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顶山起初生着很多海棠树,二月初到三月初,漫山遍野霞红浅粉的花海,香雾空蒙美不胜收。
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孟书瑶操练累了,最爱在墙上作画。笔墨纸砚难得,她就将烧了半截的焦炭当笔,颜料难寻,她就翻山越岭去找石青和赭石,和着石灰粉自己调色。
韶光易逝,画笔总能将它们留得更久些。
师父总说她操练不够辛苦、才有这等闲心,她也不辩解,入夜后偷偷起床、借着月光作画。后来,好几次她回卧房,发现小桌上放着几块石青和赭石,杂质很少、色泽纯净。
“巡山发现的,顺手挖了几块”,他神色淡漠,“十四五岁正长身子骨,成天不睡觉、倒耗时耗力去挖石头。”
那时候,海棠已开到极盛,风吹过、一朵接一朵飘坠落下,乱红如雨。他站在树下,白衣胜雪,身形颀长挺拔,清冷高华如同谪仙。
她环顾四周无人,笑嘻嘻跑过去轻快一跳,想摘下他面具。
“师父,别动别动,我把你也画进去好不好?”
他身子僵了片刻,闪身避开她,冷叱一声“放肆”,拂袖离去。
她越来越好奇,那张面具下的脸到底长什么样,直到及笄那一天——
“师父,我要是能在你手下走过十招,你就让我看清你的真容。”
“好。”
傩祭面具缓缓掀开,绷成一线的薄唇、苍白无血色的皮肤,以及那双冷冷清清的眼睛,像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
“师父——”
孟书瑶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浅粉霞红,她又靠在暖阁的床上睡着了。高脚凳上放着做旧的陶花瓶,一大簇缠花海棠开得热烈,雕花窗扉半开,窗外红梅似点点胭脂,薄纱床帘也是水红色的。芙蓉玉香炉吐着袅袅甜香,整间屋子浸泡在软红堆里。
帘子是萧鄞新换的,芙蓉玉香炉是他花半个时辰从库房找出来的,陶花瓶也是他在外头订做的。
“白石寨那几天,看你对做旧的陶花瓶有兴趣,我找人仿了个”,萧鄞推开门,带进一股寒气,他手里提着一对琉璃花灯,“宫里赐下一的琉璃灯,直接扔掉只怕被参个大不敬,我瞧这琉璃灯画还挺精细……”
他眼神带几分期冀。
“挂起来吧,不碍事”,她泰然笑了笑,“就算只做做样子,也得做足全套。”
虞国风俗,娘家为新婚未育的女儿家送花灯,寓意“添丁进口”。琉璃灯的掐丝珐琅画,绘着萱草、榴花、并蒂莲,全是多子多福的好征兆。
这半个月来,萧鄞有些奇怪,一回公主府、先自来熟地往暖阁找她,想方设法带些新巧有趣的小玩意儿,赖着共进晚膳或是出门瞎转悠,待雪球也比以往更殷勤。
一点都不像从前。
他的心思,孟书瑶大抵能猜到,但他这样难捉摸的性子,就算真动了什么念头,她也没法子完全放心,更遑论相信那爱慕有多纯粹。
短短二十来年,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他们爱笑、他们嘴甜、他们周密体贴进退得宜,却唯独缺少“真”,习惯你骗骗我、我骗骗你,骗到后来连自己都信了。
萧鄞算是最识分寸的那类人,近来却不知怎的,越挫越勇,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转头又笑嘻嘻贴上来,倒令她不知所措,无端有些害怕。
约莫二人除夕夜又稀里糊涂共枕了一回,抑或大年初一,孟书琰对他说过什么,诱得他心思活泛或迫不得已?
