕,“好的Michelle姐,我这就改。”
Michelle直起身子,多看了她两眼。
那天述职会后,秦应忱跟她单独谈话时提了一句:
“手下有好用的新人,就多注意培养。”
Michelle几乎是瞬间就想到了叶其珍。
不过秦应忱面色八风不动,没有多谈的意思,她也不会去问,只点头应下。
略一回神,Michelle拍拍叶其珍的肩:
“你先改着,我去找老板汇报项目。”
叶其珍点点头。
身后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这一去便是很久。
叶其珍搜索资料的间隙活动了下肩颈,有意无意竖起耳朵,却依旧什么也听不到。
她默默起身端起水杯,拖着步子向茶水间走。
“老板对她好得还不够明显?你开玩笑呢!”
吧台旁边,隔壁组几个同事聚在一起说话。
叶其珍起初没在意,径直往咖啡机方向去,直到听见他们说——
“定华这种保送的、只差临门一脚的项目都给了她,可别说是师兄师妹了,谁要能对我这么好,让我叫他一声爹我都愿意!”
一阵哄笑声窃窃响起。
叶其珍脚步一滞。
转身出去也不是,她只能装听不见,面不改色去接咖啡。好在那些人也丝毫没把她当回事。
不知是根本不怕她会告诉Michelle,还是甚至不怕Michelle知道。
“快别自作多情了,就你也想认爸爸?你是人家那样的——清冷小美人儿吗?”
笑声愈发刺耳,尖锐的恶意像一只只蠹虫,汹涌攀爬倾泻而出。
叶其珍低头注视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有些阵阵的恶心。
她很想转过去说些什么,却在听到他们下一句话时,手指一颤。
“我不信他们没谈过。”
“那现在算是……破镜重圆?霸道总裁万里回国追爱?百亿项目只为博白月光一笑?”
“好甜的CP,嗑一口。”
“就算没谈过,肯定也睡过了。”
“那更说得通了,留学圈那么乱,睡过也正常。”
“我不懂留子,我还不懂男人吗?看这补偿力度,怕不是睡过了还没给名分……”
“铛!——”
叶其珍把杯子放上理石台面,没收着力气,一声重响。
吧台的声音戛然而止,叶其珍能感觉到,那几个人正扭头看过来。
她面无表情地,伸手到水槽上方,把杯子里的咖啡液,缓缓地倒了个干净。
她最讨厌喝美式了。
——太苦。
生活已经够苦了。
总不能让她什么都忍着。
叶其珍倒净了最后一滴咖啡,转身向他们扯出了一个微笑,似歉意,又似讽意:
“不好意思,太吵了。”
意味不明的一句说完,叶其珍没管这一室吊诡的静默,头也不回就出了茶水间。
隐约听得声轻嗤:
“一个实习生而已,留不留得下来还另说,管她呢……”
叶其珍咬紧牙关,默默加快了步伐。
性格使然,她向来习惯于回避所有冲突,更何况是在这栋潜龙卧虎的楼里。方才这样,已经是她最大程度地抗争,让自己痛快……起码一点点。
剩余的,却像仙人掌无端亘在心口,扎得她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
是为Michelle吧?那么优秀的女人,她羡慕的榜样,无端遭受那些妒忌滋生的恶意诽谤。
或许也为秦应忱,他明明…大概…是个好人。
[肯定是谈过…]
[睡过也正常…]
叶其珍狠狠一晃脑袋,勉强扯了扯嘴角。
果真是昨晚没睡好,她人都不清醒了。
退一万步讲,秦应忱同Michelle过去如何,和她有什么关系?
那些荒唐的、不足为外人道的羁绊,并不代表她有任何资格去探究他的人生。
心生好奇,已是逾越。
叶其珍深呼吸,方才被咖啡蒸汽熏久了,喉咙莫名发苦。
她慢步走过中庭拐角,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着。
然而,里面的氛围,却跟叶其珍想象的相谈甚欢,大不相同。
……
“你刚才说——叶其珍还不是暑期实习生?”
秦应忱从汇报材料里缓缓抬头,一双深眸直视进Michelle的眼睛。
Michelle心下一抖,说不清是否有些后悔刚才的多嘴。
事情仍是起源于那天秦应忱提点她培养新人的那句话,汇报定华的项目之余,她就把三个实习生的动向也交代了一下,没想到秦应忱随口问了句:
“什么时候留用答辩?”
Michelle微顿,沉吟片刻,一五一十向他汇报:
“Julia和梁硕是暑期实习生,会在八月底答辩。小叶是日常实习生,没有转暑期,所以要做满六个月,也就是九月底才能……”
“什么原因?”
她没接住的那句问话后,秦应忱又接着问道。
依然沉稳冷肃的声线,Michelle却直觉气压已经低到,她呼吸都有些艰难。
“走日常转暑期流程的时候,小叶不在公司,好像是家里有人过世了,那几天她都联系不上,后来回来,也就搁置了。”
Michelle轻声解释,看秦应忱的脸色愈发冷沉,连忙补上一句:
“这件事是我疏忽了,我回去问下人力,看有没有办法……”
“找人力负责人给她转,就说是我的意思,对外别声张。”
秦应忱像是不耐,没跟她多话。
“好的。”Michelle快速应下,心里一块石头稍稍落地。
虽说不是什么大事,还是得老板发话她才好去做。
却没想到,秦应忱并没有打算放过她。
日光醺然,透过乳白色遮光布铺撒进办公室,明明该是暖意融融,却被大厦丰沛的冷气吹散,只余无声渗骨的寒。
秦应忱缓缓向后,靠进椅背。
皮革摩擦,在一片死寂中,轻微作响。
一坐一站的位置,Michelle却感觉威压如有实质地自上而下,将她的头压得更低,甚至怵于与他对视。
“Michelle,”秦应忱终于开口,声音不紧不慢,却有如地府判词——
“你觉得你的团队,有凝聚力吗?”
Michelle脸色霎时刷白。
已经很多年都未有过的恐慌,一瞬间席卷全身将她裹挟。她彷佛被骇浪掀翻卷入怒海,下意识挣扎着求生,想要张嘴辩驳却被汹涌的海水掠走本就稀薄的氧气。
人在接近窒息的时候最清醒。
秦应忱来这不过短短几天,甚至跟她手下的员工几乎没有直接接触,都已经清清楚楚看出她团队凝聚力的缺失。钟毓、祁彦伦各怀心思,三个预备役新人都还不能为她所用。
更要命的是,秦应忱之意绝不止在点她的团队凝聚力,而是在明明白白地敲打她、警告她——
他在质疑她的能力。
质疑她的领导能力,质疑她团队的执行能力。
这种信任的消解,对于Michelle现在的处境来说,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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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将致命。
再往前推,这份现有的信任,是由何而来的?
Michelle闭了闭眼,静静感受这当头一瀑冷水倾泻而下,将她灼热了几天的头脑彻底浇了个清明。
她还是不够冷静,不够清醒。
校友、旧识,曾经有过交集的人生,心照不宣不再提及的人与事,彷佛成为了这段上下级关系中的捷径。
只是Michelle没有拎清楚的是,这段捷径的受益者从来都只会是她,而不是他。
秦应忱有一万种用人的方式。
以他的背景、能力、手段,能做他的马前卒、手中刃,是这整层楼所有人都愿意为之争破头皮的事。
这样的良机,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故旧,天降馅饼一样落到她手里,而她却沉溺在恍神中,不仅忘了感激涕零,甚至险些当作了理所当然。
真是十足的愚蠢!
浑身的筋骨像是骤然冷冻再化开,已是一身冷汗。
Michelle慢慢抬眼,面色郑重:
“是我的问题,谢谢秦总指正,我以后一定注意改进。”
要做他手里最好用的兵器,第一件事,就是绝对的服从。
“请您相信我,绝对不会辜负您对我的信任。”
紧接着,表忠心,立决心。
Michelle的姿态摆得很正,她毫不介意低眉讨饶。
向秦应忱俯首,并不是件困难的事。
毕竟从前,她就最看不清他,也最怕他。
秦应忱这才抬臂,放下手中的材料,“啪”地一声,落到桌面上。
Michelle心中又是一凛。
好在秦应忱终究是放过了她。
他已经无需再多说什么。
“出去吧。”
“是。”
Michelle第一次体会到什么是如蒙大赦的感觉,她飘忽着脚步走到门边。
“等等。”
手刚触上铜制门把手,她闻言站定,就听秦应忱沉吟片刻,淡声问了一句:
“你这些年,一直在京城?”
