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又是想摆烂的一天》 第1章 第 1 章 清晨,观雨楼临湖的西窗外,湖面尚未完全封冻,灰白色的水汽与寒气无声地弥漫。 楼内,尽管双层门窗紧闭,外层悬挂的厚实羊毛毡帘也严严实实地垂下,隔绝了大部分凛冽的西北风,但那属于水畔特有的、无孔不入的阴湿寒意,仿佛能渗透厚重的砖墙与精密的木构,丝丝缕缕地沁入楼中。 地龙持续散发着稳定的暖意,驱散着地板上的潮气,却难以完全消弭空气中那份沉甸甸的、让肺腑都感到粘滞的重量。 贾葳裹着一件半旧的青缎袄子,外面罩了件灰鼠皮的褂子,正俯在临西窗的书案前。 这位置原本是为了借景读书,冬日里却成了寒意最易侵扰之处。 内层宣纸裱糊的窗格透进朦胧的天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墨是新研的,松烟的焦苦气在温暖的室内弥漫开。 终于写完最后一行,搁下笔,忍不住侧过脸,用手背掩住口鼻,喉间发出几声沉闷短促的轻咳,像是被窗外那片看不见的、湿冷的湖雾扼住了咽喉。 “二爷,” 大丫鬟雨水端着一盏温热的川贝雪梨汤悄步上前,声音放得极轻,“润润喉吧。惊蛰姐姐特意嘱咐,今儿化雪返潮,楼里湿气重些,这汤里加了点陈皮燥湿。” 她看着贾葳单薄的穿着,目光掠过那扇即使紧闭也仿佛透着寒意的西窗,“您再加件坎肩?或者挪到里头暖阁去写?” 贾葳摆摆手,示意无妨,将温热的汤水饮尽,那股子焦灼的痒意才稍稍压下去些。 观雨楼临水而建,到了冬季,那股子冷热交互所产生的阴湿附着在每一处缝隙,这对贾葳那副胎里带来的、如同薄胎瓷般的肺腑,是种无言的折磨。 早年间堂曾祖父贾代善尚在时,豁出老脸请动宫中退下来的老太医,几番精心调养,才勉强将他从阎王殿门口拽了回来,也仅仅是拽了回来。 哮喘如影随形,天气一变,或者情绪稍一激荡,那令人窒息的气紧便如约而至。 立春已捧着叠放整齐的出门衣物站在一旁,那件用青布仔细包好的文章放在托盘显眼处。一个用细软棉麻布缝制、约两指宽、带着系带的简易口罩,也整齐地叠放在衣物最上方。 这是贾葳根据自己的需求,让惊蛰带人特意缝制的,选的是透气性较好的细棉麻料子,中间还夹了薄薄一层更细密的软纱,虽简陋,却能略微缓和冷气直冲口鼻的刺激。 看着她们手上拿的那厚厚的棉袍,贾葳浑身都在抗拒:“现在才八月底呢,用不上这么厚的衣服。” 他可不想早早的就裹成个抬手都困难的球。 立春目光扫过贾葳身上的灰鼠褂子和那扇西窗,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二爷,外头雪粒子还没停,湖边的风又硬又冷,这件紫羔裘里的棉袍是一定要的。” 她身后,小丫鬟小梅立刻捧着暖烘烘的棉袍上前。 “那就穿这一件,不然……” 贾葳话未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低咳,胸腔里带出湿重的回音。 立春和雨水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前者已示意小梅动手伺候更衣。 贾葳无奈,只得由着她们。 更衣完毕,立春亲自拿起那棉麻口罩,仔细为他系好。 柔软的布料覆盖住口鼻,带着一丝棉麻特有的、干净的植物气息,瞬间隔绝了楼内尚未散尽的松烟墨味,也仿佛在脆弱的呼吸道前筑起了一道小小的、透气的屏障。 惊蛰则迅速检查了他腰间挂着的药囊,确认无误。春分带着小丫鬟,正擦拭着窗台细微处的水汽。 刚踏出观雨楼底层南边主门,厚重的双层门在身后关闭。 一股裹着雪粒和水畔特有寒湿的强风,猛地从开阔的湖面方向卷来。即使隔着那层棉麻口罩,贾葳依然感到一股冰冷刺骨的湿气穿透布料,直呛入肺腑。 他身形一晃,立春和小梅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胳膊,“二爷小心!”剧烈的呛咳震动胸腔,口罩随之起伏。 待这阵撕心裂肺的咳喘稍平,贾葳隔着口罩深深吸了几口气。 棉麻的阻隔让那尖锐的寒气变得略微温和、湿润了一些,虽然依旧冷冽,却不再像刀子般直接割裂气管。 他稍微缓过来一些,才看清,原本清寂的会芳园,此刻竟热闹非凡。 不远处的梅林下,积雪压着虬枝,红梅点点,开得正好。 亭子里人影憧憧,欢声笑语隔着冰冷的空气传来。 贾母被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簇拥着,坐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石凳上。 凤姐儿穿金戴银,神采飞扬,正高声说着什么,逗得贾母开怀大笑。 宝玉、黛玉、三春姊妹、宝钗,还有李纨带着贾兰,或站或坐,围在亭子内外。丫鬟婆子们捧着暖炉、食盒、手巾,穿梭侍立,好一派富贵闲适的赏梅景象。 湖面的湿寒与亭中炭盆的暖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他肺腑更加不适的气息。 贾葳心头微微一沉。他下意识看了看肩上的银白狐裘斗篷,思索着躲过去的可能性。 “茂哥儿!”尤氏的声音带着急切响起。 不等贾葳走开,母亲尤氏已经看到他并快步走来。 “你这孩子!天寒地冻的,就穿这么点儿?”尤氏一掐他手臂判断完衣服厚度,眉头立刻拧紧,“前些日子那场病才将将养好,又想躺回去不成?立春,快去,把那件新做的大氅拿来!” “我里面还有一件袄子和褂子呢。”贾葳表示绝对不要,再裹就真和企鹅一样走路了。 “哎哟,别忙了,老大家的。”贾母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慈和,却又有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从亭中传来,“我早想着了,今儿特意给茂哥儿带了件挡风的大衣裳来。”她一边说,一边朝身旁的琥珀示意。 琥珀立刻捧过一个用锦袱仔细包着的包袱,解开,取出一件宝蓝色云锦面、镶着雪白风毛的鹤氅来。那云锦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流淌着内敛而华贵的暗光,风毛蓬松洁白,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白狐腋毛所制,价值不菲。 尤氏见状,忙拉着贾葳上前几步,到亭子跟前,按着他行礼:“快谢过老祖宗!” 贾葳知道今天这衣服是加定了,只好拉下口罩,依言行礼,声音因方才的呛咳和此刻的拘谨而略显低哑:“谢老祖宗厚赐,孙儿惶恐,劳您记挂了。” 立春和小梅也连忙跟着行礼。 贾母招招手,示意他再走近些,亲自解开他外面的狐裘斗篷交给边上的鸳鸯,琥珀已将鹤氅抖开,轻轻披在了贾葳肩头。 那鹤氅一上身,贾葳瞬间感觉手臂都重了几分,但没办法,世界上有一种你无法拒绝的冷,就是太奶奶觉得你冷。 贾母仔细端详着,布满皱纹的手怜爱地抚过鹤氅的风毛领口,又轻轻拍了拍贾葳略显单薄的肩背,叹息道:“好孩子,穿着倒合身。瞧瞧这小脸儿,还是没什么血色。你同颦儿啊,”她说着,目光转向亭子另一边静静站着的林黛玉,黛玉今日也披着一件样式相近、不过是银红底色的鹤氅,“你们两个,一个比一个单薄,一个比一个叫人不省心。偏生都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似的,真真是我心头两块放不下的病!” 王熙凤在一旁拍手笑道:“哎呦喂!老祖宗这话说的,可不就是见了茂哥儿这天仙似的宝贝疙瘩,就把我们这些地上站着的粗人给忘到脖子后头去啦?”她夸张地做出一副委屈样儿,拿眼风扫了扫众人,“您老的心尖尖上,如今可排不下我这个凤辣子咯。” 这话引得众人一阵哄笑,连黛玉也抿着嘴微微笑了。唯有贾宝玉,正百无聊赖地倚在亭柱旁,手里拈着一枝红梅把玩,听见凤姐说贾葳“天仙似的”,忍不住抬眼细细打量过去。 只见那件宝蓝云锦鹤氅衬得贾葳肤色愈发白皙,病弱中透着一股子清冷的书卷气,眉目间确有几分脱俗之姿。 宝玉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起来——既恼他“天仙”却偏要去钻营那“禄蠹”的勾当,又不得不承认他这副病西施的模样确实……顺眼。他撇撇嘴,低下头,将那梅花瓣一片片撕下,丢在雪地里。 贾葳被凤姐调侃得有些窘迫,脸颊微微发热。 虽然被夸是让人高兴啦,但你们这么多人围过来,香气酒气暖气一起冲过来,就让人胸闷得受不了了。 贾葳拢了拢身上的鹤氅,目光扫过亭中,看到李纨正安静地坐在一旁,便顺势开口,声音温润清朗,试图压下喉间的不适:“大婶子安好。今日恰好要去国子监拜会李祭酒,不知嫂子可有家信或口信要指带?” 还是赶紧溜的好,不然忍不住咳出来,先不提大家伙儿又是一阵表关心,他娘尤氏很可能会不准他出去。 李纨闻言,连忙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笑意,微微颔首:“劳茂哥儿惦记。并无什么要紧事,家书前两日才使人送过。” 她顿了顿,看着贾葳,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赞赏:“倒是茂哥儿,身子才刚好些,就这般勤勉向学,实在令人钦佩。兰儿,”她轻轻拉过身边年幼的贾兰,“快给你茂哥哥作个揖,日后要好好向你哥哥学这份上进的心才是。” 小贾兰生得端正,规规矩矩地对着贾葳作揖,奶声奶气地说:“给茂哥哥请安,兰儿记住了。” 贾葳忙伸手虚扶了一下,温言道:“兰哥儿聪慧懂事,大婶子教导有方,将来必有出息。”他身后的立春小梅也适时地向李纨和贾兰福了一福。 一旁的王夫人看着贾葳清癯却挺拔的身姿,又想到自己那个整日在脂粉堆里打滚、一提读书就如坐针毡的儿子,心里那份对比带来的焦灼感又翻涌上来。 她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接口道:“茂哥儿这话在理。读书上进,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根本。” 目光转向贾葳,带着几分热切:“说起来,茂哥儿秋闱高中,文章必定是极好的。不知……可有将平日读书的心得、批注的笔记誊录下来?若是方便,能否借予宝玉看看?也好让他这榆木疙瘩开开窍,知晓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的道理。”她说着,还特意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立春,仿佛在暗示她回去就该准备。 这话一出,如同一块石头猛地砸进了看似平静的水面。 第2章 第 2 章 一直魂游天外的贾宝玉,像是被火燎了尾巴的猫,整个人瞬间炸了毛。 他猛地扭过头,那双漂亮的、时常带着迷蒙之色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抗拒,甚至是一丝被羞辱的愤怒。 “太太!”宝玉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锐和急躁,脸涨得通红,“您……您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提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他烦躁地甩开手里光秃秃的梅枝:“人家茂哥儿是举人老爷!他那锦绣文章,是给主考大人看的!我这等粗陋顽石,连《大学》都还没嚼透,要什么举人老爷的墨宝?拿过来也是牛嚼牡丹,白白糟蹋了好东西!” 他越说越急,带着一种被逼迫的委屈和怨气,目光扫过贾葳,那眼神复杂极了,有对“禄蠹”的不屑,有对母亲当众揭短的羞恼,还有一种被比下去的、难以言说的憋闷,最终都化作一股邪火,隐隐地朝着贾葳烧去。 都是他! 若不是他中了举,太太也不会时时拿他来堵自己的心! 场面瞬间僵住了。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无声地落在梅枝上、湖面上、众人的肩头发梢。 王夫人被儿子当众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沉下声道:“宝玉!越发没规矩了!你父亲前日还问你的功课,你……”她搬出了贾政,试图压服儿子。 “太太!”宝玉一听“父亲”二字,更是火上浇油,脸色涨得通红,却又不敢再大声反驳,只能梗着脖子,将一腔无处发泄的怨气直直地投向贾葳,那眼神里的烦躁和迁怒几乎要凝成实质,“您就别难为葳侄儿了!人家是正经要去国子监办正事的人,哪有空理会我这等俗务?没见人家的大管事都等着呢吗?”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贾葳身后垂手肃立的立春。 立春感受到宝玉不善的目光,面上却丝毫不显,依旧维持着恭敬得体的姿态,只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宝二叔,”贾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的沙哑,脸上却浮起一个极淡的笑容,冲淡了那份冷清,“太太也是关心则乱。” 他看着眼前这个锦绣堆里的少年,那点因被无故迁怒而起的波澜很快平息下去。 心底深处,竟悄然漫上一丝难以言喻的羡慕与嫉妒。 贾宝玉可以如此坦荡地厌恶“禄蠹”,如此任性地抗拒父辈的期许,不过是因为他不知晓那注定的倾覆,不知晓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早已埋藏着万丈深渊。 无知者无畏,亦无忧。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他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故事里的人要独自面对宁荣二府的倾颓,凭什么他贾宝玉就不用为此操心。 贾葳一脸真诚地看向贾母,提议道:“过了年,宝二叔也十二了,国子监的老师都是博学多才之人,想必会很欣赏宝二叔这样天资聪颖的学生。” 小屁孩,收拾收拾滚去读书吧! 以后每天都要早起,完不成功课还会打手板! 贾葳的提议让贾母和王夫人很是心动,但这可惹恼了贾宝玉。 贾宝玉直接喊话:“我才不要和那些国贼禄鬼凑做一堆,要如此,即便是就地去了也就罢了。” “小孩子净胡说!”贾母马上呵止,搂过贾宝玉道,“这话是能乱说的吗?你现在不想去就不去,万不可把话说绝了。” “只是劝你向学罢了,仔细你爹听到。”王夫人虽然对宝玉这么强烈的反对不满,到底是儿子重要。 “老太太,太太,我不想去那地方,”贾宝玉依偎着贾母撒娇,“要是去那里,每日陪老太太的时间就少了。” “好好好,我家宝玉想在哪儿就在哪儿。”这话直接把贾母哄到心眼儿里去了。 嘶~边上的贾葳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这话题就这么过去了? 想到自己当年因为不想上学而挨的鸡毛掸子,贾葳这会儿是真羡慕了。 他爸要打他,他爷爷奶奶可是负责摁的啊…… “当时我也不想送你去那看顾不到的地方,”尤氏给贾葳理了理额角的碎发,“但你自己想去,我也没法拦着。” 贾葳看着满是慈爱与包容的母亲,心里满是温暖:“让母亲挂念了。” 自己何尝不想像贾宝玉一样,沉醉在那温柔富贵窝里,要不是知道宁荣二府未来的下场,自己又何必每天起早贪黑、风雨无阻地去追求那些功名利禄。 “现如今儿子大了,母亲可以放心些了。” 他读书科举,不过是在滔天巨浪袭来时,能为母亲尤氏——这个在这深宅中其实并无多少依仗的女人——挣得一方小小的、安稳的屋檐。 所以在有能力庇护自己和母亲之前,他没有放纵的权利。 贾葳看着被围在中间各种哄的贾宝玉,像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看着一个被保护得太好、挣扎着不愿长大的孩子。 “好了好了,茂儿说着玩儿的。”尤氏上前打圆场,声音拔高了几分,利落又带着点嗔怪,“宝兄弟年纪还小,自有他的好处。我们茂哥儿啊,那是打小就坐得住,性子老实。” 她说着,目光扫过贾葳略显苍白的脸,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上了心疼,“他祖父当年管得严,那戒尺打手心是真疼。蓉哥儿皮厚实滑头,挨打也嬉皮笑脸,偏我们这位爷,小时候忒实心眼儿,挨了一回就晓得怕了,捧着书跟捧着金疙瘩似的,再不敢偷懒。老太爷看他有些灵性,更是卯足了劲儿地管教,可不就逼成如今这‘书呆子’模样了?” 她话锋一转,又替宝玉开脱,“如今身子弱些,没那些个跑马打猎的心思,只能守着书本子罢了,哪里就值得太太这般夸赞比着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 她一边说,一边给旁边的秦可卿使眼色。 秦可卿何等机敏,立刻也笑着上前,温言软语地劝解王夫人:“二太太息怒,宝二叔这是小孩子心性,一时抹不开脸呢。茂兄弟的文章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宝二叔学问自有进益的章法,急也急不得。” 她又转向宝玉,不着痕迹地引开他的注意力,“二叔快看,那边那株绿萼梅,开得真是精神,白雪衬着,像是玉雕的一般。” 宝玉依言看去,见果真如此,提议道:“老太太,我们摘些回去,摆在屋里,夜间也做个好梦可好?” 贾葳看了看道:“我院子里有小盆的,是去年新种的,宝二叔若是喜欢,我让人给你送过去?” 宝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依旧不看贾葳,却也没再出声反对,算是接受了贾葳的道歉。 辞别了众人,贾葳起身去国子监,结果临了被尤氏一把抓住,硬是把原先那件白狐裘披风给他重新披上才放人。 彻底变成企鹅的贾葳:…… …… 国子监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眼前缓缓开启,门轴转动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仿佛推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门内,隔绝了京城街道的车马喧嚣,扑面而来的是足以涤荡肺腑的、另一种更为宏大的声浪——朗朗的读书声,如同潮水般汹涌澎湃,又似松涛般连绵不绝,从一座座肃穆的学斋里奔涌而出,汇成一股磅礴而纯粹的精神洪流,瞬间将人淹没。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不同年龄、不同音色的诵读声,或清越激昂,或沉稳厚重,或带着少年人的稚嫩,交织混杂,却奇异地构成一种令人心神为之肃穆的和谐。 这声音穿透了冬日清晨的薄寒,在空旷的庭院里、在覆雪的松柏枝头、在青灰色的殿宇屋脊间回荡、碰撞,最终凝聚成一股沉甸甸的、名为“进学”的力量。 贾葳提了提身上的斗篷,脚步在门槛外微微一顿。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在心间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这声音……太熟悉了。 前世,他在那座南方小城的重点高中,在窗明几净的大学图书馆,甚至在无数个挑灯夜战的考公自习室里,都曾被类似的、专注而纯粹的声音所包围。 那时,目标是清晰的,路径是相对单一的,评价的标准纵有偏颇,但至少努力与汗水,大多能换来卷面上一个冰冷的、却又足够公平的数字。 埋头苦读,心无旁骛,仿佛整个世界都浓缩在方寸书桌之间。 纵然疲惫,却有种近乎封闭的、令人心安的“简单”。 哪像如今……贾葳唇角扯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浓重自嘲意味的弧度。 虽然投胎到了钟鸣鼎食的宁国府,但却有着一副一碰就碎的破败躯壳,伴随着日渐倾颓的家族运势,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二爷?” 小东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询问。他见贾葳驻足良久,脸色在寒风中更显苍白,不由担忧。 贾葳猛地回神,将胸中那口浊气缓缓吐出,化作一道在冷空中迅速消散的白雾。“无事。” 他声音平稳,迈步跨过了那道高高的门槛。 读书声的浪潮瞬间将他完全包裹,也暂时冲散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感慨。 穿过前庭,绕过供奉着孔圣人牌位的庄严彝伦堂,径直来到位于监内深处、更为清静的祭酒值房区域。 李祭酒的院子不大,却收拾得极为雅致,几竿翠竹覆着薄雪,更显清劲。通传后,贾葳被引入温暖的书房。 李祭酒年逾五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打理得一丝不苟,身着深青色常服,正伏案批阅文书。 见贾葳进来,他放下笔,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目光却第一时间落在他除下口罩后更显苍白的脸色上。 “茂哥儿来了?快坐。” 他示意贾葳在铺了厚厚坐褥的圈椅上坐下,又命人上热茶,“身子可大安了?前日听季博士提起你大病初愈便去默写考卷,年轻人有志向是好的,可也要顾惜根本。这寒冬腊月的,怎不多养几日?” 贾葳恭敬行礼:“谢祭酒大人关怀。学生已无大碍,不敢耽误功课。” 他解下斗篷递给小东,露出里面华丽的鹤氅,又从小南手中接过一方青布包裹,双手奉上,“这是学生在秋闱考场所作文章,誊录了一份,请大人指正。” 李祭酒接过,并未立刻打开,而是放在案上,看着贾葳,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一丝忧虑。 “你呀,这份心性毅力,在同窗中实属罕见。” 他捋了捋胡须,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感慨,“老夫执掌国子监多年,今科秋闱,我率性堂毕业的五十六名监生,可谓是大放异彩。” 他语气中带着为人师者的骄傲:“其中大半,按例去了六部、大理寺等处观政实习,如今已有近七成考评合格,得了实授的职衔,算是站稳了脚跟。剩下这七位,” 他伸手指了指贾葳带来的文章,“选择了继续科考之路。结果,七人赴考,五人得中!茂哥儿你,更是名列第五!此等佳绩,近十年少有啊!” 贾葳立刻起身,深深一揖,言辞恳切:“此皆赖祭酒大人与诸位博士教导有方,监内学风醇厚,同窗砥砺之功。学生侥幸名列其中,实不敢居功。” 李祭酒闻言,脸上笑意更深,抚须的手都透出几分得意,嘴上却道:“诶,是你等自身勤勉,天资聪颖。老夫与诸位师长,不过稍加点拨,引其正道罢了。” 他目光重新落回贾葳身上,那份忧虑再次浮现,语气也沉凝了几分,“茂哥儿,你文思敏捷,根底扎实,此次秋闱第五,已足见实力。既如此,那何不直接入仕,有宁荣二府作为助力,前途必定坦荡,何必去过那春闱的九天七夜呢。” “多谢祭酒大人劝诫,”贾葳迎着李祭酒担忧的目光,语气沉稳而坚定,“学生不敢托大。今年开春后,已在府里僻静处仿着贡院的规制,搭了考舍,备足了干粮清水,将那三场九日的文章,连着时辰、题量都一一模拟演练过了。虽不敢说轻松,却也顺利熬了下来,身子并无大碍。先生也说,文章火候到了,不去一试,未免可惜。” 他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更深沉的思虑。 监生入仕?说得轻巧。 前年那场席卷朝野的科场大案,血淋淋的教训犹在眼前。 那些靠父祖荫庇或捐纳监生出身得官的,如同草芥般被贬斥、流放,甚至人头落地,家族亦受牵连。 唯有正途科举出身、座师同年盘根错节的,根基才足够深厚,能在那等风波中勉强自保。 这才是他拼死也要走通科举正途的根本! 监生的身份只是起点,进士功名才能勉强当做护身符。 李祭酒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劝不动了,只道:“万望珍重自身,切莫……切莫步了……”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惜与黯然。 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女婿贾珠。 天妒英才,每每思及,都令他心痛难当。 眼前这贾葳,才华更胜于贾珠,可这身子骨……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盆中银丝炭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声:“祭酒大人,季博士到了。” “快请!” 李祭酒精神一振。 门帘一挑,一位年约三十许的男子走了进来。 他身量颇高,穿着竹青色素面锦缎直裰,外罩一件半旧的玄色鹤氅,面容俊朗,眉宇间自带一股疏朗洒脱之气,行走间衣袖带风,正是贾葳在国子监的授业恩师之一,季博生季博士。 “下官见过祭酒大人。” 季博生先向李祭酒行礼,随即目光便落在贾葳身上,眼中瞬间漾起真切的关怀笑意,“茂哥儿?身子可大好了?方才在门外就听到你声音了。” 他几步上前,竟不顾礼数,伸手在贾葳肩上轻轻拍了拍,触手是衣袍下依旧显得单薄的骨感,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还是太瘦了些,可要仔细将养。” 贾葳连忙行礼:“学生见过季先生。劳先生挂念,已无大碍。” 寒暄几句,话题自然转到贾葳带来的文章上。 季博生从李祭酒案上拿起那叠宣纸,就着明亮的窗光,仔细翻阅起来。他看得极快,时而点头,时而凝神细思,修长的手指在字里行间轻轻划过。 “嗯……此处立论精当,引经据典,颇有见地。” “这段破题,切中肯綮,文笔也老辣了……” “最后这篇稍显急促了些,若能再荡开一笔,收束得会更显余韵……” 他点评犀利,一语中的,既点出文章精妙处,也毫不客气地指出不足,听得贾葳频频点头,心服口服。 待全部看完,季博生将文章放下,看向贾葳的目光,赞赏中同样掺杂了与李祭酒相似的忧虑。 “茂哥儿,文章进益极大,经义根基越发深厚,时务策论也颇见格局。以你如今火候,春闱确有把握。”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然则,春闱非秋闱可比。九天六夜,号舍逼仄,饮食粗粝,全凭一股精气神硬撑。观你文章,结尾仓促,是强弩之末之态,你……” 他未尽之言,不言而喻。 贾葳心中无奈,只得又将方才对李祭酒的说辞,以更坚定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先生放心,学生知晓其中利害。如今正遵医嘱好生调养,开春后天气转暖,定无大碍。学生有分寸。” 季博生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坚持,又看了看旁边李祭酒无奈的眼神,知道再劝也是徒劳。他沉吟片刻,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一列书目。 “也罢。” 他将写好的书单递给贾葳,又从腰间解下一块小小的、刻着“季”字的乌木腰牌,“这些书,多是前朝孤本或今人新著,于经义微言与时务见解上或有新意,你拿去好好参详。用我的牌子,去藏书阁寻管阁的老黄便是。” 贾葳双手接过,看着那熟悉的洒脱字迹,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学生谢过先生。” 辞别了李祭酒和季博士,贾葳带着小东和小南,循着记忆,穿过几重院落,走向位于国子监西北角的藏书阁。 越靠近,周遭越发安静,连那宏大的读书声也渐渐远去,只余下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 藏书阁是一座独立的二层楼阁,青砖黛瓦,古木森森,自有一股庄严肃穆之气。阁前小院寂静无人,只有几株老梅虬枝盘曲,在寒风中抖落几点残雪。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年纸张、墨香与淡淡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 贾葳出示了季博生的腰牌,向守阁的老黄说明了来意。 沉重的阁门颤巍巍地打开,一股更加浓郁的书卷陈腐气息扑面而来。 阁内光线昏暗,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层层叠叠,直抵屋顶,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书函卷轴,空气凝滞而微凉。 “季博士要的书,在二楼东头最里间的架子上,靠窗那几格。” 老黄的声音沙哑,“郎君自去寻吧。” 贾葳谢过,让小东和小南在楼下等候,自己拢了拢衣襟,提着一盏羊角风灯,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楼梯。楼梯年久,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呻吟,在寂静的阁楼里格外清晰。 二楼比楼下更加幽深。 高大的书架排列成迷宫般的甬道,光线被层层阻隔,只有高处几扇蒙尘的小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天光。 季博士推荐的书位置偏僻,贾葳循着指示,在书架的丛林里穿行。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空气也越发沉滞阴冷。 脚下是历经岁月的木板,每一步都发出细微的呻吟,在寂静中回响。 终于,他找到了目标所在的那个角落。 书架靠着一扇被封死的旧窗,光线最为昏暗。他踮起脚,举高风灯,仔细辨认着书函上的标签。 就在他全神贯注寻找书册之时—— “啪嗒。” 一声轻微的、像是瓦片碎裂的声音,极其突兀地从书架顶端的黑暗处传来! 贾葳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本能地,汗毛倒竖!他倏地抬头,风灯的光晕猛地向上晃去! 第3章 第 3 章 灯光骤然撕裂上方的黑暗! 光晕边缘,一张年轻男子的脸庞赫然闯入视线。 那人侧卧在书架顶端的狭窄空间里,身形颇为高大,一条长腿甚至悬空垂落下来。玄色织金的锦袍有些凌乱地铺在积尘的架板上。 他显然刚从深睡中被惊醒,眼皮沉重地掀开一道缝隙,露出一线迷蒙的眸光。 大约是骤然被光线刺到,他下意识地蹙了蹙眉峰,鼻息间喷出一股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酒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四目猝然相对。 贾葳惊得屏住了呼吸,僵在原地。 书架顶端那人,也茫然地睁大了眼。 那双眼睛里先是空茫一片,如同蒙着浓雾,但很快,那雾气深处竟奇异般地燃起一丝炽热的光亮,如同暗夜中骤然点起的火种。 水沚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有无数小锤在脑子里敲打。 昨晚那号称“千金难买一醉”的“千金醉”后劲实在霸道,此刻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连动一下手指都费力。 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翻过国子监那不算太高的院墙,想寻个绝对清净、无人敢扰的地方彻底醉死过去,然后……似乎是这藏书阁顶?