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边境的防线破了,下邳失守,被匈奴人坑杀了三万军士,我大哥前日还与我们聊起这事,说是有人叛乱。陛下大发雷霆,处死了几个副将和谋士。”
朱漆雕花的包厢内,沉水香与女儿红的气息缠绵交织。八仙桌上层层叠叠排开鎏金食盒,热气蒸腾,富丽堂皇。
说这话的是个面色红润身宽体肥的胖子,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摩挲着黄花梨座椅扶手上的云锦纹路,喟叹着灌酒咂嘴。
“太子如日中天,总算栽了个跟头,我听说处死的那个副将姓沈?沈什么?”
“这怎么记得,好像是个罪臣后代,约莫二十五六吧,死了可惜了。”有人倾身,笑道,“但他有个兄弟,刚弱冠,听说生得不错,比女子还昳丽三分……”
“滑头。”其余人笑骂,“不记得他的名字,倒惦记起人家家中的兄弟来了。怎么你换口味了,要玩男人?”
“就是瞧瞧,瞧瞧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边说着,边把隐晦的视线往台上移。
“要不将人叫上来?”有人语焉不详地说。
“罪臣之子,叫他做什么。若是女人也便罢了,一个男人……不如问问殿下的意思,若殿下应允……”
台上的人半张脸陷在描金屏风的暗影之中,身量瞧着不矮,且身形轮廓比同龄人都要魁梧些,正是习武的人会有的体格。
或许是地位不低,且脾气不小,架子还大,这些话都是冲着奉承他来的,但此人始终一言不发,反倒叫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半晌后,此人终于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张嘴张一半又吞回去了:“……”
谢恒不愿直视他们询问的目光,摁着眉心继续不言语。
因为他压根不是他们口中的“殿下”。
虽同名同姓,但此谢恒非彼谢恒。
只不过一个是皇子,另一个还在上大学。
——他穿越了。
穿成皇子按理来说是好事,谢恒一贯的生活态度也是既来之则安之的乐天派,但谢恒家境不错,并不缺钱。
从车水马龙的纸醉金迷换成咬文嚼字的无名时代,除了失去冲浪的快乐和生活的便利,毫无好处。
要想短时间内迅速接受现状,谢恒只能沉默不语,以不变应万变。
……细细想来,他究竟是怎么穿越的来着?
好像是因为一幅画。
那幅画挂在展览馆,当时的谢恒颇感兴趣,端详了许久,可眼下一回想,居然连里面画的是个什么东西都给忘了。
醒来后,就到了这个不知名的朝代里。
若能穿越个知名的朝代,说不定博主们诸多的“穿越必备小技巧”,亦或者男频作品下拥有“千钧之力”的传奇进化史还能派上用场。
若穿越成平民,不济就自力更生。
但穿成皇帝的儿子,没个好使的脑子,下场约莫与“九子夺嫡”的失败品大差不差。
最为糟糕的,是因为真正的“谢恒”也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废物草包。
此人不仅文不成武不就,脾气还不小,花天酒地碌碌无为,仗着宫中有个受宠的亲娘,在京城为所欲为。
不过据谢恒对这段记忆的理解来看,所谓的受宠不过是表面功夫。
皇帝一共就只有五个孩子,大公主和这位“谢恒”都出自鸾凤殿的淑妃,而太子则是正儿八经的中宫嫡出。
若单听马屁,那这太子简直与废物没两样,而他这块老鼠屎反倒成了蒙尘的明珠。
但单单就凭谢恒知情的,就远不止如此。
大虞朝根基不稳时,与边境匈奴水火不容,改革后文化融合,京城百花齐放。但外族人饲养奴隶的劣习也跟着传了过来。
太子当选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解放了奴隶。
因此边境的领主和百姓异常佩服这位太子殿下。
声名鹊起至今朝,也就只有这次讨伐来犯的边沙蛮夷讨伐了一半,没钱没粮了,又被手底下的人给坑了一笔,因而只能折返。
且这位太子殿下不仅体恤民情,还以身作则缩减东宫用度,落了个勤俭的名声,甚至有人专门以他为原型写诗作赋,出门在大街上遛遛弯还能听见几句童谣。
至于其他的两位弟弟,原身不在乎也不理会,翻遍所有的记忆竟然没一点线索。
——不过即便太子不贤明,谢恒也不一定能坐上东宫之位。
若这皇帝真爱三皇子,怎么连历练的机会也不给他,成日只顾放纵他饮酒玩乐呢?