Michelle手掌一瞬间攥紧。
掌心紧贴金属把手,细微战栗着,一时不知哪个更加冰冷。
*
叶其珍晚上下班的时候,习惯性回头看了眼身后办公室,磨砂玻璃封存一室黯寂。
秦应忱今天走得早。如果她没猜错,应该是赴昨晚定下的酒局。
Michelle走得更早,要当天返回定城主持现场工作,今天回京也只因需要找秦应忱商定一些重要事项,毕竟秦应忱不知何时才有空过去定城。
所有人都各自忙碌着、奔波着。叶其珍此刻踩着灯影慢步走在路上,似乎都成了提前窃来的闲暇时光。
——如果她将来能留在投行的话。
高楼外,夜凉如水。
朴素的月光被CBD璀璨的灯火吞没,为叶其珍回家的路铺就一层崭亮的金色。
踏入楼宇大堂的一刻,再也不是老旧砖楼烟道窜出的需要屏息的刺鼻油烟味,而是清新馥雅余蕴高贵的奢级香氛。
叶其珍深深呼吸了一口。
金钱的味道,是会令人上瘾的。
她一定要努力争取留在投行,要赚很多的钱。
毕竟,秦应忱已经给了她争取的机会……
“帮你转暑期,是秦总的意思,你心里有个数。”
Michelle今天告诉她这个好消息的时候,神色有些复杂,轻声补上了这句。
叶其珍完全忘了当时自己是什么反应。
其实她一直以来都安慰自己,不是暑期实习生也没关系的,不过是比别人多耗一个月。就算因此错过一些求职机会,那也怨不得别人。
没有就没有吧,没有也没关系。
这是叶其珍从小到大,对自己说的最多的话。
就像十几岁时风靡全校的卡片机,大小姐同学们人手一只,学校鼓励兴趣,还要举办摄影展。
叶其珍坐在教室角落,看她们互相拍照打闹,笑如银铃。
没有也没关系的,她默默低头看向书本。
视线里忽然闯入一个黑色盒子,左上角的字母Fuji,她前两天刚知道是什么意思。
叶其珍怔怔抬头。
少年人眉眼飞扬,额角微微汗湿的头发,像捕梦网摇曳的羽:
“别人有的,小珍珠也必须有!”
她永远记得那一刻的心跳。
半圆形门把手鎏金云纹凹凸,触及她最柔软的手掌心,压出深浅不一的冰冷刻痕。
叶其珍回神,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秦应忱……
她又欠了他一回。
虽然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同意跟她结婚,但将来如果他有需要她来完成的事,叶其珍心想,她一定会全力以赴,不计代价。
进到屋里,她选的房间,衣柜已被添置了整整一面墙的衣物,叶其珍吓了一跳。
有看不出牌子但面料质感极好的衬衫西装,也有各小众奢牌的当季时装。她昨天用过的客卫浴室,也被填补了全套洗化用品。
叶其珍轻叹了口气,先去洗了澡。
却没想到洗完正吹着头发,手机忽然一震,收到了一条消息提示。
看清楚来人是谁,叶其珍手一抖,吹风机险些砸到脚上。
[应忱:有驾照吗?]
叶其珍飞速擦干手,关掉吹风机,耳道里似乎还有残留的嗡嗡声响。
她双手捧起手机,表情肃穆地敲下:
[有。]
没等她斟酌好下一句的措词,秦应忱直接丢来一个定位。
——是昆仑酒店。
[过来。]
8. 起风
日暮时分。
锦园。
烟霞挂染水榭翘起的檐角,风雨连廊斜下,锦鲤池中蕴养一座假山,都是请京中高人算过的置景。
一重红墙之外,水滴回落池塘,经年不断的水汽氤氲。
墙内,却也是烟雾缭绕。
“小秦总不来一根?怎么,得我亲自给你点上不成?”
郭总面朝秦应忱的方向,吐出一口浊烟。
话是含笑说的,法令纹层层叠叠,像千年龟壳上深刻的纹路。
却丝毫没有给他点烟的意思,倒像是在给他点火。
今日这局,正是郭总攒的。
名头是给秦应忱接风洗尘,欢迎他加入CIN。顺便,投行条线负责人张墨刚出差回来,郭总作为分管投行的直系副总,说是要给秦应忱引见。
张墨五十上下的年纪,生了一张神似包青天的脸,开口却是另一回事:
“哪儿能劳动郭总您呐?今儿是我跟小秦总第一回见面,早听说有位天纵英才要加入咱CIN投行,小秦总你来啊,是我张某的荣幸!这烟,说什么也得我来给你点!”
点了火还不够,这位是来添柴的。
秦应忱没立刻作什么反应,指腹搭着白绸餐布的刺绣一角缓缓摩挲,掀眸散散环顾这一桌人。
本是这郭守义设的鸿门宴,还特地招呼了几个当用的MD来,上下夹击预备给他个下马威。却不料这饭局多了个不速之客——
正坐在主位,笑眼眯眯观望不语的,华总。
老总一说要来,几位分管其他业务条线的副总也都纷纷过来讨了个座。
几尊大佛在上,郭守义叫来的大头兵,都只剩下赔笑的份儿。满满一桌人,就剩个张墨陪他唱和。最先发难,倒最憋屈。
秦应忱视线落在郭总渐挂不住的脸色,倏地一展颜,笑了。
他这一笑,众人的目光更加聚焦到他脸上,手里的烟都翘着半搭在桌上,忘了吸上一口。
就连郭守义都不得不承认,这小子长得实在好看。
尤其是笑起来,眉骨顺接鼻梁,英挺却不嶙峋,而是东方骨相独有的流畅,跟清越硬朗的下颌线一道,都令他想起那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可惜这位绝不会是个君子。
秦应忱此人,一身玉堂金马供养出来的骄矜傲骨,处事为人却能周全得让所有人都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那剑眉星目间偶尔不加敛藏的阴悒,却像只有他郭守义一个人看得见似的,令他本能地阵阵心惊。
怪不得上头的人交代下来——
要盯着他,防着他……
“郭总,墨总,您二位都太客气了。”
秦应忱笑过,不失诚恳地,慢条斯理道。
“在座各位于我都是前辈,可甭叫小秦总了,就叫我……应忱。”
——叫应忱,而不是小秦。
上首几人闻言,注视秦应忱的眼睛微眯,探究之意更甚。
靠近中枢的人,才有资格知道这庞大的CIN集团背后,是秦家做主。
这几位高层都跟投行关系不大,并不清楚这个新来的年轻人的底细,只有在听华总带头叫他“小秦总”的时候,略微感知到事情的微妙。
而现在,这位年轻人自谦时,恰恰又避开了那个会令他们为难的称呼,若说是巧合……
“至于这烟啊,”秦应忱摇摇头,十分抱歉又为难似地,环顾一圈,作势压低了声音——
“老婆管得严,不让抽。”
“你结婚了?!”
郭总反应最大,浑浊的声线都高了八度。
这事儿没人跟他交代啊!
众人也炸开了锅,纷纷感慨:
“小秦总看着这么年轻,居然就成家了?”
“是啊,不知娶的是哪家的闺秀啊?”
郭总阴阳怪调地附和,也不管自己问出的话有多奇怪,炯炯直盯着他。
秦应忱勾着嘴角浅笑一声,“是我爷爷战友的孙女儿。”
爷爷、战友。
虽说京城是个扔一块砖能砸一片处长的地方,但这两个词儿同时摆出来,总不免引人多看他两眼。
不过,他们这一行里,各路公主太子爷还少吗?真正能量巨大的,都在外资投行忙着搭桥变现呢。虽说这位,也是从外资回来的……
秦应忱没管他们心思几转,微微无奈摇头,掩不住宠溺似的:
“人儿娇气,闻不得一丁点烟味儿。我回家啊,她都得揪着我衣领闻半天。”
若是叶其珍在场,必然要对他凭空造谣的演技敬佩得五体投地。
秦应忱不失好笑地想,也不知友情出场的那位,有没有被他念叨得耳根发热。
想到这,他肌肉记忆的完美表情里,笑意才终升了点温度。
“快别提了,我家那个也是啊!”
话题似石子投湖漾开水波,将原本静落的酒桌搅动开来。一老大哥绘声绘色:
“我媳妇儿年轻时候,不让我抽烟不让我喝酒,嘿那管的我跟看孙子似的!后来我说姑奶奶哟,我这不抽烟不喝酒,那项目怎么来呀?咱家吃什么呀?”
他两手一拍,“现在怎么样?还不是在家乖乖煮好了醒酒汤,等我回去吗?”
桌上一番哄笑,混着烟味的粗砺。
秦应忱垂眸听着,缓缓晃动手中的茶盏。
调动人的分享欲,是件很简单的事情。他要桌上的气氛活络,那跟一群四五十岁的男人,不聊老婆聊什么?
