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此处不远,便是萧凛素日接见外臣的前朝书房。这个时辰,朝臣早已告退,他却兀自在内翻阅了许久的奏折,直到金乌西沉,暑热褪去才起身踱了出来。
萧凛登上石拱桥,极目远望,却见不远处的凉亭里人影绰绰,定睛一瞧,却是一身藕荷色衣裙的贵妃正微微前倾着身子,正握着手帕与一旁的婢女说笑。
荷风送来菡萏香,也将她的嗓音缓缓送入耳中。她莞尔笑起来时的声音,让萧凛想到了荷叶上流动翻滚的水珠,晶莹剔透,清凉润泽,将他心底的烦躁悄然抚平。
他负在身后的手慢慢一紧,随即抬步走了过去。
凉亭内,容棠闻声吃了一惊,连忙转身,却见是一身常服的萧凛。他姿态闲适,眉宇间蕴着放松与惬意,正静静望着她。
容棠正欲屈膝请安,却被他摆手止住,这才笑笑道:“陛下何时来的?臣妾竟不知道。”
萧凛道:“朕远远瞧着你在这儿,便不欲惊动。你方才在说什么?语气里似乎颇为遗憾。”
容棠迟疑了一下,道:“臣妾方才从濯莲堂来时,瞧见那岸边泊了几只小船,顿时生了想要荡舟湖面的打算,只可惜臣妾不擅此道,只能作罢。无法深入莲叶之间赏景,难免有些可惜。”
萧凛随着她的话转头看向了那片蓬勃的碧绿,微一沉吟,说道:“朕看了一整日折子,只觉得眼酸。你来得正好,陪朕一道在这湖边走走吧。”
容棠虽然有些失望他不曾接自己的话,但还是很快应声道:“是。”
宫人和侍卫们远远跟在身后,生怕靠近一步打扰了陛下和贵妃叙话。
萧凛的步伐并不快,容棠一低头,便可看见他的袍角随着走动的力道而微微扬起。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神,算起来到行宫已经有五六日了,今日还是头一回见到他。
偶尔,她也会在濯莲堂外眺望远处时,遥遥瞥见湖的那一端,许多官员大臣步履匆匆,频繁出入萧凛处理政务的勤政殿,从早到晚,络绎不绝。比起自己的清闲悠然,他显然忙得不可开交。傍晚时分,她出门散步,也会看见凌波斋那边依旧灯火通明,久久不熄,便知萧凛一定很晚才歇息。
果然,想要做一个励精图治的好皇帝,并不是一件易事。容棠在心底默默感慨,不知不觉便走到了白日里停泊着小船的岸边。
此刻暮色并不算多么浓重,橘色的霞光依旧镶嵌在天际迟迟未散,将柔和的余晖洒落水面,于水波漾漾中泛起斑斓的光晕。她在岸边站定,饶有兴致地望着这副景致,余光却瞥见萧凛抬手召了程良全到近前,吩咐了几句什么。
不多时,便有一列宫人匆匆而来,麻利地解开绳索,将一只看起来成色很新、船身也宽大些的小船拖了出来送下水,恭恭敬敬等候差遣。
容棠一呆,愣愣地看向萧凛,却见他神色自若,很快迈步上了船。
他坐定,抬眸向她看过来,淡声笑道:“怎么发起呆了?还不上来。”
“陛下,您是要......亲自划船吗?”容棠有些手足无措,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上船。堂堂天子为她划船,这场面简直不敢想象啊,她只怕会坐立不安吧。
萧凛手执木桨,唇角含着一抹玩味的笑:“那贵妃来划?正好让朕见识一番你的本领。”
容棠:“......”他明明知道自己不会!
她深吸一口气,随即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踏进小船,端端正正坐好。
岸上,程良全神色几度变换,忍不住道:“陛下,这湖水甚深,您——不如奴婢去差人换只大些的船,找人来划吧。”
萧凛道:“不必。你们候在岸边便是。”
话音刚落,他便不由分说地轻轻一动桨,小船晃晃悠悠,沿着水波飘离了岸边。
直到船离岸上那群人越来越远了,容棠才回过神来,止不住疑惑地偷眼瞧着萧凛:他这是特意陪自己来泛舟游湖的吗?