他的宫斗剧可不是白看的,倘若爆发继位之争,死的第一批就是他这种无权无势的人。
也就是说,谢恒想要活下去,得先揽权。
……但怎么揽?怎么活?他手中一个能用之人都没有。
谢恒捂着头,痛不欲生。
他许久不发话,让酒鬼们会错意,询问道:“殿下要将沈絮唤进来么?”
沈絮是谁?
方才他们提的什么罪臣之子么?
他的沉默被当做默许,有人说:“把人请进来吧!”
话音一落,门就被推开了。
还没推开时,起哄的、调笑的、吹口哨的应有尽有,弄得谢恒心中打鼓。
他摁着隐隐作痛的额头,叫人撤开屏风。
倒也不是别的什么原因,只不过众酒鬼前脚“惹怒”了他,后脚又提这人名字。
好似把这人当成了个能调剂乏味的“物件儿”,能平息“谢恒”怒火的安慰剂。
叫谢恒不得不心惊胆战。
美人?
谋士?
前者他见多了,男女皆有,但因为他自己长得也还不错,所以总有种别人占他便宜的错觉,故而来者皆拒。
万一真是美人怎么办?
谢恒虽说有点玩物丧志,唯独有个好处就是不好色。
千金一掷他还能装,流连花丛间他还能装么?指定是要破招的。
若是谋士的话……倒是正合他意。
……
在他胡思乱想之际,门扉悄然被推开。
“……见过殿下。”凌冽声音犹如珠落玉盘,撞得人心扉全乱。
短短一个拜见,就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恰巧,谢恒心绪未稳,手中的酒盏没拿住,清脆一声响,碎成了两半。
他下意识抬首。
只见沈絮一袭白衣,将斗篷摘了之后,素袍后青丝披散,没簪子,就用一根竹子挽起了发。
白玉雕琢般的五官被烛光虚虚拢着,分明清冷疏离,但又不得不垂目行礼,眼底的挣扎和抗拒源自于谁自不必多说。
可就是这份困兽之斗,叫人油然而生的保护欲抓心挠肝地勾着众人的心神。
或许是碎裂声太清脆,引得对方抬眼看他。薄而白皙的眼皮微掀,眼尾上挑,像只展翅而飞的飞雁。
他讨厌这里。
不仅讨厌这里,似乎也讨厌他,在不小心对视的瞬间,沈絮立马移走了视线。
孤傲、清高。
翻来覆去,谢恒竟只能用这两个词形容他。
“……这人竟这么好看?”有人情不自禁地说,但很快被人用眼神制止了,顺带着瞥了一眼谢恒的反应。
谢恒像忽然意识到什么般,连背都挺直了不少。
画。
那副画。
那画中人也是一袭白衣,极为传神,但与一般的神似不同,画风也并不含蓄,将眉眼与唇鼻勾勒得栩栩如生。
沈絮敲响门扉,迈步进门,衣摆掀起的一瞬间,仿佛撕碎了画纸,从二维世界里跃入了谢恒的视野。
——仿佛画中人活过来了。
沈絮……和画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沈絮,叫你来吃酒,来得这样迟,你是不是得罚几杯?”
他的思绪陡然被打破,注意力重新凝聚到沈絮身上。
沈絮轻声说:“……我只道通判大人是约我来议我姨母的事的。”
“昭仪娘娘的事自有贵妃做主,你就是太操心,管事管到陛下后院里去了。”
“行了。”这是谢恒第一次听人提及他的这位生母,居然是在拿乔欺负人。
听来听去听得耳朵都生茧,骨子里那点少年气没处撒:“找个地方坐下,别晃眼。”
“……殿下?”那人似乎不明白谢恒为什么要因为沈絮发作自己。
实际上谢恒只是因为头痛欲裂,烦得不行,管他有罪没罪的,与他何干?
“——这么点事儿用得着说第二遍?”
