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死了。
他又回溯了。
于是谢恒又一次坐回了屏风后。
……
他怒而拍桌:“把沈絮叫上来!”
众狗腿子被他吓了一大跳,颤颤巍巍地询问:“殿下……敢问……?”
谢恒像审犯人的,脸色青黑:“别管那么多,把人叫上来!”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小声提醒:“人还没到呢,殿下。”
“?”
感情没故意晾着人家?
他一腔怒火无处发泄,打了个哑炮,盯着四面八方灼热的视线缓缓坐下,从容吐出几个字:
“哦,是嘛。”
众人:“……?”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他默默听得这伙人将台词念完,时间线也推进得差不多了,最后一抬手:“沈絮进来,你们都离开吧。”
众人皆是露出迷之微笑,一脸的“我懂得”,像个NPC似的定点完成任务,旋即接连退去。
退到一半,谢恒不知想到什么,紧急止损道:“留个人同我一起!”
其他人不懂谢恒心中的小九九,只当谢恒有事要吩咐,并未觉察不对。
于是留下了个最胖的陈遥。
“殿下,你唤我何事?”
陈遥本是个九品的芝麻小官,家境更是一般。
陈家世代没出个读书苗子,反而出了陈遥这个碎嘴子。日日跟着原主身后拍马屁,且每次都能恰到好处,拍到点子上,修炼了一张舌灿莲花的嘴。
“谢恒”这个糊涂鬼被夸舒服了,就任人唯亲,硬是把人扶到了正六品,找个小地方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小地方的知府的二把手。
“陈遥,我有话问你。”
陈遥狗腿子做惯了,自是无不应声:“殿下您说。”
谢恒直奔重点:“这沈絮什么来头?”
谢恒已经做好暴露的准备,说不定还能回档重来,破罐子破摔,有什么问什么。
陈遥等人本已习惯自家主子的糊涂劲儿,临到阵前骤而这么一问,还有点糊里糊涂。
“殿下?”
他一反问,反倒让谢恒心中不免一咯噔。
只听陈遥说:
“沈家是从九品的司狱,替贵妃娘娘办事不利,他兄长前月才处死的,您忘了?”
顿时犹如晴天霹雳。
……谢恒不免头昏脑涨,就连坐都难以坐稳。
他定了半晌的心神,才恍惚道:“……不是因为通敌卖国?”
陈遥一犹豫,让谢恒心中更加打鼓。
“殿下……沈家也通敌卖国,也替贵妃娘娘做事。”
这话一出,谢恒就什么都明白了。
沈家并未通敌卖国,而是被栽赃陷害的。
谢恒感觉现在头顶的房梁上垂着根绳索,把他的神经吊在半空里摇摇晃晃,他声音都是颤抖的。
“……那他自己呢?”
“什么?”
谢恒深吸一口气:“他自己,他是个什么人?”
陈遥努力回忆:“依稀记得他学识过深,本应该是上届的京科状元,一路披荆斩棘,无不威风。临到关头不知在文章里写了什么,陛下龙威震怒,把他给贬了下去。加上沈家出事,他也受了些影响,因此更是没风声了。”
谢恒:“没官职?”
“没官职。”陈遥说,“他现在已是罪臣之子,殿下若要受用他,料他是无法反制的,说不准还感激涕零呢。”
……原来如此。
竟然是这样。
难怪沈絮这么恨他。
恨到恨不得同归于尽。
……难道他就没想过这么做,他姨母怎么办?侄儿刺杀皇族,万一皇帝震怒,把她也……
不,沈絮是个聪明人。
哪怕是与他谈判,字里行间也离不开她姨母。
要么,他留有后手,要么,他背后有靠山。
如果事实真实如此,沈絮就绝无可能成为他身后的助力。
谢恒垂眼,眼底氤氲着清澈见底的酒水,里面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只能试试,若实在不行,就只能杀了。
……
陈遥下去后,谢恒第三次见到了沈絮。
这一回,他心中竟然比前两回都要平和。
“殿下。”
外面的风雪大概是有点大的,沈絮的发丝上沾了些冰凉的霜色,衬得他的笑意也冰冷无情。
他一改往常,恭恭敬敬地行礼,俯首说:“久等。”
谢恒端坐未动,手中不断转着个巴掌大的酒杯,眼神一错不错地落在沈絮,从头到脚,一处不落。
“沈絮,你听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吗?”
