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总要去面对,比如纪之水预料到一扇大门之后可能会刷新出一张戏谑的脸、落魄的脸、可怜的脸又或者一张得意洋洋的面庞,嬉皮笑脸地问她缘何造访。
她做好了准备。
但是什么也没有。
那扇门始终没有打开,过道里安静无声,就好像一门之隔的屋内空无一人一般。
纪之水耐心等待了一会儿,抬手再次叩响顾天倾的家门。
“有人在吗?”
如果顾天倾不在的话,那她只能回家去了。
这个念头一起,纪之水感到一阵莫名的轻松,好像她并不想见到顾天倾。
随后,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遗憾爬上心头。
如果没有见到人的话,算是搞砸了吧?
纪之水没办法想象,第二天她被一个掌心很热的女孩握住双手,对方询问她有没有顺利地向一位可敬的“义士”表达关切,而她张了张嘴,只能告诉副班长自己连人都没见到。
纪之水抬起脚,转过身。
许久没有动静的门却在这一刻敞开,纪之水愕然回头,看到了一个前所未见的、形容陌生的顾天倾。
一只绿色的。
毛绒恐龙。
顾天倾。
纪之水瞪大了眼睛。
“谁——”顾天倾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显得过分迟钝,在空调房里闷得酡红的脸颊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迷蒙,绿恐龙张牙舞爪地咬住了他的脑袋,把顾天倾的头发咬的乱糟糟的。
“是你啊。”待看清了人,顾天倾的脸上有了表情,但距离被纪之水看到穿幼稚绿恐龙睡衣的尴尬很窘迫很远。
那是一种滴水不漏的笑容。
顾天倾似乎没有意识到,最在乎面子的他被纪之水看到穿着可笑的滑稽睡衣有什么不对,以穿着金城高中校服一般的状态和纪之水谈笑,仿佛置身于校园。
他仍旧是那个人群之中无比闪耀的学生代表,正向班上不合群的同学倾泻他的善意。
顾天倾关切地道:“下回要早点回班,不要迟到了。”
纪之水蹙眉。
她在顾天倾眼前挥了挥手,“顾天倾,还认得出我是谁么?”
眼前挥动的手像是在对他施咒,顾天倾将其收拢进的掌心,如同抓住了一团云。
……真是病的不轻,纪之水心想。
“女巫同学。”顾天倾严肃地说。
纪之水很轻易地挣开了。
她伸手摸向顾天倾的额头,感受到一阵惊人的热意。顾天倾无知无觉,脸朝着她手掌的方向贴了贴,面颊同样是滚烫的。
顾天倾含糊不清地问:“怎么了?”
“你发烧了。”纪之水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把绿恐龙推进了门。
绿恐龙坐在沙发上,乖乖地看着登堂入室的客人反客为主,命令他原地不动,而后翻找他的客厅,抱着医药箱出来。
医药箱的位置很显眼,纪之水几乎没有太费心。
与其说是位置显眼,不如说顾天倾家的布置极度简陋,和餐桌都要蒙两层蕾丝布的极繁主义的唐恬女士完全是两种风格。
找到医药箱的时候,纪之水甚至没有开灯。
黑暗之中,顾天倾仍旧凭借箱子的轮廓判断出了它是什么,贴心地说:“保险箱在我卧室,这是医药箱,里面没有钱的。”
“……”
她是女巫同学不是女巫大盗。
这种程度的烧是得进医院了吧?
