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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作者:安静的咸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二月初九的子夜,神京城寒意刺骨。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沉沉夜色与凛冽寒风中,轰然洞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士子心血的巨口。


    门外早已排起长龙,无数考篮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晃动,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希冀与疲惫。


    贾葳裹着一件御寒极佳的白狐裘斗篷,脸色在清冷月色下更显苍白。


    尤氏强忍着担忧,一遍遍替他整理着考篮里的笔墨、干粮、药囊,又将一个滚烫的小手炉塞进他怀里:“葳哥儿,千万仔细!冷了就用,药记得按时吃,撑不住千万别硬抗……” 声音已带了哽咽。


    “母亲放心。”贾葳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沉稳,“儿子心中有数。”


    目光扫过身边同样神色凝重的小东、小南等人,深吸一口带着霜雪味道的寒气,转身汇入了那沉默而缓慢移动的人流。


    搜检,唱名,验明正身,领取号牌……一道道关卡森严冰冷。


    当贾葳终于踏着结霜的青石板路,提着考篮,寻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逼仄、形同囚笼的号房时,手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


    号房内只有一桌一凳,四壁透风,寒气刺骨。


    他放下考篮,搓了搓冻僵的手,先取出一张灰鼠皮褥子铺在冰冷的条凳上,另拿出一条羊羔绒毯子盖着自己。


    一切安置妥当,他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闭目养神,努力平复着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急促的喘息。


    胸口那点源自水沚的真气,如同冬日里不熄的炭核,温温地护持着肺腑,驱散着侵入的寒邪。


    天光微熹,沉重的鼓声擂响,贡院大门轰然关闭,考题纸发下。


    第一场四书文三道题发下,皆围绕着“政治清明”、“稳固政局”、“广开言路”的核心展开。


    贾葳凝神审题,指尖冰凉。


    作为应试者,他深知揣摩上意乃大忌,更不敢妄断这题目背后是否暗藏了朝堂风向的玄机。


    求稳,方是立身之道。


    摒弃杂念,沉入经义典籍的汪洋,引经据典,持论中正,力求文章结构严谨,论证清晰,字字句句皆在圣贤义理的框架之内,行文沉稳厚重,不求奇险,但求无过。


    第二场,三道题目如同重锤,反复叩击着“忠君爱国”的宏大主题。


    字里行间透出的肃杀与期许,让贾葳心头微凛。


    该感叹他们这个皇帝头铁,还是该感叹自己的脑补能力?


    或许……这真的只是今上对天下士子的一次无声训诫?


    算了,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


    贾葳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路径:以史为鉴,铺陈忠君爱国的典范,剖析其意义,颂扬其崇高。文辞恳切,情感充沛,却始终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曾逾越雷池半步,更不敢有丝毫影射时政、邀宠媚上的轻浮。


    第三场经史时务策论,倒是让贾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题目落在了近年朝中热议的漕运、边饷、吏治等实务之上。


    这正是贾葳下过苦功的地方。


    得益于国子监的熏陶、季博士的指点,以及平日里刘锦年等人带来的朝野动向,他对这些议题并不陌生,胸中早有丘壑,笔下便如泉涌。


    他条分缕析,引据翔实,提出的对策虽非石破天惊,却也切实可行,处处透着务实与稳重。尤其在一道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中,他结合前代“一条鞭法”得失,谨慎提出“丁银并入田亩征收”的构想,虽未明言其名,却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有力,论述尤为出彩。


    考场上,他精神高度集中,时间安排得宜,胸中那股温热的气息始终流转不息,护持着他脆弱的肺腑。


    九日七夜,虽也疲惫不堪,却奇迹般地未曾重蹈秋闱时咳血昏厥的覆辙。


    当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洞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时,贾葳虽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却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出来。


    尤氏带着人早已望眼欲穿,见他虽虚弱却不似上次那般被抬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喜极而泣,忙不迭地将他搀扶上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贾葳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感受着肺腑间那依旧温煦流淌的暖意,心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那霸道恶劣的家伙……这救命护身的内力,终究还是承了他的情。


    算了,若下次再见,只要那狗比安分些……自己倒也不必如惊弓之鸟,或可稍假辞色。


    然而,紧绷的弦一旦松开,那强撑的精神与身体便瞬间垮塌。


    回到观雨楼,仅仅解下披风,换了身干净中衣,他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昏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三天,期间只被尤氏强行唤醒灌了几次汤药,复又沉沉睡去。