沈絮神情不变,安静垂首:“殿下何解?”
“我想与你聊聊你姨母的事。”谢恒说,“你姨母在宫中并不好过,我母妃权柄滔天,因她是蜀地郡主,陛下广开恩善,必不会薄待了她。昭仪虽未犯什么错,可有你这么个拖油瓶,她想施展也施展不开。”
沈絮没吭声,反倒让谢恒心中痛快了点。
沈絮虽看着病弱,可要将一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子一击毙命,可见手中必有功夫底子在。
且能屈能伸,厚积薄发,谢恒绝不敢小瞧他。
他虽理解沈絮的动机,却不能轻易与他一笔勾销。
“你知你自己的传言不如何吗?”
沈絮骤然抬眼,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转而一笑,温和道:“竟有此事?草民不知。”
“别装了,你袖中的刀剑与毒药我不计较,今夜唤你前来实乃公事并非私事。”谢恒说,“你无半点官职,宫中日子也难过,事事不得疏通,即便有心也无力。我不论你与我有什么私仇,看在你姨母的面子上,万望冰释前嫌,这样才是完全之法。”
谢恒并不是什么会委曲求全之人,他富裕日子过惯了,全然不知体谅二字怎么写,即便这原身杀过人,他也不愿为了活着而背这黑锅。
能另辟蹊径就绝不将就,他可不愿意为了一堆不属于他的记忆来反复买单。
室内静谧无声,只有灯罩里快燃尽的烛火晃晃,劈啪作响。
沈絮把握着手中的茶杯,背脊挺拔如松,视线微垂,辨不出真实神色。
半晌后,他才缓声说:“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谢恒知道他是在说暗杀的事,谢恒难道会直言都是血与泪的历史与教训吗?他深沉一笑,并不言语。
有时候与聪明人谈话就是如此轻松,沈絮分寸拿捏得极好,点到为止,并不继续追问。
“殿下为什么愿意帮我?我是……罪臣之子。”
“罪臣之子怎了,左右我的名声也没救了,还差这一条。”
罪臣之子四个字说的跟有人用刀架在脖子上逼得似的,他若真纯善,谢恒才是真见鬼了。
眼下杀掉一个人来说对谢恒而言并不难。
只不过他的处境也不如何,先不说贵妃究竟是真受宠还是假受宠,皇帝纵容他享乐,却不一定纵容他杀人。
他在民间威望低至谷底,若此时再闹出人命,谢恒再想笼络人心,就难了。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之际,这条办法都是他的下下策。
“……”
沈絮并不知道谢恒都在想什么。
他只觉得一股陌生的悚然感在眼前的这人身上攀升。
他曾经听说,天下的皮囊若选在一起,总会有一两个极其相似的。
沈絮忽然感到十分荒谬。
……这人是谢恒?
他印象中的谢恒,是个一事无成的好色之徒,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废物,绝无可能与他相谈条件。
这个事实似乎超乎了他的认知,强烈的未知在谢恒身上蓬勃而出,几乎冻结了他的血液,耳膜里鼓动着溺水的轰鸣。
如果谢恒一直以来都是伪装的,那他……
“沈絮,我们合作吧。”
“……”
“……”
沈絮或许是不知现在的自己是何种模样的。
但在谢恒的眼中,他近乎是呆在了原地。
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仿佛一根随时可以被折断的芦苇,精神却恍若惊弓之鸟,茫然和无措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极易惊慌,极易失手。
谢恒不由得感觉心口空荡荡的。
沈絮道:“殿下……草民无不追随。”
谢恒大松半口气,总觉得沈絮这话有点熟悉,但余光里沈絮的眼神已无戒备,半信半疑地松完了最后半口气。
他说:“那行了,你如果需……”
话音刚落,冰凉的触感贴紧了他的皮肤。
有根寒光凛凛的长针正抵着他的喉管。
是身后的侍女。
“抱歉,殿下。”沈絮说,“我也是为了防患于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