纪之水正在确认退烧药有没有过期,用指腹摸了摸药盒,感受到日期的凹陷。
万幸,还在保质期内。
闻言瞥他一眼,纪之水凶巴巴道:“交出保险箱密码饶你不死。”
“0725。”
毫无戒备心的绿恐龙如是说。
“我来金城的日子。”
不知何时,顾天倾改换了姿势。
他仰面躺倒在沙发上,双眼含了水般迷蒙,声音低而沙哑。
说这话时,顾天倾没有看她。
纪之水几乎想捂住耳朵。
如果顾天倾说的是真话,那么纪之水宁愿她根本没听到顾天倾的自曝。
如果顾天倾说的是假话,纪之水不得不承认顾天倾实在是坏得冒黑水,烧得神志不清还不忘捉弄人。
她按照说明书的剂量抠出一粒药,放在绿恐龙掌心,命令他吃下去。
绿恐龙距离变成被法律承认的成年人还有几个月的时间,即便再幼稚,也不能按照儿童给药了。
谁料,一向配合的顾天倾在此刻显得很逆反。
绿恐龙朝着沙发后缩了缩,但他本来就是半躺着的,再缩也缩不到哪里去了。
近乎无路可退的顾天倾脸红得不正常。他拒绝了那粒无害的小小胶囊,脑袋左右晃了晃。
纪之水不想知道顾天倾的保险箱密码,她只想他吃退烧药。
“没毒,没过期。”纪之水指着药和水杯重申,耐心有点告罄,她对病患缺乏基本的同情,“吃下去。”
“不。”
顾天倾拒绝。
纪之水说:“那我只能带你去医院了。”
威胁没有打动顾天倾。
躲避间,他头顶带着恐龙连体睡帽掉了下去,整张五官清晰无疑地展露出来。随意而幼稚的造型没有折损他的英俊,顾天倾的眼神湿润,控诉地看向纪之水时显得可怜。
但纪之水心肠很硬。
她一手握着药,欺身向前,像掰开nako的嘴喂猫草片一样熟极而流地将胶囊塞进了顾天倾的嘴里。
手动关闭下巴,上下摇晃脑袋。
顾天倾含混地呜咽了两声。
纪之水审慎地问:“要喝水吗?”
她怕一撒手,绿恐龙就跟nako似的悄悄把药吐在角落里了。
顾天倾无力地点了两下头。
人和猫当然不一样。纪之水将信将疑地松开了手,顾天倾虽然烧得迷糊,但并没有因为高温丧失基本的人性,变成为了逃避吃药会把入口的胶囊吐出去的物种。
他只是捧着马克杯吨吨吨地喝水。
纪之水对他开了一枪。
黑暗之中,顾天倾眼前模糊,面无表情地看着入室盗窃犯对自己开枪,心中充满了平静。
他聆听着遥远的天外来音:“烧退不下来还得去医院。”
好像有点为难似的。
能懂得他人的未尽之言,仿佛是顾天倾与生俱来的能力。
感觉到干渴的嗓子被水润湿,开口对顾天倾而言却没有变得更加容易。不知出于各种原因,他牵住了入室大盗的衣袖:“你着急回去吗?”
大盗回答:“现在不急。”
她的声音变得轻盈而模糊。顾天倾倒在沙发上,抱枕里——大盗闲不住似的拉来全沙发的抱枕,让它们将他拱卫起来。
眼皮一点一点发沉,顾天倾点了几下头,眼前的世界在倒错。好在柔软的枕头将他的脑袋承接住。
眼前的最后画面,是黑漆漆的指甲拂过眼前。
.
顾天倾能够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
他来到金城的那一天是个坏天气,顾天倾记得很清楚。
就是太清楚了,这样的画面才会在此后的梦境里仿佛闪回,直至成为挥之不去的梦魇。
天空阴沉,颜色如墨的阴云将天与地之间的距离挤压得无限狭窄,顾天倾身上带着和父亲互殴的旧伤,被几双反抗不了的手押解着送上了车。
他挣扎着,但这点挣扎在训练有素的魁梧成年人的压制之下几乎像是蜉蝣妄图撼动大树,顾天倾最终被按在了汽车后座,冷眼看着疾驰的汽车一路向前,将他送去金城——那是爷爷所在的地方。
路过加油站和服务区,顾天倾几次想跑。仿佛就这样被送到爷爷身边是一种懦夫的行径,他没有战胜父亲,那就不得不变成临阵脱逃的士兵。
保镖看住了他。
抵达金城时一行人都近乎精疲力尽,顾天倾不得不低头:他跑不回去了,做错了事情的父亲仍旧在千里之外逍遥,而戳破和平假象的他却遭到了清算。
时至今日,顾天倾仍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学校年久失修的音响里传出他失真的声音,他又一次不顾一切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戳穿了被成年人费心隐藏的真相。
一切都是为了钱而已。
为了成年人自己的私心,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要忍受他们原本不必忍受的一切,缴纳昂贵的费用却得不到自己本该享有的权利。顾天倾不觉得自己是英雄,他也有自己的目的。
看到校长和他周围一干领导难看的脸色,他居然没有想象中那样兴奋和快乐。
但平静之中,没有哪怕一分的情绪分给后悔。他还是以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
此刻,顾天倾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陷。
身下的沙发太过柔软,而沉重的织物将他重重地往下压——
在即将喘不过气的那一瞬间,他挣脱了梦境,挥手抓住了什么。
“把手松开。”
那道声音响起的时候,顾天倾浑身僵硬了一瞬。
为什么,她,会在这里?
