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鸣忽远忽近,吱哇吱哇地叫个没完。
热意流动,弄得人烦躁不堪。
方如练睁开眼,像从昏昏沉沉的梦里醒来,五感逐渐清晰。
虫鸣在耳边放大,燥意不肯停歇,由模糊变得清晰的视野里,金黄色的万千微尘浮动,方如练眼前像蒙了一层陈旧的滤镜,明亮的光线刺得人瞳孔骤缩。
她下意识偏过头,抬手遮在眼前。
城市车马的噪声密密麻麻地灌进耳朵里,暂且替代了叽叽喳喳的虫鸣,听着倒是和谐许多,方如练沉沉吐息,缓了一会儿才掀开眼皮。
大脑依旧钝钝的,眼球慢慢聚焦,视线落在有些斑驳的天花板上。
天花板发霉了,青黄色的痕迹蜿蜒盘旋,不少墙皮掉了下来。
她这是在哪里?
昏昏沉沉的大脑还不想思考,目光却已下意识地捕捉起来,眼球转动,她的视线缓慢扫过四周。
齐腰高的围栏墙皮掉了许多,老旧斑驳,角落处立了个较高的架子,架子上放置一盆绿萝和好几盆多肉,绿萝长得很好,枝条长得都快垂到地面了。
似乎是……是一处阳台。
方如练不爱绿萝,这东西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唯一的用处就是新房子搬进去之前买几盆进去吸甲醛,多肉更是不用说,怎么样都是丑的,而且这丑玩意儿生命力极强,叶子随便一丢就能长出一窝新的。
方虹爱养这玩意。
从前方如练以为是方虹忙,以及经济原因,绿萝和多肉便宜又不用人照料,所以方虹爱养。后来方如练挣钱了,得意洋洋地大手一挥,给方虹买了一后备箱的漂亮花,方虹养了没多久就兴致缺缺。
她说,她就爱养绿萝和多肉,方如练给她的那些花太需要娇养了,她不知道怎么照顾。
那时“荣归故里”的方如练懒洋洋瘫在老旧沙发上,目光越过方虹,频频落在另一头正在切水果的方知意身上,心不在焉地应付方虹,说没关系,养死了就扔嘛,反正她现在有钱了。
方虹到底没舍得扔,依旧半死不活地养着,直到方虹去世后,角落处一直病殃殃的娇贵盆栽终于彻底枯死。
方如练痴痴地回忆过往,想到方虹她又落了满脸的泪,逐渐呼吸不上来,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大海里,水压挤着她,剧烈的撕裂感和灼烧感充斥喉咙和肺部。
她咳了几声,脸颊通红。
让人痛苦的窒息感慢慢消散,她劫后余生地喘着气,随后想起来,她似乎——已经没有“余生”了。
她已经死了。
鼻子动了动,方如练隐约能闻到那股腥咸的海水味。
她抿着唇,又将周遭环境扫了一遍。
迟钝的大脑开始工作,方如练看着布景有点眼熟的砚台,终于想起来,这好像是她家。
是方虹、穆云舒、方知意都在的那个家。
她捏了捏压在身体下的手,并没有什么痛的感觉,像在捏别人的手,很诡异。
有些失望地垂下眼皮,半晌后方如练终于忍不住松开紧闭的双唇,撇着嘴小声啜泣。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她的亡魂在海上漂浮许久,穿过无边海雾,终于流浪回到了家。
方如练没哭太久,她不知道她还有多少时间,只是回过头,视线穿过空无一人的客厅,望向大门。
或许在门上会有一个单子,提醒她去火葬场火化。
方如练从椅子上爬起来,一边抬手整理衣服和碎发,一边思考着要不要先化个妆。
她在海里泡过,尸体不知道捞出来没有,或许这会儿身上有很可怕的巨人观,到时候会吓到方虹和穆云舒,万一她们认不出她来了怎么办。
她低头看了下手——手倒是不太能看得出来。
她进了客厅,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还好,没有泡发浮肿,只是脸上有点油,她需要洗个脸。
洗脸之前她先去开门,果不其然在上面看到了单子——但不是提醒她去火葬场火化的单子,而是这个月水电费的单子。
方如练洗了脸,从衣柜里挑了一件最乖的衣服穿上。
黑白配色,衬衫娃娃领的连衣裙,这不是她喜欢的风格,但方虹喜欢,她好久没见方虹了,希望方虹见了能很开心。
她很想方虹。
她坐在化妆镜前,动作迅速地往脸上抹化妆品,考虑到火葬场吃妆,方如练下手重了些,再考虑到方虹在这方面的审美,于是又补了点腮红。
她从抽屉里挑出大红色的口红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有可能没法入土为安。”
按理说方知意会给她好好安葬的,但这基于一个条件:她的尸体能被找到。
方如练不太确定,大海那么大,那么深,她的尸体可能会漂洋过海偷渡到欧美,又或者沉入深海。
方虹和穆云舒都好好地入土为安了,方如练想,那么她一会儿还能见到她们吗……或许她只能去死无葬身之地,和一堆孤魂野鬼作伴。
噢噢,现在她也成孤魂野鬼了。
一想到见不到方虹,方如练又想哭了,她最近本来就不太能控制情绪,这会儿才有想哭的苗头,眼泪珠子已经砸在了化妆桌上,她抖动着肩膀抽泣起来,顾不得刚画好的妆。
房间门开着,客厅的浮光跃进卧室,蝉鸣和街道上的人声也跟着冲进来。
“哎,我去菜市场买条鱼,哎哟没客人来,是小意今天放学回家。现在学生不像以前,老辛苦老累了……”
混乱的噪音里,一道声音格外明显和熟悉。
方如练动作顿了半秒,从房间里弹射起步。一阵慌张匆忙的脚步响起,方如练瞬间循着声音来源移动到阳台。
热气涌来,阳光刺眼。
方如练艰难地呼吸着,视线死死钉在楼下不远处,街道上穿着藏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身上,眼圈泛红。
女人并未察觉那道视线,一边把钥匙插进电动车锁孔里,一边和对面的女人聊天:“云舒还在上课,晚点才能回来,诶哟,不说了,我得先走了啊……”
眼见电动车开始动,泪水模糊了整个视线,方如练着急得叫起来:“方虹!”