可是,他为何要这样做?她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皇帝,竟会屈尊为妃子划船。自己那番话不过是随口一说,他明明可以置若罔闻,不放在心上,或是随意抚慰几句,最多不过是多嘱咐宫人一句,吩咐了他们改日为她划船,全了她的心愿。
可萧凛不但听进去了,还立刻付诸行动,甚至屏退了下人,亲自行此事。容棠看着他徐徐摆动的手臂,耳边是船桨划过的水流声,细碎清亮。她侧头看向水面,澄澈净透,柔波荡漾,溅起淅沥凉意,让人心中顿生静好之感,仿佛此刻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人,无拘无束、无所顾念地漂流着。
桨声轻柔,水声潺潺,一声声整齐入耳,可容棠却觉得心跳有些快。她偶一抬头,见萧凛亦微侧头看向两边,神色十分放松。跃动的波光挟带着碎金色的斜阳柔和了他眉宇间浅淡的痕迹,落在他墨黑的眸底,也让他原本紧抿的唇缓缓一捺。
迎着光线,她清楚地看见萧凛眼下的青黑和疲倦之色。甚至,他的唇也有些发白。
容棠心中忽然掠过一丝异样。想来,他这几日一定夙兴夜寐,不曾好好休息,才会如此面容憔悴吧。
她想起前世父亲曾说过,今上虽年轻,却颇有魄力和决心,一心想要改变先帝在时定下的几项有碍民生的政策,虽然遇到了不少朝臣反对,但他义无反顾,一定要破除积弊,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父亲还说,今上自登基后常常只睡两三个时辰,白日也甚少有什么消遣之举,几乎成日都闷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
父亲说,他是个好皇帝。
容棠想,她亲眼所见,确实如此。
只是这个勤勤恳恳、不分昼夜的皇帝,为何会有闲情逸致陪她做这些看起来无甚意义的事情?每一刻钟于他而言都该是无比珍贵的,他却愿意将这些时辰浪费在她身上。
容棠觉得自己的心快要被他那一摆一摆的船桨摇乱了。她不敢去多想,只能强自镇定,自我说服:皇帝也是人,也需要休息。他不过是想放松些时候,顺便捎带上自己罢了,不足为奇。
她定了定神,抬头发现小船已经来到了莲叶深处,铺天盖地的碧绿从四面八方遮蔽下来,仿佛与外界隔绝了一般寂静。芙蕖出水,婀娜多姿,那娇嫩的莲瓣随着风轻微摇晃,如柔弱的女子摆动纤细腰肢,惹人怜爱。
容棠微微欠身,伸手将距离最近的一枝荷花稍稍压低,凑近细细欣赏。
绿盖半篙新雨,红香一点清风。【1】
其实荷花的香味并不是多么浓郁,而是清清淡淡,好似随时都能消散在水中和风中。那缕清透而带着凉爽的气味无声无息地侵入鼻间,让人烦乱的心也能随之变得恬淡安然。
人看花,花映人。
萧凛松开船桨,略略向后靠了靠身子,静静看着正专心赏莲的人。避暑山庄的这片湖,他自小就很熟悉,也曾荡舟多次。只是年少时甚少有这样心无挂碍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只是烦闷而无措,想找个地方独自静一静,免得会被那些身外之事所困扰。在这里,他不必去承受父皇的怒火与不喜,不必担忧什么。
后来,他渐渐没有心情来此处,即便登基后也只来了一次。而今日,原本此刻他应该简单用了晚膳,随即继续面对那劳形案牍,可偏生鬼使神差般将贵妃的话听了进去,甚至亲自来了此处。
他想,他大约是不忍看贵妃失望的样子。那样的她,便如同年少时的自己,总是会怀揣着满腔欣喜,最终却被父皇和母后的反应彻底浇灭。久而久之,他便不再心存期盼,而是心如止水。正因如此,他不想再在第二个人面上看到自己曾熟悉的神情。
萧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不得不承认,他也有些贪看眼前的情形,不单单是景。看着她眉眼弯弯、神采飞扬的模样,他心底便情不自禁涌起一股难言的满足,仿佛自己的心愿得以实现一样。
