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昌格局西富东贵，东边的好地段早被王室、宗族和大小世家占完了。萧鄞前几年买屋宅，留意许久，才买到挨王宫不远的两座二进院落，亦即蓉娘住所和卢昭君私宅。
这一趟拜会蓉娘，孟书瑶有了点新发现，卢昭君私宅的另一侧隔壁，那座四进大院挂着“卢宅”匾额，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今年夏天，正好旁边那座宅子想出手，韶君就买下了”，萧鄞放下窗帘，淡淡道，“中秋才修葺装潢好，入宅娶新妇两相得宜。”
卢家虽出身商贾，前几代也有不少人入仕，只是都没做到京官。直到搭上孟书琰，卢氏父子在京师有了官职，才开始谋划举家迁到灵昌。
三座屋宅，卢宅偏东、卢昭君私宅居中，蓉娘住的偏西那座，也是三座屋宅中最质朴无雕饰、最敞亮的一座。
从正门进去，宛如来到田间地陇，院落用白石小径分割成几畦药圃，纳凉的平屋顶摊着十几个竹匾，几名中年女子走来走去，忙着翻晒药材。
空气弥漫着浓郁药香，整座宅子像间大药铺和医馆。
萧鄞环顾四周忙碌景象，长叹一声，让南风把打包的菜送到厨房，无可奈何引孟书瑶去前堂。
在半路遇到迎上来的婢女，对孟书瑶恭敬福了福：“夫人本来已打烊，准备亲迎公主，奈何诊堂突然送来位要命的，并非有意怠慢，望殿下恕罪。”
孟书瑶自从回虞国，遇见的人全都以自己为先，乍一听这见病人不见自己的，倒觉新鲜有趣，看着萧鄞说：“还没见过专门收治妇人的医馆，去看看？”
诊堂在靠窄巷那个方向，二人赶到时，屋里“唉哟”哀嚎不绝于耳。萧鄞忙下意识避让开，却没拖住孟书瑶的好奇心，脚步飞快、眨眼功夫已迈进门。
诊堂门扉紧闭、只窗户留有缝隙，炭火很旺，一名年轻女子坦胸露肚躺在软榻上，脸色蜡黄、汗滴如豆，腿间不断涌出鲜血。两名妇人摁住她，蓉娘正不断替她扎针，惨叫声逐渐衰弱。
“药来了！”
“把她上半身抬起来些”，蓉娘一边扎针，一边软声对那年轻女子说，“好姑娘，攒些力气，先把止血药喝了。”
女子倏地流下泪来，攥住榻前一名妇人的手：“娘，女儿遭遇这等祸事，没法做人了，不如死了干净。”咬紧牙关，不肯喝止血药。
那妇人一边擦泪一边哄：“都是娘的错，不愿留下那泼才的孽种，没成想害了你性命。”
寥寥几句，孟书瑶已听懂来龙去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那人欺负了你，不干净的是他，你不留着命向他复仇，倒自绝生路，天底下哪有这样道理！”
她气势汹汹，唬得那对母女蓦地愣住，忘了啜泣。药童机灵，趁女子还没反应过来，飞快撬开她的嘴，一气呵成将药灌下。
中年妇人赶紧将年轻女子摁住，由蓉娘继续施针，眼见血慢慢止住，冷汗也不流了，嘴唇竟缓缓透出一丝血色。
“血止住就好，让她在这多躺会儿，醒了抬回去好生将养，若买不起肉、鸡蛋也多吃几个”，蓉娘擦去额角急出的汗，回桌前奋笔疾书，“我再开几副补气血的方子，你拿着去后院抓药。”
妇人吁了口气，一边替女儿擦汗，一边替她穿衣掖被角，看着满褥子血，嗫嚅道：“夫人，您这褥子……”
“今儿本姑娘心情好，替你赔给夫人，够不够？”孟书瑶从袖中掏出一枚碎银，放在柜台上，一摸袖袋全是金银，只好拿出块更大的碎银递给药童，“称一下，换成铜钱。”
蓉娘也不揭穿，笑道：“够了，茯苓，拿姑娘这些碎银换铜钱，给她们娘俩买肉吃。”
孟书瑶神秘兮兮凑近妇人：“想不想报仇？那泼皮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妇人一愣：“贵人要作甚？”
孟书瑶眼中闪过一抹冷意：“我府上也养了百八十个恶奴，只要不闹出人命，打断几条腿也不算大事。”
妇人慌乱摇头、又点头，急得要给她跪下：“多谢贵人慷慨解囊，那等血糊糊的事、恐损了贵人福祉，敢问小姐贵姓，奴回去给小姐供个长生牌位。”
“我年岁轻，受不起受不起”，孟书瑶连连摆手，脸色一滞，尴尬笑了笑，“并非什么闺秀，不过嘉月公主府二等女使阿琴是也。”
妇人飞快会意：“奴回去为大长公主祈福。”
灵昌专治妇人的诊堂极少，还老是开着开着就倒闭，那对母女听说与什么公主府有关系、一时半会儿倒不了，才想着试试。如今来个穿金戴银的年轻姑娘，自称大长公主府女使，心放下大半。千恩万谢拿了药，抬着姑娘离去。
“公主，这样的人很多，你帮不过来的。”蓉娘叹了口气。
“至少今天这个能过得好些”，孟书瑶浑不在意，在她对面坐下，好奇道，“学医不都有专门的千金科，怎么收治妇人的诊堂这么少？”