他嘴角弯起十分完美的弧度,茶水明镜般倒映着的眼底,却是分明的冰冷。
眼看着愈聊愈欢,服务员也开始传主菜,桌上蒸腾得越发热闹,郭总细眼一眯,给张墨使了个眼色。
张墨只得硬着头皮,转移话题:
“要我说,弟妹找了你真是有福气!听说小秦总在DS的时候,手上就有不少马上报会的项目。不过啊,你怎么就带了定华那一个项目过来?要是自个儿干不完,咱们这么多人在,大家分一分也行啊。”
此话一出,包厢里温度骤降。
那些MD脸上方才的笑容再挂不住,全都落了个干净。
尽管他们都清楚,投行的项目根本没有分一分匀一匀的说法,承揽全靠肉搏,能拿多少各凭本事。
但被人明明白白一句话挑了出来,嫉妒也是人之常情,最起码,难做到心无芥蒂谈笑风生。
终于图穷匕见。
秦应忱心下不耐,无声冷笑:
“我们做投行的,最终都只有一个目的,就是送好公司上市,给投资者更多优质的选择。墨总恐怕是出差久了,跟市场上的人接触太多,忘了CIN是什么性质了?创收从来都不是唯一宗旨,我们这些人,都是在为我国的资本市场鞠躬尽瘁而已。”
简直强词夺理!
郭总心下暗骂,但是这条条官话一摆,属实让人无从反驳。
张墨干笑两声,“不愧是小秦总啊,这觉悟确实……”
“墨总过奖了,”秦应忱甚至没等他说完,幽幽一笑,“没办法,一家子人民公仆,我虽位卑,思想觉悟总得跟上不是?”
这下桌上是彻底的鸦雀无声。郭总都有些傻眼,他这是不演了?
秦应忱却悠悠地,给自己斟了杯白酒。
“不过啊,墨总批评的对,我没多带项目过来,怪我太念旧情,舍不得之前的孩子们白干。对不住各位,这杯酒,我自罚。”
说着扬起酒盅,一饮而尽。
众人纷纷摆手,连称不敢,甚至有给自己也倒了酒的:“我陪小秦总一杯。”
秦应忱却没在意,而是含着笑将目光投向主位,眉峰微抬:
“等华总和各位领导提完,我再打个圈儿。您看如何……华总?”
“哈哈哈——”
看戏许久的华总终于拊掌大笑,隔空点了点他,拿他没办法似地,端起了酒杯。
“我提这杯啊,只有一句话,也就是咱们今天的主题——”
矍铄的目光直射过来,与秦应忱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
“欢迎小秦总……归队!”
这个词,用得极为暧昧。
听在所有人的耳朵里,大家嘴上附和着欢迎,一声亮过一声,心思各异地,干了这杯意味不明的酒。
明黄色墙壁映起一笼暖金,红木桌太师椅的朱色愈发沉淀,在一室渐浓的酒香蒸腾间,很容易让人滋生高居庙堂的错觉。
秦应忱果真喝了一圈儿。
酒精在这种场合中的作用,是中国人自古心照不宣的规矩。尤其是他们这种,平日里一句话含三重义的人,几杯酒下肚,才能真真假假地,说些不被人揣起来嚼两嚼的话。
分管经纪业务的常总,这会儿已经搭起秦应忱的肩膀,一声长叹,“应忱啊,你就是成家忒早!我要是早认识你,非得把你介绍给我女儿不可!”
说着左看右看,哪哪都满意,“真是年轻有为,有你这么成器的儿子,你父母得多骄傲啊!”
秦应忱本来只佯作半醉,笑而不语。听到后半句话,醺意阑珊的眼里骤然结了一层霜冻般的阴翳。
又很快沉入眼底,了无痕迹。
他摇摇头,一脸失落的神情,淡声诉苦:
“我父亲对我,可从来没有满意的时候。总说我……不如我姐,不如我哥。”
像是听到了什么关键词,郭总一甩脑袋,抻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明明眼睛都喝得通红,还强作清醒竖起耳朵。
秦应忱看在眼里,缓缓地,勾出一抹讽笑。
酒局将尽,盥洗室里。
秦应忱单手撑着丝织屏风上刺绣精绝的双面青龙,屏息对抗胃里酒精的灼烧。
两斤打底的白酒,像滚汤的熔岩自喉咙一路蔓延到胸口,再掀得胃里翻江倒海,锻铁似地承受着反复的锤打煎熬。
“难受了?”
常总路过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背。
“你啊,太拼!”他长叹一声,“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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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短短一顿饭,常总已经脑补了完整一出,勋贵门第的小儿子不受宠爱,拼命工作奋斗博取父亲青眼的故事。
“待会儿怎么走?”常总随口问他。
秦应忱没多想,“等人来接。”
“媳妇儿来接你?”
常总问完,看秦应忱眸光微动,转身笑开。
“年轻小夫妻,好啊!蜜里调油哟……”
秦应忱目送他走远,原地倚立,一动未动。
半晌,他面无波澜地,打开了手机。
冷眼乜去,一颗圆滚滚的贝壳横斜在他的联系列表里,格格不入。
纯白色的一团,壳口紧紧闭着,掩耳盗铃似地混在白净的背景中。
不像贝壳,倒像个猫爪子。
秦应忱一拧眉,点开这个头像。
于是——
叶其珍甩着一头半干的长发,在把头发吹完和接受老板召唤之间,果断地扔下了吹风机,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卧室。
手在一整柜的新衣服中间快翻出了残影,叶其珍终于拎出来一条纯白色棉麻质地的无袖长裙。
落地镜前,亭亭饱满将胸前的褶皱撑紧,及腰处又收得细如荷茎,显得v领开口更敞。
叶其珍抬手,稍稍抚在心口。
这一番折腾得,她的心跳都有些过速。
手指习惯性勾到黑框眼镜腿,叶其珍却微微一顿,抬头看向镜中。
远山含黛的眉眼是一贯的温润,微微轻扬的眼尾却因水汽蒸腾蕴了一抹桃粉,琥珀瞳仁流光潋滟,清纯中平添欲色。
叶其珍向来知道自己长得还算好看。
没戴这副眼镜的时候,她经常被人意味不明地评价说,生了一双会勾人的眼睛。
手指蜷缩了两秒,叶其珍还是把眼镜架到了脸上。
她戴眼镜前后的长相差别有些大。
跟秦应忱又不算很熟,如果他认不出她不戴眼镜的样子,那更尴尬了。
临到出门,她又忽地跑回来,找出唇膏涂了两下。
最后看了镜子一眼,叶其珍抓起手机冲出门去。
为了不让老板等着急,她这个地铁常客,还破天荒地拦了辆出租车。
只盼望不要太堵车,让她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雪上加霜。
京城的出租车司机向来健谈。
只是叶其珍没想到,大哥瞧两眼后视镜,第一句话就起了个惊雷:
“姑娘这是急着见男朋友去吧?”
“啊?!”
叶其珍吓了一大跳。
心脏像被忽然扯了一把再撒手,在胸腔里弹得砰砰乱撞。
“我、我是去见老板的……”
叶其珍舌头都有些打结。
大哥“噗嗤”笑出声,像听了个惊天大笑话。
“快甭逗了您内!哪个去见老板的眼睛里有星星啊?”
“……”
叶其珍怔住,下意识想反驳,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她干笑两声,扭头看向窗外。
夜幕里的路灯似道道流星划过,映亮的车窗里,叶其珍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有星星……
她默默降下半扇车窗。
视线投落车外,只留初夏的晚风徐徐吹在脸上。
像一浪接一浪的潮涌。
*
秦应忱刚走出饭店大门,就看见了被他无端叫过来的人儿。
马路旁边,咖啡店LOGO的灯箱下,叶其珍静静蜷坐在木质的台阶上。
——像只离群的小天鹅。
脆弱、孤寂,迷惘不知归处。
他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
蓦然想起一个月前,西山的园子里,祖父问他:
“是个怎样的姑娘?”
他半真半假一笑:
“娴静时如姣花照水。”
现在想来却不妥。
林黛玉孤零不寿,他不该拿来形容她。
“今儿真是醉了。”
秦应忱摇头,接过泊车员双手奉上的车钥匙,朝叶其珍走去。
他不知道,叶其珍这会儿脑子里想的,竟然是财务三张表的勾稽关系——
每个投行面试的必考题。
她梳理了一遍又一遍,要确保以后面试能对答如流。
在拿到全职工作offer之前,紧绷着利用每一秒已是她的常态。
像洪流中茕茕孑立的一枝独木,她苦苦支撑,只能靠自己。
视线里忽然吊进来一只黑色车钥匙。
质感上乘的皮质方块,被大手的指腹随意一勾。
叶其珍尚未回神,懵懵地抬头,落进了秦应忱的眼睛。
夏夜里蝉拖长的缠绵尾音,似乎将时间抻长回初见那天。
她仰望他,同样的角度。
奇怪的是,那些财务报表在此刻通通散尽,叶其珍思绪旁逸斜出地乱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当时怎么没发现,他的眼睛竟这样好看?