回珪山就好了,离开孟书琰的视线就好了,反正他并不讨厌。她默默数着日头,一天比一天不愿见到他,于是分外难熬。
次日是上元节,照例不宵禁,花灯、舞龙舞狮、猜灯谜……按习俗,新婚小夫妻应当上街看灯,孟书瑶十分抵触这天与他同游。想了小半月,却实在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船到桥头自然直,卢韶君要去南安亲迎梅家九姑娘,婚期定在正月二十,来去至少五天。
“梅家是商贾,不凑上元节前的热闹”,萧鄞一边收拾行装一边絮絮,满心遗憾,“新娘子,总不能跟咱们一道骑马,溅得一身土,又怕路上结冰阻碍行程,韶君说明天就出发,只是这灯会……”
孟书瑶松了口气,几乎喜形于色:“上元节年年有,成婚才是头等大事。”
萧鄞抬头飞快扫视她片刻,眼中讶异和黯然一闪而过,垂眸思索片刻,笑了笑:“也不急这一两个时辰,大哥也要去撑场面,总要等到与新婚娘子吃碗汤圆再走。”
次日清早,门房却递来一封拜帖,蓉娘求见。
萧鄞喜出望外,他束发之后,蓉娘待他更疏离,每逢端午、中秋、除夕、上元等团聚节日,蓉娘总有事不在住处。
五六年来,他从未好好跟生母吃一顿团圆饭。
用过早饭后,萧鄞拿了把花剪、守在影壁前修理树枝,一截树枝分三五次才剪好。终于,在修到第六棵树时,传来牛车的辘辘声,他忙丢开花剪,飞快迎上去,却蓦然愣住。
蓉娘绾着利索的椎髻,只别了一支木簪,套着青灰色夹棉斗篷,脚踏厚底皂靴,浑身上下暗扑扑的,一身远行打扮。
萧鄞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捆着七八个箱笼,同车还有三个健壮妇人。他心一沉:“您这是……打算去哪儿?”
蓉娘重重叹了口气,对着迎上来的孟书瑶,眼里满是无奈和自责。
“试了这么久,没有一味药材可替代焉酸草”,饭桌上,蓉娘扒拉着汤圆食不甘味,“季师父久未回信,幸亏公主替妾挣得自由身,妾想回木城山与师父当面请教。”
桌上两声脆响,萧鄞和孟书瑶同时跌了筷子。
萧鄞眼圈都红了:“你还要回木城山那……那兵荒马乱的地方?”
孟书瑶又惊又喜:“您是季沧南先生的高徒?”
蓉娘瞥了一眼萧鄞,垂眸思索片刻,旋即看着孟书瑶笑道:“妾离家去国时还未及笄,并没学到什么真本事,称师徒已然堕了季先生清名。”
萧鄞别开眼睛不语。
孟书瑶笑容淡淡:“夫人不必回木城山,去了也白去。”
蓉娘:“殿下既听说过季先生,想必也知……”
“非季先生医术不精,而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孟书瑶眼神渺远,回想起什么似的,“木城山的焉酸草,早在四年前被烧得干干净净,一棵也没剩下。”
蓉娘叹了口气,又思索片刻,眼睛一亮:“殿下切勿自弃,焉酸草不止木城山可找到,妾身所知北边还有一处,路途虽远些,药效却更好。”
“地皇山更不成“,孟书瑶想也不想断然否决,“山高路远的,世道也不太平,草药没找到先把人折进去,划不来。”
蓉娘有点诧异盯着她,却什么都没问。
萧鄞忍不住跃跃欲试:“地皇山毗邻乌兰、玄阴山隘口,马匪时长出没滋扰,却有宣、洺两国随时清剿,倒也能试试。女子去那深山老岭不大方便,不如将焉酸草辩识之法说清楚,我派人去当地雇些武艺高强的镖师。”
“马匪?老黄历了”,孟书瑶轻嗤,“二十年前大草原出现一名战神,南征北战多年,一统大草原,去年十月初立国曰大宛。如今出发去地皇山,等到了那儿估计初夏,遭遇的不会是马匪,而是训练有素的北宛骑兵。”
她神色平静到近乎冷漠,萧鄞却如遭雷击、僵坐在那失了神。
蓉娘目光似尖刀,剜过萧鄞煞白的脸,又转向孟书瑶:“有个猜测……”
顿了顿,蓉娘若无其事笑道:“妾诊脉之时便发现,殿下身上的‘千梦醉’蔓延得格外慢些,似乎对这种毒很耐抗。失礼问殿下一句,之前是否曾中同样的毒、却被谁解了,这是第二……”
萧鄞眼睛一亮。
孟书瑶淡笑:“八年前,正是季先生替我解的毒。”
萧鄞眼眸神光彻底黯淡,脸色从煞白转为死灰。
蓉娘颔首:“既然如此,木城山是非去不可。”
不待二人反应,她起身敛衽一礼,向外走去。
“妾虽卑微,也晓得恩怨分明、知恩图报,殿下勿要推拒。”
她走得很快,一直走到二门,萧鄞才如梦初醒,飞奔追过去。
“娘——娘——”
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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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声嘶力竭,蓉娘却不为所动,直到二人拉拉扯扯走过影壁,看不见府兵和侍婢,她才停住脚步。
反手便是一耳光挥出。
“信呢?”她盯着眼前男子泛红的眼眶,脸色猛然一沉,“我问你,当初送给季先生的那封信呢?”