书架?管他呢。 视野里一片昏蒙,只有下方一点微弱的光亮。 光晕里,影影绰绰站着一个人影,身形清瘦,裹着雪白的斗篷,一张脸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竟有种惊心动魄、不似凡俗的……美? 水沚混沌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 是梦吧? 定是那该死的“千金醉”还在作祟,竟让他做了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梦?梦中竟有如此绝世佳人? 呵,难怪叫“千金醉”,古人诚不我欺,这一醉,值了! 酒气混杂着荒谬的念头在脑中翻腾,水沚的嘴角无意识地向上一扯,露出一抹近乎邪气的、带着十足醉意与放肆的弧度。 管他什么太子试探、太上皇威压、皇帝猜忌……在梦里,他是主宰! 眼前这美人,也合该是他的! 念头一起,身体先于意识动了。 他本就轻功卓绝,此刻虽醉得厉害,本能还在。 足尖在书架顶端边缘一点,整个人便如同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向下落去。 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不容抗拒的强势,精准地落向那个提灯的身影。 贾葳瞳孔骤缩,只觉头顶黑影如巨鸟般压下。 他甚至来不及后退一步,一股带着浓郁酒气和男性体温的气息已扑面将他笼罩。 来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落地竟悄无声息,如同鬼魅。一只滚烫的手掌已霸道地揽上了他的腰,将他猛地往怀中一带。 “哐当”一声,羊角风等脱手飞出,砸在不远处的书架上,灯罩碎裂,灯火瞬间熄灭。 最后一点光源消失,整个角落彻底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贾葳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冻结。 他本能地挣扎,但对方的臂膀如铁箍般纹丝不动。另一只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已闪电般拂向他脸上遮蔽风寒的口罩。 冰冷的空气骤然接触到面颊。贾葳只觉下巴被那只滚烫的手捏住,轻轻向上一抬。 下一秒,带着浓烈酒气的阴影便彻底覆了下来。 微凉而霸道的唇瓣,毫无预兆地压在了他的唇上。 “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贾葳脑中一片空白,感官被这突如其来的侵犯彻底冲击得支离破碎。 唇上陌生的触感,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还有那滚烫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男性气息,将他牢牢钉在原地,连挣扎都忘了。 那人的唇在他唇上停顿了一瞬,似乎在品尝什么稀世珍馐,随即,竟得寸进尺地试图撬开他的齿关。 “卧槽?!!!!”贾葳浑身剧震,被这更深一步的亵渎彻底激醒。 这是人吧? 还是个男人! 等等!这是个男人!!!!老子两辈子的初吻,竟然被一个男人给拿走了! 一股极致的羞愤伴随着被冒犯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他胸中轰然炸开,肺腑间因酒气刺激而泛起的不适瞬间被这股怒火压倒! “啪——!” 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在死寂的藏书阁二楼骤然爆开,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这一记耳光,结结实实,狠辣无比。 这记耳光又狠又准,结结实实扇在水沚的左颊。 火辣辣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穿了他混沌的酒意和荒谬的梦境。 水沚被打得脸猛地一偏,钳制着贾葳的手臂也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 黑暗中,水沚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哪里来的登徒子,”贾葳一拳轰了过去,“竟然敢占你爹我的便宜!” 那点残存的醉意和梦境泡影,在左眼框这毫不留情的剧痛下,如同被冰水浇头,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不是梦! 水沚一把握住迎面挥过来的拳头,这如玉的触感,这真实的疼痛,这……眼前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轮廓,都是真的! 他眨了眨眼,借着从远处高处小窗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天光,终于看清了咫尺之距的这张脸。 苍□□致得如同最上等的薄胎白瓷,因剧烈的愤怒和羞耻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惊心动魄的绯红。 “给老子放开!”另一只拳头再次袭来。 水沚轻松抓住,对上了贾葳的眼睛。 “你眼睛好美。”水沚不假思索道。 那双眼睛即使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也亮得惊人。 “嘴巴也好甜。”水沚回味了一下刚才的味道,继续评价,“我可以再亲一次吗?” 贾葳:??? 贾葳:!!! “亲你妈个头!放开我!”贾葳双手用力想要挣脱,但因为情绪激动,惹得胸腔爆出一阵阵哨音。 水沚看着面前的人,唇色淡粉,此刻却因刚才的粗暴侵犯和主人的极度愤怒而微微红肿,抿成一条倔强而锋利的直线。 这张脸,连同这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水沚的心上,劈开了所有伪装,露出了里面最原始的、被压抑已久的、带着毁灭欲的惊艳与掠夺本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和被强烈吸引的邪火,“腾”地一下在他心底烧了起来,比那“千金醉”还要灼热百倍。 “呵……”水沚喉间溢出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带着浓浓危险气息的轻笑。 他舔了舔被扇得发麻的嘴角,舌尖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腥味。 这点血腥味非但没有让他清醒收敛,反而像是一点火星溅入了滚油,瞬间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恶劣与偏激。 那点伪装了多年的温雅假面彻底撕裂,露出内里阴鸷疯狂的本相。 他非但没有放开,反而猛地再次逼近。 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瞬间扣住贾葳,另一只手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狠狠托住了他的后颈。 “打了人就想跑?” 水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嘶哑和炽热的气息,尽数喷在贾葳的耳廓和颈侧,“这便宜……”他盯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燃烧着怒火的美目,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兴奋的弧度,“……我还没占够呢!” 话音未落,他猛地再次低头,带着一种近乎啃咬的力道,再次狠狠攫住了贾葳的唇。 这一次,远比刚才更加蛮横、更加深入。 带着血腥气的舌头如同攻城略地的凶器,粗暴地顶开贾葳紧咬的牙关,长驱直入,带着一种要将对方彻底吞噬、彻底标记的疯狂,在他口中每一个角落都烙下滚烫的印记。 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酒气,如同毒药般灌入。肺部被剧烈侵犯的灼痛感瞬间尖锐起来,窒息感让贾葳眼前阵阵发黑。 屈辱、恶心、愤怒、恐惧……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啊啊啊!这个混蛋!!! 就在水沚沉溺于这带着血腥的、近乎施虐般的掠夺快感中时,一股钻心刺骨的剧痛,猛地从他口腔深处爆发。 “呃——!”水沚闷哼一声,动作骤然僵住。 贾葳死死咬住了他侵入的舌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厉,锐利的齿尖深深陷进柔嫩的舌肉里,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 剧痛让水沚瞬间松开了钳制。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捂住嘴,指缝间已有鲜红的血丝渗出。 就是现在! 贾葳猛地将他推开,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得架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挣扎时咬破了唇舌。 他狠狠一抹嘴角,眼中满是得意的挑衅,死死瞪着捂着嘴、疼得倒抽冷气的水沚。 “老子的便宜也是你能占?!” 水沚捂着剧痛的嘴,舌尖的伤口火辣辣地疼,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 这剧痛像一盆冰水,终于浇熄了他大半的酒劲和疯狂。 他抬眼看向眼前的人,那双满是反抗的眸子,在昏黄风灯下亮得惊人,如同淬了寒冰的星辰。 方才那柔软微凉的触感和此刻这反抗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悸又欲罢不能的强烈反差。 “咳…够劲儿……”他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声音因疼痛而沙哑,眼神却更加灼热,“你……” “滚!”贾葳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却带着大仇得报的快意。 他不想再和这个疯子纠缠一秒,转身就想逃离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然而,就在他抬脚的瞬间,一只沾着血的手猛地又伸了过来,再次攥住了他的手腕! “给我放开!”贾葳厉声喝道,奋力挣扎,试图甩脱那只滚烫的手掌。 然而对方的力量远非他这病弱之躯可比,那只手纹丝不动,反而将他拉得更近了些。 水沚喘着粗气,目光扫过贾葳因挣扎而散乱的袖口,恰好瞥见他手中紧攥着的那张季博士的书单。 剧痛和残留的醉意让他的思维有些跳跃,竟扯出一个带着血腥味的、玩味的笑容:“嗬…找书?冲撞了美人儿,是我的不是…这书,我帮你找,权当赔罪,如何?”他另一只手作势就要去抽那张书单。 贾葳手腕被捏得生疼,挣又挣不脱,眼看对方还要得寸进尺。 他胸口剧烈起伏,肺腑间的不适与滔天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喉咙。 电光火石间,他瞥见对方因疼痛和醉酒而略显迟缓的下盘。 “好…”贾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像是认命般的屈从。 他握着书单的手微微松开,任由水沚带着胜利者的姿态,有些得意地将那张素笺抽走。 水沚见他“服软”,心中那点恶劣的兴奋感又冒了出来,扣着贾葳手腕的力道似乎也松了一分。 他低头,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向手中的书单。 就在水沚低头看单子的刹那! 贾葳眼中寒光一闪,蓄势已久的右脚猛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向水沚的小腿迎面骨。 “唔!”水沚猝不及防,小腿剧痛钻心,闷哼一声,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 但他扣着贾葳手腕的手,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竟没有松开! “啧!够野!”水沚吃痛,眼神瞬间阴沉下来,非但没有放手,反而借着被踹的力道,猛地用力,要将贾葳重新拉回自己怀里, 不能再被他抓住! 贾葳心念急转。 他就在被拉扯的瞬间,空着的左手猛地探向身旁的书架,他根本来不及看是什么书,胡乱抓了几本最上面、积尘最厚的线装古籍。 “去死!”贾葳低吼一声,左手抓着那几本厚书,朝着水沚那张带着错愕和狠戾的脸,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砰!噗——!” 书本结结实实拍在水沚脸上、额头上。最要命的是,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陈年老灰,如同被惊起的灰色浓雾,瞬间爆发开来。 “咳咳咳……噗噗……”水沚被这兜头盖脸的灰尘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眼睛更是被迷得刺痛难当,瞬间泪流满面。 剧痛和强烈的刺激让他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贾葳手腕的手,本能地去捂自己的眼睛。 机不可失! 贾葳毫不恋战,更不留余地! 他飞快地解开颈间系着银白狐裘斗篷的带子,双手抓住斗篷两侧边缘,趁着水沚捂眼弯腰咳嗽、视线完全被灰尘和泪水模糊的瞬间,猛地将整件厚重的斗篷兜头罩了过去。 “什么东西?!”水沚只觉得眼前一黑,带着清冷气息的柔软织物瞬间覆盖了头脸,彻底隔绝了他的视线,也加剧了呼吸的困难。 他惊怒交加,慌忙伸手去抓扯头上的东西。 就在水沚被斗篷罩住,手忙脚乱挣扎的当口,贾葳再次抄起地上那本最厚的《前朝疏议辑要》,对准斗篷下那团人形轮廓的头部位置,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是你爹我的拳拳父爱!” “呃!”斗篷下传来一声吃痛的闷哼,挣扎的动作明显一滞。 贾葳再不迟疑,转身拔腿就朝着楼梯口的方向狂。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肺部如同风箱般拉扯着冰冷的空气。 “别想跑!”身后传来水沚愤怒而模糊的吼声。 他显然已经奋力扯开了罩头的斗篷,但眼睛依旧被灰尘刺激得通红流泪,视线一片模糊。 他凭着感觉和脚步声,踉跄着朝贾葳逃离的方向猛扑过去,大手在黑暗中胡乱一抓。 贾葳只觉腰间猛地一紧,一股强大的拉扯力传来。 “刺啦!” 一声清脆的丝帛断裂声响起。 水沚的手,在混乱中没能抓住贾葳的人,却精准地、狠狠地扯断了他腰间悬挂玉佩的丝绦。 那枚温润的羊脂玉佩应声而落,“啪嗒”一声,掉在灰暗的地板上。 贾葳连头都不敢回,更顾不上去捡那枚价值不菲的玉佩。 他像一支离弦的箭,冲破弥漫的尘埃,冲下那嘎吱作响的楼梯,沉重的阁门关闭声和老黄含糊的询问声被他远远甩在身后。 他冲出藏书阁,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劫后余生的战栗,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覆雪的庭院小径尽头。 阁楼上,灰尘依旧在昏暗的光线中缓缓飘浮。 水沚捂着依旧刺痛流泪的眼睛,剧烈地咳嗽着,狼狈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 他脚边是散落一地的古籍,身上还挂着那件银白色的狐裘斗篷。 他低头,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掌,又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枚静静躺着的、沾染了灰尘的羊脂玉佩。 “咳…咳咳…好…好得很…” 他沙哑地低语,语气里听不出是怒是笑,“跑得倒快…小野猫…” 他弯腰,拾起那枚玉佩,冰凉的触感入手。 他又瞥了一眼地上那张同样沾了污泥的书单,最终,将两样东西都紧紧攥在了手中。 舌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场激烈而荒诞的相遇。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藏书阁那场突如其来的侵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未能平息。 贾葳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阁楼,苍白的面色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更无一丝血色。 小东和小南见他形容狼狈,斗篷不见,发髻微乱,唇色异常,都吓了一大跳。 “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小东慌忙上前搀扶,触手只觉他指尖冰凉,身体还在不易察觉地轻颤。 贾葳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肺腑间翻腾的不适和心头的惊悸,但到底肺腑脆弱,引得胸腔一阵痉挛。 “二爷!”小东小南赶忙掏出药丸。 良久之后,呼吸终于平复,贾葳起身摆手:“无事。”他声音有些低哑,却极力维持着平稳,“阁里阴冷,灰尘大,惊着了里面一窝……过冬的野猫罢了。” 他轻描淡写,不愿多说一个字。 那人的气息,那蛮横的触感,那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令他只想立刻逃离此地,彻底清洗干净。 小东和小南面面相觑,野猫能把二爷惊成这样? 但见主子不欲多言,且脸色确实极差,也不敢再问,连忙簇拥着他匆匆离开了这令人不安的藏书阁。 回到宁国府,贾葳几乎是立刻沐浴更衣,将那身沾染了酒气和灰尘的衣衫尽数换下。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仿佛洗不去唇上残留的触感和心悸。 “马勒戈壁”贾葳砸了一拳水面,骂道,“别给老子在遇到你,一定送你一脚断子绝孙腿。” 待到穿戴整齐,去给贾母请安并一同用晚饭时,他面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个安静、有礼、略显疏离的宁府二爷。 晚饭设在宁佑堂。 席间气氛融融,贾母心情甚好,拉着众人说笑。 贾宝玉也坐在席间,只是神色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恍惚,眼神飘忽,仿佛魂魄还未完全归位。 尤氏关切地问了他几句,他只含糊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坐在对面的秦可卿时,竟飞快地躲闪开,耳根微红,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羞惭和迷茫,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梦。 贾葳看到这一幕,突然挑眉。 难不成贾宝玉已经梦游“太虚幻境”了? 啧!真是!错过了大瓜。 贾葳有些懊恼,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法入梦旁观,但错过了重要剧情的事情就像错过了进球的精彩瞬间,都是令人惋惜的事情,可惜这里不是电视剧,没法回放。 接下来的日子,贾葳将自己沉入了书海。 国子监送来的那些孤本新著,成了他隔绝外界纷扰、抚平内心波澜的最佳屏障。 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观雨楼的书房里,窗明几净,只闻书页翻动之声。只有在专注的文字世界里,那天的混乱和对未来的忧惧,才能暂时被压下。 这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冬日暖阳慷慨地洒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一丝风也无,园子里覆雪的松枝都显得格外精神。 贾葳推开书房临湖的窗户,只觉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连日来积郁的寒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 “立春,”他唤来贴身丫鬟,“把翠光亭收拾一下,备上笔墨纸砚,再把我常看的那本《南行游记》带上。今日日头好,我去亭子里坐坐。” 翠光亭临水而筑,在观雨楼西侧不远。 一道曲折的连廊从观雨楼西侧的小门延伸出去,直通到湖中心那座精巧的亭子。 亭子三面环水,视野开阔,冬日里少了繁花,更显清雅舒朗。 不多时,亭内已被收拾妥当。 石桌铺上了厚实的毡毯,摆好了暖炉、热茶和几样精致点心。 贾葳坐在铺了厚厚坐褥的石凳上,背靠着朱漆亭柱,任由暖阳包裹全身。 他先是翻了几页书,心神渐渐沉静下来。随后,又铺开一张素白宣纸,调了颜色,对着眼前冰封的湖面、覆雪的假山和远处凋零的垂柳,凝神片刻,却并未落笔描绘实景,反而提笔在纸上勾勒起奇峰峻岭、飞瀑流泉来。 正画得入神,亭子连廊那头传来一阵笑语。 贾葳抬头望去,只见母亲尤氏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后面跟着几个抱着簇新锦缎被褥和包裹的仆妇,正沿着连廊走来。 “茂哥儿,好兴致啊!”尤氏笑着走进亭子,将手里一封泥金帖子递给贾葳,“喏,你大理寺朱家同窗,正华那还在送来的帖子,后日他生辰,请你过府去吃酒。” 贾葳起身接过帖子,朱正华的字迹飞扬洒脱。 他点点头:“知道了,母亲。” 尤氏又道:“后日寒露,老爷说了,要在前头搭暖棚,请了南边新来的小戏班子唱几处热闹,你可不要太晚,错过了好戏。” 虽然贾葳对那些咿咿吖吖的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笑着保证:“我晓得的。” 看到儿子正在作画,尤氏笑得慈爱:“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儿日头足,正好把你屋里那些旧年用的厚被褥、几件压箱底久不穿又不好拆洗的冬衣换了。刘真人不是说么,到了年末,这些落了灰、藏了污的‘旧物’得‘弃’一弃,方合养生之道,也图个来年新气象。” 她虽这般说着,目光却仔细扫过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背,见他气色在阳光下尚好,才放下心来。 贾葳笑着应道:“母亲费心了。”他目光扫过尤氏身后那堆簇新的物件,又落在宝玉和秦钟身上。 尤氏会意,对宝玉和秦钟道:“你们俩小子,且在这里跟着茂哥儿玩会儿,让他指点指点你们学问也好。我带着人去收拾,一会儿便回。” 说罢,又叮嘱了贾葳两句“亭子里虽避风,也莫久坐”,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往观雨楼去了。 宝玉在一旁听了尤氏方才的话,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忍不住问贾葳:“茂哥儿,大嫂子方才说的‘弃物’……是何讲究?我怎从未听过?” 贾葳请二人坐下,命立春添了茶,才解释道:“是早年间一位苏州玄妙观的刘真人来府上时说的。道是这世间的物件用久了,难免沾染晦气尘埃,尤其那些厚重难洗的冬衣被褥,边边角角日光难至,易藏污纳垢,也易招惹些不洁净的‘气’。年末将至,弃旧换新,既是涤荡晦气,也是顺应天时流转,更利养生。”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虽是玄妙之说,但母亲听了进去,年年如此操办,倒也成习惯了。” 宝玉听得似懂非懂,只觉得这说法新鲜有趣,秦钟则在一旁乖巧地听着,并不多言。 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宝玉的目光很快被石案上铺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画作吸引。 只见纸上山势险峻,云遮雾绕,一道飞瀑自九天垂落,气势磅礴,与眼前宁国府精致的人工湖景截然不同。 “茂二哥,你这画的是哪里?好生壮阔!”秦钟惊叹道,眼中满是向往。 宝玉也点头附和:“是啊,瞧着不像咱们京城的景致。” 贾葳搁下笔,拿起手边那本《南行游记》,笑着指了指:“照着书里写的,瞎想瞎画的罢了。” 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我身子骨不争气,长这么大,连京城都没出过几回。更别说看什么名山大川了。也就只能从字里行间寻些影子,再凭这点微末画技,在纸上造个幻境,自得其乐了。” 这话说得平淡,却让宝玉和秦钟都怔了怔。 宝玉素来只在锦绣丛中打转,偶有出门也是车马簇拥,从未想过“困于一地”是何滋味。 秦钟家世寻常,虽也少远行,但听贾葳这般说,想到对方显赫身份竟也有此无奈,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同病相怜之感,更添几分羡慕其画技。 “茂儿你……”宝玉脸上露出真切的不忍,“只凭书中所言,便能画出这般意境,已是神乎其技了!若真能亲见,那还了得?” 秦钟也低声叹道:“若能亲历其境,该是何等快意!光是看书,终究隔了一层。” “不如我们也来试试?”宝玉兴致忽起,拉着秦钟道,“我们也照着书里的景致画一画?茂哥儿,借我们纸笔可好?” 贾葳自然应允,让立春又取了两套笔墨纸砚来。 宝玉和秦钟便兴致勃勃地挑选起贾葳带来的游记中描述的景色,一个选了“东海观潮”,一个选了“蜀道青天”,开始对着空白的宣纸,皱着眉头想象起来。 一时间,亭内安静下来,只闻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亭角的冰棱,折射出七彩的光晕,暖暖地洒在三个少年身上。 贾葳重新拿起自己的书,靠在柱边安静地看着,偶尔抬眼看看那两位。 这一幕,莫名让贾葳想起他以前过年回家带侄子侄女时的情景。 作为没啥用的大学生,他唯一的作用就是陪伴小孩,让他们不要打扰到他们的父母干活。 那时候偷懒的他就会拿出特意买的填色本和蜡笔,保证他们能坐上半天。 “茂儿,你过来看看,我总觉得这里有哪里不对。” 叫声也差不多,不过那时候自己是小叔叔或者小舅舅…… 贾葳心里叹了口气,依言起身走到案边。 宝玉运笔大胆,却有些不着边际,画出的海浪倒像是一团团翻滚的墨云;秦钟则过于拘谨,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被他画得如同乡间小径。 “此处浪涛的力道,当如千军万马奔腾而至,笔锋需更遒劲些。”贾葳见宝玉抓耳挠腮,出声指点了一句。 又对秦钟道:“蜀道之险,在于层峦叠嶂,山势如削。勾勒山石轮廓时,线条不妨更硬朗些,显出嶙峋陡峭之感。” 宝玉和秦钟得了点拨,似有所悟,又埋头修改起来。 秦钟一边小心地修改着线条,一边忍不住问:“茂二哥,你这画技如此精湛,不知师承哪位大家?” 贾葳目光落在自己那幅想象的山峦上,唇边笑意温和:“在国子监时,跟着一位姓李的博士学过几年。李博士擅工笔花鸟,也通山水,于画理一道颇有见地。” “国子监?”宝玉闻言,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无趣的事情,“那地方……竟还教人画画?”他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我原以为里头尽是些板着脸、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整日只盯着人读经史子集呢!” 贾葳失笑,放下书卷,耐心道:“国子监乃国家育才之所,所学自然不止经义。琴、棋、书、画,皆有博士专门教授。亦有讲习天文、历法、算学、律例、舆地乃至农桑水利的课程。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虽未必样样精深,但也力求通晓其理。” 他顿了顿,看向听得有些入神的秦钟:“譬如画之一道,李博士便常言,‘画者,心印也。观万物而穷其理,方能形诸笔端,传其神韵。’并非只求形似。” 秦钟听得眼中异彩连连,满是向往,忍不住低声道:“原来国子监竟是这般模样……能学这么多东西……”他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艳羡,随即又黯淡下去,“只是……那等地方,门槛高得很。我们家……”他声音渐低,剩下的话湮没在一声叹息里。 宝玉见他神色黯然,立刻搂住他的肩膀安慰:“鲸卿莫要羡慕,那地方规矩大得很,闷也闷死了。你看我,不也没去么?” 他眼珠一转,兴致勃勃地提议:“不如这样,我去和我家老太太说,让你来我家塾里读书,跟我一处,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国子监有趣百倍?咱们一起读书写字,谈诗论画,累了便去园子里顽耍,岂不快活?” 秦钟被他说得心动,脸上阴霾散去不少,露出腼腆的笑容。 一旁的贾葳听了宝玉这番“天真”的言论,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几不可察的笑意,微微摇了摇头,却并未言语。 自家那个鱼龙混杂、乌烟瘴气的家塾是什么光景,他心知肚明。 宝玉这朵富贵乡里娇养出来的花儿,哪里懂得寒门学子对国子监那方寸学斋的仰望? 那不仅是学问,更是一道通天的阶梯。 只是这些话,对着此刻兴致勃勃的宝玉和满怀期待的秦钟,说也无益。 亭内阳光正好,暖意融融。宝玉和秦钟继续与想象中的山海搏斗,贾葳则沉浸在书页的字里行间,仿佛藏书阁那场不堪的遭遇,连同这府中未来莫测的风云,都暂时被这冬日的暖阳融化、隔绝在了翠光亭外。 远处观雨楼的露台上,传来尤氏指挥丫鬟们拍打晾晒新被褥的清脆声响,和着亭中少年们偶尔的低语与笔尖的沙沙声,交织成一曲短暂而平和的宁府冬日小调。 第5章 第 5 章 重帘半卷,纷扬的碎玉琼瑶扑簌簌撞在冰冷的窗纱上,寒气透骨,转瞬便将庭院理残存的枯枝败叶无声地堆叠、掩埋。 贾葳裹紧了身上的白狐裘斗篷,对着铜镜,仔细地将那棉麻口罩的系带在耳后收紧。指尖拂过柔软的布料,隔绝了楼内暖炉的一丝燥气,也筑起一道抵御寒风的屏障。 “茂哥儿,”尤氏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担忧,“这天寒地冻的,雪又下得紧,非去不可么?朱家哥儿的生辰,打发人送份厚礼去便是了。” 她端着一碗温热的参汤进来,看着儿子苍白依旧的脸色,眉头紧锁。 贾葳接过参汤,温热的瓷碗熨帖着冰凉的指尖。 “母亲放心,”他声音温润,带着安抚的意味,“明理兄生辰,又是同窗挚友,岂有不去的道理?他性子跳脱,若我不去,回头定要嚷嚷个没完,说我不够义气。” 他饮尽参汤,一股暖意缓缓沉入肺腑,冲淡了些许寒意带来的滞闷。 “况且,今日休沐,几位同窗难得一聚。” 尤氏见他神色坚持,只得无奈地叹了口气,仔细替他理了理斗篷的风毛领口,又将一个暖烘烘的小巧手炉塞进他怀里:“早去早回,万不可碰酒,更莫要着了风寒。” 马车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驶向大理寺卿朱贺的府邸。 雪光映着车窗,将贾葳沉静的侧脸勾勒得愈发清冷。 他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药囊冰冷的棱角,肺腑间那点熟悉的滞涩感在寒冷中显得格外清晰。 及至朱府门前,只见车马盈门,仆役穿梭,一派煊赫热闹。 贾葳刚被小东搀扶着下了车,一个圆滚滚、穿着簇新宝蓝锦袍的身影便炮弹般从门内冲了出来,带起一阵雪沫。 “茂之!你可算来了!” 朱正华那张白胖喜庆的圆脸几乎要笑成一朵花,跑得气喘吁吁,腰间新换的玉带都勒不住那微微凸起的小肚子:“你再不来,我就要被那三个家伙念叨死了!” 他不由分说,一把抓住贾葳的手臂就往里拽,力道之大,让贾葳踉跄了一下,喉间忍不住溢出一丝低咳。 “明理兄……慢些。”贾葳稳住身形,无奈地提醒。 自己这同学哪里都好,就是这毛手毛脚的总让他吃不消。 “哎呀,对不住对不住!”朱正华这才想起这位好友的身体,连忙松开手,讪讪地挠了挠后脑勺,压低了声音,带着一股子做贼心虚的味道,“茂之,那个……有个事儿,我好像……忘了提前跟你说清楚。” 贾葳挑眉,看着对方头上的崭新小冠,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你今日行冠礼?!” 冠礼是男子成年的标志,极其郑重,需正宾主持,宾客云集,绝非寻常生辰小宴可比。 朱正华胖脸皱成一团,声音更低,几乎是在耳语:“是我祖母……她老人家觉得我既然都入仕了,在户部也算有了差事,就非得……非得给我补办个加冠礼……我也是今早才……才完全搞明白状况。” 他哭丧着脸,抱着自己圆润的胳膊:“前些日子被上官支使得团团转,光整理那些陈年账簿就累得我眼冒金星,哪还有心思打听这个,祖母和母亲瞒得可紧了……” 贾葳:“……” 不知道是应该怜惜对方如牛马的职场生活还是该抱怨对方这不着调的性子。 贾葳被朱正华半推半搡地带到了主人院一处暖阁。 刚掀开厚厚的棉帘,一股暖融融的炭气夹杂着熟悉的调侃声浪便扑面而来。 “哟,咱们的‘户部新锐’朱大人终于把他的‘病西施’接来了?”一个清朗带笑的声音响起,带着促狭。 说话的是刘锦年,户部侍郎之子,生得眉清目秀,此刻正懒洋洋地歪在铺了厚厚锦褥的罗汉榻上,手里把玩着一枚精致的镂空银香囊,眼神灵动,显然已将外面宾客的动静听了个七七八八。 “明理,你这坑挖得可够深的。”另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柔。 周珩是永柔郡主所出,一身月白云纹锦袍,面容俊秀得近乎阴柔,正端着一盏热茶,指尖白皙修长,轻轻撇着浮沫,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睨着朱正华:“加冠礼这等大事,竟能‘忘了’告知我等?你这户部的差事,莫非是专管‘遗忘账簿’的?” “周珩,你少埋汰人!” 朱正华立刻跳脚,对着周珩挥了挥胖乎乎的拳头,随即又转向旁边一个身材高大、英气勃勃的少年告状:“柳江,你看看他们,合伙欺负我。” 出身武将世家的柳江闻言哈哈一笑,阳光帅气的脸上满是幸灾乐祸,他正活动着手腕,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我看周珩说得对,该打!茂之身子弱,你让他来参加你这劳什子大场面,不是坑他么?来来来,让我替茂之出口气!”说着作势就要上前“教训”朱正华。 暖阁里顿时笑闹成一团。 这五人,在国子监率性堂时便是形影不离的“五毒”:刘锦年耳听八方,消息灵通;周珩心思缜密,擅于谋划;柳江和朱正华冲锋陷阵,执行力超群;而看似最安静无害的贾葳,则负责在监正和博士们面前施展他那张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死人都能忽悠活的嘴皮子,替大家开脱遮掩。 如今虽已“毕业”,柳江进了禁军,朱正华去了户部,周珩被家里塞进了光禄寺挂职,刘锦年和贾葳则选择了继续科举之路,但这插科打诨、互相拆台的“情谊”却是半点没变。 “好了好了,莫闹了。” 贾葳被小东扶着在铺了厚厚毛毡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眼前熟悉的喧闹,眼底也染上一丝暖意,只是脸色依旧苍白,方才被朱正华拽的那一下,胸口还有些闷闷的。 他看向一脸委屈的朱正华,无奈地摇摇头:“罢了,来都来了。只是你这‘加冠之喜’,我们几个仓促间,可备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就是,害得我临时翻库房。” 柳江第一个响应,从怀里掏出一个长条形的锦盒,啪地拍在朱正华面前:“喏,我爹库房里翻出来的,据说是前朝哪个将军用过的匕首,给你壮壮胆,省得在户部被那些老狐狸欺负。” 盒子打开,一柄古朴沉重的乌鞘匕首静静躺着,寒气逼人。 周珩放下茶盏,慢条斯理地从袖中取出一个卷轴:“明理兄既已加冠入仕,当知礼守节。此乃我手录的《礼记》中‘冠义’一篇,望君时时温习,莫要再行此等‘忘告’之事。” 卷轴展开,字迹清雅秀丽,内容却让朱正华胖脸一垮。 刘锦年笑嘻嘻地递上一个精致小巧的金算盘,算珠颗颗圆润可爱:“明理兄在户部,这吃饭的家伙什可不能少。纯金的,够份量吧?以后算俸禄、算人情往来,可要算仔细喽,别再稀里糊涂把自己卖了。” 金算盘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刺得朱正华眼睛疼。 贾葳也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玉雕成的笔洗,玉质温润,雕工简洁大气:“一点心意,祝明理兄此后下笔有神,案牍劳形之余,亦能涤荡心尘。” 朱正华抱着满怀的礼物,看着这些或贵重、或促狭、或贴心的“心意”,又是感动又是憋屈,胖脸涨得通红,最终只能嗷呜一声:“你们……你们这些损友!” 但到底是他不是在先,朱正华放好东西,胖手一挥:“等会儿开席,咱们寻机溜去后园,我娘早备好了好地方,到时不醉不归!” “那你可得担心了。”众人也毫不客气。 “放马过来吧!”朱正华的肉也不是白长的。 正说着,刘锦年耳朵忽然一动,脸色微变,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等等……我好像听到……唱名迎‘皇子驾到’?” 暖阁内霎时一静。 柳江浓眉拧起:“皇子?哪个?来给朱胖子行冠礼?他一个从九品,面子比城墙拐角还厚了?” 周珩白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茶杯边缘,眼神微凝,若有所思。 贾葳心头也是一跳。 正三品大员独子行冠礼,宾客盈门是常理。 姻亲世家、父辈同僚、下属官员……面子人情,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但皇子亲临?这分量就太重了,也太……扎眼了。 朱正华也懵了:“皇子?哪位?我爹没提啊!”他胖脸上满是茫然。 刘锦年消息最是灵通,低声道:“听着像是……六皇子水沚。”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诸位说说,咱们是该感叹朱伯父圣眷隆重呢?还是该鄙夷这位皇子殿下……拉拢得太过急切,连脸面都顾不上了?亦或者……”他拖长了调子,看向周珩,“该笑他脑子不甚灵光?皇帝陛下的心腹重臣,岂是那么好拉拢的?” 周珩阴柔的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这是太子殿下的人,具体如何,我等看着便是。”话虽如此,语气里却没什么温度。 不多时,前院传来的阵阵鼓乐声和司仪高亢的唱喏声,这提醒着他们,外面正进行着一场关乎朱正华“成人”的盛大仪式。 前厅早已是冠盖云集,朱紫满堂。 大理寺卿的独子行冠礼,朝中姻亲故旧、同僚下属,甚至一些平日里走动不多的高门显贵,都遣了子弟或亲自前来道贺。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觥筹交错间尽是寒暄笑语,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冠礼仪式庄重而繁琐。 朱正华一身崭新的玄端礼服,在赞礼官的唱和中,一丝不苟地完成着每一个步骤。 当礼部尚书王大人——朱正华的舅爷爷,亲手将象征成人的缁布冠、皮弁、爵弁三加于其顶时,朱正华平日里的跳脱尽数收敛,胖脸上神情肃穆,倒真显出几分成人的端方气象。 贾葳安静地立于人群之中,目光落在朱正华身上,心思却微微飘远。 这繁琐的礼仪,这满堂的宾客,让他宛若回到当年贾珠加冠的时候…… 仪式接近尾声,朱贺满面红光,正欲请今日身份最尊贵的宾客——代表太子前来的六皇子水沚,担任最后“三加”的主宾。 他笑容满面地走向那位独自坐在上首侧席的年轻皇子,心中却如同明镜一般。 太子派六皇子前来,其意昭然若揭,无非是想借皇子之尊施恩,试探甚至拉拢他这个皇帝的心腹。 朱贺忠于皇帝,对太子站太上皇的行径本就颇有微词,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 水沚今日一身玄色亲王常服,领口袖缘滚着金线,腰束玉带,更衬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美无俦。 他独自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姿态闲适,唇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 然而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却漫不经心地扫过满堂宾客,目光偶尔掠过人群中的贾葳时,会停顿一瞬,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凉的碎光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周身似乎萦绕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将周围那些或奉承、或探究、或隐含鄙夷的喧嚣都隔离开来。 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太子这差事,办得着实恶心。 他也知道此举无异于当众扇朱贺的脸,更显得自己像个不要脸往上贴的。 但太子之命,他只能捏着鼻子来当这个恶客。 “殿下,”朱贺走到近前,态度恭敬却也不失大臣风骨,微微躬身,“犬子冠礼,蒙殿下亲临,蓬荜生辉。太子殿下厚爱,臣惶恐感激。不知殿下可否赏光,为犬子行这‘三加’之礼?” 他将“太子殿下厚爱”点在前头,既是场面话,也是提醒,只需要到太子这一步,至于后面有没有太上皇的意思,既然对方没说那我们忽略就行。 太子虽然是太上皇教导的,但这并不表示太子代表太上皇啊。 毕竟他们的皇上当年也是太上皇教导的。 必要的时候,还是需要糊涂一点的。 水沚抬起眼,那温和的笑意依旧挂在唇边,眼神却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甚至隐含一丝几不可察的、对这场面和朱贺话语中机锋的了然与嘲讽。 他放下酒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大半个厅堂,带着皇室子弟特有的清越:“朱大人客气了。”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朱贺,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孤今日,不过是奉太子殿下之命,为朱公子送上贺礼,聊表心意。太子殿下感念朱大人勤勉王事,公正严明,乃国之栋梁,特意嘱托孤务必亲至,代他道贺。” 他巧妙地抬高了朱贺的地位,强调了“勤勉王事”、“公正严明”、“国之栋梁”,这些词在皇帝心腹朱贺听来,自然是顺耳的,也将此行的推手定在太子这一层。 水沚话锋微转,语气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谦逊与为难:“至于这主宾之位,职责重大,礼不可废,自有德高望重者担之。朱公子舅祖王尚书,执掌礼部,深谙古礼,德高望重,正是最合适的人选。孤若僭越,岂非辜负了太子一番美意,也失了礼数体统?太子殿下求贤若渴,对朱大人青眼有加,孤又岂敢因一己之身,乱了朝廷法度,反令太子殿下与朱大人面上无光?”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 既抬了太子,又全了朱贺的面子,更把自己摘了出来——他只是个跑腿送礼的。 至于太子越过皇帝拉拢重臣这种事情?有吗?他只是表示赞赏! 厅堂内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响起一片附和称赞之声,夸赞六皇子殿下谦逊知礼、深明大义,太子殿下慧眼识珠、关怀臣下云云。 只是那气氛,却比方才更加微妙了几分。 了然的朱贺立刻顺着台阶下,对着水沚深深一揖:“殿下言重了,殿下深明礼法,顾全大局,臣感佩之至!太子殿下厚恩,臣铭记于心!” 连声道谢后,转而请了自己的舅父王尚书来完成最后的仪式。 贾葳站在人群中,将水沚那番话和朱贺的反应看得清清楚楚。 他面上依旧沉静如水,心中却如惊涛拍岸。 这水沚,在太子与皇帝、太子与朝臣的夹缝中,竟能如此游刃有余地借力打力,一番话既替太子表达了对朱贺的看重,又维护了自身的体面,还暗中点破了太子的急切,更在朱贺这位皇帝心腹面前留下了一个“懂规矩、识大体”的印象。 嘶……这份在刀尖上跳舞的功夫,这份看似温和有礼下的阴冷算计与精准拿捏,比藏书阁里**裸的暴戾更让人心头发寒,也让他对自己未来的仕途更加忧虑。 他移开目光,不再看那玄服玉带的身影,只觉得厅堂内燃烧的炭火气、熏人的酒气、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脂粉香气混合在一起,让他胸口那股滞闷感越发明显,呼吸都有些不畅起来,袖中的手指下意识地按了按贴身存放的药瓶位置。 第6章 第 6 章 冠礼繁复庄重,一丝不苟。 待礼成,酒宴开席,厅堂内更是觥筹交错,气氛热烈。 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琼浆玉液斟满金樽,丝竹管弦再起,舞姬身姿曼妙。 贾葳坐在同窗一席,尽量降低存在感。 然而,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却如影随形。 他抬眼望去,隔着攒动的人头,正对上水沚那双深邃含笑的眼眸。 水沚遥遥举杯,姿态优雅,唇边笑意加深,无声地朝他致意。 贾葳面无表情,漠然移开视线,仿佛只是看到一片虚无的空气,自顾自夹了一箸面前的清蒸鲈鱼,细嚼慢咽。 水沚也不恼,笑意更深,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宴席正酣,气氛却过于正式拘束。 周遭皆是客套的寒暄、试探的攀谈、虚伪的应酬,一举一动都似在无形的丝线牵引之下。 朱正华被父亲拉着四处敬酒应酬,一张胖脸笑得几乎僵硬。 “不成,再待下去,我非得憋死不可!”柳江皱着浓眉,低声抱怨,他性子最是直爽,最不耐烦这些虚与委蛇。 刘锦年也悄悄揉了揉笑得有些发酸的脸颊:“是啊,这哪里是吃酒,简直是受刑。胖子被他爹抓着,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 周珩慢悠悠地夹起一箸菜,阴柔的眉眼间也带着一丝倦怠:“朱大人这是要把他儿子未来十年的人情往来,都在今日走完么?” “溜?”柳江安耐不住提议。 刘锦年立刻响应:“早该溜了,这席面,吃着都一股官场味儿,腻歪。” 周珩慢悠悠放下筷子:“附议。” 贾葳只觉得周遭的空气越发浑浊粘稠,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肺,那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如影随形。 他指尖微凉,轻轻按住胸口,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低声道:“去后面园子透口气吧。胖子先前不是提过,婶娘为他备了地方?”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其余三人的一致赞同。 趁着朱正华被父亲引着去向另一桌官员敬酒的空档,四人默契地交换了个眼神,悄然离席,由朱正华提前安排的人引路,穿过几道回廊,避开喧闹的前厅,来到了朱府后花园。 一踏入园子,凛冽清新的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雪后梅枝的清冷暗香,瞬间涤荡了肺腑间的浊闷。 贾葳深深吸了一口这冰冷洁净的空气,胸中那股滞涩感顿时舒缓了许多。 园中积雪未扫,厚厚地铺在假山、亭台、小径之上,琼枝玉树,宛如琉璃世界。 一处临水的敞轩早已布置妥当,四角燃着暖融融的炭盆,轩中设了矮几锦垫,中央一只红泥小炉上架着铜壶,雪水正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旁边还摆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羊蝎子小铜锅,几碟精致的药膳点心。 “可算是活过来了。”柳江伸展了一下魁梧的身躯,只觉得筋骨都舒展开了。 “还是婶娘想得周到。”刘锦年笑着搓了搓手,立刻坐到炉边,提起铜壶,开始熟练地烫杯洗茶,动作行云流水,“来来来,雪水煎茶,正是应景。” 周珩也露出轻松的笑意,拿起银箸拨弄着铜锅里的羊蝎子,浓郁的肉香顿时弥漫开来。 贾葳选了轩边一个通风稍好的位置坐下,看着同窗好友们放松的姿态,听着他们插科打诨的笑语,紧绷的心弦终于缓缓松弛。 他捧起刘锦年递来的热茶,袅袅茶烟中,那张清绝的容颜也仿佛柔和了几分。 “胖子那家伙,真是害人不浅。”柳江一边大快朵颐着香辣的羊蝎子,一边还不忘数落,“害我们几个在前头活受罪,他自己倒好,还在前头苦熬。” “他那是活该。”刘锦年笑着给他添茶,“谁让他事先瞒得死死的?不过看他刚才那样子,估计也快撑不住了。” 几人正说笑着,一个丫鬟拎着个精巧的食盒匆匆而来,笑道:“老夫人知道公子们在此赏雪,特意让厨房送来了刚出炉的‘炮豚’,给公子们添个菜,暖暖身子。” 食盒打开,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光发亮的小乳猪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哇!老夫人威武!”柳江眼睛都亮了。 朱正华满头大汗地赶过来时,看到的就是四个损友围着暖炉,吃着烤乳猪,喝着热茶,赏着雪景,一派逍遥自在的景象。 他顿时悲愤地扑过来:“好啊你们!撇下我独自受罪,倒在这里吃香喝辣!” “谁让你事前不吱声?”刘锦年毫不客气地塞给他一块最大的乳猪肉。 朱正华一边啃着肉,一边含混不清地叫屈:“我的错我的错。为了赔罪,瞧我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锦囊,神秘兮兮地打开,露出一小撮色泽青翠、形状如雀舌的茶叶:“我爹藏在他书房暗格里,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云雾雀舌’!今儿个,便宜你们了!” “朱胖子,你可真是……孝感动天啊!”周珩挑眉,语气戏谑。 朱正华嘿嘿一笑,毫不客气地指挥刘锦年:“锦年,快!换水,把这宝贝泡上,让我爹心疼死!” 刘锦年笑着摇头,依言重新煮水,小心翼翼地取了些许“云雾雀舌”投入壶中。 沸水冲下,一股难以言喻的清雅幽香瞬间升腾而起,沁人心脾,仿佛将整个敞轩都笼罩在一片氤氲的仙灵之气中。 茶汤碧绿清透,入口甘醇鲜爽,回味悠长,果然绝品。 几人品着这难得的好茶,赏着轩外静谧的雪景,听着他们讲观政实习事遇到的各种奇葩人和奇葩事,气氛融洽而温暖。 贾葳也放松下来,靠在铺了软垫的椅背上。 亭内温暖如春,药膳点心的温和香气与羊蝎子火锅的浓香交织,好友在侧,插科打诨,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那段肆意无忧的时光。 他捧着一杯朱正华殷勤奉上的“云雾雀舌”,氤氲的热气熏得他苍白的脸颊也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茶汤清冽回甘,驱散了肺腑间最后一丝寒意和滞闷。 气氛温馨而惬意。 茶过几巡,又喝了不少暖身的汤水,贾葳渐渐觉得小腹有些发胀。他放下茶杯,对谈兴正浓的几人低声道:“你们慢聊,我去更衣。” “就在园子东南角,有净房。”朱正华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指了个方向。 贾葳点点头,裹紧了斗篷,掀开毡帘一角走了出去。 寒风裹挟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待适应了这冷意,才沿着扫开积雪的石子路,朝着园子角落净房的方向走去。 雪不知何时又细密地飘洒起来,无声地落在他的额间、肩头。 园中静极了,只有靴子踩在薄雪上发出的轻微咯吱声。 抖了抖袖子,贾葳看了看园中景色,也不急着回去。 绕过一丛覆满积雪的嶙峋假山,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小片开阔的梅林,枝头点点红梅在雪色中傲然绽放。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梅林边缘的刹那,脚步猛地顿住。 假山与梅林交接的转角处,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正负手立于一株老梅树下。 那人似乎也在赏梅,又似乎在等人。 细雪落在他肩头,玄色的亲王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愈发冷峻,与这冰天雪地几乎融为一体,却又散发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带着寒意的存在感。 是水沚。 他竟然进了后园。 “今日是恼了哪路瘟神”贾葳心里暗恼,立刻转身,打算悄无声息地退回去。 然而就在他脚步微动的一瞬,水沚仿佛背后生了眼睛,缓缓地转过了身。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如同寒潭锁定了猎物,精准地捕捉到贾葳瞬间绷紧的身影和眼中闪过的惊怒。 薄唇勾起,露出一抹与这冰天雪地格格不入的、带着邪气的笑意,慵懒而危险。 “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水沚的声音带着笑意,迈步便走了过来,姿态闲适,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贾葳脸色一白,立刻后退一步,警惕地盯着他:“见过六殿下。殿下不去前厅宴饮,在此处作甚?” “前厅?太过喧闹。”水沚已走到近前,距离近得贾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和那股清冽的松针冷香。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贾葳苍白清俊的脸,低笑道:“倒是此处清幽,更兼……有绝代佳人。” 对于面前人的调戏,贾葳充耳不闻,只是退后一步行礼:“若无事,学生就不打扰殿下赏景。”转身就想走。 “慢着。”水沚身形一晃,已挡在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松针冷香“那夜在国子监,是孤酒后失德,唐突了贾公子。特此致歉。” 他语气诚恳,眼神却灼灼逼人。 贾葳不为所动:“殿下言重。些许误会,不必再提。学生告退。”他侧身欲绕开。 “既知唐突,自当赔罪。”水沚不退反进,“当日是孤无状,让茂之落下了衣物,孤看上面针脚细密,内部还绣有令堂的关爱之语,定是茂之心爱之物,如今……” “不敢劳烦殿下,”他从小到大,所有衣物都有家中女眷绣的寄语,“因家中关爱,换下来的旧物都会送与需要的人家,一件旧斗篷罢了。” 这样既是祝愿也是攒功德的事情,他母亲尤氏非常爱做。 看着滑不留手的人,水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但盯着贾葳冰冷戒备的脸,那苍□□致的面容在雪光下如同易碎的玉雕,更激起了他心底的征服欲。 他忽然低笑一声,带着几分无赖:“贾公子如此拒人千里,倒叫孤……更觉歉疚难安了。” 话音未落,他竟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一把揽住了贾葳劲瘦的腰肢,将人往自己怀里一带。 “放肆!放手!”贾葳又惊又怒,奋力挣扎,抬手就去格挡。然而水沚臂力惊人,根本挣脱不开。 水沚无视他的挣扎,另一只手飞快地探向贾葳腰间,精准地解下他悬挂的那个装着常备药物的素色荷包。 动作快如闪电,一气呵成。 “你!”贾葳气得浑身发抖,看着被抢走的药嚢,只觉胸口发紧。 “定情信物。”水沚低头,凑近贾葳因愤怒而微微泛红的耳廓,温热的气息拂过,“你的,我收下了。我的,你保管好。” 他满意地将自己腰间那枚价值连城的羊脂白玉佩挂到贾葳腰间,又飞快地在他冰凉的脸颊上啄了一口,低沉的嗓音带着蛊惑:“我知道你要考春闱。下次见面,给你带些有用的东西……保证比你们国子监那些老学究的管用。” 这轻佻的举动和言语彻底点燃了贾葳的怒火。 去他的皇子! 去他的后果! “定你娘的礼!”一声从未有过的、带着破音的暴怒吼了出来. 贾葳双目赤红,想也不想,抬腿就用尽全力,朝着水沚的胫骨狠狠踹了过去. “砰!” 这一脚结结实实。 水沚似乎早已习惯,不仅没有躲开,手臂还收得更紧,几乎将贾葳勒得喘不过气。 他非但不怒,反而被贾葳这气急败坏、口吐芬芳的模样逗得低笑起来,笑声愉悦而危险:“骂得好!再骂几句听听?” 贾葳挣扎无果,又惊又怒,肺腑间一阵翻腾,喉头腥甜。 水沚看着他因愤怒和窒息而泛红的眼尾,那抹脆弱又倔强的神态,心中邪火更炽。 他猛地低下头,再次狠狠吻住了那张因惊怒而微张的、吐出芬芳的唇。 这一次,更加霸道,更加不容抗拒,带着浓烈的酒气和一种势在必得的掠夺意味。 “唔……”贾葳的怒骂被尽数堵回,眼前阵阵发黑,绝望的窒息感混合着极致的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只觉得一股气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当场昏厥过去。 第7章 第 7 章 水沚的吻霸道而滚烫,带着不容置疑的掠夺意味,如同狂风暴雨席卷了贾葳所有的感官和理智。 浓烈的酒气混杂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针冷香,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强行灌入贾葳的口鼻。贾葳只觉得肺腑间本就艰难维持的平衡瞬间被彻底冲垮! “唔……!”贾葳的瞳孔因极致的缺氧和愤怒而骤然收缩,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吸入对方掠夺性的气息,胸腔如同被巨石死死压住,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可怕的、尖锐的哨音。 那声音不再是清晰的喘息,而是濒死般破碎的、带着湿漉漉杂音的抽气。 他奋力扭动身体想要挣脱,手脚却绵软无力,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被这灭顶的窒息感迅速抽干。 水沚正沉浸在这征服的快感和贾葳无力的挣扎带来的刺激中,嘴角还噙着那抹志得意满的、近乎残忍的愉悦笑意。 然而怀中的挣扎陡然微弱下去,那具原本绷紧反抗的身体如同抽去了所有筋骨,骤然瘫软下来,沉重地倚靠在他臂弯里。 水沚猛地一滞,下意识地松开了禁锢的唇舌,低头看去。 只见贾葳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般剧烈颤抖,青紫色的唇微微张开,却只能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断断续续的“嗬…嗬…”声,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带动着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却仿佛吸不进一丝空气。 他软软地瘫倒下去,身体冰冷,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贾葳?”水沚心头猛地一沉,那点得意瞬间被巨大的恐慌取代。 他晃了晃贾葳的肩膀,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和惊惶:“喂!醒醒!别装死!” “装你个头,你个狗比。”贾葳想要骂回去,但回应他的,只有那越来越微弱、越来越令人心慌的破碎喘息。 水沚彻底慌了神,他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方才还像只亮出爪子拼命反抗的小兽,此刻却在他怀里迅速枯萎,生命的气息正在飞速流逝。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药……药……” 贾葳似乎用尽了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模糊破碎的音节,沾着血迹的手指无意识地、微弱地抓挠着自己空无一物的腰间——那里原本挂着他的药囊,刚刚被水沚强行换走了玉佩。 “药?对,你的药呢?药在哪里?!”水沚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嘶哑,急切地在贾葳耳边吼着,手忙脚乱地去翻贾葳的衣襟袖袋。 贾葳的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沉浮,肺腑如同被水泥浇筑,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他模糊地听到“药”字,残存的求生本能让他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手指,指尖无力地指向水沚自己的胸前——那里,正藏着刚刚被他强行“交换”来的、那个装着贾葳救命药的素色荷包。 水沚顺着那微弱的手指方向低头一看,脑中骤然一片空白。 