也罢。这么久没有见,他也该花些时间好好陪她了,否则何必要兴师动众把她带来行宫呢?接下来几日,他有要事在身,难免要对她避而不见。既如此,便趁今日与她多度过些辰光吧。
其实这几日,他过得并不舒心,除却朝政之事,身体上的不适愈发难忍,以至于萧凛常常夜不能寐,冷汗淋漓,天明时分满身疲倦,神情恹恹,却还得强撑着起身见大臣,批折子。接下来,他还得出宫去民间探访一番,万不可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
因此,萧凛没有流露出半分异样。
萧凛没有去深思自己今日的举动有多么不合常情,令人讶异。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容棠,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松松地拢住花茎,粉白的花映着玉般的皮肤,花瓣边缘轻轻掠过她的脸颊,当真是人比花娇。
她清凌凌的眸光倏而一转,如那俏生生的花枝掠过,惹得他心头一颤。萧凛喉头微微一动,禁不住觉得呼吸有些发紧,仓促地移开了目光。
奇怪,他为何会有些心跳如鼓?
“陛下。”容棠忽然开口,目光定格在他脸上。
萧凛敛去心底那一丝仓皇,轻咳一声道:“何事?”
她关切地看着他,柔声道:“陛下这几日是不是劳累了?臣妾瞧您面上有些倦色。”
不仅仅是疲倦,容棠察觉到他眼下有明显的青黑,唇色也泛着不正常的白,气息微微急促。
她心底浮起一片疑云。这似乎是她第二回看见萧凛这般憔悴而隐带虚弱的模样,他的身体是真的不太好,还是仅仅因为朝政繁忙而劳累疲倦?
萧凛听着她情真意切的问候,心如同被春水抚过,顷刻间暖意融融。果然无论何时,他都无法做到对贵妃的满腔爱意与关怀之情毫无触动啊。
她时时刻刻都念着自己,那么他对她好、对她偏宠些也无可厚非,算不得什么破例。萧凛说服了自己,心中一宽,语气也柔和了些:“朕只是贪看了些折子,略睡晚了些,你不必担忧。”
“陛下勤于政事的同时,也要当心身子,切勿耽搁了用膳与安寝的时候。”容棠看着他憔悴的样子,便忍不住想多劝他几句。若他能爱惜身子,不仗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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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不大而无所顾忌,她也就不必为那以后的下场而忧心忡忡了。
大好年华,她一点也不想死,也不想被遣送去皇陵。所以,她得时刻祈求萧凛长命百岁。
萧凛心头一软,温声道:“你放心,朕会爱惜自个的身子的。”
她静了静,忽然低声道:“其实陛下不必特意陪臣妾前来泛舟的。比起此事,臣妾更希望陛下能多休息休息。臣妾虽不知政事,也不敢妄言,但却知陛下定是殚精竭虑,朝乾夕惕,却还要为臣妾随口一句话而这般辛苦。若是因此而耽搁了辰光,臣妾实在惶恐。”
这句话是容棠的真心话。抛开前世今生那些心事不说,单从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来看,她也诚心希望萧凛这个皇帝能够坐得久一些,而不要早早便宜了萧磐那个恶人。
“朕不觉得耽搁了什么。”萧凛开口。
“无论何事,都是朕甘愿为之。”
他语气平静,容棠却觉得心跳有些乱。
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她觉得有些心慌意乱,连忙转移了话题,说道:“陛下怎么会划船的?”
