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了三次后,心境就会变得非常冷静平和,甚至是心如止水。
不过说到底,人究竟要干什么才能短时间内死三次。
这次谢恒什么都没说,只摆摆手,叫人全部离开。
他宛若抛妻弃子的渣男,连撤开屏风的力气都没了,因为他怕再多等一秒,就得砸杯子掀桌。
想到这里,谢恒忽然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他捂着头,在空无一人的包厢中独自思索,前三次死亡的过程就像是卡带的相片般不断在脑海中闪回,他不愿意放弃任何一处蛛丝马迹,仔仔细细地翻阅着。
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谢恒。
沈絮为什么会这么急于求成地杀掉他?
警惕?
这是必然的。
从狗腿子们的奉承与沈絮的反应来看,“谢恒”这具原身必定是有过什么让沈絮恨之入骨的行为,才会让他不惜铤而走险,甚至不计后果。
——沈絮是个聪明人。
这是毋庸置疑的。
谢恒在现代时跟着家里混迹过不少官场,见过不少商人,虽说不感兴趣的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人还是他,但归根究底察言观色这点本事他还是有的。
托了身世的福,他这辈子没吃过什么苦,也没受过什么委屈,可不代表他没见过。
因为权力、因为斗争而屈居人下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不是经商,而是隐忍。
但人的忍耐是有临界点的,一旦超过那个临界点,再强大的人也会分崩离析。
沈絮在他眼中,就像一把磨得锋利的白刃,藏在刀鞘中,蛰伏在黑暗里,随时随地会从角落中厮杀而出,剜掉敌人的血肉。
——而当众刺杀他这种下下策,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即便是傻子也不敢如此冲动。
一只野兽什么情况下会骤然反扑咬人呢?
当然是应激了。
如果谢恒猜的没错,他此行乃是个人之失,冲动行事,而导致他爆发的原因,成为了谢恒能否活下来的关键。
“咔哒。”
纸门被缓缓推开,门外喧闹的鼓乐与室内死般的寂静撕开了一条刺眼的裂痕,谢恒背脊绷紧,透着屏风那点微不足道的光,眯起眼打量着那道静默的剪影。
温良如玉的声音响起:
“殿下,久等。”
……
……
……
他不出声,沈絮就一直候着。
他这人,若放到现代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
谢恒晾了他许久,才吩咐人撤开屏风,把人叫进来。
倒也不是因为什么记仇,只是谢恒得给自己一点时间,消化消化怒火,别冲着沈絮撒气,回头又将这事儿给办砸了。
……这可能是谢恒人生中最烦躁的时刻。
沈絮进屋后,仍旧择了那个无人问津的小角落,端茶抿着自己宫里的昭仪姨母赏的那点茶叶子水。
……不知有什么可波澜不惊的。
怀中藏刃,甲里□□的不就是你么?
谢恒一回头,背后站着的侍女还是沈絮的卧底,说不定他哪句话说错了,这小子不爽,一声令下又叫人一针给他扎死了。
谢恒心中冷笑,觉得滑稽至极。
“沈清之。”沈絮冷不丁的听到台上人用冷漠的语气连名带姓地叫了他一声,刚想应,就听对方说,
“你可知我要杀你,大可从你进门开始,便安排侍卫护身?”
没有前三次的记忆的沈絮一是摸不着头脑,二是冷汗浸身。
他怕的就是他的孤注一掷被察觉,这样他就什么都……
他说:“……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谢恒将茶杯的水一饮而尽,怕自己待会喝不着了,“说说罢了。”
说说?
仅是说说吗?