他手忙脚乱地从自己怀里掏出那个灰鼠皮做的、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荷包! “是这个吗?啊?”水沚声音都变了调,慌乱地打开荷包。 里面是几个小巧的瓷瓶和油纸包。 他根本不认识哪种是急救的药! “哪一瓶?!快说!哪一瓶!”水沚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嘶吼,将荷包里的东西捧到贾葳眼前,但贾葳的双眼已经开始涣散,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只有喉咙里那可怕的“嗬嗬”声越来越弱。 看着贾葳青紫的唇色和几乎消失的呼吸,巨大的恐慌让他手足无措。 他猛地抓住贾葳冰冷的手腕,指尖按在脉搏上。那脉搏微弱、急促、杂乱,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烛火,每一次跳动都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不行!来不及了!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笼罩下来。 水沚看着贾葳那张了无生气的脸,一股从未有过的、近乎灭顶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不能死. 他不能就这么死了! 几乎是出于一种绝望的本能,水沚不再犹豫。 他猛地将贾葳扶起靠在自己怀中,一手抵住他冰冷单薄的后心,一手按在他剧烈起伏却吸不进气的胸口。 闭上眼睛,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体内精纯浑厚的内力如同决堤的洪流,被他小心翼翼地、却又无比急切地调动起来。 对于他们这等自小打磨筋骨、内外兼修的习武之人而言,真气是性命交修的根本,是力量的源泉,更是危机关头吊命保元的最后手段。 将真气强行渡给他人,非但会大损自身元气,稍有不慎,两股内力相冲,更是足以致命。但此刻的水沚,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死。 一股温热的、带着勃勃生机的暖流,如同涓涓细流,又似奔腾的岩浆,强行破开贾葳体内冰封的滞涩,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灌入他几乎停止运转的肺腑经脉之中。 “呃!” 贾葳无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水沚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他清晰地感受到贾葳体内那股阴寒淤塞的邪气与自己至阳至刚的真气疯狂冲突、撕扯,每一次冲撞都如同刀割斧凿般反噬回自身经脉。 但他不敢有丝毫松懈,反而更加疯狂地催动内力,如同最坚韧的攻城槌,朝着贾葳肺部那团如同冰坨般顽固的堵塞,一次又一次地发起冲击。 “给我……开!” 水沚心中无声嘶吼,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终于 “噗——咳咳咳!!!” 仿佛一道无形的闸门被强行轰开。 贾葳身体猛地弓起,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呛咳。 一大口带着血丝的粘稠痰液被他剧烈地咳了出来,紧接着,如同冰河解冻,那几乎断绝的气息猛地重新连接。 大量冰冷的空气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疯狂地涌入他几乎要炸裂的胸腔。 “嗬……嗬……” 带着湿啰音的喘息声重新响起,虽然依旧痛苦艰难,却不再是濒死的微弱。 贾葳的眼睫剧烈颤抖着,终于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涣散而迷茫,但瞳孔深处那点微弱的光芒,终究是重新燃了起来。 水沚如释重负,浑身脱力般晃了一下,抵在贾葳背后的手也松了开来,只觉得体内一阵翻江倒海的空虚和剧痛,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顾不得调息,立刻将那个打开的荷包塞到贾葳手里,声音嘶哑急促:“药,快!” 贾葳的意识尚未完全清明,求生的本能却让他颤抖着手,艰难地在荷包里摸索。 准确抓住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几粒气味浓烈的药丸倒入口中,连水都顾不上找,直接干咽下去。 药丸划过喉咙的苦涩和灼烧感,让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但每一次咳嗽,都仿佛在将淤塞的浊气排出体外。 药力在体内化开,混合着水沚强行输入的那股尚在经脉中奔腾的灼热暖流,如同冰火交织,缓慢而坚定地抚平着肺腑间那场可怕的风暴。 贾葳蜷缩在水沚怀里,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冷汗浸透了里衣,黏在冰冷的皮肤上。 水沚半跪在雪地里,看着怀中人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却终于有了活气,看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心头那灭顶的恐慌才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让他虚脱的后怕和……难以言喻的愧疚。 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痛。 “贾葳,我……” 他刚想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闭嘴!” 贾葳猛地打断他,声音虚弱,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他甚至没有看水沚一眼,只是盯着雪地上自己咳出的那点暗红血丝,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六殿下今日……可满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刚刚经历过生死边缘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的冰冷,如同被冰雪覆盖的荒原。 他冷冷地看着水沚,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藏书阁那次,是我打了你,咬了你。方才……你搂也搂了,亲也亲了,差点要了我的命……六殿下觉得,这报复,够不够本?若还不够……”他扯出一个苍白而讥诮的弧度,目光扫过水沚手上的荷包,又落在自己腰间那块碍眼的羊脂白玉上,“是不是还要我这条命赔给你,才算两清?” 水沚被他眼中那片冰冷的荒原刺得心头一悸,慌忙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未想过要你性命!我……我只是……” 他急切地想要解释,却发现自己那些阴暗的心思在对方此刻冰冷的注视下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我是真心……真心想与你……” “真心?”贾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间溢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冷笑,牵动着脆弱的肺腑,又是一阵压抑的呛咳。 他喘息着,眼神锐利如刀:“真心想毁了我?真心想让我春闱无望?真心想让我一辈子……困在你这点见不得人的心思里?” “不是,我……”水沚被这冰冷的质问逼得一时语塞,他看着贾葳苍白的脸和那拒人千里的姿态,心底那份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占有欲和一种想要靠近却被推开的焦灼感交织翻涌。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认真:“我对你……是真心实意,并非戏弄。我知道你要春闱,我……”他像是急于证明什么,语速加快,“我这几日特意留心朝堂动向,也搜集了一些可能用得上的、外面绝难寻到的策论资料,我只是想帮你,我盼你金榜题名,也盼你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贾葳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呵……有殿下您这位‘贵人’如此‘鼎力相助’,三番两次将我置于死地,我的前程……当真是半点指望都不敢有了。” 这话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水沚心口。 他脸色一白,急切地辩解:“不是!我发誓!我不会再伤害你!更不会阻碍你!我只会帮你!成为你的助力!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 “助力?”贾葳再次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到极点的厌倦。 看着眼前这个身份尊贵、俊美无俦却行事偏执疯狂的皇子,只觉得一股深重的无力感和冰冷的绝望笼罩下来。 他不想再纠缠,不想再面对这张让他窒息的脸。 他撑着冰冷的地面,艰难地想要站起来。 水沚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却被贾葳猛地挥开,眼神冰冷如刀锋。 贾葳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体,尽管虚弱得仿佛随时会倒下,背脊却挺得笔直。 “殿下,”贾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清晰地穿透簌簌落下的雪幕,“您若真想成为我的助力,眼下就有一个最直接、最有效的法子。” 水沚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希望的光芒:“你说” 贾葳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请殿下——现在、立刻、马上、消、失、在、我、眼、前!这,便是我此刻……最大的、助、力!” 话音落下,风雪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贾葳不再看他,裹紧了身上冰冷的斗篷,扶着旁边覆雪的山石,一步一步,踉跄而坚定地朝着敞轩温暖灯火的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也踩在水沚骤然沉入冰窟的心上。 风雪似乎更大了,冰冷的雪粒子扑打在水沚僵立的脸上,也落在那枚被他强行挂在贾葳腰间、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羊脂白玉佩上。 他站在原地,看着那单薄的身影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最终消失在暖阁明亮的灯光里。 怀中那个灰鼠皮的荷包冰冷沉重,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的狂妄与自以为是。 第8章 第 8 章 自那日朱府雪宴归来,贾葳便彻底闭了观雨楼的门扉,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楼内炭火恒温,药香弥漫,他终日埋首书案,只与笔墨经卷为伴,仿佛要将那日冰寒与屈辱尽数焚于这字句之间。 这日午后,尤氏亲自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进了观雨楼。 老者身着半旧青布直裰,步履沉稳,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举手投足一派高人姿态。 “茂哥儿,快让张老先生瞧瞧。”尤氏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忧心,亲自上前替贾葳卷起袖口。 张大夫坐定,三指搭上贾葳细瘦的腕脉,闭目凝神。 室内静得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雪水滴落的清响。 诊脉良久,张大夫缓缓睁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公子这胎中不足之症,肺腑向来孱弱,最忌忧思劳顿、寒邪侵扰。”张大夫捻须沉吟,“观脉象,前些日子必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引动旧疾,凶险异常。” 尤氏脸色一白,紧紧攥住了帕子。 “然则,”张大夫话锋一转,眼中精光微闪,“奇就奇在,公子肺腑间竟有一股精纯温煦之气流转不息,恰如暖阳化冰,护住了心脉根本,将那股阴寒邪戾死死压制住了。若非这股‘热流’及时护持,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探究地看向贾葳:“公子近日,可是有奇遇?” 贾葳眼睫微垂,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想起风雪竹林间那霸道灌入、几乎撕裂经脉又最终护住他心脉的灼热真气,唇瓣抿得更紧,只淡淡道:“许是病中昏沉,记不真切了。先生只说如今该如何?” 张大夫见他无意深谈,也不追问,只道:“此气精纯,非寻常武者所能及。公子福泽深厚,得此助力。眼下只需按时服用老夫开的温养方剂,静心安神,尤其注意劳逸结合,万不可再殚精竭虑、耗损心神。依此调养,半年之内,根基可固。旁的,倒不必过分忧惧了。”他提笔写下药方,字迹苍劲有力。 贾葳收回手,关心道:“那开春的春闱……” 张大夫提笔顿了顿,沉思一会儿,斟酌道:“有这股热流温养,春闱之事,未必不能一搏。只是切记,不可再如秋闱那般耗损过甚了。” “那就多谢张先生了。” 送走张大夫,尤氏长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亲自将药方收好,吩咐心腹丫鬟银蝶带着雨水速去抓药煎熬。 贾葳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问道:“母亲,怎的突然又请了张大夫来?儿子自觉尚好。”他体内那股暖流日夜不息地温养着,咳喘确已少了许多。 虽然水沚确实很狗比,但他的内力救了自己也是事实。 尤氏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在贾葳对面坐下,低声道:“是你大嫂。前些日子就有些不爽利,恹恹的,茶饭不思。请了几位太医瞧过,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大好。前日越发重了,竟连床都起不来。老太太那边也惊动了,这才又请了这位医术高明的张老先生过府。刚给你嫂子瞧完,我看他比前些人强些,特请他来给你看看。” 贾葳了然,母亲因为自己这个药罐子儿子,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医术高超的大夫都请来问诊。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秦可卿病了?! 贾葳心头猛地一沉,这个名字瞬间勾连起前世记忆中那些纷乱暧昧、指向不明的猜测。 但是不应该啊。 据他所知,他大嫂秦可卿没啥隐藏身份,就是一个被出身拖累所以只能选择他大哥贾蓉这种空有身份的纨绔子弟的完美女性。 至于他那便宜爹……宁佑堂里的丫鬟小厮和他有一腿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他还对儿媳妇立的起来? 说实话,贾葳有时候都想着,挽救宁国府的法子里 ,让他爹玩中风的效率比自己辛苦读书科举的效率高多了。 “大嫂是因为什么如此啊?”不怪贾葳八卦,他是真不觉得是他便宜爹的事情,“下人乱嚼舌根?” 不应该啊。因为有自己这个儿子作为底气,尤氏面对贾珍并不是全然忍耐,也因为有自己这个要读书科举走仕途的儿子,尤氏对宁国府下人的管理也算严格。 至少他在外面没怎么听到关于宁国府的肮脏事儿。 “小孩子打听这些干什么,”尤氏拍了拍他,“你顾好你自己吧。” 尤氏当然不能说,大概率是贾蓉不干不净的带累的儿媳。 强压下吃瓜的**,贾葳只得道:“哦,那大嫂那边……您多费心看顾些。若是大嫂倒了,您最大的帮手就没了。” 尤氏点点头,握了握贾葳微凉的手:“我省得。茂哥儿,你也别只顾着读书熬坏了自己。明日是老太爷的寿辰,他老人家在城外玄真观清修,早说了不回来受礼。但府里还是要摆两日酒,请的都是亲近的女眷并几房老亲。那些族里没规矩的子弟,自有老爷他们在前头应付,你不必理会。” 她看着儿子清减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之后会在天香楼那边唱几出热闹吉祥的戏文,你明日若得闲,也过去松散松散,跟姊妹们说说话,总好过整日关在这楼里。方才张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要劳逸结合才是正理。” 贾葳无奈:“母亲,我看书久了,自会去园子里走走。您房里新添的那盆‘玉楼春雪’牡丹菊,不就是儿子前几日瞧着开得好,特意让人送去给您赏玩的?” 尤氏想起房中那盆开得金灿灿、层层叠叠如楼阁的菊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是了是了,我儿眼光是极好的。只是……”她望着儿子清减的侧脸,眼中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牵挂,“为娘这颗心,除了府里这点子事,也就全系在你身上了。只盼你安好,比什么都强。” 当母亲的,终是千般不放心,万般要妥帖。 *** 翌日,宁佑堂下,悬灯结彩,笙箫隐隐。 虽因贾敬不归而免了外客男宾,只请了女眷内亲,却也布置得花团锦簇,一派喜庆。 屋内熏笼吐香,瓜果点心罗列,丝竹管弦悠扬。 贾葳换了身湖蓝杭绸直裰,外罩前几日贾母送的宝蓝色鹤氅,刚踏入正厅,便被一群眼尖的族中子弟呼啦啦围了上来。 这些多是些游手好闲、功名无望的纨绔,平日在贾葳面前装乖卖巧言语讨好,此刻借着酒意和由头显得格外放肆。 “哎哟!茂二爷来了!举人老爷!给举人老爷道喜了!” 一人高声贺道,引得众人连胜符和。 “茂二爷高中,可是给咱们贾氏宗族大大长了脸面啊!” 贾葳心里烦死他们了,但脸上还是笑道:“侥幸罢了,不值得什么。” 边上一只手巴拉上贾葳的衣袖:“二爷才华横溢,届时金榜题名,可莫忘了提携提携族中兄弟……” “可不是!二爷如今是文曲星下凡,手指缝里漏点文气,也够咱们受用不尽了!二爷,赏几个好彩头呗?” “对!讨个喜气!沾沾举人老爷的才气!” 一时间周围七嘴八舌,聒噪不堪。 更有那等没眼色的,借着敬酒作揖,手便不老实地往贾葳腰间挂着的配饰摸,口中只道“沾沾文气”。 贾葳蹙紧眉头,不动声色地拍开几双过分热络的手,那药囊的系带都被扯得松脱,险些被拽了去。 他心中厌烦,只觉这厅堂里的喧闹酒气比外头的寒风更令人窒息。 好容易寻了个空,贾葳快步走到贾珍跟前请安。 贾珍一身簇新锦袍,正与几位世交勋贵谈笑,见了贾葳,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端着父亲的架子训道:“来了?整日只知闭门读书,也不知出来走动走动,见见世面。须知人情世故亦是学问,莫要学成个书呆子!” 贾葳连忙低头应“是” 贾珍点点头:“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需如此,你既选了这条路,那自当时时勤勉,不可懈怠,免得丢了我们国公府的脸面。” 得了些不痛不痒的训示,贾葳顺势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方才想起,还未去给外祖母请安,恐失了礼数。” 贾珍不耐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贾葳如蒙大赦,转身便溜进了尤氏院中。 比起前厅的乌烟瘴气,此处虽也热闹,却清雅得多。 尤老安人坐在上首暖炕上正与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说话,宝玉也挨着王夫人坐着。 尤老安人一见外孙,立时喜得眉开眼笑,拉着手让他坐到身边,摩挲着他的手背,连声问:“哎呦,我的好外孙,快让姥姥瞧瞧。” 尤老安人满头银丝,精神却极好,对着贾葳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瘦了。定是读书太用功,你这孩子,身子骨要紧,万不可熬坏了。” 贾葳温言答着外祖母的问话。 尤氏在一旁笑道:“母亲,您就放心吧,茂儿自己有分寸的。昨儿大夫才来瞧过,说是只要好生静养便无大碍。” 尤老安人却不理女儿,只拉着贾葳的手絮絮叨叨,从衣食住行到读书时辰,事无巨细地叮嘱。 末了,她神秘兮兮地从身后大丫鬟捧着的锦囊里,取出一个用旧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塞进贾葳手里。 “这是?” 尤老安人压着贾葳的手:“好孩子,这是你姥爷当年用过的砚台和几支旧笔。他老人家虽去得早,却也正经是两榜进士出身。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沾沾文气也好。你姥爷……学问虽不算顶顶拔尖,到底也是个正经进士出身。他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出息,不知多欢喜。” 那绸布包裹入手微沉,透着岁月浸润的凉意与温润。 贾葳心头一暖,郑重接过:“孙儿谢过姥姥,定不负姥姥期望。” 尤老安人握着他的手,眼圈微红,又转头对走过来的尤氏殷切嘱咐:“你爹走得早,就盼着子孙有出息。茂哥儿如今出息,是咱们尤家祖坟冒青烟。你万不可拿府里那些琐事去烦他,让他安心备考才是正经。” 尤氏忙不迭应承:“母亲说的是,女儿省得,断不敢扰他。” 她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欣慰。 王熙凤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接口:“您和大嫂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有我们老祖宗在上头福荫着,又有茂哥儿这份天资和勤勉,谁敢不长眼来打扰他读书?那才是该打呢。” 她这一番话,既捧了贾葳,又奉承了贾母和尤氏,引得边上的邢夫人和王夫人:“正是这话。”“凤丫头说得再对不过。” 贾葳谢过外祖母,将那小包袱仔细收好。 宝玉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忧色,问道:“茂儿,方才听珍大嫂子说,蓉儿媳妇病得不轻?前些日子见着她,瞧着还好,怎地就……” 宝玉因着太虚幻境之事,言语间满是关切。 贾葳心中一叹,面上却只作不知详情:“多谢宝二叔挂怀。我也只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说大嫂身上不爽利,请了大夫调养。具体情形,倒不如母亲清楚。” 他看向尤氏。 尤氏接过话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容:“是呢,请了几位大夫,药吃了不少。张大夫昨日下午才去瞧过,只说是思虑太过,伤了心脾气血,开了方子让静养。这病根儿怕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能慢慢将息着看。”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 邢、王二人直接道:“就这里了,省的麻烦。” 尤氏吩咐人摆饭,这边对贾葳道:“你也别去外头了,在这儿陪你姥姥。” 贾葳连忙点头。 各色菜肴流水般端上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贾葳被尤氏安排着,坐在了贾宝玉下首。 邢夫人、王夫人等与尤老安人说些家常闲话,王熙凤妙语连珠,逗得众人笑声不断,气氛倒也融洽。 贾宝玉今日兴致却不高,他本就年龄尚小感性多情,心里记挂着秦可卿的病,面前摆着一小碗炖得极烂的野鸡崽子汤,银匙在碗里拨弄着,半晌没送进嘴里一口。 贾葳就不同了,席上有两个长辈在,碗里就没空过,就连特意给尤老安人准备的牛乳蒸羊羔都被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 饭毕,尤老安人兴致颇高,拉着贾葳要去天香楼听戏。 贾葳不忍拂了外祖母好意,便陪着去了。 天香楼内早已暖香融融,戏台搭得精巧,锣鼓丝竹一响,倒也十分热闹。 台上正唱着《双官诰》,唱念做打,花团锦簇。 尤老安人看得津津有味,尤氏在一旁凑趣解说。 贾葳陪着坐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喧闹的锣鼓声震得脑仁发胀,丝竹管弦也成了噪音。 这富贵热闹,于他而言,不过是年复一年、千篇一律的应酬场面。 他寻了个间隙,起身对尤老安人和尤氏道:“外祖母,母亲,孙儿有些倦了,想先回去歇息片刻,下午还要温书。” 尤老安人虽有些不舍,但看着外孙略显疲惫的眉眼,也心疼他读书辛苦,连声道:“快去,仔细身子要紧,听你娘的话,别熬狠了。” 贾葳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天香楼。 身后是繁华似锦的寿宴欢歌,眼前是覆着薄雪的清寂园径。 他裹紧斗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梅香的空气,肺腑间那股温煦的热流似乎又悄然运转起来。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他只想快些回到观雨楼,在书卷的墨香里,寻得一方真正的清净。 至于那一年七八次、唱来唱去总是那几出的戏? 不如睡个午觉实在。 第9章 第 9 章 二月初九的子夜,神京城寒意刺骨。 贡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沉沉夜色与凛冽寒风中,轰然洞开,如同巨兽张开了吞噬士子心血的巨口。 门外早已排起长龙,无数考篮在昏黄的灯笼光下晃动,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脸上,写满了紧张、希冀与疲惫。 贾葳裹着一件御寒极佳的白狐裘斗篷,脸色在清冷月色下更显苍白。 尤氏强忍着担忧,一遍遍替他整理着考篮里的笔墨、干粮、药囊,又将一个滚烫的小手炉塞进他怀里:“葳哥儿,千万仔细!冷了就用,药记得按时吃,撑不住千万别硬抗……” 声音已带了哽咽。 “母亲放心。”贾葳握住母亲冰凉颤抖的手,声音沉稳,“儿子心中有数。” 目光扫过身边同样神色凝重的小东、小南等人,深吸一口带着霜雪味道的寒气,转身汇入了那沉默而缓慢移动的人流。 搜检,唱名,验明正身,领取号牌……一道道关卡森严冰冷。 当贾葳终于踏着结霜的青石板路,提着考篮,寻到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逼仄、形同囚笼的号房时,手脚早已冻得有些麻木。 号房内只有一桌一凳,四壁透风,寒气刺骨。 他放下考篮,搓了搓冻僵的手,先取出一张灰鼠皮褥子铺在冰冷的条凳上,另拿出一条羊羔绒毯子盖着自己。 一切安置妥当,他才长长吁出一口白气,闭目养神,努力平复着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急促的喘息。 胸口那点源自水沚的真气,如同冬日里不熄的炭核,温温地护持着肺腑,驱散着侵入的寒邪。 天光微熹,沉重的鼓声擂响,贡院大门轰然关闭,考题纸发下。 第一场四书文三道题发下,皆围绕着“政治清明”、“稳固政局”、“广开言路”的核心展开。 贾葳凝神审题,指尖冰凉。 作为应试者,他深知揣摩上意乃大忌,更不敢妄断这题目背后是否暗藏了朝堂风向的玄机。 求稳,方是立身之道。 摒弃杂念,沉入经义典籍的汪洋,引经据典,持论中正,力求文章结构严谨,论证清晰,字字句句皆在圣贤义理的框架之内,行文沉稳厚重,不求奇险,但求无过。 第二场,三道题目如同重锤,反复叩击着“忠君爱国”的宏大主题。 字里行间透出的肃杀与期许,让贾葳心头微凛。 该感叹他们这个皇帝头铁,还是该感叹自己的脑补能力? 或许……这真的只是今上对天下士子的一次无声训诫? 算了,还是不要想这么多了。 贾葳依旧选择了最稳妥的路径:以史为鉴,铺陈忠君爱国的典范,剖析其意义,颂扬其崇高。文辞恳切,情感充沛,却始终恪守着臣子的本分,不曾逾越雷池半步,更不敢有丝毫影射时政、邀宠媚上的轻浮。 第三场经史时务策论,倒是让贾葳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题目落在了近年朝中热议的漕运、边饷、吏治等实务之上。 这正是贾葳下过苦功的地方。 得益于国子监的熏陶、季博士的指点,以及平日里刘锦年等人带来的朝野动向,他对这些议题并不陌生,胸中早有丘壑,笔下便如泉涌。 他条分缕析,引据翔实,提出的对策虽非石破天惊,却也切实可行,处处透着务实与稳重。尤其在一道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中,他结合前代“一条鞭法”得失,谨慎提出“丁银并入田亩征收”的构想,虽未明言其名,却逻辑清晰,数据支撑有力,论述尤为出彩。 考场上,他精神高度集中,时间安排得宜,胸中那股温热的气息始终流转不息,护持着他脆弱的肺腑。 九日七夜,虽也疲惫不堪,却奇迹般地未曾重蹈秋闱时咳血昏厥的覆辙。 当贡院沉重的朱漆大门再次洞开,刺目的天光涌入时,贾葳虽面色苍白如纸,脚步虚浮,却是自己一步步走了出来。 尤氏带着人早已望眼欲穿,见他虽虚弱却不似上次那般被抬出,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实处,喜极而泣,忙不迭地将他搀扶上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贾葳靠在柔软的垫子上,感受着肺腑间那依旧温煦流淌的暖意,心头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滋味。 那霸道恶劣的家伙……这救命护身的内力,终究还是承了他的情。 算了,若下次再见,只要那狗比安分些……自己倒也不必如惊弓之鸟,或可稍假辞色。 然而,紧绷的弦一旦松开,那强撑的精神与身体便瞬间垮塌。 回到观雨楼,仅仅解下披风,换了身干净中衣,他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昏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三天,期间只被尤氏强行唤醒灌了几次汤药,复又沉沉睡去。 