9. 共室
“生了一双会勾人的眼睛……”
叶其珍忽然觉得,这句评价应当给秦应忱才对。
初见似料峭春寒的冷寂、职场上移山倒海的权威,都不足以形容这双眼睛。
狭长藏双的轮廓,双眼皮褶皱薄得冷清,无甚兴趣半敛着的时候,总有漠然厌世之感。
眼白却干净得了无杂质,他不发威的时候,偶尔看向她一眼,竟会让她品出一丝悲悯。
例如现在,叶其珍虽仍看不懂这双眼睛里的内容,但这一瞬间她竟然感觉,今晚月色温柔。
“我喝了酒,劳驾你来开车。”
秦应忱语速平缓,并不见醉意,只是声线较平日喑哑。
叶其珍后知后觉挪开视线,忙点了点头。她当然猜到了他是叫她来代驾的。
钥匙“啪嗒”落在她摊开的掌心,冰得她微微蜷缩了下。她这才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已一片潮热。
秦应忱转身往回走。
叶其珍立即跟上,却没想到坐久了腿麻,起身便是一个踉跄。
眼见着人腿长,几步便走出好远,她咬牙拖着腿跟了几步。
等知觉缓缓恢复,叶其珍才抬头,却见秦应忱还在前面不远不近处,步伐好似比平日沉缓。
想来是喝了酒的原因。
绕过一排水柱擎天的喷泉池,叶其珍看见了眼熟的黑色迈巴赫,正停在前庭一角。
按理说这车应当不是他自己开来的,汪钺却不知去了何处。
秦应忱步履未停,径直上了副驾驶的座位。
叶其珍微微愣了一下,慢腾腾钻进了驾驶位。
打开车门时,便见秦应忱已经闭上了眼睛,靠在头枕上一动不动。
一张脸仍面如冠玉,平静得无甚表情,可叶其珍就是莫名觉得,他好像是有些难受的。
也不知喝了多少酒。
叶其珍微蹙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语:“得赶紧回家喝点水,会好受一些。”
说着忽然反应过来,“……我给您送到哪儿啊?秦总,您先别睡!”
“老板!”
回应她的是一室寂静。
“……”
叶其珍呆呆看着他的睡颜,不知所措。
车内昏暗,月光柔柔渗进来,给他英挺的眉骨投下暗影。
叶其珍从前没注意,他的睫毛不同于她的卷翘,而是顺直垂着的,睁眼时似清冷而凌厉的松针,此刻闭着眼,却有些不落凡俗的出尘神性。
果真是老天也眷顾的长相。
叶其珍干咽了一下,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解决方案。
——合理,但想法十分危险。
她缓缓靠近,仗着他睡着了,伸手向他脸侧。
“我只知道银泰那里是您的房子,我没有其他办法了,您知道的。”
手指悬空顿了片刻,往旁一偏勾住了安全带。
最近的距离下,她能感受到他匀长的气息吐纳,有洌酒醇厚的香气。
鼻息交缠,叶其珍反应过来自己是什么姿势,脸微微一红,低头替他扣好安全带。
转身长呼出一口气,系好自己的安全带,调了座椅,她双手握上方向盘,缓缓攥紧。
“其实我家里没有车,去年考完驾照以后我就没开过车了。”叶其珍小声碎碎念,平复着呼吸的频次。
“但是没关系,少爷您应该保了一身的保险吧?现在最该紧张的是保险公司才对。”
说着她自己都笑了,仗着没人听没人管,她都敢用“少爷”这个称呼调侃他。
高门少爷从小就会被买巨额保险傍身,她知道的那些人都是如此。
其实他这样的人,本不该与她有交集的。
汽车缓缓启动,叶其珍脚下轻轻一踩油门,驶离富丽堂皇的前庭,汇入夜色流金的马路。
但是命运从来都难预测,就像她现在,能做的唯有紧紧握牢方向盘,才能微微抵抗,一切濒临脱轨的癫狂。
……
叶其珍想,秦应忱应当是醉得狠了。
从她扶他上楼到走向房间,他的身体泰半都倚在她身上。灼热的温度透过衬衫将她罩紧烧了个遍,折腾得她一身细汗。
叶其珍也是今早才弄明白,这其实是两套房子打通了连成上千平的整半层楼,所以昨晚她才感觉大得没边儿。
据她观察,从门口拐向她房间的方向走到尽头那间有独立卫浴衣帽间的主卧,应当就是主人房。
她努力撑着秦应忱,扶他走进去躺到床上。
叶其珍揿开床头夜灯,脱力坐在床边地毯,浑身血液贲涌,久难平静。
阒寂的房间里,只听得她细喘声声。
“老板,我觉得汪钺哥今儿一天的工资得给我。”
她捂着起伏的胸口玩笑,好像习惯了趁他听不见口无遮拦。
不过,她当然不会去问汪钺去哪做什么了,就好像刚才她不知道秦应忱住址的窘迫中,也没有想过找汪钺。
秦应忱身份贵重,汪钺也不单纯是CIN投行的分析师,他们做的事情都不是她该主动过问的。叶其珍心里明镜。
雾咖色羊绒竹丝手工地毯触感温软舒适,白橡木床头柜上一道安宁幽光,连同静谧淡香的空气一起将她渐渐抚平。
叶其珍安静倚在他手边几寸远,目光缓缓描摹。昏黄灯光映亮俊朗面容,她却发现秦应忱微皱着眉头。
叶其珍忽地慌了神。
“您,您是不是哪里难受?”
她一下子站起身,视线在他身上打转。
怎样能让他好受一些?皮带要不要解,衬衫要不要脱……以前她爸喝醉酒,妈妈是怎么照顾他的来着?
她缓缓伸手,探向他的皮带扣,只是这机械精巧奇绝,叶其珍手指摸索了半天也不得其法。
视线不经意瞟到周围,昏暗中似有阴影磅礴,她越发面红耳赤,秦应忱的腰腹忽然微动了下,吓得她立刻撒手起身。
“我,我真的不会,”叶其珍小声嘟囔。
“您且忍着点儿吧,我给您煮蜂蜜水去!”说着转身向外跑。
跑到门边时,叶其珍忽然回头,看向床上的人。
她想起了学校的急救课,说人在醉酒后不能平躺,否则食道反流容易呛咳致死。
秦应忱不能有事。
叶其珍只有这一个念头,她不假思索跑回床边,打算扶他换成侧躺的姿势。
张开双臂环上他肩背的时候,叶其珍忽然感觉,她掌心紧贴的身体僵硬了一瞬——
只一瞬间,细微到叶其珍怀疑是她的错觉。
然而这一停顿,叶其珍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是多么不妙的姿势。
她的两条胳膊正攀在秦应忱的肩头,手心探向下搂紧了他的背,看着像极了面对面的拥抱,就连前身也不免有所碰触。
熔铁般炽热的温度从男人身上毫无阻隔地沿着她裸露的手臂灼烧,烫得她腰肢一软,刚攒的力道毫无防备地卸掉,她就这样伏挂在他身上,一时间进退不得。
“……我说我不是故意的,您信吗?”
等待她的当然是没有回答。
——也幸好没有回答。
叶其珍深吸一口气,继续抱着他缓缓旋转。
其实她本是极其厌恶男人喝酒的。
那些雄性醉酒后浑身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酒糟腐臭味,以及酒精释放他们近乎原始的暴戾天性和侵犯欲望,都令她本能地感到恶心。
就连对叶崇德也是如此。
她厌恶自记事起小小的家里飘忽不散的酒味,厌恶他总是喝得脸红脖子粗、对她妈妈国粹连篇动辄推搡,对家具更肆意摔打,有一次一酒瓶砸碎了电视机的液晶屏,又没钱换新的,逼她看了几年的花屏电视。
她本以为,她会一辈子厌恶所有男人醉酒。
可是……
叶其珍靠近他颈窝的位置,不免轻轻呼吸了两息。
原本强硬得生人勿近的冷调木质香,被醇酒的甜香浅浅中和,调成更加勾人心魄的幽香,经他炙热的身体蒸腾散发,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晕乎乎的,她也像醉了酒。
扶他到侧躺的姿势,叶其珍自己也几乎躺到了床上,极近的距离下,她隐隐察觉到秦应忱的呼吸并不平稳。她仰头看,那一双长直的眼睫也有细微的攒动。
是因为难受吗?
“您以后能少喝点酒吗?对身体不好……”
叶其珍脱口而出,几乎是那一瞬间,她就后悔了。
她腾地抽身,从床边滚下来站直。
“我,我胡乱说的,我去给您弄蜂蜜水。”
叶其珍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她知道他听不见,最后那句与其说是解释给他听,倒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
她是被酒气熏醉,昏了头了,才会对他提什么要求、妄谈什么“以后”。
叶其珍打开西厨的水龙头,用手接了满捧可直饮的冰水,狠狠地扑在脸上。
有水滴顺着脖颈流入胸口,冰得她浑身一颤。
良久,她抬手关掉水龙头,面色平静无波。
叶其珍先把饮水机换上了新的纯净水,煮沸,再保温到设定的温度,又到处找蜂蜜,终于在中厨的橱柜里找到了没开封的一瓶,确认了日期尚好,舀出两勺搅进一杯温水。
金匙碰得玻璃杯壁叮当响,倒像听得人心绪宁静的钵声梵音。
却被手机隐约的震动搅扰了清静。
叶其珍动作一顿,有种不好的预感。
跑过去看到来电人显示钟毓的时候,她苦笑一声,暗道“果然”。
“叶其珍!你微信不回电话也不接,我招实习生是招了个死人吗!你想干什么?啊?不想干了就别干,有的是人想干!”