    直到第四日清晨,窗外鸟鸣啁啾,他才悠悠转醒,虽仍感虚弱,但那股灭顶的疲惫感已然散去。


    就在贾葳于观雨楼内静心调养、与汤药为伴之时,贡院深处,同考官们正分房阅卷,昼夜不息。


    其中一份墨卷辗转传阅,最终落到了主考官、当朝帝师、户部尚书江远的手中。


    这位须发皆白、素来沉稳的老大人,目光落在这份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时,初时只是微露诧异,继而越看越专注,越看越激动。看到精妙处,他忍不住以指叩桌,击节赞叹:


    “妙!妙极!‘丁税归于田亩,以地亩多寡为征课之基’!此策深得均平之要,直指兼并之弊。条理清晰,论据凿凿,非洞悉民情、深研经济者不能道。此子有经世济民之才!”


    说罢拿起朱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卷首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力排众议,当场拍板:“此卷当为魁首!定为会元!”


    三月初十,杏榜高悬。


    当“贾葳”二字赫然列于榜首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宁荣二府时,整个宁国府都沸腾了!


    会元!


    那可是春闱头名!


    报喜的锣鼓喧嚣着冲进宁国府大门,赏钱如流水般撒出。


    贾珍闻讯,先是一愣,继而狂喜之色瞬间淹没了那张因酒色过度而略显浮肿的脸。


    宁佑堂内,族中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会打秋风的子弟们闻风而动,如同嗅到血腥的苍蝇,呼啦啦涌进府来,围着贾珍,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珍大哥,大喜!天大的喜事啊!茂哥儿这会元,可是咱贾氏一族百年来头一份!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正是,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好好操办!摆他三天流水席!请最好的戏班子,唱他个三天三夜!”


    “对对对!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请来!也让那些平日瞧不起咱们的权贵们看看,咱们宁荣二府,后继有人!”


    “珍大哥,这事儿您可得拿主意!我们这就去张罗!”


    贾珍被这潮水般的恭维和提议冲得飘飘然,满面红光,捋着短须,矜持地笑着。


    正待开口应承,忽又听得一个族弟凑近低声道:“珍大哥,你猜怎么着?今儿上午,内阁陈阁老府上的管事,特意绕弯子向我打听……打听咱们茂哥儿可曾定下亲事呢。”


    “陈阁老?!”贾珍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擂响。


    那可是深得圣眷、手握实权的两朝阁老!


    贾珍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权势与富贵正随着儿子的名字向他招手,心头那点仅存的理智瞬间被这泼天的诱惑冲垮。


    “好!说得好!” 贾珍猛地一拍桌子,意气风发,“我儿争气,为祖宗增光,这酒宴必须办,而且要办得风光体面。蓉儿,蔷儿,即刻去准备,帖子给我往大了发,戏班子拣最好的请!”


    他兴冲冲地先去西府请贾母。


    贾母闻得贾葳高中会元,亦是喜上眉梢,连声念佛,然而听到贾珍要大肆操办宴席唱戏,老太太花白的眉毛却蹙了起来。


    “珍哥儿,茂哥儿出息,我这老婆子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只是……”


    贾母顿了顿,看着贾珍:“那孩子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刚出贡院就病了一场,如今还在将养。会元是中了,名字也上了金榜,有国运护着。可他那身子,终究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最怕大喜大悲、劳累折腾。依我看,在自己祖宗祠堂里告祭一番,让茂哥儿磕个头,再叫上几家至亲,摆两桌家宴,热热闹闹地说说话,也就罢了。唱戏闹腾,人来人往的,万一过了病气,反倒不美。”


    贾珍哪里肯依,急切道:“老太太,这……这未免太过简薄了,茂哥儿这可是会元,头名。我们贾家多少年才出一个,不庆贺一番,外头人怎么看?”


    贾母摇摇头:“珍哥儿,我老了,这些事上,终究不如你父亲懂得多。你家太爷在玄真观清修,通晓阴阳命理。这事儿,你不如去问问他的意思?”