直到第四日清晨,窗外鸟鸣啁啾,他才悠悠转醒,虽仍感虚弱,但那股灭顶的疲惫感已然散去。 就在贾葳于观雨楼内静心调养、与汤药为伴之时,贡院深处,同考官们正分房阅卷,昼夜不息。 其中一份墨卷辗转传阅,最终落到了主考官、当朝帝师、户部尚书江远的手中。 这位须发皆白、素来沉稳的老大人,目光落在这份关于税赋改革的策论时,初时只是微露诧异,继而越看越专注,越看越激动。看到精妙处,他忍不住以指叩桌,击节赞叹: “妙!妙极!‘丁税归于田亩,以地亩多寡为征课之基’!此策深得均平之要,直指兼并之弊。条理清晰,论据凿凿,非洞悉民情、深研经济者不能道。此子有经世济民之才!” 说罢拿起朱笔,饱蘸浓墨,毫不犹豫地在卷首画了一个醒目的圈,力排众议,当场拍板:“此卷当为魁首!定为会元!” 三月初十,杏榜高悬。 当“贾葳”二字赫然列于榜首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飞入宁荣二府时,整个宁国府都沸腾了! 会元! 那可是春闱头名! 报喜的锣鼓喧嚣着冲进宁国府大门,赏钱如流水般撒出。 贾珍闻讯,先是一愣,继而狂喜之色瞬间淹没了那张因酒色过度而略显浮肿的脸。 宁佑堂内,族中那些平日里游手好闲、惯会打秋风的子弟们闻风而动,如同嗅到血腥的苍蝇,呼啦啦涌进府来,围着贾珍,七嘴八舌,唾沫横飞: “珍大哥,大喜!天大的喜事啊!茂哥儿这会元,可是咱贾氏一族百年来头一份!光宗耀祖!光宗耀祖啊!” “正是,这么大的喜事,必须好好操办!摆他三天流水席!请最好的戏班子,唱他个三天三夜!” “对对对!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请来!也让那些平日瞧不起咱们的权贵们看看,咱们宁荣二府,后继有人!” “珍大哥,这事儿您可得拿主意!我们这就去张罗!” 贾珍被这潮水般的恭维和提议冲得飘飘然,满面红光,捋着短须,矜持地笑着。 正待开口应承,忽又听得一个族弟凑近低声道:“珍大哥,你猜怎么着?今儿上午,内阁陈阁老府上的管事,特意绕弯子向我打听……打听咱们茂哥儿可曾定下亲事呢。” “陈阁老?!”贾珍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重锤擂响。 那可是深得圣眷、手握实权的两朝阁老! 贾珍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头顶,仿佛看到无数无形的权势与富贵正随着儿子的名字向他招手,心头那点仅存的理智瞬间被这泼天的诱惑冲垮。 “好!说得好!” 贾珍猛地一拍桌子,意气风发,“我儿争气,为祖宗增光,这酒宴必须办,而且要办得风光体面。蓉儿,蔷儿,即刻去准备,帖子给我往大了发,戏班子拣最好的请!” 他兴冲冲地先去西府请贾母。 贾母闻得贾葳高中会元,亦是喜上眉梢,连声念佛,然而听到贾珍要大肆操办宴席唱戏,老太太花白的眉毛却蹙了起来。 “珍哥儿,茂哥儿出息,我这老婆子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只是……” 贾母顿了顿,看着贾珍:“那孩子身子骨你是知道的,刚出贡院就病了一场,如今还在将养。会元是中了,名字也上了金榜,有国运护着。可他那身子,终究是胎里带来的弱症,最怕大喜大悲、劳累折腾。依我看,在自己祖宗祠堂里告祭一番,让茂哥儿磕个头,再叫上几家至亲,摆两桌家宴,热热闹闹地说说话,也就罢了。唱戏闹腾,人来人往的,万一过了病气,反倒不美。” 贾珍哪里肯依,急切道:“老太太,这……这未免太过简薄了,茂哥儿这可是会元,头名。我们贾家多少年才出一个,不庆贺一番,外头人怎么看?” 贾母摇摇头:“珍哥儿,我老了,这些事上,终究不如你父亲懂得多。你家太爷在玄真观清修,通晓阴阳命理。这事儿,你不如去问问他的意思?” 贾珍无奈,只得又备了车马,急匆匆赶往城外玄真观。 玄真观清幽寂静,香烟袅袅。 贾敬一身玄色道袍,正于静室打坐。听贾珍眉飞色舞地说完要如何大办宴席、唱戏庆贺贾葳高中会元,甚至提及有阁老府上打听亲事云云…… “混账东西!” 贾敬猛地睁开眼,眼中精光暴射,须发皆张,抓起案几上一个青玉茶盏手朝贾珍劈头盖脸砸去,声音因震怒而颤抖,“你这孽障!是嫌茂哥儿命长了吗?!” 贾珍猝不及防,被茶盏砸了头,疼得“哎哟”一声,又惊又怒:“父亲,您这是何意?儿子也是为茂哥儿高兴,为祖宗争光……” “争光?我看你是要他的命!” 贾敬霍然起身,指着贾珍的鼻子厉声喝骂:“你忘了当年刘真人如何批命的?!茂哥儿胎里不足,元魂不稳,如同风中残烛,未及弱冠之前,最忌张扬唱名,大操大办,此乃道家至理。《云笈七签》有云:‘稚名扬于外,则阴司簿册易显,游魂野鬼易侵’!我宁府上下,多年来连他大名都不敢轻易呼唤,只以‘茂哥儿’这小名唤之,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借这乳名之‘稚气’,遮蔽天机,瞒过那索命的黑白无常,使其以为不过寻常稚子,不屑勾拿!” 他越说越怒,胸膛剧烈起伏:“如今他侥幸得中,正赖祖宗荫庇与自身一点微末福泽支撑,你竟敢如此张扬,还大摆宴席,唱戏喧天?你是怕他命格不够显眼,怕那阴差找不到他吗?!还提什么定亲?二十之前,绝不可行婚聘之礼,喜冲命格,更是大忌。你这父亲,当得何其混账!我看茂哥儿生来体弱,根子就在你这孽障身上。定是你这做父亲的福薄德浅,守不住文曲星临凡投胎的福泽,才累得我孙儿受此先天之厄。你若敢因你之愚妄,折损了我孙儿半分根基,老夫拼着这身道行不要,也要清理门户!” 贾珍被这劈头盖脸的怒骂吓得面无人色,冷汗涔涔而下。 父亲提及的刘真人批命、道家忌讳,他并非全然忘却,只是被那“会元”和“阁老提亲”的巨大荣光冲昏了头脑。 此刻被贾敬引经据典、声色俱厉地一顿痛斥,再思及贾葳那副风吹就倒的病弱模样,贾珍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父亲……儿子……儿子糊涂,儿子知错了。”贾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再无半分之前的得意,“儿子这就回去,绝不操办。绝不声张。” “滚!”贾敬余怒未消,拂袖背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告退出来,一路快马加鞭赶回宁国府,心中憋着一股邪火无处发泄。 刚进仪门,就听管事来回:“老爷,南安王府派了位体面的嬷嬷来,说是奉太妃之命,想问问咱们二爷的……婚事。” “婚事?!”这两个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贾珍心中积压的邪火。 他本就因挨了父亲痛骂而满心怨愤无处发泄,此刻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瞪向闻讯赶来的尤氏,劈头盖脸便是一顿咆哮: “尤氏!你好大的胆子!是不是觉得茂哥儿中了会元,你便得意忘形,不知天高地厚了?!刘真人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吗?!二十岁之前,不得受大贺。这关乎茂哥儿性命根本的诫言,你都忘到狗肚子里去了?!是不是打量着翅膀硬了,想攀高枝,就敢背着我和父亲,擅自与人议亲?!我告诉你尤氏,茂哥儿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扒了你的皮!” 尤氏被这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脸色发白,连连后退,眼圈瞬间就红了。 强忍着委屈和惊惧,急声分辩道:“老爷息怒,妾身岂敢忘了真人的仙谕?方才王府嬷嬷刚透了个意思,妾身便立刻将茂哥儿的忌讳说了。妾身正想着等老爷回来,细细禀告此事,商量如何回礼才不失礼数。茂哥儿是妾身的命根子,万事小心谨慎都唯恐不及,如何敢在这等攸关性命的大事上有半分糊涂?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妾身必定先禀告老爷定夺,绝不敢自作主张啊!” 她说着,泪水已在眼眶中打转,声音带着哽咽:“老爷明鉴!妾身一颗心全在茂哥儿身上,绝无半点妄念!” 贾珍被尤氏这番情急之下的剖白堵住,又想起父亲在玄真观的雷霆之怒,一腔邪火憋在胸口,发作不得,脸色铁青,只重重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尤氏看着丈夫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紧绷的肩膀才微微松懈下来。 她走到窗边,望着观雨楼的方向,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与坚定。 楼内,贾葳正倚在榻上,就着窗外的天光,安静地翻阅着一卷书册。 外间的风波与算计,似乎都被那厚重的楼门隔绝。只是书架上,那枚水沚强塞的羊脂白玉佩,在透过窗棂的微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刺目的光泽。 第10章 第 10 章 三月十五,寅时刚过,神京的夜气尚未散尽,寒意刺骨。 奉天门外,三百一十二名新科贡士已肃立如林。 统一的靛青色贡士袍服在朦胧晨光里连成一片沉静的深海,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轻咳或跺脚声,泄露着年轻的躯体在寒风中承受的煎熬。 贾葳站在人群中,身形显得格外单薄。 青色袍服裹在身上,空落落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他拢了拢袖口,指尖冰凉,胸肺间那股温养的真气缓缓流转,抵御着侵骨的寒意,也勉强压下那因肃穆气氛而隐隐翻腾的咳意。 他垂下眼,目光落在脚下冰冷的金砖上,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最后一场了!考完这一场,以后就不用这么早起了。胜利就在前方! 天光如同融化的金液,一丝丝、一缕缕地刺破东方的云层,终于将巍峨的奉天门、森严的宫墙、以及那片沉默的青袍身影彻底照亮。 当浑厚悠远的钟鼓声自宫阙深处次第响起,庄严的仪仗如同流动的华彩,缓缓铺陈开来。 御辇在丹陛前停驻,年近半百的皇帝身着明黄龙袍,在內侍簇拥下步上丹墀。 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渊,扫过阶下黑压压的人群时,带着一种山陵般的威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百余人的山呼声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宽阔的广场,在森严的宫墙间回荡。 皇帝目光扫过阶下那片青色的海洋,微微抬手:“平身。” 众人起身,垂手肃立,偌大的广场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旌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的肃杀。 一名身着绯袍、面白无须的大太监手捧黄绫卷轴,步至丹墀前沿,声音尖利而清晰,穿透寂静: “丙戌科殿试策题——朕闻大河汤汤,福泽万民,然桀骜难驯,屡决屡徙,溃则千里泽国,田庐尽毁,生民流离。灾后更易生奸宄,啸聚为乱,糜烂地方。尔等饱学之士,通晓古今,当明其故,陈其策,以解朕忧,以安黎庶。钦此!” 题目既下,如同巨石投入静潭。 黄河水患,流民叛乱?! 这是摆在帝国面前最棘手的难题,也是历朝历代都要面对的问题。 许多人眉头紧锁,苦苦思索如何平衡天灾**、体恤与剿抚、治标与治本。 贾葳立于其中,思绪却已飞向远方。 突然想到当初在网络上看到的关于各大文明母亲河的对比,埃及的尼罗河是给一巴掌给颗枣,印度的恒河是慈母多败儿,而黄河……有着“最暴躁的母亲”之名。 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喜怒无常,改道如儿戏,每一次泛滥都是千里泽国,每一次改道都是人间地狱。 时间紧迫,容不得深想。 贾葳深吸一口气,随着引礼太监的指引,步入大殿侧翼的廊庑。廊下早已设好一排排低矮的案几,笔墨纸砚齐备。 寻到自己的位置,端正盘坐,铺开雪白的殿试专用朱丝栏试卷,提笔蘸墨,凝神定气。 开篇,他并未急于抛出惊世骇俗之论,而是如老吏断案般,条分缕析: “臣闻:善治水者,必先明水性。黄河之难,千古同慨。昔禹王导河积石,疏九河,其功在疏导;李冰凿离堆,作都江堰,其法在分洪;至若王景治河,筑堤千里,汴、济分流,功垂八百余载……” 他笔走龙蛇,将历朝历代治黄方略一一铺陈,从远古的疏导,到秦汉的堤防,重点落在隋唐前后的巨变:“隋唐以前,治河多赖疏浚分洪,盖因上游黄土高原,林木尚丰,水土得固,泥沙下泄未若后世之剧。自汉以降,生齿日繁,宫室营建,耕垦无度,陇西、河套之地,斧斤入山林,千年巨木渐次凋零……” 笔锋陡然转沉,直指核心:“及至宋室南渡,烽火连年,山陕之地,林木殆尽!千沟万壑,尽为黄壤,一雨成流,万壑归河!此乃黄河泥沙日重,河床日高,溃决无岁不有之根源!故曰:治黄之要,不在下游堵疏之争,而在中上游之固本清源——治沙!” 殿廊内寂静无声,唯有笔锋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贾葳胸中激荡着前所未有的清晰思路,那来自异世的俯瞰视角与今世苦读的积累在此刻交融:“欲清其流,必先澄其源。治沙之本,在于复植!当于黄河中上游,尤以陕、晋、陇水土流失重地,广植耐旱固土之木,如松、柏、柽柳之属。设专司,拨专款,禁滥伐,奖植造,以数十年之功,涵养水源,紧固泥沙。此为上策,功在千秋!” 随即,他笔锋一转,论及当下:“然则远水难救近火。当下之急,当于下游‘筑堤束水,以水攻沙’!加固旧堤,增筑遥堤,束狭河道,迫水急行,借水力冲刷河床淤沙,使之深通入海。双管齐下,标本兼治,则大河安澜可期!” 最后,他将笔锋引向叛乱:“水患既弭,流民得所归耕。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叛军所裹挟之民,多因水毁家园,饥寒交迫,走投无路而附逆。若朝廷能痛下决心,根治河患,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复以工代赈,疏导安置,则乱源自消。届时,叛军失其根基,不过癣疥之疾。陛下只需遣一良将,率精兵劲旅,剿抚并用,旬月之间,必可荡平丑类,还黎庶以太平!” 洋洋洒洒数千言,逻辑严密,层次分明,既有高瞻远瞩的固本之策,又有切实可行的应急之法,最后落脚于民生安定、叛乱自消,直指帝王最关心的社稷安稳。 贾葳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笔,轻轻吁出一口长气,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看着卷纸上那力透纸背、条理分明的策论,胸中激荡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与笃定。 他已将所知所学、所思所虑,尽数剖白于御前。成与不成,已非人力可强求。 --- 文华殿内,鎏金兽炉吐着袅袅龙涎香。 御案之上,殿试前十名的卷子整齐摆放。 皇帝端坐龙椅,神情专注。 当他展开一份卷子,目光扫过那力透纸背、条理清晰的策论,看到“治沙之本,在于复植”、“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以及“失其根基,不过癣疥之疾”等处,忍不住以朱笔在卷旁又添了一个圈。 “好!好一个标本兼治!”皇帝忍不住拍案赞叹,脸上是久违的振奋,“此子胸有沟壑,目光如炬,直指积弊本源!更难得的是,不仅有破有立,更有长久之计的担当!此乃济世安民之良臣!”他心中已将此卷定为魁首,状元之才,舍他其谁?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而熟悉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低低的通报:“太上皇驾到——” 皇帝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旋即恢复如常,立刻起身相迎。 年逾花甲、精神却颇为矍铄的太上皇,穿着一身盘龙补子常服,在贴身老太监戴权的侍奉下,步履从容地踱了进来。 他面色红润,须发虽白却梳理得一丝不苟,眼神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慵懒与洞察。 “皇儿不必拘礼。”太上皇摆摆手,声音平和,“朕听张真人言,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走着走着,就逛到你这里来了。听说昨日殿试刚毕?可有什么锦绣文章,让朕也瞧瞧新鲜?” 他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御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皇帝面前那份画满了红圈的卷子上。“哦?这份卷子,皇儿似乎颇为属意?”说着,竟不等皇帝回答,便随手拿了起来。 皇帝心中微沉,面上却不动声色:“父皇请过目。此子论黄河水患与民乱,鞭辟入里,见识非凡。” 太上皇起初只是随意浏览,渐渐地,目光变得专注起来。他看得不快,却极为仔细,尤其是看到关于森林砍伐导致水土流失、固沙造林为治本之策以及王景治河效法的段落时,眼中精光闪动,竟忍不住微微颔首。 “嗯……追根溯源,直指根本。不尚空谈,有古大臣之风!”太上皇放下卷子,脸上露出难得的赞许之色,直接问道:“这是何人所书?如此见识,实乃济世之才!” 皇帝见太上皇也如此欣赏,心中稍定,立刻道:“父皇慧眼!儿臣亦觉此子才堪大用,正欲点其为本科状元,以彰其才。” 侍立一旁的戴权,如同太上皇肚里的蛔虫,早已将这份卷子的底细摸清,闻言立刻躬身,声音又轻又稳地回道:“回两位陛下,此卷乃宁国公府贾敬之孙,贾珍之子,贾葳所作。” “贾葳?”太上皇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那是贾代善的……” “算起来,是荣国公的堂曾孙。”戴权马上给出辈分。 太上皇沉吟片刻,似在记忆中搜寻:“朕记得……当年贾代善还在时,曾豁出老脸,跪在朕面前,求了一道恩旨,请动了告老还乡的老院正周太医……说是为了一个胎里不足、几乎夭折的曾孙?难道……就是这个贾葳?” “正是此人。”戴权脸上堆满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太上皇您当年一念仁慈,恩泽广被,这才保下了这棵好苗子。若非您当年的恩典,陛下今日,怕也难得此济世之才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不动声色地将功劳归于太上皇当年的“恩典”,又恭贺了皇帝得此人才。 太上皇听了,脸上果然露出一丝追忆与感慨,但随即,那丝感慨便被一种近乎固执的、属于老年人的笃信所取代。他沉吟片刻,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状元,不妥。” 皇帝心头一紧,面上露出不解:“父皇?此子才学见识,俱是上上之选,点其为魁首,正可激励天下士子,为国储才啊!有何不妥?” “皇儿啊,”太上皇看着儿子,眼神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察和固执,“你只看到了他的才,却忘了他的命。这孩子,是周老太医当年从阎王殿门口硬拽回来的。命格轻飘,根基浅薄,如同琉璃盏一般,看着剔透,实则一碰就碎。那‘独占鳌头’的状元名头,是汇聚天下文运的魁首,是承载国运的瑞兽。这滔天的气运与名望,他一个胎里不足、靠药罐子吊命的娃娃,如何担得起?强行加身,非但不是福,反而是催命的劫数。只怕这文魁星还没捂热,人就……” 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怕贾葳福薄,承受不住状元之重,反而折寿! 皇帝心中不以为然,只觉父皇年迈,愈发迷信这些虚无缥缈的命理之说。 一旁的戴权察言观色,立刻上前一步,躬身赔笑道:“陛下息怒。太上皇此言,皆是出于一片慈爱保全之心哪!老奴听说,这贾葳高中会元时,他父亲威烈将军打算广发请帖大肆庆祝,结果硬是被他爷爷贾敬因为命格一说给拦下了。太上皇也是全了贾敬老爷一片护孙之心,更是保全这难得的人才啊!” 太上皇也顺着戴权的话,拍了拍皇帝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况且,皇儿啊,无论是状元,还是榜眼、探花,入了朝堂,便都是你的臣子。只要你重用他,让他施展胸中所学,为国效力,一个虚名头衔,又有何差别?” 在太上皇眼中,臣子只有三种:能替他或皇帝办事的,不能办事的,以及用来敲打那些能办事的。贾葳显然属于第一种,值得保全。 皇帝看着太上皇笃定的神情,听着戴权滴水不漏的劝说,心知此事已无可更改。 皇帝点了点头道:“勋贵子弟向来容易高傲自满,本就不宜太过嘉奖,儿臣看他形容俊美,点为探花很是得宜。” 太上皇感觉好像有哪里不对,但一时想不起来,见他不再坚持,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又闲聊了几句,便在戴权的搀扶下,慢悠悠地踱出了文华殿。 殿内恢复了寂静。皇帝独自坐在御案后,目光再次落在那份画了九个红圈的卷子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朱笔。 殿外,戴权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太上皇走在宫苑的甬道上。 太上皇望着远处宫殿金色的琉璃瓦顶在阳光下闪耀,忽然轻叹了一声:“岁月如流……当年那个在襁褓中奄奄一息的小儿,如今竟也能在这殿试之上,写出这等经世之言了……” 戴权立刻堆起十二分的笑容,声音又轻又暖:“哎哟,我的陛下,您这说的哪里话?您龙马精神,比好些个年轻人都硬朗,在您跟前儿,岁月它敢催您吗?它绕着您走呐。” “呵,”太上皇被这露骨的马屁逗笑了,虚点了一下戴权的脑门,“你这老货,就会拣好听的说,近谗言的本事倒是越发精进了。” 戴权嘿嘿笑着,连忙否认:“奴才这都是肺腑之言,哪敢欺君。” 太上皇懒得理他,想到刚才的儿子,心下无奈:“一转眼,栋儿都这么大了,怎么遇事还是这般……不够持重沉稳呢?” 戴权眼神一闪,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依奴才浅见啊,那是您这位父皇,从前把路铺得太顺,把风雨挡得太严实了,事事都替他想周全了,他自然就……不愿意长大,总想着在您这棵参天大树下躲着风躲着雨呢。这正说明陛下他至纯至孝,心里头永远念着您的好,依恋着您呐。” 太上皇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琢磨的复杂光芒,似有追忆,似有感慨,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回荡在空旷的宫道上…… 第11章 第 11 章 寅时的皇城根下,寒意未退,深青色的天幕沉沉压着金顶朱墙。 午门之外,三百一十二名新科进士肃然鹄立,如同浸染了夜色的松林。 统一的蓝色罗袍进士服在宫灯摇曳的光晕下,泛着深沉而庄重的光泽。寒露凝在青砖上,冰冷的气息透过薄靴直钻脚心。 贾葳立于队列之中,身形单薄,宽大的进士袍更衬得他清瘦。 他微垂着眼,掩着嘴悄悄打了个哈欠,脚下不动声色地调整着站姿,试图让沉重的身体寻到一个不那么折磨人的支撑点。 听着旁边人的窃窃私语,贾葳也思绪放飞:也不知这传胪大典何时结束。明明是给他们这些进士办的庆典怎么还要这么早就等在门外啊?还好初入官场的新人不用上朝,自己以后可以多睡会儿…… 辰时初刻,东方既白。 浑厚悠远的钟鼓声自宫阙深处次第响起,庄严肃穆,涤荡着黎明的最后一丝朦胧。 奉天殿巍峨的殿门依次洞开,礼乐大作,韶音庄严,响彻云霄。御道两侧,文武百官按品肃立,朱紫满目。 贾葳随着众人抬眼望去。 皮弁冠上垂下的玉珠在晨曦中微微晃动,绛纱袍上繁复的十二章纹流淌着深沉的光泽,在庞大的仪仗簇拥下,天子步履沉稳地登上奉天殿丹陛,于御座端坐。 鸿胪寺卿手捧金榜,在万众瞩目下,将其高悬于御座东侧的黄案之上。 明黄的卷轴在晨光下熠熠生辉,其上墨迹,决定着三百一十二人的命运沉浮。 传胪官立于丹陛之侧,气沉丹田,声若洪钟,穿透了肃穆的寂静: “宣——丙戌科殿试金榜,一甲第一名——苏州府陆源” “一甲第二名——山东济南府王昀” “一甲第三名——金陵应天府贾葳” “宣——丙戌科殿试金榜,…… “贾葳”二字,被那洪亮的声音裹挟着,反复三次,重重地撞进耳膜,又随着回音在奉天门广场的汉白玉地面与朱红宫墙之间来回碰撞,最终狠狠砸在他的心口。 紧绷了太久太久的那口气,终于自肺腑深处长长地、无声地吁了出来。 至于不是状元有没有遗憾? 无妨,状元、榜眼、探花,俱是天子门生,登云梯顶端的殊荣。 毕竟以他这样的身体,能跻身一甲,已是意外之喜。 那独占鳌头的虚名,得失皆可随缘。 整肃衣冠,随着前列的陆源、王昀,以及身后众进士,朝着丹陛之上那明黄的身影,深深拜伏下去,山呼万岁,谢浩荡皇恩。 礼毕,众进士在礼官引导下观金榜。 贾葳的目光扫过那明黄卷轴上“一甲第三名贾葳”的字样,心湖平静无波。随后,他与陆源、王昀被引入偏殿,褪下那身象征新晋身份的深蓝罗袍进士服,换上了一身绯红罗袍,这是专为三鼎甲准备的御赐行头。 当贾葳再次走出偏殿时,那色泽鲜亮如朝霞的衣袍衬得他苍白的肤色也多了几分生气。 腰束玉带,头戴乌纱帽,帽檐两侧各簪一朵鲜艳夺目的银花。 翻身上了一匹通体雪白、配着金鞍玉辔的骏马,与同样装扮的陆源、王昀并辔而立。 少年探花,人如美玉,马似蛟龙,立于巍峨宫墙之下,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礼乐再起,仪仗开道。 三鼎甲在鸿胪寺官员引导下,在无数艳羡、惊叹、炽热的目光注视下,缓缓策马,自东华门而出,踏上了御街夸官的荣耀之路。 东华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万头攒动。 喧嚣的声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淹没,沿街酒楼茶肆的雅座包厢,更是千金难求。 其中一间视野极佳的临街雅间内,尤氏早早便定下了位置。 此刻贾母端坐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分坐左右,王熙凤、李纨、三春姊妹、黛玉、宝钗、湘云等俱在,连宝玉也兴致勃勃地挤在窗边。 女眷们个个盛装,脸上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来了来了。”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报信,“三爷中了!是探花郎!” “探花?!”贾母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绽开无比灿烂的笑容,连声道,“好好好!探花郎好!探花郎好啊!”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 王熙凤一身艳丽的桃红袄裙,扶着贾母的胳膊笑着凑趣:“哎哟!老祖宗,这可真是天大的喜气!前儿我叔叔还跟我透风,说茂哥儿殿试文章锦绣,名次定低不了。那会儿我就想着,这探花郎的福分,合该落到咱们家头上!” 一边说着,一边眼波流转,带着笑意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窗边那抹纤细的青色身影:“当年姑老爷可不也是探花郎?这探花郎的福气呀,我看是老祖宗您积的德,旺着咱们家呢!” 尤氏今日也打扮得分外精神,闻言立刻笑着接口道:“凤丫头这话在理!可不是有缘么?老祖宗当年为敏姑姑择的佳婿便是探花郎,如今咱们茂哥儿自己也得了探花郎!这福气绵绵的,可不就是您老人家坐镇中堂,福泽深厚,才让这探花的好彩头又落回了咱们家。” 众人的目光,随着王熙凤和尤氏的话,有意无意地都聚到了黛玉身上。 黛玉今日穿着件月白交领衫子,外罩一件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比甲,素净清雅,正挨着宝玉像外眺望。 被众人目光一触,她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一下,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 这番话捧得贾母心花怒放,她拉着身边黛玉微凉的小手,轻轻拍了拍,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慨,笑道:“都是孩子们自己争气,也是茂哥儿有这份才学。” 正说着,史湘云眼尖,指着窗外兴奋地道:“快看!茂哥儿出来了!” 雅阁内顿时一阵衣香鬓影的涌动。 贾母被鸳鸯扶着,颤巍巍地走到敞开的雕花木窗前,眯起老眼望去。 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李纨、尤氏、秦可卿……一众女眷连同宝玉、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等姐妹,都挤到了窗前。 只见长街之上,仪仗威严,鼓乐喧天。 三匹神骏的白马并辔徐行,马上三位新贵,绯袍银花,意气风发,正是整座神京城此刻最耀眼的星辰。 居中状元陆源,气质端方;榜眼王昀,略显沉稳;而最右侧的探花郎贾葳,身形虽在三者中最显清瘦,但那身鲜亮的绯色罗袍与帽檐颤动的银花,映着他清俊如玉的侧脸,在春日暖阳下,竟焕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夺目神采,仿佛将所有光华都聚敛于一身。 “茂儿——!”尤氏忍不住激动地喊了一声。 马上的贾葳似有所感,循声微微侧首,目光精准地投向那扇打开的轩窗。 看到满窗熟悉而热切的面孔,他清冷的眉眼瞬间舒展,唇角扬起一抹明亮温煦的笑意,抬手朝这边挥了挥。 “啊——!”这一笑一挥手,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街道两旁早已沸腾的情绪。 尤其是临街楼上那些大胆的闺秀小姐们,更是激动得尖叫连连。 “探花郎看这边了!” “天啊!他笑了!好俊!” “探花郎,快接住我的花!” 无数香囊、鲜花、绣帕,甚至是小巧的玉佩、金瓜子如同缤纷的雨点,从两侧楼阁的窗口抛洒而下,带着馥郁的香气和少女们炽热的心意,目标明确地朝着那绯袍银花的少年探花飞去。 一时间,竟形成了一道奇异的、以贾葳为中心的“香雨”洪流。 这景象,引得旁边的榜眼王昀频频侧目。 这位来自山东的高大青年,看看自己马前稀稀落落、屈指可数的几件“彩头”,再对比一下陆源和贾葳那边几乎要铺满马前地面的盛况,不由得咧开嘴,露出一个带着点促狭意味的笑容。 策马靠近贾葳,声音在喧闹中拔高:“元直兄,茂之贤弟,依我看,咱们这马后面,该再挂上两架大车才够使啊!不然,这‘御街夸官’,怕是要变成‘御街捡宝’了!” 