这样才对。
与秦应忱单独相处的场景,都像是小女孩划亮火柴看到的幻象。火柴熄灭,她依然是那个挣扎温饱随时挨骂的牛马,这才是她生活的主线。
叶其珍把手机拿近了些,自虐式地听清楚这一句句刺耳的骂声。
“不好意思钟毓姐,刚才……家里有点事,没看手机。”
钟毓听她温淡的答话,更是一股无名火顶上了头。
她最讨厌的就是叶其珍常年这副波澜不惊不温不火的死样子,被她骂也不着急,认错也没诚意,像个任人搓扁揉圆都懒得变形的死面团,天生就是来给她添堵的!
“就你这样也能干投行?你一句有事没看手机,让发行人找谁?发行人等你吗?想做投行,就找条绳把手机吊脖子上!做不到这点,你不如回家床上躺着去!没人管你看不看手机!”
语音电话被掐断,叶其珍简单翻看了下钟毓发给她的工作,面无表情敲下两个字[收到]。
回到中岛台前,蜂蜜水已有些凉了。
叶其珍垂眼看了片刻,索性端起杯子,自己喝了下去。
蜂蜜还是记忆中的味道。
她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传说中的秦家派人来探爷爷的病时带来的蜂蜜,口感顺滑,甜而不腻,人家随意施舍的一罐,够她宝贝好几年。
现在,或许是口味变了,冷水入喉,齁得她发苦。
一杯将尽,叶其珍忽然看见了杯底,暗纹铭刻的一串字母。
是法国的一个奢侈水晶品牌,杯具以媲美钻石的切割工艺闻名,专供王室贵族。
她认得,是因为陪魏千雪去这牌子在京城的门店给人定制过礼物,就在使馆区的一道胡同深处。
她手里的这一只,应该已是天价。
叶其珍默默回头,看了看后面摆满的那一面壁柜。
手里握杯的力道紧了几分,叶其珍回神,重新调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
视线里的手机屏幕没有再亮,她端着水杯向屋里走,打算送给他之后再去干活。
主卧的门虚掩着,里面依旧是昏晦的夜灯光亮。
叶其珍没有多想,轻手推开门,却猝不及防地,正看见秦应忱从浴室出来——
深松灰色的浴袍叠襟随意搭在胸前,他正抬手拿毛巾擦了一把额角半干不湿的黑发。
下一瞬,四目相对——
叶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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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吓得差点把玻璃杯砸到地上,仅存的理智令她勉强稳住了手脚,一声惊呼险些脱口而出,最终化作一句像被捏住了气管的问候:
“秦、秦总……您,醒了?”
秦应忱没什么表情地点了下头,下一秒,竟直接朝她走过来。
叶其珍下意识屏息,却抵不住他周身强有攻击性的荷尔蒙气息。
像清水浸过的冷调木质香混了道莫名的麝香,携着尚且蒸腾的水汽,铺天盖地将她席卷。
……原来他这儿的沐浴露和她浴室里的不一样。
叶其珍呆怔着一片混乱,思绪捉不住地乱跑。
她感觉自己像条猝不及防拍在沙滩上的鱼,想要大口呼吸却晕眩得更加彻底,只得急促地轻轻喘气,脸都憋得发烫,窘迫得莫名其妙。
转眼人已经到了面前,叶其珍根本不敢看他微敞的前怀,清冷却磅礴的男性肉-体直逼面门,她只得仰起脖子飘忽着视线,去看他的脸——
对上了他询问的视线,示意她手里的水。
“噢这是,蜂蜜水,”她递出去,抿了抿唇,竟有些紧张。
“您喝了,胃里会好受些。”
秦应忱清醒时,一双深眸总是自成威势,她看不懂其中意味,也不知这杯水是否逾了矩、越了线。
就这样举着,手心都渗出一层细汗。
“谢谢。”
秦应忱嗓音尚有几分沉哑,他接过水杯,并没有刻意避开她的手。
肌肤擦过,他的手指骨节竟比她还冰凉几分。
叶其珍脊骨一阵酥麻,险些又是一抖。
视线里,秦应忱仰头喝了一口,他的喉结硕大而锋利,像块未经打磨的原石,沿着修长的颈向下滑动了一个来回。
凌厉的肩颈筋骨向下延展,昏黄的灯光下,她甚至看得清他胸肌轮廓的阴影……
叶其珍颤动着眼睫,视线如热锅上的蚂蚁无处落脚。
她恍惚觉得,她好像也该去洗个冷水澡了。
“我,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叶其珍开口艰涩,摸着门边欲退出去。
“等等,”秦应忱叫住了她。
“明天我出差,你们组人都不在,你也居家办公,不用去公司了。”
叶其珍眼睛悄悄一亮,点头小声道:“好的。”
跑过走廊回到房间,关门倚上门板,叶其珍双腿还有些发软。
男人荷尔蒙的气息实在太过强烈,所过之处都像大型猛兽标记自己的地盘,就连她同他近距离接触的时候,都像是被划入了他的属地之内。
不过……他竟然对他怎会出现在这,毫无疑议吗?
叶其珍懊恼,方才太过紧张,也忘了跟他解释。
多想无益,她拢起头发简单冲了个澡,换上睡衣打开电脑,开始干活。
钟毓这次给她的任务其实并不简单。
如果她没理解错,钟毓应该是想让她写一部分的招股书。
同时甩过来的还有会计师那边的几个材料,她需要先把招股书里的数刷成跟会计师最新版本一致,再根据数据写分析和说明。
叶其珍坐在床上,开始动手。
她昨晚仓皇之下贸然选的这个房间并不大,较主卧装潢也简单,只有床和衣柜,窗边一个单人沙发,甚至没有摆放桌椅。
叶其珍坐累了便倚着床头,倚累了就索性趴在床上,抱着电脑翻来覆去折腾到半夜。
第二天醒来,她拧眉看着床上的电脑,一翻身出了房间。
空荡的房子已经一片寂静,只留最里面那间半敞的房门,昭示着主人留宿过的气息。
叶其珍没有靠近的打算,脚步徘徊着,停在主卧隔壁的书房门口。
目光逡巡着,锁定里面那张硕大的紫光檀木桌子——
乌沉油亮的桌面厚重端方,大得像能容她躺上去打两个滚。
叶其珍咽了咽口水,跑回床上捞出手机,咬着唇点开[应忱]的对话框:
[秦总,我可以借用您书房的桌子吗?]
长久的静默。
或许他这会儿是在飞机上。
叶其珍趴在床上,额头抵着电脑触控板。
这么一件小事,她怎么还这么紧张?心口砰砰的,将她垫在身下的手敲个不停。
其实她猜想的没错,秦应忱此刻正是在飞香港的航班上。
甫一落地看到她消息,他就回复:[你随意。]
本想再加一句“不必再问我”,秦应忱微顿,还是关掉了对话框,没再多言。
他这次飞香港,是受了陆家大姑姑——现任MX集团亚太区投行总裁的邀请,来参加她手下一个明星项目港股IPO的敲钟仪式。
时下万众瞩目的人工智能行业巨头亮相港交所,全球实力最雄厚的美元基金、各国财团都会齐聚于此,这样的场子,有得他交际。
当天夜里返回首都机场,已过凌晨两点。
汪钺在要客通道接到秦应忱时,也并未见他脸上有什么疲色。
少爷永远是冷静的、清醒的,没有情绪,不会累,更不会失控。
像一台周密运转的机器。
这些年,把他也训练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去银泰。”
“是……?!”
汪钺险些咬到了舌头。
——却到底没敢从后视镜往后窥一眼。
秦应忱到家时,本不打算惊扰她。
没想到在亮着灯的书房里,看到了蜷在椅子上睡着的人儿。
这姑娘把客椅搬到了长桌侧面,偌大的桌面,她偏只把电脑贴着边儿放在一角。
此刻睡着也是,蜷进椅子枕着桌沿,像是下一秒就要掉下来。
屏幕还亮着。
秦应忱扫了一眼,两指掠过键盘,给她按了保存。
垂眼看她,云朵般柔顺的长发正贴着巴掌大的小脸散下,脸颊侧枕着手背,柔光下玉雪一团。
小姑娘睡得正酣。
秦应忱面无表情,动作却轻缓地,把她抱了起来。
10. 霜剑
周六上午,京城久违地蓝天白云,阳光洒金。
楼下的高端商场人流如潮,欢歌笑语,几十层之上的办公室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钟毓姐,文档我发您了。”
发行人周末休息,投行却不能够。
定城的团队连夜回京,等下要开会给老板当面汇报工作进展。
“真够磨蹭的。”
钟毓斜了叶其珍一眼。
“你怎么不等开完会了才发我?”
