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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伤口

作者:晏陶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叶其珍脚下一软。


    她倒吸一口凉气,视死如归地回身。


    提起了个不知有多僵硬的笑容,开口时两颊都在细微颤抖。


    “我妈妈问我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我说,同事们都出差了……要去定城,您知道的。”


    说完也顾不得他信了还是没信,转身就跑出了电梯。


    “秦总再见!”


    一口气冲出了大楼,叶其珍心跳快得,像是刚从嗜血噬骨的猛兽嘴里捡回一条命来。


    她不敢回想跑开前最后一眼,秦应忱的神情,嘴角似笑非笑,眸色却冷沉,深似寒潭。


    ……被老板吓死,算工伤吗?


    叶其珍捂住狂跳的心口,飘着脚步进了地铁站。


    *


    轰鸣穿梭的地铁,将人输送往京城截然不同的地界。


    进是灯火辉煌不夜都市,出却是静谧安宁的老旧街坊。


    七八十年代的砖混楼,走廊水泥地面早已斑驳到乌黑油亮,叶其珍一级一级地爬上六楼,披了一身难以消散的闷热。


    “我回来了。”


    叶其珍关上防盗铁门,望向客厅。


    叶崇德挺着啤酒肚瘫在沙发上,酒瓶摆了一茶几,整张脸喝得通红。


    他眯眼觑了一会儿,露出笑来,扬着声喊,“她妈!闺女回来了。”


    “来了!”肖凤从厨房出来,端了一碗炸酱面放到餐桌上,嘴上埋怨着。


    “你这孩子真是,怎么才到家?面都坨了,就不知道提前说一声。”


    叶其珍去房间放下包出来,路过叶崇德,见他又开了一瓶酒,不由得蹙眉。


    “爸,您别喝了,这东西喝多了对身体不好……”


    叶崇德“啪”地一拍茶几,怒目瞪她,涨红的脑袋上凸着一双眼球,活像那寺里狰狞的金刚泥塑。


    “我才喝、喝——几瓶!”


    “你爸是听说你回来他高兴!特地推了外边的酒局在家等你,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扫兴呢?”


    肖凤一边斥她,一边拉她去餐桌前坐下,絮絮不停。


    “你在家跟你老公也这么说话?这怎么能行啊!男人不能这样管,你得娇一点儿,才能把人笼住!怪不得我看你一点儿都没有被男人滋养好的那股劲儿,肯定是不讨姑爷欢心,都怪我没教好你……”


    叶其珍沉默地吃着面条,越听眉毛拧得越紧,终于一抬头,“妈,您能不能先别说了?”


    “我能不说吗?”肖凤声音越发高起来,急得直接拉个椅子坐到她旁边。


    “这门婚事怎么来的,你心里清楚!妈为了你付出了多少?你还不珍惜!你知不知道,这么好的婚事,是天底下多少女人求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婚事怎么来的,她当然清楚。


    正因为太清楚,她才在秦应忱面前天生就抬不起头来。


    总觉得自己像那大白墙外面多糊了一块的腻子、被架在梁上不得不跳一段的小丑。


    叶其珍又往嘴里塞了口面条,酱多了些,咸得发苦。


    “秦家那姑奶奶,公主一样的人物,那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着的吗?妈为了站到她面前,费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肖凤深吸一口气,缓了几息。


    “好在有你爷爷的那段因果在,那可是救命之恩,让他们还一份儿女姻缘,不过分。”她转头看了叶崇德一眼,越发慨叹。


    “妈这辈子最幸运的,就是嫁进了叶家,我女儿才能有这福分,做贵人家的少奶奶……”


    幸运吗?


    嗜酒嗜赌成性的丈夫,将门独子却混到现在腆靠一口公粮过活,一辈子住这六十平米的步梯砖楼。


    叶其珍垂眸盯着碗里的面条,像翻滚的浓墨乌云,她面无表情。


    至于贵人家?


