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经过半瞬思索,虞卿想起。
是于文翡。
大抵是食不果腹缺失营养,他个头瘦瘦小小的。
身上着的,是松垮的、几乎满是缝补痕迹并不合身的旧灰衫,叫他瞧着整个人都如同蒙了层灰,在水泥堆里滚了圈似的,灰不溜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挪过来,在她身旁蹲下。
“谢……谢谢你……”他开口,声如蚊讷。
虞卿沉默了。
眸光凝落之间,虞卿注意到他的鞋子。
是一双有些破旧的麻线鞋。
磨得破破的,瞧着也有些年头了。察觉到她目光灼人,他有些窘迫地缩了缩脚,试图藏在那本就短了一截的旧裤子下。
可这又如何藏得住呢?虞卿只是淡淡收回视线,对此未置一词。
“不用谢……我也没帮上你什么。”她起身拾回棒槌有一下没一下地捶打着衣料,睨他一眼后,有些心虚地别过了头。也没忍心告诉他,其实刚开始系统是让她去落井下石,踹他一脚来着。
忽的一只苍白的手捧着个小小的瓶子递到她跟前,虞卿诧异地抬头:“这是什么?”
“药……”他嗫喏着回道。
“我看见你……手上有伤。”他说,嗓音细细弱弱的,带着胆怯。
不知怎的,虞卿下意识的就觉得不对。捶打衣物的动作稍顿,她侧首,眸光凝落至那张清秀而苍白的面庞,她问:“哪来的?”
“……”他哑然不语。
见其眼神闪躲,虞卿更感不妙,“上哪弄来的?”
“我……是……”
他有些慌了,折身就想走。虞卿眼明手快先一步扼住他的手,逼问道:“哪来的?”
“我……我看见……”
“你偷的。”
不是疑问,是陈述。
“我……”他快要哭出来了,挣扎着想要挣脱虞卿束缚他的手,慌乱地想要逃离。
像是条搁浅在岸的鱼儿,使尽浑身解数挣扎,虞卿不得不转而扔下棒槌该用两只手桎梏住他的手腕,严肃道:“偷窃是不对的!”
他憋得脸都红了,慌乱之间拉起她的胳膊朝着虎口处便是一口。
“啊!”虞卿吃痛撒开手,那灰衫小孩儿跌跌撞撞地跑了,只留下了那小小的一瓶药。
“你是狗吗!死小孩!”
这就是为甚她讨厌小孩了。
及此,她的视线落至被池水洇湿的地面上,静静躺着的小瓷瓶。短暂的犹豫后,还是将其收进衣襟里的小袋子里。
至于那个死小孩,便任他爱怎就怎去吧!
待她将衣衫浣洗完回到家中,都未能坐下歇息片刻又被催促着烧火做饭,骤然间,她只觉得有股强烈的、无法挣脱的、无形的物什将她裹挟。
那就是命苦。
这具身体左右不过九岁便已为这家为奴为婢。把饭菜端到堂屋正欲坐下吃上一口,便宜爹一拍桌子,把她赶到了灶房,骂咧着:“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滚回去灶房!”
等她端着碗筷回到灶房,才发现便宜娘已经坐在灶膛前了。
虞卿坐下来,刘氏便挪过来了些,满眼担忧:“大丫,少惹你爹生些气吧。”
“……”虞卿端着碗默了默,“知道了。”
虞卿下意识垂眼去看女人的手,察觉到她的目光,女人慌忙拉下衣袖遮掩住敞露的手臂。
她的动作很快,可虞卿还是看清楚了。
和原身一样,她手臂上也有许许多多深浅不一的伤疤。想来是这便宜爹一不顺心就殴打所致的。
也是此时,【叮——】一声爽亮的叮铃声忽的在脑海中响起,悠长的回荡着。
而后是系统的机械音:【背景故事成功激活,正在加载,目前进度:1%……】
“哈?”一时间虞卿有些一头雾水。
【进度:20%……】
【50%……】对于她的疑惑系统并未作出解释,眼前进度条显示也逐渐完成超过一半,而后是:【70%……】
【100%……】
【内容加载完成了哟。】
伴随系统无机质的机械童音落下,背景故事也如同U盘载入般逐渐在虞卿脑海里明晰起来。
虞家祖上三代都是屠户。
虞山树也继承了虞老爷子的衣钵,在村里摆肉案卖猪肉。闲暇下来他便爱酗酒,是以在虞卿读取到的记忆之中,这位父亲总是醉醺醺的。
刚与刘氏成婚时,虞山树也曾有过两年的好颜色。
来年刘氏有了身孕,虞家上下盼着刘氏肚子里能是个男孩,一盼便如此盼到足月。可在刘氏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才把肚子里的胎儿生下,掀开襁褓一瞧,见是个闺女一家人就换了副面孔。
虞家人嫌刘氏生的是闺女,悄悄盘算着趁刘氏熟睡将孩子带去河边溺死,是刘氏拖着病残的身体从婆婆陈氏手里夺回孩子。
虞大丫这才活了下来。
如今她九岁了。却连条正经名字都未有。
好命苦……
穿进这本书里的她更是命苦。以至于一天下来虞卿早是疲惫交织,亥初定昏时沾床就睡了。
半夜忽遭一阵哭声惊醒。
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循着声来到便宜爹娘的房前。那哭声愈显得凄厉,哭囔着:“你打死我吧!”
