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这声音凄惨悲怆,像在谢恒的耳边念出口的,也不知这人是谁,反反复复就是这两句诗,他意识回笼之际,先察觉的是腹部传来的剧烈疼痛。
该怎么形容着感觉呢?
有利器贯穿皮肉的异物感,将他死死钉在墙上,除了混沌不清的大脑,他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先是想说话,但唇齿咬不住血,一张口就往外流。又竭力想睁开眼,还未看清,却忽觉腥风扑面,浓烈的血气如铁锈般灌入喉鼻,双眼刺痛难忍,只剩一片猩红。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又来了,又是这句话。
“咚——”
“咚——”
“咚——”
三声沉重的敲钟声从泛着猩红的天际回荡,一声比一声沉闷,仿佛要把他给超度了,震得人肝胆剧颤。
“刺啦——”一声巨响,刺目的白光犹如天光乍现,猛然撕破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陷在噩梦里,耳边紧贴着湿黏的血迹,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猛然睁眼,在凌乱的意识里惊醒。
“哈……哈……”
谢恒摸着隐隐作痛却完好无损的脖颈,冷汗浸透了背脊。
有人瞧出他的不对劲:“……殿下?”
……谢恒抬眼,雕梁画栋的雅间里,谢恒独坐屏风后,耳边是侍女的盈盈娇笑,眼前是载歌载舞,还有一群眼熟的酒鬼。
没错,他又回来了。
这一切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让谢恒意识到沈絮与他极有可能是仇敌。
但这不是梦,谢恒也不记得所有关于沈絮的事情。
这是怎么一回事?
耳边熟悉的台词二次响起:“西北的风凉……若是让殿下领兵……”
又来了。
重复的剧情,重复的人。
谢恒被梦魇得厉害,整个人浑浑噩噩找不着方向,背脊绷紧,如坐针毡。
就这么硬是把沈絮盼来了。
当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即便知道他是个杀人狂魔,见到这张脸仍是忍不住心中一悸。
炮灰们孜孜不倦地完善他们的台词:“沈絮,约你……”
“——行了,别说了。”谢恒心中烦闷,眉头紧蹙。
众狗腿子一懵逼,话没来得及说完,人就已被赶走,
“酒不必上了,把人请走!”
可能是进度条一下被拉得太着急,沈絮虽也不明所以,但脑袋转的快,只可惜不知偏到了哪个世纪的大西洋,脸色青得厉害。
谢恒全然没了照顾他情绪的心思,满脑子都是探索真相的**。
等强逼着人家坐过来时,已有前车之鉴的谢恒胸有成竹,一把擒住对方的手腕,在沈絮霎时发白的脸色下,从袖口处掏出一把匕首。
甚至没刀鞘,往地上一扔,寒光凛凛的刀刃与地面接触,发出“叮咚”一声脆响。
“哈……”谢恒见了刀就一点就着,眉眼间充斥着一股逼人的戾气,近乎有些咬牙切齿,冷冷道,“舞刀弄剑的,对你来说多不适合?咱俩聊聊又怎么了,你赶时间?”
谢恒见他垂目不言,以为他想狡辩。但如果谢恒没回溯,说不定现在尸骨未寒。
跟何况他想问的事情还没问出来,穿越到这个时代没几个时辰就被人拿刀给捅了,怎么可能不生气?
“你特么还……”
他话音一顿,目光逐渐呆滞,脑子有点短路:“你怎么……”
“殿下……”
只见沈絮垂目,眼角微红。
他哭得十分含蓄,咬紧了牙关,无数委屈积压于一体,分明痛彻心扉,却强压着自己,倔强得厉害。
可眼睫一眨,泪就跟着滑落。
“殿下……我实是害怕……”
眼角处的泪痣也粘湿了泪痕。
谢恒心中的郁结陡然堵在喉咙口,不上不下,颇为难受,一时间竟然忘了自己是来兴师问罪的,恍然间居然真想听听他的原因。
“……你倒是说说看。”
沈絮小声说:“贵妃娘娘在宫中权势夺天,我姨母在后宫日日惶惶不得终日。草民亲缘浅薄,心中挂念,若不能备上把匕首防身,实在是难以入眠……今日通判大人传我谈话,我怕他于我不利,这才不肯卸下防备。却不知……不知被殿下误会,心中负屈,故而失态,万望殿下恕罪。”
“你防……”
谢恒那口气更出不来了。
你防着他,所以杀我?!