随之涌入脑海的记忆,画面在眼前一帧帧闪回。
他的表现,还有……她的表现。
比刚才的噩梦更加恐怖。
顾天倾不敢睁开眼,却已然预料自己的脸色一定是青一阵紫一阵白一阵,堪比美术生打翻的调色盘。
感知一点点恢复。
他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了大约不止一层的被子。
顾天倾一点一点慢慢地松开手。那条胳膊也从他手里抽走了,甚至恶狠狠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
把手缩进重的能把他压扁的被子里,顾天倾一言不发,浑身的温度再一次升高。
——全被纪之水看到了!
他的绿恐龙睡衣!
为什么今天穿的偏偏是这一套?
如果纪之水昨天来,如果纪之水后天来……
顾天倾悄无声息的将被子拉高了一点,盖过嘴巴,渐渐拉到鼻子。
纪之水开口了:“你是在装死吗?”
顾天倾在现在还没睁开眼睛。
可他分明已经醒了。
纪之水一面觉得奇怪,举起了搁在茶几上的额温枪,对着顾天倾的额头。
“嘀”的一声,顾天倾缩在被子里没有动弹,眼皮簌簌发着抖。
纪之水低头查看额温枪的温度,半晌地从嘴里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咦——”
温度居然比顾天倾睡着之前还要高。
退烧药吃下去居然不见效,还得尽早送医治疗,不能在纵容某人胡来了。
纪之水赶紧拍了拍一大坨被子:“别睡了顾天倾,你烧的更厉害了。换衣服,你得去医院。”
眼看躲不过,顾天倾将被子一拉,整个人彻底地缩进去。
一大团织物底下传来瓮声瓮气的人声,疑似某只破防的绿恐龙在被子底下喊道:“我已经好了!”
只是因为尴尬体温才会回升而已!
睡了一觉,顾天倾确实觉得自己好了不少。肢体不再像踩在棉花上那般沉重,神志也逐渐清明,因而更能凸显出他几个小时前真在纪之水面前出了大糗。
头一次,顾天倾开始憎恶自己良好的记忆力。
他能够清晰地回忆出自己说的每句话,纪之水扫过他的绿恐龙睡衣时似笑非笑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电视画面一样被人仿佛拖动进度条,一遍一遍地在他眼前重播。
顾天倾绝望得想要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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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暂时离开一会儿吗?”
那团被子里传来恩将仇报的声音。
纪之水皱了皱鼻子,感到不爽。
这绝对不是什么礼貌的行径。
在她往一个独自一个人在家烧得人事不知、满足胡话的家伙嘴里塞进一枚退烧药后,他至少、无论如何不应该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是叫她回避。
“我实在没脸见人了……”顾天倾发出哼哼唧唧的怪叫,让人疑心他的病究竟有没有好全。
纪之水:“。”
直到这一刻,纪之水才反应过来:对绿恐龙睡衣示于人前没反应的那个,才是不正常的顾天倾。
“我想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仔细听,还能听出来顾天倾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把自己气晕过去。
纪之水这回说不出什么话了,要是她最糗的样子被仇人看到,她决计不会比顾天倾更冷静。
她语气古怪:“你确定?发着烧洗澡,之后可能会烧得更严重。”
“我总不能这样——这个样子跟你说话吧!拜托了,给我一点儿体面,能不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啊……”
话出口,莫名颠三倒四。
明明是在他家,最熟悉的场合,可顾天倾居然紧张到有点儿手足无措。屋里还没有开灯,他瞥见纪之水搁在茶几上的手机屏幕亮着,想来刚才她就一直靠这个打发时间。
不知道等了他多久。
顾天倾心中情绪复杂,一时间分辨不清。
纪之水耸了耸肩膀:“也没什么话要说的。既然你醒了,我就先回去了。”
窗外,夜色浓郁。
顾天倾一觉睡了足足三个小时,再晚一些,小区对面的金城高中都要晚自习下课了。
纪之水望向窗外,顾天倾从被子里伸出脑袋,黑发微微濡湿,苍白的面庞已经有了血色。
他一点点放下捏住的被角,五官纠结:“纪之水,你在生气么?”