叶其珍垂着眼,只庆幸自己昨晚临睡着前点了保存,现在才能交差。
不然,她才是真的完蛋了。
不过说起昨晚……叶其珍揉了揉太阳穴,她丝毫不记得自己从书房回房间躺下的过程了。
果然投行这高压工作不是人干的,她的脑子都被磋磨得记忆力减退了。
“秦总,我们这周去定城现场跟发行人和各方机构对接,确定了具体分工和时间表,并且在现有材料的基础上更新招股书形成了初稿。”
会议室里,Michelle有条不紊地汇报。
因着前面要投影过招股书,秦应忱和汪钺坐在长桌一侧,Michelle带组员坐在对面一侧。
叶其珍坐在组员这边末尾,桌子不算大,她在拐角的位置,又离秦应忱最远。
“彦伦,钟毓,你们分别向秦总汇报一下负责的业务、财务部分吧,风险部分等下我来讲。”
祁彦伦闻言,向Michelle一点头,开始讲招股书业务章节。
“秦总,业务部分是由我和Julia主笔,我们主要在原有材料上更新了最新数据,并且据此写了最新的情况分析,下面逐项向您汇报。第一部分是发行人主营业务……”
叶其珍静静看着前方幕布上投影的招股书,眉梢微微抽动。
所谓他祁彦伦和Julia主笔的业务章节,倒是有不少段落是复制粘贴的她写的报告。
就连图表和数据来源都原封不动。
那是她没日没夜做研究的成果,翻遍了相关的外国网站、海关总署、统计局、各券商研究所、咨询机构,最后传到小组群里的报告,她写了三十多页。
不知过去了多久,祁彦伦终于收了话尾,朝她的方向作势致意:
“当然了,也感谢小叶的远程支持,在更新数据上帮我们省了不少时间。”
“……”
她的支持貌似不止在更新几个数据上呢。
叶其珍抬眼看他。
祁彦伦不闪不避,冲她一笑。
叶其珍没说话,只不咸不淡地扯了下嘴角。
秦应忱方才边听边提修改意见,记录得祁彦伦键盘都冒火星,到这会儿章节结束,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视线若有似无地,将对面一排从头扫到尾。
“做得不错。”
他淡声一句评价。
叶其珍低头盯着电脑屏幕,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秦总,下面由我来给您汇报我负责写的财务部分。”
钟毓投上她的屏幕,“我更新了公司最近三年一期的财务数据,包括一些关键事项的解释……”
叶其珍木着脸看前方,自己早上新鲜发送的文档在投影幕布上滚动。
而她的名字甚至没出现在钟毓嘴里。
她听得百无聊赖,视线渐渐落在了秦应忱的左手腕上。那里不显眼地,一长串沉香珠子挂了三叠。
乌沉泛青的颜色,衬得他腕骨凌厉,肤色更加冷白。
叶其珍此刻还并不知道,这是传说中万金难寻的沉水菩萨棋,只记得偶尔靠他极近时,闻得见那丝清冷幽远的香气。
分明是修善缘增佛性的物件儿,绕在他腕上,却不减半分冷厉,反而威严更甚。
例如现在,缠沉香子的手微微一抬——
“停一下。”
秦应忱面无表情。
“这数你们核对过吗?”
会议室刹那间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心都霎时悬到了嗓子眼,叶其珍也不例外,未反应过来已经狂响的心跳声中,她定睛看前面的投影。
非经常性损益,是她做的章节,亲手粘上去的数。
哪里错了吗?可是不应该……
叶其珍下意识去找她的过程稿、钟毓发给她的源文件,触控板上,她的手指都细微地抖。
秦应忱见没人应答,开口更加不耐:
“刚才业务章节最近一期扣非归母净利润写的多少?这里又是多少?前后都对不上,你们做的是同一个项目吗?”
叶其珍一懵,刚才祁彦伦讲了足足半个多小时,她根本不记得里面一个不起眼的扣非归母净利润数是多少。
这边祁彦伦火急火燎翻自己的文档,报出来一个数,竟果真跟财务章节的不一样!
秦应忱脸色冷得彻底。
Michelle最先反应过来:
“业务章节的数是对的,财务这块错了。”
她转头回看,“钟毓,这不是我们最终的数。”
叶其珍还没明白到底哪错了,下一秒就对上了钟毓看过来的眼神——
“小叶,你怎么回事?粘个数都能粘错吗?”
“……”
叶其珍瞬间僵滞,一时间都忘了呼吸。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她投来,她大脑霎时充血,急忙落在电脑屏幕上的视线都恍惚重影。
最远处那个人好似也在看过来,她本能地,不想要这样,不该是这样……
明明没有错,叶其珍对照了一遍又一遍。
她抬头看向钟毓,还没准备开口,却对上了她眼睛里更深的锐意。
“看我干什么?难道还能是我给你发错了文件?我这些天在现场跟会计师据理力争,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跟我们达成一致,我能不知道哪个数是对的吗?”
叶其珍一时哑言。
听钟毓的意思,她们跟会计师在非经常性损益核算上有争议,最终结果是她们吵赢了,拿出来的招股书却不是她们主张的核算口径。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她这个只负责粘数的远程实习生认下这个错误,分散消解秦总的火气。
反正她也是个包子性格,在会上当众反驳带教,不是叶其珍能做出来的事,钟毓笃定了这一点。
“好了,招股书初稿,难免有错漏,也怪我没有核对,就着急跟秦总汇报了。”Michelle适时解围,“你们等下会后第一时间改好,不要再出现这样的问题。”
“小叶听见了吗?抓紧时间改好,以后仔细点儿,远程干活就能糊弄吗?”
钟毓说完转头,朝秦应忱赔笑,“幸好秦总明察秋毫发现了问题,那我接着汇报……”
视线里,那只手再次抬起。
钟毓话头戛然而止。
秦应忱面色没有半分和缓,而这回,叶其珍见他转向她,冰刀似的视线直直射过来——
“叶其珍,你怎么说?”
叶其珍浑身僵住。
掌心攥得死紧,痛也浑然不觉。
怎么说?
她已经默认背了这锅,还不够吗?
难道非要她在众人面前、在他面前,剐净了脸面才可以吗?
这么多年,叶其珍以为她早已麻木到不知道委屈两个字怎么写了。
可是这一刻……
她胸口起伏着,强压眼眶的热意,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声音艰涩:
“对不起,我……可能是没注意,待会就改……”
“现在就改。”
陡然重声的一句。
叶其珍吓得一抖,她怔然抬头,却在秦应忱眼睛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磅礴的怒意。
“你过来,连着投屏改。”
秦应忱紧紧盯着她,句句相逼。
“把文件传输记录打开,你收到的材料找出来,对照着,现在改!”
叶其珍怔怔地,一点一点,松开了紧攥的手掌。
像冰冻后骤遇烈阳,她开始呼吸、融化、流泪。
视线里他的面容变得模糊,Michelle有些急切的声音也不甚清晰。
“秦总,小叶对项目的贡献很大,业务部分有她写的报告,财务也是……就算有点失误,人非圣贤,您能不能……”
“我请问你,Michelle。”
秦应忱打断她,怒极反笑。
“叶其珍不在现场,对你们的协商过程毫不知情,她唯一的文件来源是谁?你们轻飘飘定了她的罪,是当我好糊弄看不出报表数据逻辑?还是默认我的实习生就做不到毫无差错尽善尽美!”
一阵死寂中,叶其珍双手握紧柔韧的皮质椅面,海绵变形贴住掌心,心脏也像被攥得酸软。
——他在护着她。
而其他人此刻才恍然。
“哎哟,秦总,还真是我给发错了版,怪我怪我,”钟毓一声惊呼,按住太阳穴,“这些天在定华跟他们吵得头都昏了,还差点错怪了小叶……”
“钟毓,你牙尖嘴利,对外强势,代表CIN从不吃亏,这是好事。”秦应忱话锋一转,声色冷厉,“但是对内,收起你那一套。叶其珍不是你的敌人,她是你的徒弟,是你的战友!”
“还有你,叶其珍。”
秦应忱看她一惊抬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头更是一股无名火起,气极冷笑一声。
“哭什么?错不是你认的吗?你是来工作赚钱的,不是来积德行善的。面对发行人你也这样?面对合作机构你也这样?不争不抢,活干得再漂亮谁知道?你这样是能做好投行的状态吗?”