    贾珍无奈,只得又备了车马,急匆匆赶往城外玄真观。


    玄真观清幽寂静,香烟袅袅。


    贾敬一身玄色道袍,正于静室打坐。听贾珍眉飞色舞地说完要如何大办宴席、唱戏庆贺贾葳高中会元,甚至提及有阁老府上打听亲事云云……


    “混账东西!”


    贾敬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须发皆张,抓起案几上一个青玉茶盏手朝贾珍劈头盖脸砸去,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你这孽障!是嫌茂哥儿命长了吗?!”


    贾珍猝不及防,被茶盏砸了头,疼得“哎哟”一声,又惊又怒:“父亲,您这是何意?儿子也是为茂哥儿高兴,为祖宗争光……”


    “争光?我看你是要他的命!”


    贾敬霍然起身,指着贾珍的鼻子厉声喝骂:“你忘了当年刘真人如何批命的?!茂哥儿胎里不足,元魂不稳,如同风中残烛,未及弱冠之前,最忌张扬唱名,大操大办,此乃道家至理。《云笈七签》有云:‘稚名扬于外,则阴司簿册易显,游魂野鬼易侵’!我宁府上下,多年来连他大名都不敢轻易呼唤,只以‘茂哥儿’这小名唤之,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借这乳名之‘稚气’,遮蔽天机,瞒过那索命的黑白无常,使其以为不过寻常稚子,不屑勾拿!”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如今他侥幸得中,正赖祖宗荫庇与自身一点微末福泽支撑,你竟敢如此张扬,还大摆宴席,唱戏喧天?你是怕他命格不够显眼,怕那阴差找不到他吗?!还提什么定亲?二十之前,绝不可行婚聘之礼,喜冲命格,更是大忌。你这父亲,当得何其混账!我看茂哥儿生来体弱,根子就在你这孽障身上。定是你这做父亲的福薄德浅,守不住文曲星临凡投胎的福泽,才累得我孙儿受此先天之厄。你若敢因你之愚妄,折损了我孙儿半分根基,老夫拼着这身道行不要,也要清理门户!”


    贾珍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父亲提及的刘真人批命、道家忌讳,他并非全然忘却,只是被那“会元”和“阁老提亲”的巨大荣光冲昏了头脑。


    此刻被贾敬引经据典、声色俱厉地一顿痛斥,再思及贾葳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贾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父亲……儿子……儿子糊涂,儿子知错了。”贾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再无半分之前的得意,“儿子这就回去,绝不操办。绝不声张。”


    “滚!”贾敬余怒未消,拂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告退出来,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国府,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刚进仪门,就听管事来回:“老爷,南安王府派了位体面的嬷嬷来,说是奉太妃之命,想问问咱们二爷的……婚事。”


    “婚事?!”这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贾珍心中积压的邪火。


    他本就因挨了父亲痛骂而满心怨愤无处发泄,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瞪向闻讯赶来的尤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咆哮:


    “尤氏!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茂哥儿中了会元,你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刘真人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二十岁之前,不得受大贺。这关乎茂哥儿性命根本的诫言,你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打量着翅膀硬了,想攀高枝,就敢背着我和父亲,擅自与人议亲?!我告诉你尤氏,茂哥儿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尤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眼圈瞬间就红了。


    强忍着委屈和惊惧,急声分辩道:“老爷息怒,妾身岂敢忘了真人的仙谕?方才王府嬷嬷刚透了个意思,妾身便立刻将茂哥儿的忌讳说了。妾身正想着等老爷回来,细细禀告此事,商量如何回礼才不失礼数。茂哥儿是妾身的命根子,万事小心谨慎都唯恐不及,如何敢在这等攸关性命的大事上有半分糊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妾身必定先禀告老爷定夺,绝不敢自作主张啊!”


    她说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带着哽咽:“老爷明鉴!妾身一颗心全在茂哥儿身上,绝无半点妄念!”


    贾珍被尤氏这番情急之下的剖白堵住,又想起父亲在玄真观的雷霆之怒,一腔邪火憋在胸口,发作不得,脸色铁青,只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尤氏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观雨楼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坚定。


    楼内,贾葳正倚在榻上,就着窗外的天光,安静地翻阅着一卷书册。


    外间的风波与算计,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楼门隔绝。只是书架上,那枚水沚强塞的羊脂白玉佩,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刺目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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