他语气一沉下来,果真将人唬住了,成功获得片刻安静。
“……”
沈絮掀起眼皮,这个间隙中两人恰巧短暂对视了一下。
这个时候谢恒才注意到,他的左眼下,有一颗不太明显的泪痣,若隐若现,勾人心魂般地存在着。
……谢恒心跳声已经越来越大。
他从未在一人身上见过这样矛盾的情绪,疯狂与平静竟然能共存,昳丽的眼角里藏着雪白如出鞘刃般的锋芒。
有撕心裂肺的恨意被沉痛的哀伤掩埋入土,转眼间,居然能和和气气地抿唇一笑置之,变脸速度令人咂舌。
若不是谢恒一直盯着他,恐是无人能注意到的。
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像个聪明人啊,若能拉拢,凭他眼下在皇帝面前仅剩的眼缘,悄悄培养几个自己人应该还是可行的。
——而且是他喜欢的类型。
……谢恒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想这个。
他又超绝不经意间偷偷看了一眼。
——所以沈絮为什么会跟画里的人长得一模一样?
渐渐地,酒鬼们又按捺不住开始作妖了,一个个轮着劝酒,谢恒有心留意沈絮,这回没急着开口。
第八遍后,沈絮仍旧无懈可击:“草民不胜酒力。”
“你敢走?”那人终于憋不住了,“好歹你也是天子门生,你们沈家通敌卖国,你兄长勾结外族,殿下不嫌弃你,你倒推拒上了?今夜诸君家中各有家事,唯独你闲着。殿下留你彻夜长谈,抵足而眠,你也要拒绝?”
谁知此话一出,沈絮眼神瞬间就变了。
他眼神里的恨藏都藏不住,张牙舞爪地往外伸,谢恒都惊了惊,都怕他如果现在若手里有把刀,会直接暴起将起哄的这人一刀刺死。
他担忧的事情没发生,因为沈絮这人实在是能忍。
谢恒眼睁睁看着他绷紧的喉结滚了滚,像是把翻滚的情绪打碎了往肚子里咽,最后一收拾,恭恭敬敬地说:
“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恒撤掉撑着下巴的手,有些莫名。
就这么忍回去了?
沈絮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独自一人侧坐着,暖黄的烛火光莹莹拢在他的侧脸上,犹如一株孤傲的雪松。
谢恒没话聊了,他那群狗屁精却有话说:“清之,你坐那么远作甚?来来,与我换一换。”
换一换,就换到谢恒身边来了。
沈絮刚想起身,被谢恒叫住:“换什么换?坐着吃个酒,又不是见不着了,不必动辄劳动。”
狗屁精们这下才是一愣,不明白谢恒的意思,讪讪地坐了回去:“是是。”
“通判他们好开玩笑,沈絮,你别见怪。”
话聊到这里,谢恒心中大概已经有个模糊的轮廓了。
沈絮现在就是个软柿子,比他处境还遭。
再详细一点就不太清楚了,不过人在低谷之际,若要拉拢还是比较简单的。
况且那副画,若沈絮真的知道那副画的存在,说不定他的穿越就跟他脱不了干系。
换句话说,万一这软柿子也是穿越的呢!
听人讥讽,软柿子脾气也软的很,虽然极有可能是装的,但至少他生的好,嗓音又好听,让人能卸下大部分的防备:“我不见怪。”
谢恒顾忌着正事,提醒:
“日暮西山了,还不走留着过年?”
其余人当他开玩笑,乐呵呵地说:“年已过了,不差这些时候。”
谢恒瞪他一眼:“酒也没了,留着干嘛?”
狗友们:“……”
都说到这份上了,再久留就是不懂规矩,几人迟疑:“那下官们告辞了?”
谢恒朝他们扔酒杯:“快滚。”
他虽说是故作纨绔,但言语里也有八分是真。
最重要的是生怕这几人说出点什么“就范不就范”的虎狼之词,沈絮一听不乐意,上来就扇他一巴掌。
那他找谁说理去。
几人尴尬一笑,彼此对了个视线,裹着一身酒气挤出门外。
狗友们走了,这群侍女谢恒也没留,转眼间包厢里只剩沈絮与谢恒两人。
人都走光了,沈絮仍旧微微垂着眼,还是那副泥菩萨的好人模样。
他隐秘不发,谢恒却坐不住。
只觉心肝胀得厉害,像合该印入骨髓的脸在时间长河里被迫遗忘,风一吹,尘埃全散了,心中空荡荡的厉害。
他沉默三秒,祭出神秘打卡金句:“奇变偶不变?”
