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潜在风险太高,需要极其审慎评估和控制’的结语,如同给争论盖上了沉重棺盖。
短暂死寂后,酝酿已久的火山,彻底爆发。
“李书记说得太对了。”
廖金明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叮当作响。
“审慎,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审慎。
可我们之前呢?
大把钱砸进去,换来的是什么?
是混乱,是民怨,是投资商不满。
段书记所说,豫章项目延期,损失谁来承担?
已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是江右发展大局都要被拖垮了。”
段善基立刻接上,没有看秦青川,而是面向郑观武,神情和声音,显得很痛心。
“郑书记,郭省长,各位常委,豫章情况只是冰山一角,下面地市同志电话都快打爆了,怨声载道啊。
老百姓指着鼻子骂瞎折腾,这次演习,初衷或许是好的,但代价太大,方式方法绝对有问题,我恳请省委,深刻反思。”
齐久崇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充满疲惫和焦虑。
“舆论压力已经大到快压不住,‘劳民伤财’、‘形式主义’,各种帽子扣得死死的,宣传口想引导都找不到抓手。
秦省长,你那绰号,在什么网络上,已经彻底传开,对您个人形象,对整个班子形象,对试点工作声誉,都是毁灭性打击。
试点还没出成绩,就先臭了名声,这工作还怎么往下推?”
农业厅长、交通厅代表等人,原本还想说几句,此刻彻底噤声。
会议室里只剩下廖、段、齐三人,尖锐声讨,以及其他人沉重呼吸声。
压力如同实质潮水,汹涌拍打着每一个角落。
省长郭辉,眉头紧锁,拧成了疙瘩。
几次想开口,目光在秦青川,平静却透着坚毅的侧脸,和廖金明等人激愤的神情之间,来回逡巡。
最终,深深叹了口气,身体向后,靠进椅背,手指无意识敲击扶手。
选择沉默,选择置身事外,选择跳出巨大政治漩涡,选择明哲保身......
组织部长庄强,之前铁杆支持者,此刻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试图迎上秦青川目光,想传递一丝支持,但廖金明那句,‘拖垮江右发展大局’,和齐久崇提到,‘班子形象毁灭性打击’,像重锤般砸在心头。
看到郑观武脸上,难以掩饰凝重,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攥紧,又无力松开,最终只是微微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的退缩,无声却无比清晰传递出某种信号:连最坚定的盟友,在如此汹涌集体非议面前,都感到力不从心。
邓天宝的头,埋得更低,几乎要抵到桌面。
廖金明每一声‘劳民伤财’控诉,段善基每一句‘民怨沸腾’指责,齐久崇每一个‘形象毁灭’词汇,都像鞭子狠狠抽打着他。
作为演习具体组织者、中心常务副主任,巨大自责,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也许还有害怕,或者愧疚吧。
浪打浪,一浪高过一浪,汹涌澎湃。
就在这时,秦青川缓缓站起身。
正义愤填膺、喋喋不休三人,下意识停下。
秦青川神情平淡,环视一圈:郭辉回避的侧脸、庄强紧抿的嘴唇、邓天宝深深低垂的脑袋......
“各位同志的意见,我都听到了,资金问题、发展问题、舆论问题、风险问题......都很现实,都很重要。但是......”
语气陡然加重,
“在这些问题之上,还有一个更重要、更根本的问题,那就是人命,是千千万万江右百姓的身家性命。
演习暴露出问题,触目惊心:指挥不畅、信息失真、协同低效、物资错位、预案空转。
这些不是演习的失败,恰恰是演习的价值。
提前敲响警钟,暴露体系脆弱,留足整改机会,难道不是收获么?
如果这不是演习,而是真正的滔天洪水呢?
会死多少人?!
会毁掉多少家园?!
会造成多大损失?!”
一连数问,如同数把飞刀,朝着众人袭去。
廖金明张了张嘴,有心反驳,却在对上秦青川冷峻眼睛时,一时失语。
秦青川侧目,看了眼邓天宝,语气转回温和。
“天宝同志和中心团队,是在前线‘排雷’。
暴露问题,就是他们的功劳,发现问题,才能解决问题。
现在挨点骂,受点委屈,算什么?
总比将来真正洪水到来,手足无措,眼睁睁看着老百姓,家破人亡、哭天抢地,要强一万倍。”
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一字一句继续。
“我秦青川,今天就在这里说一句:‘宁听骂声,不听哭声’。
为了江右百姓能多一分安全,为了灾难降临时能少流一滴眼泪,这个骂名,我担了,这个责任,我扛了。
体系必须完善,问题必须解决,洪水不会因为我们怕挨骂、怕担风险就绕道走。”
宁听骂声,不听哭声。
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会议室,也重重砸进邓天宝心坎。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通红,死死咬住嘴唇,才没让眼泪掉下。
巨大压力、无边自责,在这一刻,仿佛找到宣泄口,化作滚烫热流在胸中激荡。
又是好半天安静。
沉默的众人,表情各异,或回避、或犹疑、或嗤之以鼻,或浑不在意......
郑观武脸色极其复杂,更夹杂着无奈。
“好了,情况大家都清楚了。
演习暴露出问题,中心要深刻反思,拿出切实可行整改方案。
资金、舆论、发展,相关方面,省里也会统筹考虑。
今天的会......先到这里吧。散会。”
没有总结,没有定论,只有一声轻飘飘‘散会’。
本应分析演习、规划未来,在巨大分歧,和秦青川孤绝宣言中,草草收扬。
与会人员,默默起身离席。
廖金明、段善基等人,面无表情,甚至都没看秦青川一眼,快步离开。
郭辉瞥了瞥秦青川,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抬脚跟上。
庄强走到秦青川身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犹豫再三,只拍了拍他的肩膀,
面对此情此景,秦青川长长叹了口气,一股令人烦躁的疏离感,和冰冷感,瞬间涌上心头。
......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飞出省委大院。
很快,‘演习总结会吵翻天’、‘秦跃进舌战群儒’、‘宁听骂声,不听哭声’等关键词,在市井坊间、机关走廊,悄然流传。
秦青川的名字,在很多人眼里,已经和‘刚愎自用’、‘不顾大局’、‘惹祸精’,划上等号。
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
省委大院,秦青川偶遇同僚们,对方的笑容,变得异常客气而疏远,点头招呼后,便匆匆分开。
曾经热络的办公室串门,也几乎绝迹。
需要协调签字文件,也常常被小心翼翼放在张谦桌上,而非直接当面汇报。
无形的墙,悄然筑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