状元陆源性情温和,闻言只是含笑,目光在贾葳那过分引人注目的容颜上停留一瞬,又转向王昀,半开玩笑地指了指贾葳:“载年兄此言差矣。若论需要大车,茂之首当其冲,他那马儿都快迈不开蹄子了。” 贾葳正从肩膀上拈下一朵被砸歪的绢花,闻言抬头,朝楼上贾府众人所在的窗口又明朗一笑。 他心头莫名地一松,脸上那明朗的笑容里便带上了几分少年人特有的促狭和无奈,朗声应道:“载年兄说的是,我看这车小了还不行,得找辆能装下半个京城香包的太平车才够用。”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忘再次朝贾府众人所在的窗口用力挥了挥手,引来又一阵更为热烈的欢呼与掷物。 喧嚣的锣鼓声、鼎沸的人声、漫天飞舞的香帕花雨……御街夸官的荣光如同正午最炽烈的阳光,将一切都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 然而,当那轮太阳终于沉入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之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氛围,在灯火辉煌的殿内弥漫开来。 琼林苑烛火通明,亮如白昼,将描金绘彩的梁柱、蟠龙舞凤的藻井映照得金碧辉煌。 空气里浮动着清雅昂贵的沉水香,混合着御膳珍馐的诱人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婉转,却不显嘈杂,恰到好处地烘托着这皇家恩宴的尊贵与祥和。 新科进士们依名次落座,觥筹交错,言笑晏晏。 贾葳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绯色的罗袍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温润。 御案上的菜肴,皆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珍馐:清蒸的鲥鱼银鳞未褪,汤色乳白;煨得酥烂的鲍鱼泛着诱人的酱色光泽;碧玉盏里盛着莹白的燕窝羹;还有那小巧玲珑的碧玉虾饺,薄皮几乎透明,隐约可见内里流动的翠绿……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极尽皇家气象。 但此时的贾葳却觉得胃口缺缺,他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无可挑剔地端坐着。 最高位的天子略坐了坐就起身离席。 但贾葳知道,真正的考验还在后头。 进士们互相举杯,说着“同年之谊”、“同沐皇恩”的场面话;几位阁部重臣和翰林院的老学士们,也端着酒杯,走到一甲三人桌前,勉励几句“前程似锦”、“为国效力”之类的套话。 陆源和王昀应对得体,笑容谦和。 贾葳也随着起身,行礼,道谢,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清浅笑意,举止优雅从容,一派探花郎该有的风仪。 不经意间,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摇曳的烛光与流动的人影,撞上了一双深邃的眼眸。 水沚。 他坐在亲王勋贵的席列,一身玄色蟒袍,姿态闲适,正遥遥望来。 那目光复杂难辨,带着笑意,带着一丝愧疚,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灼热? 贾葳心头猛地一跳! 瞬间,藏书阁的撕咬、雪地里的窒息、渡入胸口的暖流……所有不堪又纠葛的记忆轰然翻涌。 他几乎是狼狈地立刻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 握着银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他不敢再看。 谢他?那救命真气确确实实护持他熬过了贡院九日,支撑他站到了金殿之上。 恨他?那些轻佻的侵犯、霸道的掠夺,如同烙印,灼痛难消。 怨他?怨他搅乱了自己的心绪,只是一个眼神罢了,自己竟然会有愧疚?! 最终,他只是强迫自己将目光死死锁在面前那碟晶莹剔透的蟹粉狮子头上。 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之物。 拿起小巧的瓷勺,舀起一点,放入口中,细细咀嚼,品尝着那鲜美的滋味,试图用味蕾的感知,压下心头那团乱麻般的情绪。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御厨精心烹制的美味,此刻尝在口中,竟有些食不知味。 每一次细微的瓷勺磕碰碗沿的轻响,都像是在提醒他身后那道如影随形、无法忽视的目光。 第12章 第 12 章 宴席过半,酒过三巡。 殿内的气氛在酒精的催化下,似乎更加“热络”了几分。 丝竹声换上了更欢快的调子,官员们交谈的声音也放开了些,带着酒意的笑声此起彼伏。 太子殿下显然兴致颇高,举着酒杯离席,在几位阁老和重臣的簇拥下,与一些他看重的年轻进士交谈,场面甚是融洽。 殿内暖意融融,熏笼里上好的银丝炭无声燃烧,沉水香混合着酒气、脂粉气、食物的丰腴气息,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 贾葳只觉得额角突突直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细微的抽痛,白日的跨马游街好像耗尽了他的精力,现在只觉得连骨头缝里都在往外渗着寒意。 他强压着喉咙口那点熟悉的、令人烦躁的痒意,目光飞快地瞥向斜前方——水沚正端着酒杯,嘴角噙着那抹万年不变的温雅浅笑,与旁边一位宗室郡王低声说着什么,眼神却似有若无地,总往他这边飘。 再待下去,怕是要失仪。 贾葳无声地吸了口气,动作轻缓地放下银箸,理了理袍袖,悄然起身。 借着殿柱巨大阴影的掩护,他微微侧身,避开几处正高谈阔论的人群,步履看似从容,实则虚浮地朝着侧殿那道通往小花园的偏门挪去。 厚重的织锦门帘被侍立的小太监无声掀起一角,殿外清冷湿润的空气混杂着草木泥土的气息,如同甘泉般瞬间涌入肺腑,让他精神猛地一振。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踏了出去,将身后那片金碧辉煌的牢笼甩开。 沿着曲折的游廊缓步而行,廊外是精心打理过的皇家园林,假山嶙峋,枯枝在月色下勾勒出清寂的剪影。 殿内的喧嚣彻底远去,只余下风吹过檐角的细微呜咽。 他只想找个无人角落,静静地喘口气。 然而,刚绕过一处巨大的太湖石假山,一阵极其压抑、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混合着衣料窸窣摩擦和某种令人面红耳赤的低喘,便突兀地钻入耳中。 声音的来源,正是假山深处一个隐蔽的洞穴。 贾葳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他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中学时代就曾被好奇心旺盛的同学拉着一同“见”过些世面,这声音意味着什么,瞬间了然。 一股强烈的尴尬和好奇涌上心头,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这污糟地,但里面的人到底是谁……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从斜后方骤然伸出,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猛地捂住了他的嘴。 另一条手臂紧紧箍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向后拖去,力道之大,迅疾无声地隐入旁边一丛浓密高大的芭蕉叶之后。动作快得只在瞬息之间。 贾葳的心跳几乎要冲出喉咙,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本能地挣扎,那捂住口鼻的手掌温热干燥,带着一股极淡的清冽气息,指腹和虎口处有薄茧摩擦着他的皮肤。 这触感……似曾相识。 “唔……”假山洞穴里那压抑的哭泣声陡然拔高,带着惊惶,“……殿下!好像……好像有人!有人听到了!”一个年轻颤抖的声音响起。 短暂的沉寂,随即是一个低沉慵懒、带着明显不悦的男声响起:“慌什么?听见又如何?天塌下来有孤顶着。这宫里头,敢嚼孤舌根的,还没生出来呢。” 话音未落,那压抑的呜咽便又开始了,甚至比之前更加肆无忌惮,仿佛是对这寂静夜色与窥听者的公然挑衅。 芭蕉叶的阴影里,箍在腰间的手臂松开了些,捂住口鼻的手也缓缓撤下。 贾葳急促地喘息着,猛地扭头,借着从芭蕉叶缝隙漏下的惨淡月光,对上一双即使在黑暗中也异常幽深的眼睛。 果然是水沚。 那张俊美的脸近在咫尺,嘴角噙着一丝惯常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贾葳心头那点因对方及时援手而升起的感激,瞬间被警惕取代。 他下意识地挣动了一下身子,试图脱离对方气息的笼罩范围。 水沚感受到他的抗拒,非但不松手,反而将箍在他腰侧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俯身靠近他耳边,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耳廓上,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恶劣的笑意:“怎么?不怕惊动里面那位‘殿下’?他方才的话,你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贾葳只觉得耳根一阵酥麻,随即是更深的恼怒。 他强压下推开对方的冲动,同样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冷嘲:“做坏事的都不怕,我一个听墙角的,怕什么?” 声音中的清冷,在寂静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水沚似乎没料到他如此回应,微微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胸膛的震动清晰地传递到贾葳紧贴着的后背。 那笑声里没有怒意,反而透出几分奇异的兴味。 “有趣。”水沚轻哼一声,箍在他腰间的手猛地一紧,几乎是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迅速离开了这片假山区域。 贾葳被他扯得一个趔趄,只能被动地跟着,在幽暗曲折的宫苑小径中疾走。夜风掠过耳畔,吹起他绯色官袍的下摆。 片刻后,水沚推开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将他带了进去。 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小巧却异常规整的院落。 月光如水银般铺泻下来,照亮了正前方三间轩敞的屋子,廊下悬着几盏样式古朴的宫灯。 透过敞开的窗棂,隐约可见屋内整齐排列的书案和矮凳,墙上似乎还挂着几幅笔力遒劲的字画,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经年累月的书卷气息。 这像是皇子们上学的学堂?贾葳心中刚掠过一丝疑惑,肩上便骤然一暖,一件还带着体温的玄色披风突然兜头罩下,落在他肩上。 他愕然回头。 水沚站在他身后半步,正低头为他系着披风的丝绦。 烛光从廊下透出些许,映着他线条分明的侧脸,那专注系带的神情,竟显出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错觉。 系好丝绦,水沚的手并未收回,反而顺势极其自然地滑落到贾葳腰间,再次将他圈住。 “夜深露重,探花郎身子骨娇贵,仔细着凉。” 水沚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关切,温热的呼吸拂过贾葳的颈侧。 可那箍在腰上的手臂,力道却分毫不减,甚至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 又是这副登徒子的赖皮膏药模样! 贾葳心头刚升起的一丝因披风带来的暖意瞬间化为乌有,火气蹭地冒起。 他毫不犹豫地抬手,用力去扒腰间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六殿下请自重!” 水沚纹丝不动,手臂反而收得更紧了些,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密不透风。 他垂眸看着贾葳因恼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喷火的清亮眸子,眼底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自重?”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那只环在腰后的手,竟顺着腰线暧昧地向下滑去,隔着衣料在那挺翘柔软的弧度上不轻不重地揉捏了一把,同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喟叹,“……果然软得很。” “水沚!” 贾葳脑中嗡的一声,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羞愤交加,所有的理智和顾忌都被这肆无忌惮的轻薄炸得粉碎。 他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跺在水沚穿着厚底朝靴的脚背上。 力道之大,连他自己都听见了靴底与地面沉闷的撞击声。 “你是不是疯了!这里是皇宫大内,你竟敢…竟敢如此放肆!” 脚背传来清晰的痛感,水沚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倒是怀中的人因为站不稳微微晃了晃。 这让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贾葳因愤怒而更加生动昳丽的脸庞,感受着怀中躯体因剧烈情绪起伏带来的细微震颤。 非但如此,他甚至还有余裕,再次收紧手臂,将试图挣脱的贾葳牢牢固定在自己身前,然后慢悠悠地,带着点玩味的探究,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力气倒不小,”水沚的声音低沉下去,眼神锁住贾葳,“不过…你好像又瘦了些?”那语气,竟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贾葳气得几乎要发抖,被他这颠三倒四的态度彻底激怒,脚下碾了碾,恨声道:“关你何事!” “这么大火气??”水沚的眉梢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仿佛捕捉到了什么有趣的信号。 他无视脚上的疼痛和贾葳的挣扎,身体微微前倾,将两人的距离压缩到呼吸可闻。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紧紧盯着贾葳,试图从那清冷面具下找出哪怕一丝裂痕。 “茂之…方才是在关心我?”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洞悉的笃定,“你今日看我的眼神,和那天不一样了。” 整个宴席,他的目光看似落在别处,实则始终分了一缕在这病弱的探花郎身上。 那份强装的镇定,那刻意避开的视线,尤其是在假山阴影里被他拉入怀中捂住口鼻时,那瞬间紧绷又随即放松的身体反应,还有此刻眼中那并非全然陌生的羞恼…… 水沚心思何等敏锐,联想到之前派人查探到的零星消息——关于他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关于那次的梅林相会……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 他的机会,或许就在此处。 “呵,”水沚低笑一声,语气忽然变得正经了几分,带着一种剖析利害的冷静,“茂之,你想多了。在这深宫朝堂,一个年轻皇子,与某位才华横溢、前途无量的新科进士因缘际会,性情相投,继而结为知交好友,互相引为奥援,再寻常不过的事。朝中上下,谁人背后没有些盘根错节?这才是常态。若是一个皇子,孤高清绝,不结交任何朝臣,那才真是……”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吐出两个字,“……取死之道。”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醒和无奈。 贾葳挣扎的动作下意识地缓了缓。 确实,即使他初入官场,也深知朝堂水浑。 皇子结交新锐,互为臂助,是再正常不过的政治生态。自己方才的反应,似乎……是有些过度了? 他这片刻的怔忡和犹疑,被水沚精准地捕捉在眼底。 然而,就在贾葳心神微松的刹那,腰间那只手竟又得寸进尺地捏了一下。 贾葳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地一声彻底崩断! “水沚!”贾葳怒吼出声,什么知交好友!什么引为奥援!全是这登徒子的鬼话!他猛地屈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后撞去。 “唔!”水沚吃痛,闷哼一声,箍着他的手臂终于松了些力道。 贾葳趁机挣脱出来,迅速退开两步,绯色官袍在月光下微微起伏,胸膛因愤怒和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 他眼中燃着怒火,死死瞪着水沚,心中暗恨:什么以礼相待!自己当初真是昏了头。对这水沚,就该见一次打一次,打到他不敢再犯为止! 水沚揉着被撞疼的肋下,看着眼前这只彻底炸了毛、亮出爪子的小兽,非但没有恼怒,眼底深处那抹长久以来的阴郁戾气,反而奇异地消散了些许。 月光下,贾葳因愤怒而绯红的脸颊,亮得惊人的眼眸,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的身体……鲜活,生动,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野性。 这种毫不掩饰的真实反应,竟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久违的、近乎轻松的……愉悦? 就在贾葳以为对方会再次纠缠或干脆恼羞成怒时,水沚却忽然上前一步。 贾葳只觉得眼前一花,一股巨大的力道猛地将他拉了回去,狠狠撞进一个坚实宽阔的胸膛里。 水沚的双臂如同铁箍般紧紧收拢,将他整个身子严丝合缝地嵌在怀中。 贾葳的脸被迫埋在他带着沉水香气息的衣襟前,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胸膛下传来的、同样并不平稳的心跳,以及那透过衣料传来的、滚烫的体温。 那力道之大,勒得他肋骨生疼,几乎喘不过气。 “别动…”水沚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浓重的疲惫感,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脆弱? 那声音里没有了方才的戏谑、算计或是恶劣,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深沉的感伤。 “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会儿…” 贾葳僵住了。 所有的挣扎、愤怒、叱骂,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陌生的水沚堵在了喉咙里。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箍着自己的手臂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竭力压抑着什么、仿佛濒临崩溃边缘的颤抖。 水沚的下巴抵着他的头顶,沉重的呼吸拂过他的发丝。 这一刻,那个阴鸷、恶劣、高高在上的六皇子消失了,只剩下一个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疲惫不堪到只想抓住一根浮木的灵魂。 月光无声地洒落在寂静的小院里,廊下的灯火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拉得老长,投在冰冷的青砖地面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假山洞里那些不堪入耳的声音早已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彼此沉重交错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贾葳僵直的身体,在那紧得令人窒息的拥抱和那从未听过的、带着绝望般疲惫的声音里,一点点地,松懈下来。 他停止了所有反抗的动作,任由自己像个木偶般被水沚紧紧抱着,脑中一片混乱的空白。 这算怎么回事?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个呼吸,又仿佛漫长无比。 箍在身上的力道终于缓缓地、极其不舍地松开了些许。 水沚微微拉开一点距离,低头看着怀中人。贾葳被迫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廊下的灯火,跳动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光芒。 浓重的疲惫感尚未完全褪去,眼底深处却燃起了一簇更为幽暗、更为灼热的火焰,那火焰里交织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然和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他深深地看着贾葳,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最终,水沚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抬起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近乎小心翼翼地拂过贾葳额前因方才挣扎而散乱的一缕碎发,指尖的温度带着一种奇异的灼热感。 然后猛地松开手,后退一步,彻底拉开了距离。 方才那片刻的脆弱和感伤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那张英俊的脸上又覆上了一层惯常的、难以捉摸的平静面具,只是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夜深了,探花郎,”水沚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朗,甚至带上了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早些回宴席吧。宫禁森严,莫要…再误入了不该去的地方。”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假山的方向,随即不再看贾葳,转身,玄色的身影很快便融入廊柱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贾葳独自站在清冷的月光下,肩上还披着那件带着水沚体温的玄色披风。 夜风吹过,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才发觉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方才那一切,激烈、屈辱、混乱、最后那诡异的拥抱…都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发颤的手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水沚衣料的触感和那令人心悸的温度。 第13章 第 13 章 传胪大典的喧哗与荣恩宴的暗涌,如同上元夜的烟花,绚烂过后只余满地纸屑。 初夏的风吹过皇城,榴花初绽,浓翠欲滴的枝叶间已有了几分暑意。 贾葳褪去了那身惹眼的绯罗探花袍,换上了翰林院编修正七品的青色鹭鸶补服。 每日点卯入宫,值守于文渊阁东侧的修书处,案头堆叠着厚重的《太祖实录》文稿。 他的任务,便是逐字逐句,对照着内阁存档的誊录本与更原始的手稿、军报、起居注等散碎记录,核对史实、修正字句、补全缺漏。 这份差事,于旁人看来或许清苦寂寥,对贾葳而言,却是难得的恩赐。 体内那缕从水沚处得来、助他撑过春闱殿试的真气早已耗尽。 复诊的张大夫捻着胡须,眉头紧锁:“哥儿底子本就虚亏,春闱一场,心力耗损过甚,虽仗着……咳,那点外力撑过来了,终究是伤了元气。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静养,万不可再劳神费力。这翰林院的修书差事,清闲倒是清闲,只是久坐伤气,哥儿更要自己留心些。” 贾葳自然是一一应下,毕竟命在是根本。 于是每日里坐在翰林院后进那间光线柔和的史库内。 巨大的书架高耸至顶,散发着陈年纸张和樟脑混合的气息。 阳光透过高窗上蒙尘的明瓦,斜斜地投下几道光柱,光柱里尘埃飞舞。 看着面前的长案上堆叠着厚厚的、纸页泛黄发脆的旧稿,旁边是磨好的墨和新裁的宣纸。贾葳突然意识到: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一份体面的俸禄,一个能让他名正言顺“躺平”喘息的空间啊。 “贾编修” 一道声音唤回出神的贾葳。 抬头一看,是带他的侍读学士齐骏。 贾葳恭敬起身:“齐大人”见对方看向自己面前的稿件,马上递过去,“这是新校的稿件,这是对应的原件,我都标了号,大人验看验看。” 齐骏接过翻了翻,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下贾葳,然后指了指桌上自己拿过来的那叠:“这一叠是新誊的,你应该感兴趣。” 送走齐骏,贾葳才拿过稿件翻看。 指尖翻动那些脆弱的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仿佛在触摸一段早已冷却凝固的、滚烫的历史。 起初,他只是机械地校对着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地名、一场场战役的日期。 然而随着翻阅的深入,那些冰冷的文字渐渐有了温度,有了血肉,有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和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他看到了九十多年前,那个被后世尊为太祖的年轻人,从尸山血海中挣扎崛起的轨迹。 “军中乏食,掘草根,剥树皮,煮革甲以充饥”——寥寥数语,背后是无数张因饥饿而扭曲绝望的脸孔。 更让他心神剧震的,是那两个名字——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 在族谱和祠堂的荣耀光环之外,在实录的字里行间,他们终于褪去了被后世神话的外衣,显露出血肉之躯的底色。 那是两个同样年轻的、带着几十个同乡兄弟投奔太祖的草莽汉子。 他读到一次惨烈的溃败:“源身被数创,血盈甲胄,犹死战不退,夺敌劣马,挟其弟演,溃围而出。” 冰冷的文字几乎能让人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和汗马的腥臊,感受到那份在绝境中迸发的、近乎野兽护崽般的蛮勇。 他看到后世尊称宁国公的贾演,在一场决定乾坤的战役前,如何孤身入敌营诈降,巧舌如簧,诱使骄狂的敌军主力踏入预设的死亡陷阱,一举扭转颓势。 那份胆大包天,那份将性命悬于一线、于刀尖起舞的孤注一掷,透过纸背传来,依旧令人心胆俱寒。 立朝之后并非终点。 北方的狼族铁蹄依旧叩关。 实录中清晰地记载着,已位极人臣、年近五旬的宁国公与荣国公,再次披挂上那身象征功勋也意味着责任的沉重铠甲,顶风冒雪,率军深入漠北苦寒之地。 “演于拒马河畔设伏,大破虏酋主力,斩首万余。然激战中,流矢贯演左肩,血流如注,犹持剑督战,不退一步……”墨迹旁,有一滴早已干涸发暗的圆形痕迹,不知是墨点,还是当年记录者听闻老帅负伤时滴落的泪痕。 纸页在指尖无声翻动,墨香与陈腐的气息萦绕鼻端。 贾葳坐在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一动不动。 窗外夏蝉嘶鸣,阳光透过蒙尘的明瓦,在他清瘦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微微垂着头,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描述贾演中箭督战的那一行行墨字上,仿佛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原地。 胸腔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眼前浮现的,不再是冰冷的名字,而是那浴血奋战的模糊身影,是那穿透肩胛的狼牙箭簇,是那花白须发被血和汗黏在脸上、却依旧如同山岳般屹立不倒的苍老身躯。 一股巨大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羞惭感死死堵在胸口,让他呼吸艰难。 宁荣二府今日的钟鸣鼎食、朱门绣户,是建立在这些累累白骨、这些惊心动魄的牺牲之上。 而如今的贾家……那些沉溺声色的纨绔,那些汲汲营营的妇人,还有他这个心底时不时想着逃避、苟安度日的病秧子…… 贾葳怔怔地坐在那里,阳光透过高窗,在他清俊却带着病弱苍白的脸上切割出明暗的光影。 仿佛被钉在了时光的夹缝里,一面是先祖开疆拓土、血染征袍的壮烈,一面是家族大厦将倾、子孙庸碌的颓败。 一种令人窒息的巨大落差感,几乎将他淹没。 “贾编修看得如此入神?看自己祖宗的故事,有何感想啊?” 那声音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修书处激起微澜,带着一种阅尽沧桑的通透。 贾葳还深陷在那种巨大的历史回响与现实的尖锐讽刺之中,心神恍惚,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苦涩至极的自嘲脱口而出: “他们若是能回来…怕是会气得抽我们这些不肖子孙一顿鞭子…” 话音未落,冰冷的理智如同兜头一盆冰水,瞬间将他浇醒。 贾葳猛地一个激灵,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在皇宫重地,修书之处,对着不知身份的人,说出这等大不敬、甚至影射当朝勋贵子弟堕落、质疑朝廷恩养的狂悖之言,简直是自寻死路! 