沈絮抬眼,谢恒的神态非常不虞,单手握着刚饮尽的茶杯,坐姿虽仍是那么不端正,那那双眼睛里摄着比塔木河的寒风还冷的凛冽,没了黏腻的觊觎,竟平白叫人心绪不定。
“……”
沈絮迅速回避掉视线,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又像是被那眼神给刺到了一般,闭了闭眼。
“我们合作吧。”
这几个字犹如一柄巨锤,把心肝脾肺一同砸了个稀烂。
沈絮猝然睁眼:“……合作?我不明白您是什么……”
“行了,别装蒜了。”话是这么说,其实装蒜的是谢恒自己,他皱起眉,完全在赌,截胡了沈絮的话后,立马道,“我知道你为了什么而来,但那件事与我无关。”
“咣当”一声响,沈絮匆匆起身,长袖带飞茶壶,成为了地上一堆可怜的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
谢恒也吓了一大跳。
这个反应是他始料未及的。
他不知自己究竟是触及到了哪个开关,居然能让沈絮如此激动失态。
想想前几次,这人不论旁边的人如何羞辱他,仍旧荣辱不惊,一副压根没将他们这群人放眼里的模样。
……这次又怎么了?
因为什么?
因为谢恒说了所谓的“那件事”与他无关,沈絮情绪激荡下觉得他是个满嘴跑火车的骗子,恨不得演都不演了,干脆与他同归于尽?
……这可不行。
谢恒可不想重蹈覆辙。
所以在沈絮站起身时,他立马紧接着起了身。
“我并无实权!”
这声厉喝,果真有用。
沈絮真的不动了。
谢恒大脑发麻,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承认,从前的我有些犯浑,令你诸多不痛快,你不信我,可也要信你姨母。”
沈絮眉梢微动,说:“我姨母?”
“你姨母现在举步维艰,想必她是你最后一个亲人了吧?”谢恒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有些语无伦次,
“不论你信与不信,我帮你,是看在你姨母的面上,她于我有过恩惠,常言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这也算是吃水不忘挖井人,你是她侄儿,你们相依为命,临到关头了难道你舍得叫她独自在宫中老死?”
老死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个亲人也是不可能的。
但唯独相依为命是真的。
古人三宗四院的,光旁支就能横跨好几个省,除非诛九族,否则也不至于毫无血缘。
只是亲缘归亲缘,大难临头也是各自飞,沈絮如此紧张这昭仪,豁出命来也要提上一嘴,想必在他心中早就只有这一个亲人了。
至于什么滴水之恩,更是无稽之谈。
只不过谢恒听他讲这纳兰娘娘宅心仁厚,不似作假,谢恒大着胆子冒领了个恩惠,也不知这狡诈的小狐狸信不信。
沈絮真信了。
谢恒赌对了。
这么一通长篇大论,谢恒几乎是掐着自己的嗓子眼说出来的,他撒谎撒得眼珠子乱转,亏的沈絮实在是惦记着自己的姨母惦记得厉害,一提这人他便乱了方寸。
“姨母她……”沈絮喉咙干涩,跌坐回去,陷在煌煌烛火中,背影单薄得厉害。
谢恒心中不免一紧。
这也是他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安排侍卫提前将沈絮拿下的原因。
他看着,实在是太孤独了。
有时候谢恒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简直像一株漫无目的的浮萍,莫说惊涛,哪怕是水花也能将他溅走。
“——为什么这么执着呢?”
“……殿下?”
谢恒陡然一惊,恍然意识到自己居然将心里话给念了出来。
“……我没睡醒,说梦话呢。”谢恒无力挽尊道。
沈絮也不知信不信,从谢恒的角度来看,他微垂着眼,露出半截雪白脆弱的脖颈,在孤苦无依的世道里摇摇欲坠,与前几次的模样截然不同。
——他可真豁的出去啊。
谢恒痛恨自己都这个时候了,居然还能怜惜一个夺过自己性命的人。
他能有什么苦衷?大抵不过就是家仇情恨,专门择个良辰吉日来胡来么?若他真是正主,别说叫沈絮活着出去,能不能留个全尸都得看他心情。
谢恒见他的模样,越发埋怨。
冲动、愚蠢。
倘若他……
“我兄长死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所以我才……”
轻柔细语里掺着隐忍的痛,像根细长的银针不轻不重地往他心口处来了一下,那股酸痛的情绪瞬间充斥了整个胸膛。
谢恒搞不明白这是个什么情绪。
总不能是这个原身作祟,真对沈絮起了真感情吧。
他可是要来杀你的啊。
总不能……
总不能……因为原身,所以他才对沈絮起恻隐之心。
这货到底要坑他几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