萧鄞垂头不语,她冷笑追问:“扔了,还是撕了?”
萧鄞闭上眼睛:“动身去定远之前,烧了。”
蓉娘压低声音颤声道:“你便这样对待恩人之后,当初要不是……”
“我报答了,比谢娘娘和大长公主想象得更好”,萧鄞声音陡然拔高,“逐马溪的血流得还不够多么?咱们在虞国这片烂泥里呆不够么?”
他笑容带几分凄然:“我累了,若娘觉得这些报答份量不够,这条命收回去好不好?”
蓉娘脸上怒意僵住,目光闪了闪,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冤有头债有主,长公主也不过他人手中一枚棋子,何辜?”
萧鄞眼里涌出泪意:“那时候我太想自由,又太想娘留在灵昌。”
“当初既然断了她生路,如今却又怎的,拼了命地相救?”蓉娘神色复杂,“要么不做,做了就干脆做绝,你以前从不这般优柔寡断。”
萧鄞回过头,望向纷扬碎雪下的昭纯殿,良久,含泪笑了:“她跟他们不一样,她对于我……不一样。”
“求娘再写一封信,我想法子送到木城山……我后悔了”,萧鄞跪在雪地,仰头看着生母,“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弥补当年之失?”
“能不能给我个机会,不再孤孤单单独活于世间?”
蓉娘见他神色哀戚,似回想到什么,长叹一声,伸出手、像要抚摸他的脸,却只顿在半空。
“狸奴,这是要命的事。”
“她是我三媒六聘,拜过堂、喝过合卺酒的妻子。”
孟书瑶刚走到影壁后,只听这两句劈头盖脸砸来,像一颗热气腾的带血心脏,猛然罩得她喘不过气。
她沉默着站了许久。
直到蓉娘瞄见她,才不得不走出来:“什么死啊活的,说那么吓人?我似乎在某本古籍看到过,焉酸草是可以培育的。”
蓉娘惊异地看看孟书瑶、又瞥了眼萧鄞,沉吟片刻道:“殿下好生博学,确有此传闻,却没人培育成功过,缺两味重要的……”
“我来想办法”,萧鄞矢口抢过话,又转头巴巴看着孟书瑶,“你再等一等,等等我。”
他的眼神,像极雪球被捡回那天,带着祈求、小心和讨好。
孟书瑶心一软,那句“生死有命”卡在喉咙,挤出微笑温声道:“好,我等。”
下午,她照常在暖阁作画,萧鄞静悄悄进来,发怔看了不知多久。
直到她眼睛干了、肩膀酸了,才递过一盏茶慢慢熏着,又替她揉肩膀。
她意外地问:“你还没走?”
萧鄞注视着画纸:“你画的这烟柳、这风荷,倒有几分像梁国景致。”
孟书瑶点点头:“最近新得一卷《三都梦游录》,写的正是梁国燮陵、宜邑和阊江三都,可惜纸上得来终觉浅。”
萧鄞:“想不想去实地游玩?”
孟书瑶满脸神往、旋即黯淡下去:“可惜只能想想。”
萧鄞眼眸显出点亮:“我有办法,等过完这个年,咱们一起去梁国。”
想了想,他满眼期冀盯着她:“三年,每年都去一个新地方游山玩水,好不好?”
孟书瑶忽然不忍他失望,最终迟疑地点了点头。
萧鄞于是站起身,肩背更板正了些,像卸下重负般,走出暖阁,脚步越来越轻快。
脚步声渐行渐远,孟书瑶静静听着,许久没落下一笔。
过了不知多久,她走上高楼望向东门,苦笑着,远眺他混在一堆年轻男子里,策马驰过东门。
“可恶,偏拿这些热闹来吊人胃口,弄得将死之人不甘心。”
她苦笑着低声喃喃,低头挽起左边衣袖:“师父,早点听你话、惜命些就好了。”
小臂外侧,有一小片肉粉色灼烫旧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