声音嘶哑,音量意外很小,女人并未察觉,只是张望道路前后,观察有无来往车辆行人,缓慢拧动油门。
“妈妈!”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方如练声嘶力竭地喊。
双手撑在阳台围栏上,踩着一旁的多肉架子,方如练借力爬到了围栏上,身后架子翻倒,一阵噼里啪啦。
“妈!你别走……你回来!”模糊视野里那道声音越来越远,方如练哭着喊着,急切想要挽留那人,于是来不及多想——
纵身一跃。
一声沉闷的响动和噼里啪啦的声音过后,方如练差点把自己家变成凶宅。
另一头。
方虹总感觉有人叫她,停下拧动油门的手,不安地回头时,一道黑影正从她家阳台上坠落。
她吓得脸色发白。
好消息,她家在二楼,而且那人掉进了楼下的花丛里。
坏消息,她着急忙慌地跑过去,跑到一半发现差点让她家变凶宅的人怎么那么像她闺女。
“方如练!”
“呃嗯……”这花丛太过茂密,方如练钻了几秒才找到方向爬出来,她动作还算快,路边停下的好心路人都还没赶过来。
抬头。
她妈正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就是脸色不怎么好,龇着牙红着眼,好像要活吃了她。
方如练扶了下有点发晕的头,拍了下衣服上的叶子,快速确认目前的样子还算得体,她抬起头冲朝她跑来的方虹轻轻一笑。
张开手迈开腿,和她妈来了一场双向奔赴。
能在死后再见方虹一面,方如练这一刻幸福得直掉眼泪。
芳草鲜美,春日绵长。
方如练跟个秤砣似的,一往无前地撞进女人怀里,还没感受到妈妈的体温和香气,方如练眼一翻,晕了过去。
直到从医院里醒过来,消毒水气味呛鼻,医生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一旁方虹黑着脸,方如练才终于搞清楚状况——
她好像并非魂归故里。
脚踝疼。
从二楼跳下来滚进花丛里,方如练也算命大,除开身上划出的细小伤痕也只是扭伤了右脚。
医生简单问了些问题,方如练边瞄一旁的方虹一边回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精神病。
好在效果理想,在场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医生走后。
“方如练,你够能耐的啊。”人安全了也清醒了,方虹叉着腰站到床头,开始兴师问罪,“你好日子过多了着急找死是吧?方如练。”
方虹连名带姓地叫她,方如练暗道不好,只得低着头装乖巧,声音怯怯的,试图唤醒母爱:“妈妈……”
方虹冷哼一声,看着方如练那张花白得像纸人的脸更是来气,“你别叫我妈,你是我妈。”
她伸手戳了戳女孩的脸,气不打一处来,“这大嘴唇子,这大腮红,你干嘛呢方如练!”
方如练仰起头,忽然想起来脸上还画着浓厚的火葬场妆,“你不喜欢吗?”
多有精气神,小学时候方虹就爱给她化这样的妆。
喜欢什么喜欢,画得跟个——方虹忌讳那两词用在自己女儿身上,没好气地抽出包里的纸巾扔到方如练脸上,“给我擦了!”
“哦哦。”方如练乖巧应着,临了又反悔,耍赖道,“妈……我脚扭伤了,你来帮我擦嘛。”
这两句话并没有什么逻辑关系,但方虹此刻没注意,她色厉内荏地哼着气,在靠墙的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就着水把方如练脸上的妆卸了。
指腹压在纸巾擦在女孩涂满粉底的脸上,方虹嘲讽道:“方如练,你不去做粉刷匠可惜了。”
床上的女孩静悄悄的,居然不像往日那样怼她两句,方虹只觉奇怪,抬眸,视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微红的眼。
“怎么要哭了……”方虹头皮发麻,大抵是母女血脉相连情绪相通,她声音软了下来,“干嘛呀你,不是说不疼吗?太疼了吗……我去叫下医生,看她能不能——”
没等方虹说完,方如练扑进方虹怀里,低得像哽咽的声音带了明显的如释重负和欢喜:“妈……”
方如练埋进女人怀里,独属于女人的香气包围着她,切切实实的安全感从怀抱里涌来,方如练鼻腔酸涩,欢喜得闷声叫了好多声“妈妈”。
怎么能不欢喜呢?
鼻腔里再也闻不到咸湿的海水,她死而复生,回到了八年前的春天。
这会儿她才二十二岁,是一个即将毕业的学生。方虹和穆云舒都还在。
她还没进入娱乐圈。
也还没开始为姐不尊地勾引方知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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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