    她连人家门朝哪儿开都不知道,存在感怕是还不如那府门口抱鼓石上的一粒灰,更遑论去做少奶奶的美梦。


    叶其珍唇角溢出一丝讽笑,一言不发地,搅弄剩下的面条。


    “我还要工作,先回房间了。”她起身想走。


    “工作?”叶崇德从沙发上扬着脖子,“你工作了?一个月挣多少钱啊?”


    叶其珍默了片刻,还是好声好气地答他:


    “在实习,一个月工资三千元。”


    “三千?!”叶崇德一嗓子扬上了天花板。


    “什么狗屁工作给这么少?你男人是干什么吃的?还不给你换个好工作?”


    他指着肖凤,“当年你妈的工作就是我给她办的,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你下回叫你男人来,我跟他说!”


    “哎呀,闺女还没毕业呢!”肖凤过去劝他,“等明年毕业了,姑爷肯定能给她安排个好的。她男人啊,本事大着呢……”


    叶其珍再也压不住脸上的冷笑,径直就回了房间,反手将门一锁。


    如今经济下行,投行前两年又扩招严重,今年缩招已是默认的定局。


    他们的好姑爷、她的好男人——


    只怕正是她实习结束时,亲手给她发拒信的那一个。


    ……


    [小叶,一程科技的BP按照我标注的改好,今晚出一版,明天客户要用。]


    叶其珍洗澡出来,就看到手机上钟毓的消息。


    [收到。]


    回复完放下手机,书桌上计时表亮了又暗,已是十一点了。


    一程科技,这是一个处于前期培育阶段的项目,公司准备上港股IPO,现在需要投行为他们做一份商业企划书,用以向投资人宣传,完成上市前融资。


    她们六月齐聚定华顾不上这边的客户,所以要在明早之前拿出企划书的终稿给客户交差。


    更深夜漏,连楼下国槐上白天叫嚣的蝉都昏昏睡了过去,凉月窃进单薄窗帘的光,融进台灯一道将电脑屏幕照得昏黄。


    叶其珍最后一次按下保存键,时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正欲转动僵硬的手腕,门口却忽地传来声响。


    “珍珍啊,你怎么还没睡觉呢?”肖凤拧她的门把手。


    叶其珍心里一沉。


    她的房门中间有一格镂空装着磨砂玻璃,为了不让太多的光透到客厅引爸妈注意,她已经关掉了主灯,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巧地赶上了肖凤起夜。


    叶其珍暗暗叹了口气,把文件发给钟毓,起身开了门。


    “妈……”


    “你知不知道已经几点了啊?”肖凤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一眼看到还亮着的电脑屏幕,“别告诉我你还在工作?!”


    “已经做完了。”叶其珍拖着步子去关了电脑,眼皮都有些抬不起来。


    肖凤一把拽住她手臂,似是顾虑睡着的叶崇德而压着音量,眼神里的刀子却如有实质。


    “你在你家也这样吗?不好好伺候你老公,倒去做这破工作能有什么用!”


    叶其珍一时语塞。


    一瞬间,她竟不知是“你家”这个词更像当头一棒,还是肖凤作为她妈妈担心的不是她熬夜猝死、而是伺候不好她老公这件事冲击力更强。


    她淡淡抬眸,注视着仍在喋喋不休的肖女士,有那么一刻,叶其珍真想告诉她——


    直到现在,她所谓的老公留给她的只有一串冰冷的电话号码。


    她甚至无从知道,那是他的私人号码、工作号码、还是……他助理的号码。


    “妈知道你有主意,你总想进什么投行,你要高薪你想赚钱,但是妈都把通天的路铺到你眼前了,你把你老公哄好了,要多少钱没有啊?顶多少人奋斗几辈子啊?脑筋灵活点儿!真是白瞎我把你生得这么美……”


    “我累了。”叶其珍轻轻挣开,回身去床上躺下,面朝着白墙。


    抱怨声随着关门悉窣渐远,她翻了个身,睁眼平躺。


    这张双层木架床并不比学校的单人床宽多少,当初购置的时候她刚记事,就记得年轻的肖凤眉眼飞扬:


    “买这样式儿的一步到位,省得有了珍珍她弟还得再换。”