谢恒知道那群狗腿子不是什么好东西,谈话是假,消遣是真。
若说沈絮防着他们,是情理之中,所以他也……
……他渐渐冷静,盘算着不如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诈点消息出来。
沈絮不顾一切地要杀他,连后事也不顾了,想必是已经走投无路,孤注一掷。
说不定这沈絮本就不是个本地人,说来说去说那么多都是装的,那他在这儿玩起了死亡逃生游戏绝壁跟沈絮脱不了干系!
……不过若沈絮言之无错,谢恒就奇怪了,这原身到底干了什么,竟能将人逼成这副模样。
“殿下不肯原谅我吗?”沈絮转而又掀起衣袍,给谢恒行了个礼,顺从压抑道,“殿下若信不过我,就请降罪吧,但请别迁罪于我姨母。娘娘宅心仁厚,若得殿下恩惠,往后定不会忘记殿下的恩情。”
谢恒心中冷笑一番,觉得滑稽得很。
耍这小聪明给谁看?
沈絮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舍不得下手,才作此姿态。这原主十之**是个断袖,对沈絮起了意思,若换个人,说不定就被唬住了。
但谢恒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那姨母的确是真心实意的。
“好端端的,提这些作甚?”他把人扶起,故意道,“你怜惜亲缘,我自是懂你这份心意。为了这点小事就作此姿态,岂不是生疏了?咱们有话坐下好好商谈,快起来。”
沈絮一起身,可能是跪久了腿麻,袖口牵住茶壶,“哐当——”一下把酒给弄撒了。
“殿下,我……”沈絮正欲道歉,被谢恒拦住了。
“无事。”谢恒随手一指,“重新上壶就是。”
侍女应下后,旋即退下了。
等沈絮平复了心情,谢恒才说:“沈絮,我们得聊聊。”
沈絮气势消了半截,声音沙哑:“殿下请讲。”
谢恒支着下巴,瞧着他单薄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
他心中实则有百万分的委屈与怒火无处宣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可却怪罪不起来。
一通恐吓后,心中反而空荡荡的,不舒服得很。
于是谢恒折中道:
“你受的苦我大致明白,你就当我年少犯了浑,不懂事,我不与你计较,你也不计前嫌如何?就当两不相欠,从此各别两宽。”
沈絮伤心道:“殿下为此要与我各别两宽?”
谢恒懵逼了。
谢恒震惊了。
这姿态,难不成其实这原主与沈絮是两情相悦,碍于舆论压力才……
不对,这个猜测压根站不住脚,也就在脑海中闪了一两秒,就被谢恒一票否决了。
沈絮刺他时的眼神可不像作假。
……像穷图匕见的亡命人,那双眼恨不得将他当场撕碎,把骨头嚼烂,那样滔天的恨意犹如实质,实在是让人不寒而栗。
这回不仅头疼,脖子也疼。
恰巧沈絮颇为上道,接过侍女的茶壶就给他沏茶。
“言重了,主要是我说的话你不肯听。”
沈絮:“这是什么话?”
你连暗号都对不上,你懂什么,谢恒想。
“往后有什么难处,你尽管提,我能帮则帮。”谢恒接了他的茶,喝了一口,算是单方面冰释前嫌,坦然道,“你姨母若有难处,我也会帮着规劝父皇。”
沈絮静静地看着他,缓缓直回了身子,轻声慢语地反问:“规劝?”
“嗯。”谢恒应下,解了渴后心中都舒坦了不少,“虽不知你有何难处,但归根究底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若能帮到你,咱们就……冰释前嫌吧……不行我肚子有点痛啊。”
这阵痛是从胃部烧起来的。
仿佛刚刚喝的不是水,是杯淬了毒的硫酸,瞬间疼穿谢恒的五脏六腑。
他视线内是见底的茶杯,一旁是端坐如常的沈絮,谢恒霎时间明白了什么,正欲起身,“嘭——”一下又摔回去了。
“你特么……”谢恒意识到自己被下毒了,太想爆粗口了,但嗓子烧得厉害,说了一半只能用眼神瞪着沈絮。
“殿下?殿下!”侍女闻声冲进来,大喊,“快去叫大夫!”
“无用的,这毒转刻间便能毒穿肺腑,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他。”沈絮半蹲着,微微侧头,漆黑的剪影独自映在半边的彩绘笔画上,笑道,
“殿下,很遗憾,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谢恒本想像电影里演得似的,一挥手从黑暗中唤出无数影卫,将这厮降伏。
无奈原身自恃清高,并不把沈絮放在眼里,他没遭殃,反倒让谢恒遭了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