他深吸一口气,眼看着叶其珍上下嘴唇都咬得发白。
“你自己想想清楚吧。”
他到底没有骂得太狠。
后半程的会议且算风平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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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
会后众人散去。
办公室里,汪钺给秦应忱端上一杯舒肝解郁茶。
秦应忱抬眼。
“你想说什么?”
汪钺垂着眸,面色不动。
“您今儿动气了。”
以前从来不会。
跟着他这么久,汪钺很早就明白,上位者的喜怒是用来驭人的,情绪是他们最吝啬的消耗品。
夸谁贬谁,用谁弃谁,实则都是拿捏操控人的手段,而这种手段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浸染出来的子弟来说,都可谓信手拈来,轻而易举。
少爷更是如此,他从来都有本事操纵人心,自己岿然不动。
似乎除了他所谋之事,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牵动他的情绪。
可是现在,事情好似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秦应忱没有接这杯茶。
汪钺抬眼,顺着他的视线看向玻璃墙另一边——
那把椅子正空着,人不知去了哪儿。
……
不知被谁惦记着的叶其珍,此刻正在厕所隔间里坐成一团,紧捂着唇,无声哭得昏天黑地。
她其实不是个容易哭的人。每天被钟毓骂也没哭过,若是刚才秦应忱顺着她的话为粘错数斥她一顿,她想她也不会哭的。
可他偏偏、偏偏……
偏偏先护住了她,又给她致命一击。
肯定了她的能力,又否定她做投行的可能。
此前钟毓骂过的每一句“你根本不适合做投行”,其实都被她自我保护似地过耳不过心。
可是今日秦应忱的一句,却似利箭直接射穿了她的脏腑。
撕心裂肺的剧痛。
或许她是真的不适合投行。
她何尝不知道她该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该妙语连珠把上门的锅举重若轻甩回去、该三言两语向领导表功强调自己的价值?可是……
叶其珍扔掉手里湿透的纸巾,双手捂住眼睛,慢慢平复呼吸。
秦应忱……他实在太凶了。
明明在她梦里,他是会公主抱她放到床上,轻手为她掖被子的……
叶其珍晃了晃哭到缺氧发昏的脑袋,一定是最近外卖吃得太不健康,中毒产生的幻觉。
出了隔间门,叶其珍冷不防,正对上镜子里Michelle的目光。
她步子顿了下,僵硬着走过去洗手,不好意思地打了个招呼。
Michelle淡笑着回应,轻叹一声。
“你知道吗?我刚毕业的时候,在一家美资投行工作。”
叶其珍听着她回忆往昔,渐渐停了手里的水流。
“那里整体的氛围攻击性极强,上司痛骂下属是家常便饭,甚至用的是连亚裔都听得懂的最直白的脏字。跟我一起进公司的女孩有一次被骂了一顿,没忍住哭了,第二天她就收到了辞退信。”
叶其珍呼吸一屏,瞬间睁大了眼睛。
“因为上司说,投行需要的是能以最高效率做事的人,像她那样要浪费别人的时间照顾她脆弱情绪的人,不适合留下来。”
叶其珍僵滞住,余泪回流到喉咙口,溺得她说不出话,脸上的泪迹也早已皴干,紧绷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Michelle见她被吓住,无奈一笑。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这一行做到后面,大家都会变成只受利益驱动的空心人。”
“你还有得选择,与其痛苦内耗,不如好好想想,这是不是你真正想要走的路。”
Michelle话锋一转,“不过好在,我们现在的领导是个很好的人。”
她看着叶其珍的表情,“他就算说你,也是护着你、为你好,你心里不会存着芥蒂过不去,对吧?”
叶其珍僵着脸上的笑,点了点头。她当然知道,秦应忱是个很好的领导。
“刚才会上我冤枉了你,虽然不是故意的,但也要跟你说句抱歉。”
Michelle面露歉意,神色难得有些懊恼。
“都是我面对秦总太紧张了,没能看得明白。”
叶其珍忙道“没事”,又眨了眨眼睛,像是听到了什么新奇的事。
“您…面对秦总也会紧张?”
“当然了。”Michelle承认得干脆,“他多吓人啊。”
叶其珍狠狠点了点头,跟Michelle对视片刻,没忍住一起笑了。
第二天周日,工作上短暂地休息。
叶其珍打算在家复习,紧急准备下周学校的期末考。
却没想到一早上,就迎来了位不速之客。
房门外,汪钺恭谨垂手。
身后跟着一众工作人员和一眼望不到头的男士服饰行李架。
“叶小姐,少爷工作方便需要,明天起会搬到这儿来住。您介意吗?”
“…………”
叶其珍顶着一头没梳的乱发,懵在了原地。
11. 动念
金宝街深处,一方高墙四合院。
朱门青瓦浮雕垂花的古色门楼在金碧辉煌的地段显得低调幽雅,往里去却别有洞天,密集传出“砰砰”重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我说您老发的什么癫,大早上把我叫起来打拳?还非得在我的地儿!”
霍朝屿喘着粗气,渐渐招架不住秦应忱的攻势。
他这个从哈罗到剑桥多年混在一起的哥们儿,自从进了自家公司,就见天儿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
“丫好不容易约我一回,咱坐下来好好喝点儿不成吗?正好你表哥最近张罗那酒吧就在旁边儿,咱给他热热场子去……”
“少废话。”
秦应忱出招更猛,道道直击要害。
“哎我操!你怎么这么大火气!”
霍朝屿连退几步靠上围绳,边喘边摆手。
“等会儿等会儿……不是,你表哥招你了?”
他探身让侍者捧着毛巾给他擦汗,随后一挥手让人都退下了。
“不对啊,你不才替他娶了个媳妇儿?”
霍朝屿冲他坏笑,看秦应忱果真脸色微变,他瞬间放声大笑。
倒也没敢笑两声,霍朝屿稍微正色:
“放心,没别人知道。沈寒澄亲口告诉我的。”
秦应忱冷笑一声,“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他妈那天跟老爷子汇报这事儿的时候,刚好你这个倒霉蛋儿也在,就被抓了壮丁。澄子哥现在还觉着对不住你呢……”
事实上,那日的事并没有这么轻描淡写。
秦应忱冷眼看着花窗外,院里玉兰树叶已油绿。
几个月前,西山的园子里,花还开得正盛。
一树瓷白,清冷遗世。
他就在树下,照常写着字。
秦静环的声音,偏扰了这隅清静。
“爸,我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什么破落户啊也想攀我儿的姻缘?我呸!要不是顾及着名声,他家老的又病重,我早叫人打发了她!”
“还跟我自卖自夸,说她闺女长得漂亮,在京大读书?”
秦静环冷笑,恨恨开口:
“这等子穷学生,仗着有几分姿色、读过两天书,装的清高劲儿全用来勾引男人了!以为攀上高枝就能山鸡变凤凰?也不看看捞来的钱有没有命花!什么女学生?净是些不知廉耻的婊子!”
秦应忱不知何时已停了笔,悬停的指尖捏得死紧。
低垂着眸,目光搅起浓墨骇浪。
沈寒澄年轻时候,跟一个女学生爱恨纠葛好些年,折磨得他妈提起京大就应激。
秦应忱压下嘴角讽刺,也不知谁是谁的报应。
“起来,再打!”
他收回视线,就要去薅霍朝屿。
吓得霍朝屿又跳远了一步。
“别介!你倒是先给我讲讲啊!”
秦应忱冷沉着脸。
他又想起那日,秦静环尖锐的声音惊了雀鸟,扑簌下一朵白玉兰,正落在他案头。
“她太乖了。沈寒澄不配。”
秦应忱淡声一句。
霍朝屿瞬间如遭雷劈。
他欲言又止,“不是,他是你表哥啊。”
“他也是你表哥。”秦应忱面无表情。
霍朝屿狠狠一噎。
话倒没错。秦静环和霍朝屿的姑姑在沈家是妯娌。
他们这样的人家,彼此婚姻缔连,将阶层织成金缕衣,串成串儿了都不足为奇。
这就显得秦应忱娶叶其珍吃亏尤大,在人看来都不亚于自断一臂。
尽管圈子里如今都颂扬秦家大义,霍朝屿还是替他觉得不值。
霍朝屿沉默了一会儿,“你要插手CIN,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何必拿婚事换?”
他顿了顿,“要我说,你就不该掺和他们。就让那小捞女配老浪子,秦姑姑那么厉害,恶人自有恶人磨……”
秦应忱骤然抬眼。
深眸中的不悦将溢出来,不敛威压的阴沉看得霍朝屿一愣。
他恍然回想,秦应忱刚刚说什么来着?
……她太乖了?
霍朝屿讪讪一笑,“呃,我的意思是……”
秦应忱却忽然勾了勾嘴角,朝他走近了两步。
就这么盯着他,意味深长地,看得霍朝屿后背发毛。
“我在CIN,倒是遇见了位故人。”
秦应忱缓缓开口。
霍朝屿起初没在意,却在之后长久的静默里,一点一点地变了脸色。
他颤着嘴唇,终究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秦应忱觉得无趣,转身拆着手套,“走了。”
“等一下!”