    后来她经常听到:


    “老公,这真的没办法吗?让咱爸找找关系呢?实在不行我辞职……唉!都怪我,第一胎怎么就是个女孩儿……”


    初夏的夜还不算热得彻底,眼前“弟弟”的床板却截断了她一大半呼吸的空间,从小到大,庞然压在她鼻息之上。


    胸口阵阵窒闷。


    叶其珍又一翻身,从枕边掏出手机,打开新的部门工作群。


    鬼使神差地,她点进了那个陌生的头像——


    天地四合的漆黑之中,只有远方隐隐的一处光点,像拍摄于某个高纬度地区,只不过……


    是寂夜渐晓,还是即将归于泯灭?


    黑暗中,叶其珍看着那光点,怔了许久。


    他的微信名字,不是什么简洁高深亦或洋气时尚的英文字母,而只有两个字——


    【应忱】


    困意上涌,叶其珍一鼓作气发送了添加好友的申请,将手机甩到一边,眼睛闭得紧紧。


    作为实习生,主动加老板的微信以便日后汇报工作。


    很正常,不是吗?


    窗外月光散着柔雾的白,夏风温吞吞拂过,鼓动起一阵搅扰平静的波澜,却看不见。


    *


    “早啊,小叶!”


    叶其珍吓了一跳,转头看过去,白善飞不知何时站到了她工位旁边。


    她下意识按灭了手机。


    ——却还是晚了一步。


    “你在看租房?”白善飞一脸惊讶,“可是我记得Julia说……小叶你不是本地人吗?”


    叶其珍无声叹了口气。


    租房这个念头,从今早离家关上房门那一刻就成形了。


    住学校,总归打扰魏千雪。住家里……她实在不愿意再回想昨晚。


    可是钱却是个大问题。


    她的实习工资覆盖生活费都紧得可怜,而国贸附近动辄大几千甚至上万的房租……


    她父母认准了她有老公这棵摇钱树,自然不可能多给她一分。


    “噢,我没别的意思啊,就是看你们组今天就你自己来了,过来找你说会儿话。”见她久久没出声,白善飞露齿一笑。


    叶其珍回神,也微笑了下。


    “我家住得远。”


    “像咱学校那么远吗?”白善飞像是遇见了知音,直接俯身凑近她,双手撑着桌子。


    叶其珍一愣,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不瞒你说,我早就出来租房子住了,到这儿就两站地铁,特方便!正好啊我室友刚搬走了,不如你来跟我合租?价格绝对划算……”


    叶其珍顿时睁圆了眼睛,“不、这,不合适吧……”


    “哎呀哪有什么不合适的,你多看看租房软件就知道了,”白善飞朝她手机屏幕努努嘴,“整租的贵死,合租的就租一小房间,男女住一屋檐下那多了去了。”


    说着抬手搭在她椅背上,从后面看,像是俯身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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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了她。


    “你跟我住,起码咱知根知底,校友兼同事的,遇到什么事儿还能有个照应……”


    絮絮的声音不断,倒是有几分说服力,叶其珍垂眸思索着。


    “PHENIX的估值,是你做的吧?”


    骤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冷沉,森然。


    白善飞下意识脱口而出,“是啊。”


    随即一激灵,这声音……


    “秦总好!”


    他猛地转身站直。


    叶其珍也飞速起身,椅子向后一弹撞上桌间玻璃挡板,“砰”地一声响,随即震散了一摞文件,纸张眼看着就要飘落地上——


    她慌乱间伸手去挡,文件放回了桌上,手指却被锋利的纸缘割了道口子。


    “嘶…”


    叶其珍没忍住痛,小声吸了口气,又压了回去。


    秦应忱眉目冷凝,脸色更沉了几分。


    “你的估值照搬的是哪个项目的模型连假设都不改?可比公司找的更是跟PHENIX在产业链上隔了十万八千里。”


    说着冷笑一声。


    “改天我是该去拜会一下这家的总裁,毕竟你们这样敷衍的都能留着做主承,这发行人只怕不是来上市的,而是来做慈善的!”


