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灯火渐渐熄灭,夜空星光越发明亮。
郑观武缓缓走回桌前,一屁股跌坐在椅上,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廖金明、段善基等人,激烈反对的脸孔,耳边仿佛又响起,那一道道尖锐的指责:
‘劳民伤财!’
‘好大喜功!’
‘不顾大局!’
......
声音汇聚成巨大阻力,让他感到窒息。
‘怀柔一点,缓一缓,不行吗?’
这是他质问秦青川的话,此刻也成了他内心挣扎的写照。
是啊,为什么不能等一等?
等十五大平稳落幕,等舆论稍稍平息,等明年再检验不行吗?
秦青川那套‘一鼓作气,再而衰’的理论,听起来有道理,但真的就一点时间都等不得?
非要冒这么大政治风险?
......
又过去好半天,他拿起桌上,秦青川留下的演习方案,厚厚一摞,凝聚着无数人心血,和那个......‘疯子’,孤注一掷的决心。
手指无意识摩挲着纸张粗糙边缘,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反复回放秦青川离开时的眼神。
没有愤怒,没有祈求,只有一种近乎透明般......平静,仿佛在说:
‘选择权在您,责任我和您共同承担。’
责任......
两个字像山一样压下来。
他郑观武从基层,一步步走到今天,自认勤勉尽责,也渴望做出政绩,证明自己。
支持‘高一成’、批建应急管理中心、顶住压力推动第一次演习......
这些难道不是担当?
可为什么秦青川的担当,就带着一种不惜粉身碎骨的决绝?
为什么他能把那些‘万家炊火’、‘民间泪’,看得比自己官声、前途、甚至生命还重?
万家炊火冷......
可曾点尽民间泪......
那位素未谋面的长者,在生命尽头,牵挂的竟是百姓温饱和艰辛。
他到底是谁,对秦青川影响为何这么大?
苏老将这份遗志,托付给秦青川,而秦青川在虔州、在江右,所做一切,难道不正是在践行这份托付?
用近乎自毁方式,去搏一个‘缚苍龙’、保黎庶的可能?
郑观武猛地站起身,再次走到窗边。
夜色深深,城市喧嚣早已酣睡,只有零星灯光在远处闪烁,像是眸中审视。
他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与秦青川纯粹到近乎悲壮的初心相比,自己刚才关于政治风险、关于个人前程、关于班子稳定,种种权衡算计,显得多么......渺小?多么......可笑?多么......自私?
他一直是别人眼中的‘能吏’,善于平衡,精于谋划。
胡立勇离任前,力推‘高一成’,他看到其中的政治延展,也愿意大力支持。
他羡慕胡立勇能更进一步,也曾幻想过,自己若能主导这样的大局该有多好。
可当真正考验来临,当需要像秦青川那样,为了‘万一’可能,赌上自己的一切时,他退缩了,犹豫了,甚至愤怒了。
‘我差在哪里?’
郑观武对着玻璃中,自己模糊倒影,无声自问。
差的不就是这份不计毁誉、向死而生的赤诚吗?
回想起初入仕途时,豪情壮志,回想起在基层看到群众困难时,揪心感觉。
那些热血和初心,是什么时候,被现实的规则、利益的权衡、得失的考量,一点点消磨,变得圆滑而谨慎呢?
胡立勇能更进一步,或许不仅仅是因为,‘沿江综合防洪提案’、‘高一成’试点,更是因为他在关键时刻,敢于为‘对的事’拍板担责的气魄。
那是他郑观武一直以为自己有,却在真正考验面前暴露不足的东西。
......
桌上烟灰缸,不知不觉堆满烟蒂。
他又点燃一支,辛辣烟雾吸入肺腑,带来短暂麻痹。
他在办公室不停踱步、瘫坐、反思,像一头困兽,矛盾思想激烈交锋:
做,演习暴露问题,体系得到真正检验,万一明年、或者以后,真有洪水,能救无数人性命。
但......政治风险巨大,个人前途堪忧,班子可能分裂,民怨再次沸腾。
不做,暂时平稳,能集中精力应对十五大。
但......体系未经实战检验,始终是隐患,万一明年汛情严峻,体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那后果,他郑观武真的能承担么?
那将是比任何政治风险,都更可怕的灾难,到时,他有何面目,面对‘万家炊火’,有何面目,面对可能流尽的‘民间泪’?
秦青川今日的坚持,会成为他明日的耻辱柱。
两种选择,都指向深渊。
一种深渊,是看得见的政治风暴,另一种深渊,则是良知审判和无尽悔恨。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深蓝,东方天际,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
郑观武不知踱了多少圈,抽了多少烟,眼睛布满血丝,脸色灰败,但眼神深处剧烈挣扎风暴,却渐渐平息下来,沉淀出一种近乎绝望后的平静,以及......一种沉重的决断。
当第一缕微弱晨光,艰难穿透云层,爬上窗棂,落在郑观武疲惫不堪,却异常清晰面容时,他停下了脚步。
缓缓走到办公桌前,目光再次落在演习方案上。
这一次,眼神不再有抗拒和犹豫,只有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和豁出去的担当。
拿起沉甸甸的方案,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仿佛看到方案背后,是秦青川平静而执着的眼睛,是那位素未谋面长者,在病榻上的叹息,是苏老沉甸甸的嘱托,更是长江、赣江、鄱阳湖畔,无数毫不知情、仍酣然在梦的......万家灯火。
“罢了......”
一声几不可闻叹息,从干裂嘴唇中溢出。
郑观武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里只剩下磐石般坚定。
拿起桌上红色保密电话,手指沉稳,拨通秘书长的号码。
一夜未眠,嗓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接电话的是值班人员,郑观武没管那么多,直接吩咐。
“马秘书长上班后,让他立刻安排,上午九点,召开紧急常委会。”
电话对面,似乎有些迟疑,尚未来得及反应,郑观武侧目,看了眼照进屋内的曙光,继续。
“议题:审议《关于立即启动第二次全省防洪综合演习紧急预案》,按青川同志提交的方案准备。”
说完,重重放下电话,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又仿佛生怕自己后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