霍朝屿沉默几息,重新笑得倜傥,“顺路捎我一程?我回一趟老宅。”
“不顺路。”秦应忱头也不回,拒绝得干脆。
“我住银泰。”
“不是,你不就结个婚,怎么还搬家了?”
霍朝屿反应了下,大叫一声,“你小子别是在跟我秀吧?你就找揍!下次哥绝对不让着你!”
秦应忱远远冲他扬了下手套。
很难说没有嘲讽的意味。
霍朝屿气得呲牙。
等人走远了,他自己缓缓地,在搏击台上坐下。
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
如果说叶其珍有什么后悔的事,大抵就是住进来那天,没有选个自带浴室的房间。
否则就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衣衫不整地从客浴出来,在回房间的过道上。
和刚进门的秦应忱,四目相对……
叶其珍脑子“嗡——”地一声。
当事人就是非常后悔。
她怎么就想不开,看见漂亮的浴球就没忍住泡了个澡?洗澡就算了,还偏只穿了件宽大的纯白t恤,堪堪罩到腿根。
半干微湿的头发懵怔散在胸前,一点点洇晕濡湿,泛起丝丝凉意。
叶其珍一寸一寸地涨红。
赤裸的脚趾扣紧地板,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她甚至有些祈求地想,一个正常的绅士,遇到这种场景,是不是应该礼貌地背过身去,或者避开视线?至少不能、不应该……
秦应忱直视着她,一步一步,朝她径直走来。
视角被迫转为仰视,叶其珍呼吸都险些吊不上来,她捏着指尖,强压住想要转身逃走的冲动。
“我以后也住这儿,你知道了吧?”
秦应忱声音平淡。
叶其珍僵着脖子,机械似地点了点头。
猛然想起自己这副仪容,他会不会以为她是故意的?可是汪钺明明说他明天才……她张了张嘴想要解释。
秦应忱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
“你可以自在些,我不介意。”
“……”
有没有可能,她介意?
叶其珍不住地干咽着嗓子。
可是她介意什么呢?他们分明是国家认证的合法夫妻关系……
叶其珍一片混乱,纠结得面色几经变幻。
秦应忱自始至终,神情毫无波澜。
“你收拾好了,拿电脑来书房。我有话跟你谈。”
“……”
像一盆冰水兜头浇注,叶其珍冻在原地。
秦应忱说完,便从她旁边错身而过,目不斜视地回了房间。
落地镜前。
叶其珍皱着脸,数不清叹了多少口气。
平心而论,她不想去书房。
不想跟秦应忱谈话,或者说,听他单方面训话。
他必定会提昨天的事。
那些她拼命想忘掉的画面,会反复在她的脸面上鞭挞,会无数次提醒她,她的卑弱、狼狈、崩溃……
叶其珍闭了闭眼。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竟然对秦应忱是她顶头上司这件事,产生了隐隐的抗拒心理。
至于究竟在抗拒什么,叶其珍不愿意想。
睁开眼,镜子里一双匀婷长腿白腻得夺目。t恤布料不厚,遮不住峰起的轮廓,也隐约藏不住樱色。她静静注视着镜子里,没有任何遮挡的、一张白净透亮五官明媚的脸。
美貌是她习惯了想要藏起来的东西。
可是方才像幅春-宫美人卷全然摊开在他面前,她在他眼里,还仍然是个需要规训、需要教导的下属。
不知为何,叶其珍却高兴不起来。
她磨蹭着,从衣柜里挑出了件真丝睡裙。
纯白的素绉缎,帝政裙的款式,衬出修长的颈,胸口瓷白一片。
她将长发梳顺,认真抹了护发精油,再用手指拨了两道搭在前怀,润唇膏也涂得仔细。
黑框眼镜安然摆在床头,叶其珍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抱着电脑到书房时,秦应忱已经坐在主位,好像在通话,或者开会。
叶其珍站在门口,就见秦应忱冲她一点头,右手手指叩着,敲了敲那侧的桌子。
那是她把客椅挪到的位置,他在示意她过去坐下。
客椅本在主位对面,擅自挪动了位置,叶其珍后知后觉有点不好意思。
只是她实在不习惯背对着一整个偌大的空间,很没有安全感。
她轻手轻脚坐过去,不由自主抬眼看他。
秦应忱鲜见地戴了副眼镜,金丝边框架在峻挺的鼻梁上,逆光下更显矜贵不可攀。
眼镜脚似乎是个骨传导耳机,听起来这通语音应该接近尾声。
“我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秦应忱抬手,将眼镜随意一摘,放到桌上。
对上他视线时,叶其珍才反应过来,她从坐下来就一直在看他,连电脑都忘了打开。
没等她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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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慌,秦应忱直接开口问她:
“昨晚休息得还好吗?”
叶其珍一愣,这话怎么听都像是事后清算的开场白。
她犹疑地点了点头。
秦应忱却一勾嘴角,话里含笑:
“你今儿从见着我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怎么,变小哑巴了?”
叶其珍被他调笑得发懵。
这人总是这样,一会儿凶得要死,一会儿春风化雨。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喜怒无常的人?
她低下头,不想看他的眼睛。悄悄努着嘴,生硬吐出两个字:
“没有。”
声音却很小。
“好,那我有话问你。”
秦应忱彷佛没看出她的消极抵抗,声音依然循循善诱。
“两年前,你在香港的摩根投行做过暑期实习,并且拿到了returnoffer,是吗?”
他看过她的简历了?
叶其珍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外资投行的风格较内资更为激进,能脱颖而出拿到留用的人,必然各方面能力都非常优秀,包括表达能力。”
秦应忱顿了顿,“这两年,你的性格有些变化,是吗?”
“或者我换一种问法,”他看出了叶其珍的僵硬。
“如果是两年前的你,遇到昨天会上的情况,你知道怎么处理,对吗?”
“包括昨天,其实你也知道有更好的应对方式,你这么聪明——”
秦应忱像是无奈,一声轻叹:
“叶其珍。”
“抬头,看着我。”
她听出他声音里的严肃,脊背一凛,缓缓抬起头,落进他的眼睛。
叶其珍有种预感,他接下来的话,她恐怕接不住。
“如果昨天你的领导不是我,你也会毫不辩解认下别人犯的错吗?”
“你明知道你应该想办法挣扎两句,争取一下领导的信任。”
“但因为是我,你丝毫没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
“叶其珍,我不值得你信任吗?”
叶其珍瞳孔遽震。
像心底最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探寻的角落,被他骤然直指,翻到了阳光下,逼她不得不直视这个问题。
她本能地想逃避,却被他眼睛里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动弹不得,唯有呼吸变得急促。
是啊,为什么呢?
她下意识摇头,原因绝不是她不信任他。
相反地,是她惧于面对他的不信任。
昨天那种情况下,她不辩解不挣扎,除了自身性格难开口之外,她无法否认另有原因——
她本能地抗拒,争取他信任的这一过程。
她不想在狼狈的自白后,换来他的质疑和更加严厉的责备,她不想在他面前像个无力的小丑。
同样地,她为什么隐隐抗拒他是她老板这件事情?
叶其珍颤着眼睫,目光描摹过他的眉骨、鼻峰、唇角,还有微微泛起青茬的下颌……
她抗拒的哪里是他?
分明是被他一视同仁地管理评判、却无力做到最优秀最完美的她自己!
“回答我,是我让你格外紧张吗?”
秦应忱依然注视着她,眸光深沉。
“是。”叶其珍不闪不避。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跳声有多响。
“为什么?是因为我们的夫妻关系吗?”
夫妻关系……
这四个字由秦应忱念出来,叶其珍还是不免,心跳漏了半拍。
是因为这个吗?叶其珍并不清楚。
他们的夫妻关系由来不纯,前路不明,影响也未知,剪不断理还乱,她索性不去想。
唯一可以承认的是,或许秦应忱对她意义不同。
她这些天来不愿面对的问题,被他读心似地,几句话探了个干净。
既然如此,她不介意,更诚实一些。
“秦总您知道吗?其实我不近视的。”
叶其珍生硬地,挑起来她的话题。
秦应忱眉峰微抬,未置可否。
“我平时戴的眼镜,是为了……防辐射。”
叶其珍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只是不停地干咽口水。
秦应忱瞟了眼桌上她的电脑,顺着问道:
“那现在,为什么不戴了?”
为什么?
叶其珍也想问。
为什么此情此景下,她忐忑的居然是——刚才泡澡选的是大马士革玫瑰蜂蜡精油浴球,现在通身这股香气,不知道秦应忱喜不喜欢?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分明人家都说她生了一副会勾人的眼睛,可是这么久的两相对视,却唯独倒勾得她心虚气短?
剧烈的心跳声中,叶其珍深深望进他的眼睛,稳住温柔的声线:
“因为现在……我不想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