虞卿贴近门扇,听见那道粗犷的嗓音夹杂着拳拳到肉发出的闷响,“臭娘们!你以为老子不敢打死你吗?!”
丝丝恼意裹挟着火自心头烧起,燃至心头。
虞卿四处搜寻一番,并无找到甚趁手的物件,是以她干脆抄起笤帚就冲进了房间内。
甫一踏入房中,先迎面而来的是那浓烈的,熏得人想要作呕的酒气。
虞山树又喝高了。
不过片刻停歇,听见房门撞开的声响,虞山树徐徐转头。
见到是女儿,本就因醉酒而通红的面颊彼时愈加浓重,抄起床边的痰盂就狠狠朝她咋来,“你个赔钱玩意儿!滚出去!”
虞卿偏过身堪堪躲过,搪瓷痰盂撞上门楣发出“哐”一声脆响,落地的一霎,虞卿也举着扫帚大步向前奔去,朝着男人迎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
“你还是不是男人?啊?你是人吗!”
男人单手护着头部,右臂抬起挡在跟前,粗犷的嗓音因彼时的恼怒愈显得狰狞,“赔钱货!反了你了!敢打你老子!”
“打得就是你!”
“喝了几杯马尿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虞卿双手攥紧笤帚,竭尽浑身解数一遍遍往他身上砸。今夜他又是酗酒,豪饮整整两坛子,密密麻麻的棍棒砸下来时,哪怕高壮如他也终是无法招架。
见他逐渐应付不来,虞卿也打累了,当即抛掉笤帚拉着刘氏往外跑。
跑出屋舍时,身后还飘来虞山树歇斯底里的咆哮。
无非是“打死你”“赔钱货”“臭婆娘”的字眼,虞卿并无在意。一大一小两个人影一路奔逃,摸着黑藏到堂屋后山。
她取出白日时于文翡送的药,为刘氏新增的伤。
额头、胳膊皆布着大片的淤青……这都是能瞧见的,在衣衫掩盖下的皮肤里或许也遍布深浅不一的新伤旧痕。她瞧来与虞卿差不多的年纪,也不过二十出头,可因这些年遭受的磋磨摧折,本该年轻鲜妍的眼眸独剩疲倦。
到底,虞卿收回了思绪,只专心于眼前。
为她上药时,倏忽脑顶一沉。她诧异抬首,却望进那双泛红、泪光闪烁却含着苦涩笑意的眼。
而那双眼的主人,正歪着颈项凝目,深深地端详她。
是她一时读不懂的情绪。
“大丫长大了。”她喃喃道。
不舍……
又或是眷恋。
或许还有旁的。
是母亲于骨肉的,复杂、酸涩的情绪。
“你有想过……”虞卿顿了顿,脸颊仰起望着刘氏的眼,“离开他吗?”
她笑了,只是那笑容很是苦涩,出口的语调于沉沉的夜里显得格外柔婉:“我们女人,不就如此么……”
“十三岁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
“转眼你舅舅也到了娶媳妇的年纪,于是你外公要了三贯钱两头猪,就把我卖给隔壁村屠户的儿子做媳妇儿,也就是你爹。你外公啊……”说着话音一顿,粗糙的覆着厚茧的手抚上虞卿的脸庞,轻轻慢慢的,“拿着你爹家给的彩礼给你舅舅娶了媳妇儿,日子过得好了些。”
“娘也想过要逃,也逃过,可总是逃不出这个村子就被发现了。”
“后来怀了你,娘想,若是生下来是个小子,娘一定要走的。可没想到是个闺女……”
“……”虞卿沉默了。片刻,她望入刘氏的眼,“是因为……我?”
她脸上泛起浅淡的笑意,笑着笑着眸中就蓄满了泪,她抬手胡乱拭去眼角的泪,可那笑意却比哭还要难看,她说:“娘不能走啊……你还小,娘走了,你该怎么办?娘走了他一定不会好好待你的。”
“你走吧,不用管我。”
“大丫……”
“不要管我,不要为了我委屈自己,走。”
“娘走也要带你一起走……”
虞卿摇了摇头:“不,娘,我得留下。”
一是她的任务对象是于文翡,她断不能跑,至少不是现在。
二是,娘俩都跑了,保不齐虞山树会做出甚么事来,她留下至少能拖延点时间。
“你该为自己活一回了。”
“为你自己。”
如果她真是个小孩,她或许真的会害怕震怒的虞山树,可虞卿里子并不是那个会因父亲愤懑而恐惧的虞大丫,她为甚要怕虞山树。
大不了一包耗子药给他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