他倏地转身,动作因极度的惊惶而显得僵硬。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老者。 老者身量不高,身形清癯,穿着一身质地极好、颜色却极为沉静的暗黄色细棉布道袍,宽袍大袖,飘飘然有出尘之意。 最醒目的是他头上那顶式样古朴、在斜射天光下流淌着内敛金辉的莲花金冠。 那张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平和深邃,此刻正带着一丝淡淡玩味的笑意,看着一脸煞白转过身来的贾葳。 而让贾葳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老者身侧半步之后,那个静静侍立的身影——明黄色的龙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嘴角噙着一抹似是温和的浅笑,正是当今天子! 皇帝竟亲自陪同,且恭敬地立于这老者身侧! 能让九五之尊如此姿态,再加上那标志性的莲花金冠与暗黄道袍……除了那位退位后深居简出、一心向道的太上皇,还能有谁?! 巨大的惶恐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刺穿了贾葳的心脏。 他脑中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身体里残存的本能,“扑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凉坚硬的金砖地面上,额头紧贴地面,发出沉闷的叩响。 “微臣贾葳,叩见太上皇!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濒死的恐惧:“微臣方才失心疯语,狂悖无知,冲撞圣听,罪该万死!恳请太上皇、陛下恕罪!” 他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完了! 辛苦读书考科举原本是为了有个未来,结果现在却因一句无心之言而送了未来……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一只温暖而干燥、带着老年人特有松弛皮肤的手,轻轻落在了贾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将他扶起。 “起来说话。地上寒气重,你身子骨单薄,受不住。”太上皇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 贾葳不敢有丝毫违逆,顺从地站起身,却依旧深深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只觉得两道无形的、重若千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太上皇的目光在贾葳清俊却难掩病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在审视一件久远的旧物。 片刻后,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追忆意味的感慨。 他微微侧过脸,对着身侧侍立的皇帝,语气悠远: “皇儿,你瞧瞧。当年代善那老小子,为了他这个早产、险些养不活的孙儿舍下他那张老脸,跑到朕跟前,又是哭求又是作揖,硬生生把太医院那倔驴似的老院正给磨出了山……朕当时还嫌他小题大做,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太上皇的目光重新落回贾葳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如今看来,幸而当年允许了。若非如此,朕今日眼前,岂能见得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 皇帝立刻点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敬意的笑容,声音沉稳地附和道:“父皇说的是。荣国公拳拳爱孙之心,天地可鉴。这也是父皇您当年仁心慈念,体恤老臣,才有今日之善果。贾编修确是难得的良臣美玉,亦是父皇恩泽所庇佑。” 说话间,皇帝目光也温和地落在贾葳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难得的珍宝。 贾葳只觉得那温和的话语和皇帝“良臣美玉”的赞誉,比方才的惊惶更让他脊背发凉,汗毛肃立。 贾葳连忙躬身,声音艰涩:“陛下谬赞,太上皇洪恩。微臣…微臣资质驽钝,才疏学浅,实不敢当‘良臣美玉’之称。曾祖当年为微臣之事烦扰圣听,已是微臣天大的罪过,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于万一。”他此刻只想把自己缩到尘埃里去。 太上皇摆了摆手,似乎觉得这些谦辞无趣。 他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贾葳书案上摊开的《太祖实录》稿本,话锋忽地一转,语气随意地问道:“你祖父贾敬,如今在玄真观清修,可还安好?朕记得他当年也是极有慧根的。近来可有什么新的道经感悟?听说他生辰时,你这个做孙儿的,还替他写了青词敬献?” 这看似闲话家常的一问,却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在贾葳心头! 他祖父贾敬,袭了宁国公爵位,却痴迷炼丹修道,把偌大一个宁国府丢给不成器的儿子贾珍,自己跑到城外道观躲清静去了。 这在勋贵圈子里,早已是公开的笑柄,更是皇帝眼中典型的“不务正业、荒废祖宗基业”的反面教材!太上皇此刻突然问起,还特意点出他替祖父写青词的事……是敲打?是试探?还是别有深意? 贾葳飞快地抬眼偷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 皇帝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站在太上皇身侧,仿佛只是安静地听着长辈问话,看不出任何异样。 贾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不敢隐瞒,更不敢粉饰,只能硬着头皮,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如实回禀:“回太上皇、陛下,祖父在玄真观中清修,身子尚算康健。至于道经感悟……微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祖父所得。至于青词……” 我的天呐,这要怎么讲? 难道实话实说自己爷爷是个奇葩,除了这些送其他东西会被骂吗? 贾葳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实是微臣……囊中羞涩,无以为祖父置办像样寿礼,又知祖父修道之心虔诚,故才……才斗胆讨了个巧,胡乱写了几句颂词,聊表心意。实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有污圣听!”他再次深深拜下,姿态放得极低。 太上皇听了,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长辈看透小辈心思的宽容:“无妨。讨巧也是孝心。朕看过你殿试的文章,虽显稚嫩,文理章法倒也清通,算得上有几分灵气。” 说到这里,太上皇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正好,眼下有桩事,非你这等有几分灵气的年轻人不可为。” 贾葳心头一跳,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只能屏息凝听。 “黄河发了大水,数州遭灾,黎民受苦。” 太上皇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悲悯:“朕心难安。已决意启建‘金箓大斋’,消弭灾劫,上祷于天,下慰黎庶。这斋醮之中,需用一篇上乘的青词金箓,作为沟通天地的表文。贾编修,”太上皇的目光落在贾葳低垂的头顶,“这篇金箓灾消弭国灾青词,就由你来执笔。务必要用心,要虔诚。” 金箓大斋?主祭青词?! 贾葳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金箓大斋是道教最高规格的斋醮法事,耗资巨大,动辄倾一国之力。 而这等关乎国运、沟通神明的最高规格皇家斋醮,其主祭青词岂是他一个初入官场、不通玄理的小小编修能承担的? 写好了未必有功,写岔了或不合上意,那便是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触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发颤:“太上皇隆恩,微臣…微臣惶恐至极!此乃关乎国运民生、沟通神明之大事。微臣年幼,见识浅薄,于玄门道法更是一窍不通,贸然执笔,恐亵渎神明,贻误大事。微臣万死不敢受命!恳请太上皇另择饱学高道,微臣…微臣愿从旁誊录学习,绝不敢担此重任!” 贾葳再次深深拜倒,姿态几乎要匍匐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太上皇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于贾葳的推脱。 倒是旁边的皇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深知父皇近年来沉迷道教斋醮,耗费国库巨资,朝中早有非议。 此次借水灾再启金箓大斋,更是劳民伤财之举。 即使心中极其不满,却碍于孝道和登基未久根基不稳,无法直接反对。此刻见贾葳如此惶恐推辞,反而觉得此人还算有几分清醒和自知之明。 太上皇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缓了语气:“也罢。道法玄微,非朝夕可悟。” 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戴权:“观星殿的邵真人,乃当世道门翘楚,此次金箓斋由他主坛。你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去观星殿向他请教。他自会指点于你。” 请教邵真人?那岂不是更要日日往那敏感至极的观星殿跑? 贾葳心中叫苦不迭,这分明是推拒不得。 他深知再推辞便是抗旨,只得将满心的恐惧和抗拒死死压下,深深叩首,声音艰涩却无比清晰:“微臣…领旨。谢太上皇恩典,微臣定当竭尽驽钝,向邵真人虚心求教,务必…务必不负所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嗯。”太上皇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 一直侍立在侧、沉默不语的皇帝,此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上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得体的笑容,目光落在刚刚艰难站起身、依旧躬身不敢抬头的贾葳身上。那目光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暖意。 “贾编修,”皇帝的声音平稳清朗,听不出半分情绪,“太上皇将此重任托付于你,乃是莫大的信重与恩典。” 他微微停顿,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却又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那笑容显得格外疏离:“此青词关乎社稷黎民,非同小可。望你…好、好、写。”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重重砸在贾葳的心上。 那温和的语调下,分明裹挟着一股冰冷的警告与无形的压力。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鞠躬尽瘁!”贾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连忙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声音紧绷。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姿态恭谨地虚扶着太上皇的手臂,父子二人缓步离去。 明黄与暗黄的袍角,在贾葳低垂的视线余光中,无声地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在他心头投下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修书处外的长廊尽头,贾葳才敢缓缓直起身。 额头上冷汗涔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他望着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太祖实录》文稿,先祖浴血奋战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而太上皇那不容置疑的命令,皇帝那皮笑肉不笑的“好好写”,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了下来。 第14章 第 14 章 圣意如山。 贾葳捧着太上皇口谕和皇帝那句冰锥似的“好好写”,步履沉重地出了文渊阁,转向深宫西侧那片被高墙围拢、气氛格外幽寂的宫苑——观星殿。 殿宇规制不大,却透着一种远离尘嚣的肃穆。 空气中浮动着清冽的檀香和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星辉的古老气息。 朱漆大门紧闭,只有一名青衣小童侍立阶下,面容稚嫩,眼神却透着超乎年龄的沉静。 “烦请通禀,翰林院编修贾葳奉太上皇之命,特来拜见邵真人,请教金箓大斋青词事宜。贾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恭敬。 小道童回了一礼,声音清脆:“贾编修请回吧。真人已于三日前闭关静修,斋戒沐浴,澄心涤虑,为七日后的金箓大斋做准备。真人吩咐了,斋成之前,不见外客,不受打扰。” 贾葳心下一沉。 闭关?这节骨眼上? 正欲再言,那小童却已转身入内,片刻后捧着一个尺余长的紫檀木匣出来,恭敬地递到贾葳面前。 “此乃真人命我转交贾编修的。真人说,青词之道,首重心诚,次重法度。匣中乃是历年皇家斋醮所用青词汇编,并几卷道门经典。编修可潜心参详,体悟其中精义。” 贾葳双手接过,一个不防差点被这分量带倒。 小道童不动声色地托了一下,待贾葳抱好才松手。 “……多谢仙童。”贾葳一脸平静地道谢。 小道童打量了一下贾葳,清澈的目光里满是认真:“真人还特意嘱咐,此次金箓斋乃为黄河水患消灾祈福,青词之中,务必详陈灾后如何安抚流民、疏浚河道、重修堤防、恢复民生之具体方略,不可空言虚祷。” 详陈灾后重建方略?! 贾葳抱着那沉甸甸的木匣,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心头却猛地一跳。 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瞬间攫住了他。 青词乃是沟通神明的表文,讲究的是辞藻华美、意境玄妙、心诚则灵。 从未听说要在里面详细写如何具体救灾。 这邵真人的要求,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务实?甚至…僭越? 他面上不动声色,再次躬身:“多谢真人指点,贾葳谨记。” 抱着木匣,他转身离开了观星殿。 宫墙深长,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长的光带,落在他青色的官袍上,却驱不散心头那团越来越浓的疑云。 这邵真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这要求背后,藏着什么用意? “茂之?” 一道声音突然从边上叫住了他。 贾葳侧头一看,原来是周珩。 “你不在光禄寺干活怎么跑这里来了?” 周珩打量了一下贾葳那满头大汗的样子,示意身后的内侍上去帮忙。 “我陪我姥姥来看望太后,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贾葳递出木匣,拍了拍袖子:“太上皇派了个任务,所以来找邵真人帮忙。” “邵真人?” 贾葳眼睛一亮,看向周珩:“你知道他的底细?” 对啊,周珩到底是永柔郡主家的儿子,还经常跟着他姥姥朝阳公主去入宫看看太上皇和皇太后这两位舅姥爷舅姥姥,对皇宫里的人比自己了解的多多了。 周珩点点头,语气颇为平淡:“清微妙济通真致一真人,也就听着唬人,其实根脚倒不算神秘。他是苏州府人氏。” “苏州?”贾葳有些意外。 “嗯,”周珩摇了摇扇子,“他家就在苏州府北边,据说年少时家乡遭大水,家业都给冲没了大半。后来机缘巧合入了道门,凭着一手精妙的星象推演和斋醮科仪,得了太上皇的赏识,一步步有了今日的地位。” “苏州北部,那是黄泛区啊。” 前朝黄河改道,夺淮入海,百余年来,漕运改道泥沙淤塞,水患便成了悬在苏北乃至淮扬百姓头顶的一把刀。 年年决堤,岁岁饥荒。 贾葳心头豁然开朗,仿佛一道闪电劈开了迷雾。 原来如此! 邵真人让他务必将灾后重建之策写入青词,这哪里是给神明看的,分明是借这青词之体,行劝谏之实。 他想借太上皇之手,让朝廷真正重视并落实黄河水患的治理。 这邵真人,竟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欺天”的方式,在为他的家乡、为那些饱受水患之苦的黎民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贾葳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这手段,大胆得近乎疯狂,却也透着一股深沉的无奈和孤注一掷的悲壮。 这邵真人,倒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为拯救家乡做贡献”? “多谢周兄相告!”贾葳郑重拱手,心中那点因被拒之门外的郁气消散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那位神秘真人的复杂观感。 回到宁国府观雨楼,天色已暗。 贾葳郑重地打开了那个紫檀木匣。 里面果然整齐叠放着厚厚一册装订精美的青词汇编,以及几卷《道德经》《黄庭经》之类的道门典籍。 他深吸一口气,先将道经放在一边,翻开了那本沉甸甸的青词册子。 册页用的是上好的宣纸,墨色沉郁,字迹或龙飞凤舞,或端庄严谨。一页页翻过,消弭兵戈的、祈雨的、求晴的、为帝后祈福的、超度阵亡将士的……字里行间,流淌着皇家特有的庄重威仪与对上苍的敬畏祈求。 贾葳看得仔细,甚至带着点后世吃瓜群众的心态,试图从那些华丽辞藻背后,窥探出一些宫闱秘事、帝王心绪。 果然,他很快发现,近些年的青词,笔迹大多属于同一个人——当今太子殿下。 字里行间,皆是祈求国祚绵长、风调雨顺、圣躬康泰的套话。 再往前翻,年代更为久远,笔迹也渐渐变得沉稳雄浑,透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峥嵘气。 这应是太上皇尚为天子时亲笔所书。 内容也大抵相似,只是遣词造句更为古朴大气。 一页,又一页,贾葳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已翻到了册子的末尾。 最后一份青词,纸张似乎比前面的更显古旧,墨色也沉淀得更加深邃。标题赫然映入眼帘: 《为过继皇嗣承祧延嗣告天金箓青词》 过继皇嗣? 贾葳的心猛地一跳,指尖微微发凉。他屏住呼吸,飞快地扫过正文。 依旧是华丽的辞藻,虔诚的祈求,感念上苍赐予子嗣之福,祈求神明护佑过继之子健康成长,延续国祚,福泽绵长……字面上看,无比恳切谦卑,充满了帝王对天命的敬畏和对后继有人的感恩。 然而,当贾葳的目光落在其中几句看似平常的表述上时,一股寒意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 “……伏念朕躬承大宝,德薄运舛,嗣息维艰……幸蒙上真垂悯,示以纳福延嗣之机……今虔择宗室至亲,仁孝敦敏之嗣子水彬,过继中宫,承祧续统……冀其代朕承劫纳福,以全宗庙社稷之重……臣不胜战栗惶恐,虔诚祷祝……” 代朕承劫纳福! 这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贾葳的眼底。 所有的华丽辞藻、虔诚姿态,在这**裸的五个字面前,轰然崩塌。 这哪里是简单的过继承祧,这分明是借命!是挡灾!是让一个无辜的宗室子弟,去承受帝王命格中的“劫数”,去“纳”那本不该属于他的灾祸,以此换来亲生血脉的平安降生和顺利成长。 贾葳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猛地合上册子,仿佛那纸页灼手。 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想起来了! 宫闱秘闻中尘封的旧事。 太上皇早年亦是金戈铁马的开拓之主,战功赫赫,却子嗣艰难,年过而立,后宫竟无一个皇子能活过三岁。心焦如焚之际,不知从何处来了一位神秘真人,为太上皇卜了一卦,言其早年杀孽过重,有碍子嗣,需借宗室福泽深厚之子的气运“纳福”,并指点了方向。 于是当时还是皇帝的太上皇,以雷霆手段,强硬地将忠顺亲王年仅五岁的嫡子过继到自己皇后宫中。说来也奇,不到一年,当时的皇后,如今的太后,便顺利诞下了健康的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 而那位指点迷津的神秘真人,正是如今观星殿里这位邵真人的师傅,后来的国师真人。 眼下手中这份青词,便是当年为过继忠顺亲王世子而举行的斋醮所用。 最是无情帝王家啊。 贾葳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带着一种混杂着惊骇与荒诞的感叹。 为了自己的血脉,为了皇权的稳固,强夺他人骨肉,将其置于“承劫纳福”的位置上……这份冷酷与算计,隐藏在虔诚的祷词之下,更显得触目惊心。 然而这份感叹仅仅持续了一瞬,便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所取代。 这些……这些代表着残忍与无情的皇家秘辛是他一个小小的、毫无根基的七品编修可以看的吗?! 贾葳得承认,那些瓜他吃的很快乐,但是……那啥……瓜没有命重要啊。 那个邵真人! 他为什么要把这本包含如此秘辛的青词汇编交给自己?! 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他是在试探?还是在……拖自己下水?! 太上皇知道这本册子现在在我手上吗? 听说那位过继来的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忠顺亲王与皇帝关系很好,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用来挡灾了呢? 自己知道了这些,会不会成为日后皇帝清算宁荣二府、甚至砍掉自己脑袋时,最致命的那把刀? 话说那所谓的“代朕承劫纳福”到底有没有用? 忠顺亲王会不会信啊? 会不会觉得自己才应该是天命之子,而现在的皇帝只是个卑劣的盗贼? 然后野心一发不可收拾,但因为力量不够选择先隐忍下来,给皇帝和皇子们下毒,然后他就…… 看着手中的这份青词册子,贾葳忍不住胡思乱想。 “算了”他将其塞回紫檀木匣,紧紧扣上,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干扰。 *** 翌日清晨,贾葳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再次踏入了观星殿那清冷幽寂的院落。 他必须弄清楚! 哪怕再见不到邵真人,也要寻个明白人,探一探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 所幸今日殿门虽依旧紧闭,阶下侍立的却换了一位年约三旬身着杏黄道袍、气质沉稳的道人。 观其气度,应是邵真人的亲传弟子。 “福生无量天尊。贫道裴玄静,见过贾编修。”道人打了个稽首,声音平和。 贾葳连忙还礼:“裴真人安好。下官贾葳,奉太上皇之命撰写金箓青词,昨日蒙邵真人赐下典籍,获益匪浅。然心中仍有诸多疑惑,特来请教。不知邵真人……” 裴玄静微微一笑,打断了他:“家师仍在闭关静修,斋成之前,实不便见客。贾编修有何疑难,不妨直言,若贫道能解,自当尽力。” 贾葳看着裴玄静那双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平静眼眸,心念电转。 也不知这位裴真人是否看过那本青词汇编,贸然试探其中秘辛好像不妥。 心念一转,他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色与恳切,拱手道: “不敢隐瞒真人。下官生来体弱,胎中不足,这些年一直汤药不断,深知养生之艰。昨日得见真人仙踪,心向往之。今日冒昧前来,亦是存了私心,想向真人求教一些…养身健体、固本培元之道法,或可延年益寿,稍解沉疴之苦。” 这番说辞半真半假,既点明自身困境,又显得情有可原,将真实目的巧妙地掩藏其后。 裴玄静闻言,目光在贾葳清瘦苍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他唇角微扬,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缓缓摇头: “贾编修此言差矣。依贫道观之,编修此刻,不正是在‘养生’么?” 贾葳一怔。 裴玄静继续道,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清晰:“心绪不宁,神思不定,气血焉能顺畅?强求外道,不若内守。编修眼下最要紧的,是静心凝神,摒除杂念。若真要贫道予你些什么,”他顿了顿,目光直视贾葳眼底那难以掩饰的焦虑,“贫道只能传你一篇《清静经》,嘱你每日睡前静心诵读百遍,或可助你…安眠定志,养足精神罢了。” 被直接点破“心绪不宁”,贾葳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看穿的尴尬。 这位裴真人,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但这也不怪他啊。 突然吃到这么多皇室瓜,他根本控制不住去想:瓜中人到底怎么样;给他瓜吃的人是否有阴谋;他这个吃瓜人会不会被瓜中人噶了…… 他深吸一口气,拉回飞到天边的思绪,借着对方递来的台阶,将最核心的疑虑抛出,声音压低,带着十二分的谨慎: “真人慧眼如炬,下官…惭愧。实不相瞒,确有一事萦绕心头,寝食难安。昨日蒙邵真人赐下青词范本,并特意嘱咐下官,此次青词须详述灾后重建之具体方略。下官愚钝,窃以为青词乃上达天听、沟通神明之文,重在诚心祈愿,彰显神威。若其中充斥凡俗琐事、具体庶务…是否会显得…不敬?甚至…亵渎神明?” 问出这番话,贾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盯着裴玄静的脸,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裴玄静听完,脸上那抹洞悉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贾编修以为,神明为何?神明之能为何?” 贾葳被问住,一时语塞。 裴玄静自问自答,声音平和却蕴含着某种力量:“神明者,大道之显化,慈悲之化身。神明之能,非在凭空造物,点石成金。而在…感召人心,启迪智慧,汇聚善念,引导众生自救互助,共度难关。”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贾葳:“若世人只知跪地祈求,空言虚祷,自身却毫无作为,坐等天降甘霖,神赐饭食。试问,神明纵有慈悲心肠,无边法力,又如何显化?如何相助?那祈求之声再响,也不过是…空谷回音罢了。” 贾葳只觉得脑中轰然一震,如同醍醐灌顶! 裴玄静的声音继续传来,带着一种玄妙的笃定:“故,详述灾后重建之策,非但不是亵渎,反而是至诚至敬。此乃向神明表明,凡间众生并非坐等施舍,而是已竭尽所能,思虑周全,做好了承接神恩、戮力同心、共克时艰的一切准备。此心此志,此策此略,上达天听,神明有感,方会降下福泽,指引方向,使人力与天意相合,事半功倍,灾消祸散!此所谓——自助者,天助之!” 原来如此! 贾葳彻底明白了! 邵真人要求写那些具体的救灾方案,哪里是让青词显得世俗?分明是让这篇表文,成为一份凝聚了人间智慧与自救决心的“计划书”。 一份向神明证明人间值得拯救、并有能力将神恩落到实处的“投名状”。 神明只助自助者! 提前写好那些方略,就是为神明降下“显灵”的契机铺平道路。 让那虚无缥缈的神恩,能够通过人间具体的、有准备的手,化作实实在在的赈灾粮、重建的屋舍、疏通的水道。 “下官明白了。”贾葳只觉得堵在心口多日的巨石轰然落地,豁然开朗。 他朝着裴玄静深深一揖,语气诚挚:“多谢真人指点迷津,真人一席话,胜过十年书,下官受教了。” 裴玄静看着他眼中焕发的神采和那瞬间清明的神色,含笑点了点头,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贾编修悟性上佳,一点即透。既已明了,便当静心凝神,依此而行,必能不负所托。” 言罢,他微微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姿态温和,却已是端茶送客之意。 “是,下官告退。”贾葳心中大石落地,虽仍有那青词册中秘辛带来的阴霾,但至少眼前最迫切的难题已解。 他再次恭敬行礼。 殿外天光正好,映照着深宫的红墙金瓦。 贾葳步履依旧沉稳,心底却已掀起新的波澜。 裴真人的话点醒了他斋醮的真意,可那青词册中的“借命”旧事,却像一根无形的爪子挠着他的心头。 第15章 第 15 章 回到翰林院那间弥漫着墨香与旧纸气息的修书处,贾葳的心境已与离开时截然不同。 窗棂透入的光线落在紫檀大案上,那本饱含着皇家秘辛与沉重历史的青词汇编静静地躺在那里。 指尖拂过那本饱含皇家秘辛的青词汇编,特别是太上皇早年亲笔所书的那几篇,心境却已与昨夜那惊弓之鸟的状态截然不同。 裴玄静的话如同晨钟暮鼓,敲散了他心中最大的迷雾。 按照邵真人这一脉的道法逻辑,青词的核心在于“心诚事明”。 既然已直面本心,将所求之事、所虑之难、所备之策,一五一十、明明白白地向上苍神明剖白,那这些诉求本身,便不再是需要遮遮掩掩的“秘辛”,而是沟通天地的桥梁,是证明人间自救决心与能力的“投名状”。 神明只助自助者。 那些看似世俗的方略,恰恰是承接神恩的器皿,是让虚无缥缈的福泽得以落地的路径。 想通了这一层,贾葳再看太上皇那些青词,心态便平和了许多。 