“对不起……其实我应该先和你说谢谢。”
纪之水挑起半边眉毛,渐次回应:“没关系、不用谢。”
两个人礼貌得有点过于客套,幽默中掺杂了滑稽。
很难说纪之水的回答里没有逗弄的成分,顾天倾有点儿恼怒,又没办法生她的气。
他掀开了一层被子,又一层,最后披着小毯子钻进浴室里。
毯子的大小只够遮一面,顾天倾把毯子护在身前,绿恐龙尾巴在背后一晃一晃。
纪之水笑了。
顾天倾出了浴室,听到玄关处大门开合的动静。
经过热水的洗涤,顾天倾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换了身“得体”的居家服,沉稳的纯黑色,鼻梁上还多了一副不知道哪里找来的眼镜。
没有度数。
纪之水拎着外卖回来,放在桌上,一转头就看到他古怪的打扮。
“你这是平光镜吧?”
顾天倾矜持地抬着下巴,装作翻找冰箱。这个角度看冰箱里一览无余,只有矿泉水和各色饮料兵马俑一样陈列。
话音落下,纪之水看到背对着她的身影僵硬了一下。
“要你管。”顾天倾呛她一句。
没礼貌。纪之水腹诽一句,拆了外卖,一个人坐下吃了起来。
纪之水斜了顾天倾一眼:“没人想管你,即使是所谓的‘女巫同学’也会畏惧现代的牢饭。”
烧迷糊时的话被纪之水点出来,顾天倾心虚地把冰箱门开合几次,恨不得把脑袋和矿泉水陈列到一处去。
他最终拎了瓶牛奶出来,倒了两杯加热。
忙碌了一通,顾天倾拎着两杯牛奶坐到桌边。
“那你还是管我一下吧。”
顾天倾身上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洗过澡后的肌肤透着清透的莹白,他眨了眨眼睛,让纪之水想起一个词:花枝招展。
“没有我的份吗?”顾天倾指指外卖袋,理直气壮的。
“……自己拿筷子。”
纪之水实在打不过厚脸皮。
饭后才说正事。
纪之水还是第一回和顾天倾面对面吃饭,起先还以为这种看起来饭量就很大的狗吃饭会吭哧作响,但顾天倾显然不一样,他只是平时闹腾,对待食物很虔诚。
一点不像个穷凶极饿的高中生。
纪之水刚有些被自己的联想逗笑,就见顾天倾自作多情地瞅瞅她:“你怎么……怎么有功夫来看我?”
对面坐着的可不是一个对他怀着崇拜或是不可言说的少女情怀的陌生同学,而是洞悉他本性,会在认识没多久就甩来“恐吓信”的女巫同学。
顾天倾端正了神色:“你是想问校领导贪污的事?还是陆于栖?金城高中的娱乐活动比较贫瘠,据我所知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校园怪谈……”
“你话好多。”纪之水说。
她开始往被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掏东西,一样一样堆到顾天倾面前:“赵藏锋给你的信、慰问礼物、试卷——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其他人托我带给你的,藏了炸/弹我也不负责。”
奇了怪了,好端端写什么信,顾天倾将皱巴巴的、没有任何信封包裹的一张所谓“信纸”展开。
果不其然,纪之水从他脸上看到了上当受骗的表情。
顾天倾不疑有他:“赵藏锋管这玩意儿叫信?”
纪之水耸肩。
“真是野猪成精了,这种时候还想着吃!”
赵藏锋拜托纪之水转交的其实是一份采购清单,嘱咐顾天倾复学之后及时送来。纪之水起初也以为这是一种别样的宽慰,事实上看来顾天倾本人并不这么觉得,但这也不妨碍她露出恶作剧得逞的微笑。
顾天倾无奈地看她:“所以你是在耍我吗?”
“圣诞节快乐,绿恐龙同学,这是我迟来的第二份礼物。”女巫本人优雅地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