萧凛的目光落回船桨,淡淡笑道:“年少时闲来无事,与同窗伴读以此为消遣,只不过后来被父皇斥责‘玩物丧志’,便甚少做此事了。这么多年过去,朕本以为会生疏,其实不然。”
不知为何,容棠觉得他的语气好像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岁月而发出的感慨一样。她道:“陛下不过二十许人,竟也有如此沧桑的感慨。”
萧凛笑了笑。她自然不会理解自己那重活一世的感觉。眼前的一切对她而言,是正盛的岁月;而于自己而言,却已是隔世。
她还是这样如花般的年纪,可自己早已是活了两次、心底苍老之人了。
容棠见他低垂眉眼,想到他方才话中提到的先帝,心中顿时浮起一丝了然。想来多年前的萧凛,其实也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玩心,也享受于泛舟湖上的乐趣,可惜却被严苛的先帝呵斥,便彻底没了兴致。他会不会也觉得自己确实是在虚度光阴,蹉跎岁月而不得不舍弃了这个念想?
思及此,她抿唇,开口道:“其实臣妾先前险些就要亲自划船,若不是身边人担心臣妾不小心落了水而执意拦着,或许陛下今日就能瞧见臣妾摇桨的样子了。”
容棠说着,作势摆了摆手臂,又笑道:“臣妾虽不曾划过船,却觉得若是通晓此道,闲暇之时荡舟水面,清风徐来,也是件风雅之事,足以疏解心绪。否则整日紧绷着心弦,只会徒增疲惫。”
她说着,飞快地看了萧凛一眼,小声道:“臣妾其实很想学一学,不知能不能向陛下讨教。”
萧凛看着容棠,忽然起了几分好奇,问道:“为何想学这个?”
他本以为她会如从前那般,用柔情缱绻的口吻说“因为想和陛下在一处”,然而却见容棠思索片刻,认真道:“大燕女子,自小便会学习琴棋书画或是刺绣茶艺,臣妾自然也不例外。但除此之外,臣妾还对许多事情都颇有兴趣,譬如君子所修的射艺和骑术。臣妾生性大胆,对这些新奇之事都想去尝试一番。”
她说着,笑了笑道:“陛下是不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臣妾确实就是这样一个人。臣妾不觉得那些事情只能男子精熟,臣妾自信不会逊色于人。”
她说这话时,眉眼飞扬,唇角带着笃定的笑。夕阳半落在她鬓发间,折射出熠熠生辉的光晕,让她整个人看起来都容光焕发。
这样的容棠,是萧凛从未了解过的。他定定瞧着她,想起那次听宫人禀报说贵妃于丹阳长公主和顾琼珠面前弯弓射箭、轻松赢下之事,忽然有些懊悔没能亲眼一睹她的风采。他可以想象到,那时的贵妃是多么意气风发。
“即使我朝一向推崇女子的柔婉之美,天下男子也大多更喜爱温柔和顺之人,但臣妾还是想要尝试更多的事情。”容棠一口气说完,重重呼出一口气。
凉风拂面,她原本微热的额头蓦地冷了下来。容棠双手覆膝,忽然觉得自己方才太过忘乎所以了,竟当着他的面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不知萧凛对这样的自己,会作何感想?
但她转念一想,今日坦白了也好,她不必刻意在他面前硬拗着自己的性子,也表露出了坦诚的一面,这样便能让萧凛知道,自己绝非善于作伪的人,或许能在他心中留下不一样的印象也未可知啊。
萧凛默然片刻,低声开口:“……朕不是。”
容棠愕然看向他:“陛下说什么?”
萧凛摇摇头,道:“你今日对朕说这番话,不怕朕因此而……不喜?”
“臣妾心目中的陛下自然不是俗世男子可比。”容棠鼓起勇气说道。
这么一顶高帽戴下去,他必然不会说什么。
萧凛低眸一笑,松开一支桨,向着容棠伸出手。
“陛下……”容棠望着他,红唇微张,眼底都是讶然。
“不是想学如何持桨荡舟吗?”他道,“朕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