    白善飞显然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叶其珍低着头,就见他手指攥着裤缝线不住地搓紧,声音都无措得微抖。


    “我、我看看,我这就去改……”


    秦应忱话却没落。


    “这样的材料都能交到我手里,怎么?是有人教过你说A股的估值不重要,所以你一个实习生才敢这么糊弄?你组长就是这样带组的吗?”


    整层办公区不知何时已一片死寂,所有在工位的人都猫着身子竖起耳朵,听这边一记接一记的重槌。


    白善飞慌得憋不出半句话,往自己身上揽锅也不是,往组长头上甩锅也不是,额角冷汗直滚。


    “去改。”


    秦应忱淡声施令。


    “好的秦总!”白善飞如蒙大赦地蹿远。


    阻隔消失,叶其珍视线直接触及那双亮黑牛皮鞋面,她浑身一凛。


    威压直逼面门,更要命的是,秦应忱竟不紧不慢地向她走近了两步。


    叶其珍退无可退,手指向后紧紧抠着桌角,僵着脊背站得笔直。


    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


    “你们组留你看家,不是给你放假。要是手头没事儿做,不如回学校复习,来公司干什么?”


    秦应忱音量较刚才已敛了许多,听在叶其珍耳朵里,却依然有千钧重。


    她垂头紧咬着嘴唇,不知该不该回话,秦应忱却已转身面向整层。


    众人目光触及,纷纷缩回看热闹的视线。


    “再说一遍,我只看结果,对出勤不作要求。工作不饱和的,没必要让我看见你。”


    秦应忱抬步进了办公室。


    叶其珍下意识缩回座位,仍怔怔地出神,鼻子一阵发酸。


    ——莫名其妙的。


    明明每天都在被钟毓骂,明明更重的话都听得耳朵生茧。


    玻璃墙后,秦应忱收回视线,看不出在想什么。


    忽地多出一道刺眼的绿,是汪钺往他桌角摆了一盆绿植。


    秦应忱蹙了眉,眸色一冷,不耐地开口:


    “你没事儿做了?”


    毕竟是秦家放在他身边十几年的人,汪钺立马会意,面不改色地抱起绿植,准备往外走。


    “等等。”


    汪钺闻声转身,静候吩咐。


    *


    “哇噻!汪钺哥,这些是什么呀?”


    “秦总给大家准备的医药箱,人手一份。”


    汪钺一边分发一边答道。


    “老板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大家为CIN战斗的同时,都要照顾好自己。”


    “谢谢汪钺哥。”


    分到叶其珍这,她双手接过药箱,随口道谢。


    汪钺动作微顿,面色不改:


    “大家拿到的可以打开看看里面都有什么。”


    叶其珍依言打开锁扣,里面感冒药、止痛药、润喉片等一应俱全,不过最为瞩目的竟是厚厚一摞的——


    云南白药创可贴。


    叶其珍下意识看了眼自己手指上的伤口。


    “秦总人也太好了吧!”一阵阵感叹此起彼伏。


    “这也太贴心了,我敢说整栋楼再没有第二个部门有这样的待遇了!”


    “对啊,早上看他训人以为是个凶神恶煞的玉面阎罗,真没想到……”


    “这就叫什么?恩威并重!”


    “好有魅力一男的,我真要爱上了……”


    “嘘!小声点!敢编排老板,你不要命啦……”


    人声喧嚷着,渐又散去,烟云似地环绕又飘远。


    叶其珍始终没有抬头,只动手拆了一只创可贴,缓慢地,缠绕住被割伤的手指。


    隐隐有生长新肉的刺痒,被包裹得紧绷,失血的指尖微凉,轻触着连接心口,莫名一阵酥麻。


    手机微信界面,[应忱]两个字静静陈列在最新消息。


    [我通过了你的朋友验证请求,现在我们可以开始聊天了]


    叶其珍点开备注,指尖犹豫着,又退了出去,索性按灭手机,放到一边。


    指腹摩挲着创可贴并不光滑的织面。


    鬼使神差地,叶其珍轻轻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磨砂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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