沈絮疑惑:“殿下?”
“……”谢恒说,“开个玩笑。”
他仍不死心,左右摸了两圈,对沈絮说:“诶?我手机哪儿去了?你带手机了吗,借我用用。”
沈絮默默盯着他,最后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眉。
谢恒:“……”
“我还是开玩笑的。”
……沈絮轻微颔首,默默抿了茶。
这时谢恒才注意到,沈絮喝的是茶水,不是酒。
至少那群混账没灌酒。
这人瞧着弱柳扶风的,身子骨单薄又没什么肉,真灌酒还不得出人命。
“喝的什么?”谢恒转移话题。
“君山银针。”沈絮总算理他了,放下茶杯,“姨母得的赏赐,草民分了点,就叫侍女们烹了一壶。”
“殿下要试试吗?”
谢恒沉默三秒,利索道:“不必了。”
他又问:“你还有个姨母?”
“纳兰昭仪,是我的姨母。”沈絮很从容,不轻不重看了他一眼,“殿下不是知道么?”
这不是找不着话题么。
“殿下心中有丘壑,弯弯绕绕这许久,应该有话跟我聊吧。”沈絮徐徐说,“殿下究竟想和我说什么?”
忍不住了。
谢恒确实忍不住了。
即便是沈絮是在内涵他是个草包,他也忍不住了。
他实在是想问个痛快,问个清楚。
大不了回头穿帮了,他就说自己中邪了。
他一个皇子,谁还能拿他怎么办不成?
谢恒蹭一下站起身,沈絮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等人一掀衣摆,坐他旁边时,不禁瞳孔微睁,几乎是瞬间掐住了自己的衣袖。
“咱们也别拐弯抹角了,弄得人心里怪不舒服的,能坦诚布公地聊聊么?”
“……殿下怪我不够坦诚?”沈絮说。
“不,不是这意思。”谢恒找不到切入点,有点头痛,“我就直说了。”
“洗耳恭听。”沈絮滴水不漏,“殿下请讲。”
“行。”谢恒开门见山,语出惊人,“你是不是穿越的?什么朝代的?”
沈絮缓缓道:“——我不太明白。”
眼见脑电波没对上,谢恒的头更痛了:“……行,那你跟我说说,我对你是做过什么吗?”
为什么你总是防着我呢?
“殿下做过什么,草民不太了解,殿下自己不记得了?”
谢恒:“我一定得记得?”
“……”沈絮笑意更深,“殿下金枝玉贵,所谓贵人多忘事。”
——看来是个黑锅,且与原身有关。
难怪瞪他。
谢恒跟他尿不到一个壶里,不再继续胡言乱语,怕被当成妖怪。遂又找个借口:
“其实我有点困了,刚刚在说梦话。”
沈絮笑道:“是嘛。”
谢恒感觉肩膀一沉,是沈絮将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清冽的气息吹拂耳畔,只听沈絮声音带笑,却冰冷无情:
“殿下都把人支走了,不然就在这儿睡吧。”
谢恒思绪混乱,即便察觉到不对劲也没能品出缘由,只觉眼前有残影一闪而过,谢恒背上的寒毛竖了一下,话音先被掐住了。
没感觉疼,只感觉凉,凉得人发抖。
这凉和疼都是后知后觉的,谢恒想继续说话,一张嘴喷出一大口血来,他捂着脖子,摸到一个类似于刀刃的冰凉的事物,牢牢钉在他的皮肉里。
霎时间,沈絮的脸色变得异常冰冷,像蓄积了常年的森寒蓄积勃发,看死物般的眼神在谢恒的瞳孔中天旋地转。
谢恒:握草!
不知怎么的,他近乎是瞬间,条件反射般一把擒住了他的衣领——
沈絮:“……!”
突然爆发的力量让沈絮骤然失去平衡,跟着“咚——”一下重重摔在地上。
血液流尽的最后一秒,他眼底是沈絮掩饰不住的惊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