蓉娘惨笑：“根子上坏了，女卑之风盛行，七出之一便是‘恶疾’。男子鄙夷妇人阴秽，女子讳疾忌医，久而久之，连御医都没几个肯用心钻研千金科，民间擅长料理妇人恶疾的医士更少。”
顿了顿，她长叹一声：“说句不当的话，早先武敬太后和韦贵妃在时，灵昌治疗妇人的医馆还多些。也就最近一年，那些医馆被砸得砸、刁难的刁难，全都开不下去，若非大长公主在背后撑腰，我这也早关停了。”
当权的女子越多，一国女子越容易讨生活，闺阁不涉外事，便是将自己身家性命尽数交于他人。
大门未关，说话间，又有两名戴帷帽的女子在门外探头探脑。
茯苓忙去关门：“医馆有贵客，今天不接诊了。”
又回头对孟书瑶赔笑：“这两个康健得很，来看脉开坐胎药的。”
“来都来了，让她们进来呗”，孟书瑶好奇心顿起，“我还没见过孕妇的脉。”
“这儿分别是寸、关、尺三部，医书说‘圆滑如按滚珠’”，蓉娘笑着示范，“试试，很好找。”
孟书瑶轻轻搭上去，惊喜道：“有点像气泡在窜，有喜才会这样？”
“对，三个指头，普通人的脉，其中一个指头摸不到脉”，蓉娘一边写药方，一边解释，“月份越大、胎象越稳，喜脉越好找，过了头三月、眼睛都能瞧见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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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鄞站在院里，垂头丧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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揪着树叶，心情很复杂。
他感觉自己像个倒霉的车把式。
先有蓉娘、后有孟书瑶，上至王公贵女百官、下至贩夫走卒民女，她们都能滔滔不绝侃上一阵，唯独对他不太热络。
这俩人凑一起，更是聊了足足半个时辰，不仅忘记吃饭，还忘记院里守着个他。
“有那么不讨喜？”他愤愤搓着灌木叶，自言自语，手背传来细碎刺痛，几道猫爪印清晰可见，心情越发郁闷，“连只猫都比我讨她欢心。”
“外头这么冷，你没回屋啊？”清脆的嗓音从背后传来，旋即，他袖里塞进个小手炉，“抱着暖暖？”
萧鄞的郁闷僵在脸上，不自然地抬眸，嘴角微微抽搐，终于挤出个笑容：“你们好了？”
蓉娘唇角露出他很少见的笑，带着轻松：“检查过，毒性已抑制住、没继续蔓延，还散了些出去。”
孟书瑶也点头：“不用再调整药方，夫人让她们多制了些团丸，咱们回去的时候带上。”
“抑制住了就好”，萧鄞心头涌起狂喜，长吁一口气，“抑制的药合用，解药是不是也快了？”
蓉娘眉宇又显出愁色：“解药的药方么，研制出来有个把月，可缺少一味至关重要的引子，我毕竟对毒理不大通，还在用别的药材试，看看有没有能替换的。”
孟书瑶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什么药引，是不是焉酸草？”
蓉娘诧异地从头打量她一番，挤出个微笑：“我既揽下这事，定会一管到底，公主不必忧心，好生保养身子才是正道，自个儿康健了，毒也奈何不了你。”
萧鄞不仅偷瞄孟书瑶，暗想，她才不忧心。从知晓中毒开始，孟书瑶一直态度微妙，不像求生、也不像求死，而是对这两者丝毫不放在心上、模棱两可。
“那便有劳夫人，不过生死有命，我现下晚上也能视物、寒症越来越轻，已算意外之喜，夫人不要苛求自己”，她表情很淡、眼神更淡，慢慢向花厅走去，“清风楼新出来的几样菜色，阿鄞尝过味道尚可，特意给夫人带了一份，快些用午膳吧，多热几次就不好吃了。”
萧鄞望着二人背影，欲言又止。
他一直想问孟书瑶，既然与西陵渊源深厚，何不直接回去求解药。但她从未提过要去，他只能猜想有什么难言之隐，更不方便开口问。
出神间，南风跑过来道：“公子，卢少卿这会儿忙完了，带了几个家人在隔壁院里等着呢。”
萧鄞忙大步流星追到花厅：“娘，咱们下午开始回填，你手底下可靠的人来了没，最好天黑前完事。”
蓉娘神色一僵，眉头轻蹙，略带谴责看着他，没有说话。
萧鄞会意，忙看了看孟书瑶：“她是自己人，渊源只怕比咱们还深。”
蓉娘将信将疑看了二人一眼，迟疑片刻道：“他们都到了，你先去换衣裳、回填是个粗活，锦缎不经糟蹋。”
孟书瑶正无聊，一听对话顿时精神了，腾地站起来目光灼灼问：“回填什么？”
“力气活，你来也帮不上忙”，萧鄞眉眼微弯，显出一抹促狭，“想看热闹？赶紧去换衣裳，免得弄一身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