那祈求子嗣、祈求健康、祈求消弭兵戈的文字,字里行间固然隐藏着冰冷的帝王心术与借命挡灾的算计,但剥开这层外衣,其本质,何尝不是一位帝王在命运无常的巨大压力下,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稻草的挣扎? 其核心,依旧是“事明”——清楚地向神明陈述困境,表明诉求,并暗示愿意付出的代价与准备。 如同医生手上的病历,记录着最真实的病灶与最迫切的求治之心。 至于那病灶是因何而起,是咎由自取还是命运捉弄,是道德瑕疵还是天道循环,在求生的本能面前,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贾葳深吸一口气,铺开特制的青藤纸,研好浓墨,提笔悬腕。 不再纠结于辞藻是否足够玄妙空灵,而是将全部心神沉入裴玄静所点明的核心——心诚事明。 宁寿宫内檀香袅袅。 太上皇倚在铺着明黄锦褥的软榻上,微阖双目。皇帝则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姿态恭谨。 戴权躬着身,将誊抄工整的青词呈到太上皇面前。 太上皇缓缓睁开眼,接过那叠散发着墨香的青藤纸,逐字逐句看了起来。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太上皇看得极慢,脸上神色起初是惯常的淡然,渐渐地,那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 当看到那详尽的灾后方略时,他微微颔首。 待看到后面那近乎“指派”神明的段落时,他苍老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光芒,嘴角似乎也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瞬。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看完的青词,随手递给了下首的皇帝。 皇帝连忙起身,双手接过。他看得比太上皇快得多,开篇辞藻华美,对昊天上帝、三清四御、河伯水官等诸神的颂扬铺陈得极为周全,对黄河水患肆虐、黎民倒悬之苦的描述更是字字泣血,足以令人动容。皇帝心中微哂,暗忖这探花郎的文采果然不俗。 然而,看到中段,皇帝的目光凝住了。 青词中笔锋一转,直言神明必怀慈悲,但作为被神明护佑的子民,他们并非只会坐等天降甘霖的愚昧之徒。 紧接着,竟以无比清晰、条理分明的笔触,详述了朝廷在“贤德之君”与“仁爱之尊”的带领下,将如何具体行动: 调拨钱粮,安顿流离失所的百姓;开仓放赈,救济嗷嗷待哺的灾民;征发民夫,疏浚淤塞的河道水道;待水退之后,再如何组织百姓重建家园,重归土地…… 这……皇帝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 这贾葳倒是用心,借着青词献策,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是个务实之才。 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到后面那几段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青词笔锋再转,竟以一种近乎“理直气壮”的口吻,向神明提出了具体的要求: “……然,陛下虽圣明烛照,太上皇仁德泽被,庙堂亦有良策在胸,然臣下愚钝,或有力有不逮、处置失当之处。伏祈诸天神灵,垂慈悯念,示以警示,或托梦兆,或显异象,令有司得以及时纠偏,免生遗祸,以全陛下仁心、太上皇慈念……” “……灾民归家,重建不易,血汗艰辛。恳请神明垂怜,昭示何处水土不宜重建,易遭水厄,何处可为安身立命之基。使生民血汗,不致空付东流……” “……欲解黎民倒悬之苦,必治水患之根本。朝廷欲遣能臣,寻根治之策。伏望神明洞鉴,令此治水良才,得沐天恩,显其才具于君前,使陛下、太上皇得识其能,委以重任,则黄河永靖,万民感戴……” 皇帝握着青词笺纸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射向下方恭恭敬敬跪坐在蒲团上、眼观鼻鼻观心的贾葳。 这小子!他竟敢!竟敢如此直白地将漫天神明,当成了可供朝廷驱使、查漏补缺、甚至负责“人才举荐”的“工具神”?!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 皇帝下意识地又看向上首的太上皇。他这位父皇,一生征战杀伐,晚年却笃信道教,耗费内帑修建宫观、举办斋醮,对神明敬畏虔诚到了极致。 可如今看到这样一篇简直可称“僭越”、“不敬”的青词,为何非但没有震怒,反而……似乎颇为满意? 皇帝心中翻江倒海,第一次对自己这位深不可测的父皇,生出一种强烈的不解。 他多年反对父皇沉迷道教、大兴斋醮,认为劳民伤财、于国无益。 可眼前这篇将神明“工具化”到了极致的青词,父皇竟能容忍?这与他印象中那个虔诚的信徒形象,何其割裂! 太上皇仿佛没看见儿子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声音平和地开口,打破了殿内微妙的沉寂:“贾编修到底还是年轻,未经世事,于侍奉神明之道,尚欠些火候。” 他目光转向恭敬跪坐在下首的贾葳,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点:“心是诚的,事也明了,这很好。只是这言辞之间,对诸天神明的敬畏虔诚之意,还可再深厚些,再……温润些。拿回去,再斟酌斟酌吧。” 挥了挥手,示意贾葳退下修改。 “微臣愚钝,谢太上皇教诲!微臣谨记,定当悉心修改!” 贾葳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连忙叩首领命,上前恭敬地接过那页承载着太多心思的青藤纸,躬身退出了宁寿宫。 殿内,只剩下太上皇与皇帝父子二人。 皇帝看着贾葳消失在殿门外的身影,目光复杂,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探寻:“父皇……那青词……” 太上皇却仿佛没听见他的疑问,端起手边的清茶啜了一口,悠然道:“皇帝,朕看这贾家小子,倒是个心思灵透、敢于任事的。这份青词,虽有瑕疵,根底却正。你替朕…赏他吧。” 皇帝心头一凛。 父皇这是在为贾葳铺路? 还是仅仅表达对此事的满意? 皇帝面上不动声色,躬身应道:“是,儿臣遵旨。” 心中那份对贾葳青词写法的不适与对父皇意图的疑惑,交织成一团更深的迷雾。 贾葳的效率极高。 隔日一早,修改好的青词便再次呈到了宁寿宫。 开篇颂圣的辞藻更加华丽庄重,结尾表达虔诚敬畏的语句也增色不少,至于中间那“事明”的核心部分以及那些大胆的“请求”,更是绞尽脑汁地加上了更多华丽的颂圣之词和表达卑微虔诚的语句,将那份“工具化”的意图包裹得更加“神圣”。 太上皇略略扫过,便满意地点了点头,直接吩咐戴权:“誊录金册,斋醮启用。” 当日下午,一道明黄的圣旨便降临了翰林院修书处。 “……翰林院编修贾葳,才思敏达,文藻清华。奉旨撰金箓青词,诚敬勤恪,深合圣心……特简拔为翰林院侍读学士,秩从五品。尔其益励清操,克襄讲幄,参赞机宜,以副朕望。钦此。” 宣旨太监戴权那特有的尖细嗓音还在修书处内回荡,空气却仿佛凝固了一瞬。 侍读学士!从五品! 翰林院素有“储相”之称,升迁自有其缓慢而稳固的路径。 与贾葳同一科的状元陆源此刻还只是从六品的修撰,每日埋首于故纸堆中。 而贾葳这个探花郎,高中才短短三月不到,就连越数级,直入从五品侍读学士。 这意味着他不仅品级跃升,更获得了在皇帝御前讲读经史、参政议政的资格,这已不是普通的升迁,而是简在帝心的超擢。 圣旨宣读完毕,戴权笑眯眯地将圣旨交到还有些发懵的贾葳手中:“贾侍读,恭喜高升了,太上皇和陛下,可都夸您呢。” 说罢也不收贾葳的红包,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修书处内短暂的寂静后,瞬间爆发出各种声音。 “恭喜贾侍读!” “贺喜贾兄!青云直上啊!” “茂之兄,深藏不露啊!” 同僚们纷纷围拢上来,脸上堆满了笑容,口中说着恭贺之词。 然而那笑容背后,眼神却复杂难辨。有羡慕,有嫉妒,有探究,有不解,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 陆源和王昀拨开人群,一左一右架住贾葳的胳膊,将他拉到角落。 王昀性子直,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促狭:“好你个贾茂之!说好的同甘共苦、一起在翰林院沉淀养膘呢?这才几天?你这翅膀就硬得能直接飞上御前了?说!是不是那篇青词写得天花乱坠,把太上皇他老人家哄得龙颜大悦了?” 陆源也目光灼灼地看着贾葳,虽未明言,那眼神里的询问之意却再明显不过。 贾葳被两人架着,感受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复杂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苦笑着连连摆手,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诚恳和无奈:“二位仁兄,我这点斤两,你们还不清楚?实是……实是陛下纯孝,感念太上皇忧心国事、为水患祈福之诚,这才格外施恩。我不过是恰逢其会,沾了太上皇他老人家的光罢了。与那青词好坏,实在……关系不大。” “哦?原来如此!陛下纯孝,感天动地啊!”王昀拖长了声音,一副恍然大悟状,重重拍了拍贾葳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一个趔趄。 陆源也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点了点头:“茂之兄所言极是。太上皇心系黎民,陛下纯孝仁德,此乃社稷之福。茂之兄能得此机缘,亦是福泽深厚。” 他语气温和,话语得体,但眼底深处那抹探究与一丝难以掩饰的失落,却瞒不过近在咫尺的贾葳。 周围的同僚们也纷纷附和,七嘴八舌: “正是正是!陛下纯孝,乃万民表率!” “太上皇仁心,贾侍读福气!” “此乃天家仁德所至,贾侍读谦逊了!” 一时间,“陛下纯孝”、“太上皇仁心”成了修书处里最响亮、最正确的口号。 每个人都带着心照不宣的笑容,仿佛真的被皇帝的孝心感动,为贾葳的“福气”由衷高兴。 然而,当恭贺的人群渐渐散去,众人回到各自的书案前,修书处内恢复了表面的平静时,一种无形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几个资历较深的老翰林,趁着研墨的间隙,目光飞快地交流了一下,手指在书案下,悄悄指向某个存放往年文书档案的角落。 角落里,一个年轻些的庶吉士,正装作整理书籍,实则飞快地翻阅着一本积灰的《道藏辑要》,指尖在目录页上“青词”、“斋醮”等条目处反复摩挲。 陆源端坐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提笔悬腕,似要记录什么,笔尖却久久悬在纸上,迟迟未能落下。他的目光有些放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王昀则干脆丢开了手头的校验工作,抱着胳膊望着窗外宫墙的一角飞檐,眉头微锁。 贾葳坐在自己那骤然显得宽敞了些的书案后,面前放着那卷象征他新身份的侍读学士任命文书。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看似平静的同僚们身上散发出的、带着探究与模仿**的躁动气息。 他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中一片清明。 皇帝纯孝?太上皇仁心?这层遮羞布,谁信谁傻。 而“学写青词”这条路……贾葳看着那些偷偷摸摸翻找典籍、试图模仿的同僚,心中无奈苦笑。 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成了带坏风气的人。 第16章 第 16 章 宁国府正门洞开,朱漆兽环映着秋阳,车马轿辇流水般涌入,直将门前一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今日是贾敬六十整寿,作为贾家前任族长的寿宴,排场自然非同小可。 四王八公的子弟、勋贵世交络绎不绝,仆役们抬着一箱箱系着红绸的寿礼穿梭不息,库房早已堆满,廊下都临时辟出地方堆放。 贾珍一身簇新的紫酱色蟒缎袍,满面红光,正与几位相熟的世交子弟在正厅寒暄,志得意满之情溢于言表。 管家赖升小步趋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贾珍眉头一挑,眼中精光闪过,挥手让赖升退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 他方才就已留意到,今日宾客中,除了那些惯常往来的勋贵纨绔,竟还多了不少素日并无深交、甚至有些清高疏远的“清流”面孔——多是些六部实权衙门的中层官员,或是翰林院、都察院里素有清望的人物。 这些人,以往宁国府的帖子递过去,能得个回音已算给面子,今日竟亲自登门贺寿,还备了厚礼。 他心知肚明,这绝非他爹加敬的面子,而是他那新晋的从五品侍读学士儿子——贾葳带来的! 茂哥儿简在帝心,御前行走,这份炙手可热的权势,便是最好的敲门砖。 一股难以言喻的得意与热切涌上贾珍心头,一把抓住刚走过来的尤氏,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急切和得意:“快去后头瞧瞧茂哥儿到了没有,这些老爷们,可都是冲着咱们茂哥儿的面子来的。他这正主儿不露面,岂不失礼?” 尤氏心里咯噔一下。 她深知儿子贾葳的性子,最不耐这等喧嚣应酬。 这几个月自升了侍读学士,御前行走本就劳心费神,太医又反复叮嘱需静养调元。 看着满堂喧闹的宾客,眉头微蹙,柔声道:“老爷,前头这般热闹,人多气浊。茂儿那身子骨您是知道的,最忌这般场合。太医也说了,年初那一场到底伤了元气,须得静养为上。若是贸然出来,人多拥挤,气息不畅,万一引得他旧疾发作……”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脸上满是忧虑。 尤氏这话半真半假。 贾葳的哮喘这些年调养得当,只要不是骤然吸入冷风或情绪剧烈波动,寻常应酬倒也无大碍。 但贾珍这做父亲的,对儿子的身体状况向来不甚上心,此刻听尤氏这般说,又想起贾葳那副风吹就倒的单薄模样,心头那点热切顿时被浇熄了大半。 他眉头锁紧,权衡利弊:儿子身体金贵,尤其如今是御前红人,若真在寿宴上犯病出了岔子,丢了宁国府的脸面事小,在那些实权清流面前跌了份儿,甚至传到御前,那才得不偿失!可眼前这些冲着贾葳来的这些人也不能怠慢,这面子……也不能丢! 正踌躇间,门外一阵喧哗,却是荣国府那边的人到了。 贾赦、贾政领头,身后跟着贾琏、贾宝玉、贾环、贾兰、贾琮一干子弟,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贾珍如见救星,连忙迎上前去寒暄,顺势将心中的难处低声说了:“……两位叔叔来得正好!今日来了好些生面孔的贵客,都是冲着茂哥儿来的。偏那孩子身子骨弱,他母亲怕他受不得吵闹。我这正愁如何周全……” 贾赦捻着胡须,不甚在意地哼了一声。 贾政则捋须沉吟道:“既是身子不适,自当以静养为要。只是贵客临门,主人不露面,确于礼不合……”他目光扫过身后的贾宝玉。 贾宝玉正百无聊赖地打量着厅中悬挂的寿幛,一听能去找贾葳,立刻来了精神,抢着道:“珍大哥放心,我去寻茂儿,定把他好好请来。” 他巴不得立刻逃离这乌烟瘴气之地。 贾政看了贾宝玉一眼,略一思忖,点头应允:“也好。你带着环儿和兰儿一起,看看茂哥儿情形如何,若精神尚可,便请他来天香楼见见贵客。若实在不适,也不必勉强。”他转向贾珍,“珍哥儿,这边有我和大哥、琏儿他们帮着支应,你且宽心。” 贾珍连声道谢,将贾宝玉三人送出正厅,自去招呼宾客。 贾宝玉如蒙大赦,领着贾环、贾兰,熟门熟路地从宁佑堂东北角的僻静后门溜出。 避开前院的喧嚣,沿着天香楼下僻静的箭道疾行,穿过花木扶疏的逗蜂轩,便进入了宁国府后花园——会芳园。 园中秋意正浓,层林尽染。 贾宝玉无心赏景,带着两人沿着林间卵石小径往东北方向走。 刚绕过一片茂密的竹林,远远便瞧见一个穿着葱绿比甲的小丫鬟捧着一个细巧的食盒,正从前方一个月洞门里出来。 “小梅!”贾宝玉认得那是贾葳身边的丫鬟之一,扬声唤道。 小梅闻声抬头,见是宝玉等人,忙屈膝行礼:“宝二爷、环三爷、兰少爷安好。” “茂哥儿呢?可起身了?珍大哥哥那边等着呢。”贾宝玉问道。 小梅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声音清脆:“回宝二爷,我们二爷这些日子在御前当值,劳心劳神,太医说伤了元气,须得好生静养补回来。难得今日休沐,才用了些清淡早膳,这会儿还在歇息养神呢。” 跟在后面的贾环闻言,撇了撇嘴,忍不住插话道:“哟,这都什么时辰了?日头都晒屁股了还在睡?没想到茂侄儿也是个懒怠的。敬老爷做寿,满府宾客等着,他倒好,躲在这里睡大觉!”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和幸灾乐祸。 小梅脸色倏地一沉。 她性子伶俐,最是护主,尤其听不得人轻慢自家二爷的身体。 当下也不客气,柳眉微竖,声音清脆地顶了回去:“环三爷这话说的!我们二爷身子骨弱,那是胎里带来的不足之症,如何能与您比?他如今在御前当差,为咱们贾家争光露脸,哪一日不是殚精竭虑?太医千叮万嘱要静养,多歇息片刻养养元气怎么了?莫非环三爷觉得,为了赶场子凑热闹,连身子骨都不要了?” 这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贾环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指着小梅“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贾宝玉也觉贾环失言,忙打圆场:“环儿休要胡说,小梅姑娘说的是,茂哥儿身子要紧。” 他瞪了贾环一眼,又对小梅温言道:“烦请带路,我们进去看看茂哥儿。” 小梅这才收了怒容,引着三人继续前行。 贾环被抢白了一顿,心中忿忿,却又不敢发作,只得黑着脸跟在后面。 穿过一道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 贾环是第一次踏入这观雨楼的地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心中那股不平之气瞬间被新奇和羡慕取代。 只见这院落布置得极为清雅别致,不似府中他处那般富丽堂皇。 东南两面的院墙爬满了郁郁葱葱的常春藤,形成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藤架下是铺着洁净白色砂石的蜿蜒小径。 推开虚掩的院门,院内景致更是清雅脱俗。 几块姿态嶙峋的太湖石点缀其间,左边一株老桂树金粟满枝,香气袭人;右边几丛翠绿的棕竹摇曳生姿。 石隙间、小径旁,错落有致地点缀着盛开的蝴蝶兰、娇嫩的仙客来,更有几丛薄荷散发着清冽的香气。 角落里、墙根下,随处可见茂盛的蕨类植物,透着勃勃生机。 主体是一座精巧的两层阁楼,飞檐翘角,白墙青瓦。 东西两侧各有厢房,由曲折的抄手游廊相连,廊下挂着几笼鸣声清脆的画眉。 贾环看得眼睛发直,心中暗忖:这才是富贵公子该住的地方,又雅致又清静。比他那逼仄的小院不知强了多少倍,等以后自己分了府,定要照着这样子建一处! 大丫鬟雨水正候在穿堂处,见他们进来,便引着三人穿过阁楼右侧的游廊穿堂,径直到了后院。 后院比前院更为幽静。 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亭亭如盖,金黄的扇形叶片落了一地,如同铺了层厚厚的绒毯。 树下摆着一张宽大的软塌,一人正合衣侧卧其上,身上随意搭着一张保暖的毛毯,似乎在小憩。 榻旁的石桌上,摆着一副尚未下完的围棋,黑白二色的棋子莹润生光,细看竟是上好的羊脂白玉和墨玉打磨而成。 石桌边的小几上,放着几碟洗净的时令鲜果和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 软塌不远处,大丫鬟惊蛰坐在小杌子上,正低头专注地绣着什么。小桃和小杏两个小丫头则围在她身边,一个理着丝线,一个看着学样。 贾宝玉放轻脚步走近榻旁。 榻上之人,正是贾葳。 他双目微阖呼吸均匀,白净的面容在透过银杏叶隙的细碎阳光下,仿佛美玉雕琢,莹白无瑕,带着一种不染尘埃的静谧安详。 几缕乌黑如墨的碎发从饱满的额角滑落,被一根素雅的青色竹纹发带松松束在脑后。发带末端,缀着两枚小巧玲珑、青翠欲滴的竹叶形碧玉。 那如绸缎般顺滑的墨发便随意披散在枕上、身上、软塌边沿。 一阵微凉的秋风拂过,那两枚竹叶碧玉轻轻相碰,发出几声清脆悦耳的“叮咚”细响,更衬得榻上人如同画中仙。 贾宝玉一时看得痴了,只觉得世间一切喧嚣污浊都被隔绝在这方小院之外。 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怜惜与不忍,生怕自己的脚步声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安宁。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惊蛰,想问问贾葳睡了多久。这一瞥,却让他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惊蛰手中那方锦缎上,一只白鹇鸟的轮廓已清晰可见。 它昂首立于山石之上,尾羽修长飘逸,正用银白丝线细细勾勒羽毛纹理,栩栩如生,气度非凡——那正是五品文官的补服图案! 白鹇补子! 贾宝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眼前的静谧美景轰然碎裂。 那个曾让他自惭形秽、视作红尘外谪仙人的茂哥儿,那个写出“湖面随风去,独钓夕阳红”的超然物外的茂哥儿……原来早已深陷那“国贼禄蠹”的泥沼。 他已经穿上那身象征权力与束缚的官袍,成为那些汲汲营营、追名逐利之徒中的一员。 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欺骗的悲伤瞬间攫住了贾宝玉。 他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一步,眼中满是痛楚和难以置信,仿佛心中某种美好的幻象被无情地戳破了。 “宝二叔?您怎么了?”贾兰见宝玉神色不对,关切地上前一步问道。 他这一出声,打破了后院的宁静。 软榻上,贾葳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初醒的几分朦胧水汽,先是茫然地眨了眨,待看清了眼前围着的几人,尤其是贾宝玉那副如丧考妣、悲痛欲绝望着自己的神情时,他眼中迅速浮起一片纯粹的不解和疑惑。 “宝二叔?”贾葳坐起身,毛毯滑落,露出里面素色的宽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环三叔,兰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他目光落在贾宝玉那副仿佛天塌了的表情上,眉头微蹙,实在想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自家院子里小憩片刻,怎么就惹得这位宝二叔如此悲愤欲绝? 第17章 第 17 章 寅时初刻,夜色浓稠如墨,一轮冷白的圆月斜挂西天,清辉洒在紫禁城巍峨的宫墙上,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 午门外左掖门廊下,长长的朝官队伍在深秋的寒风中静默伫立。 凛冽的北风打着旋儿钻进衣领袖口,带走仅存的热气。 贾葳裹紧了身上加厚的青色白鹇朝服,缩着脖子,只觉得寒气无孔不入,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他靠在冰凉坚硬的汉白玉廊柱上,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脑袋一点一点,全靠意志力强撑着才没当场睡过去。 耳边隐约传来前排几位官员压得极低的议论声,嗡嗡嘤嘤,内容无非是哪位大人府上添丁、哪位大人外放有望之类的闲篇,在这肃杀的黎明前更添了几分昏沉。 肠子都悔青了!贾葳在心里无声哀嚎。 早知今日要受这寅时起身、寒风中罚站的活罪,当初会试就不该这么拼。 若是只中了三甲同进士出身,此刻说不定已在江南某个富庶小县当他的七品父母官了。 虽说俸禄少点,但天高皇帝远,想睡到日上三竿就睡到日上三竿,何至于沦落到这般比牛马还惨的境地? 念头刚起,他猛地一个激灵,清醒了几分。 不对……贾葳苦着脸,绝望地意识到一个更残酷的事实:此刻,拉车送他来的马,怕是已在宫墙根下避风处歇息打盹,嚼着仆役备好的草料,舒舒服服地歇着了。 连牲口都能休息,他这堂堂从五品侍读学士,却要站在这里吹冷风、熬时辰……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荒谬感涌上心头,贾葳只觉得鼻头发酸,眼眶都热了。 这官当的……真是造孽啊!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吃。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将浓重的夜色稀释成灰蓝。 沉重的宫门在悠长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响,打破了黎明前的死寂。 “入朝——!” 鸿胪寺官员清越悠长的唱喏声穿透寒气。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廊下肃立的官员们瞬间停止了低语,整理衣冠,按品级序列,鱼贯而入。 贾葳跟着人流,穿过幽深巨大的午门门洞,眼前豁然开朗。 奉天门广场铺陈开来,空旷得惊人,汉白玉铺就的地面在熹微晨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 广场尽头,巍峨的奉天殿如同蛰伏的巨兽,在渐亮的天光中显露出金碧辉煌的轮廓。 贾葳夹在队伍中,只觉得自身渺小如尘埃。 穿过广场,踏上奉天殿前高高的丹陛。 殿门洞开,里面早已是灯火通明,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深邃的穹顶,御座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贾葳按着品阶,在殿内靠后的位置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站位——翰林院侍读学士,秩从五品。 他微微吁了口气,活动了下冻得有些僵硬的腿脚,抬眼扫过前方黑压压一片的后脑勺和各式各样的官帽补子。 只见那些绯袍玉带的阁部重臣、一二品大员们,早已气定神闲地站在了最前列,如同庙里的泥胎木塑。 贾葳心中那点自怨自艾瞬间被一丝微妙的庆幸取代:还好自己只是个从五品!按制,只需每月初一、十五这大朝之日才需寅时起身入宫站班。 想想那些每旬三朝的翰林学士、各部堂官……嘶!贾葳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眼底常年不散的青黑和疲惫,那日子,光是想想都觉得头皮发麻,真不是人过的。 随着雅乐奏完、净鞭三响,清越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细碎的声响都消失了。 身着玄黑十二章纹衮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的皇帝,在司礼监太监的簇拥下,缓步登上丹陛,在万众屏息中,稳稳坐上了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龙椅。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整齐划一地响起,声浪几乎要掀开殿顶。 “众卿平身。” 皇帝的声音透过冕旒的玉珠传来,带着惯常的沉稳,听不出喜怒。 繁琐的朝仪过后,殿内恢复了肃静。鸿胪寺官员高唱:“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话音未落,文官队列最前方,一位身着绯红仙鹤补服的老臣已手持玉笏,稳步出班。正是户部尚书江远。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声音洪亮中带着显而易见的忧虑: “臣户部尚书江远,启奏陛下!” 皇帝的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落在江远身上,微微颔首:“江卿所奏何事?” 江远躬身,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大殿:“启禀陛下,臣奏河北道试行‘摊丁入亩’新税之法,今岁夏税征收,遇阻颇多,进度……进展迟滞,征收数额,远低于预期!” 此言一出,大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仿佛又沉了几分。 不少官员虽仍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却都竖了起来。 而那些队列靠后、品阶不高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或明或暗地瞟向了站在翰林院队列中的贾葳。 被偷偷观察的贾葳心头也是一紧。来了!果然还是这个! 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来。推行新法本就是他登基后锐意进取的重要举措,河北试行更是关乎全局,如今遭遇梗阻,他心中早已烦闷。此刻听江远奏报,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冷硬: “又是何缘由?朕记得新法细则早已明发各州县,照章办理便是,何以迟滞至此?” 江远似乎早已料到皇帝此问,笏板微抬,声音依旧平稳,却透着一丝无奈: “回陛下,新法推行,田亩册籍乃征收之根本。然各州县上报,因新法施行,田产买卖、典押、析产等变动陡增,且多为细碎零散之交易,需一一查证、核对、重新造册。州县吏员有限,又需确保册籍无误,以防奸猾之徒隐匿田亩、转嫁税赋,故……耗费时日甚巨,严重迟滞了征收进度。此乃主因。”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将征收不力的原因,完全归结于“田产变动频繁,造册核对耗时”。 潜台词便是:新法本身没问题,问题是下面执行的人手不够,工作量大,需要时间。 皇帝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前排几位眼观鼻、鼻观心的内阁阁老,岂会不知其中关窍。 所谓的“田产变动陡增”、“细碎零散”,背后必然是地方豪强、士绅大户在新法推行前,闻风而动,疯狂进行土地分割、转移、挂靠等操作,以图规避即将摊入田亩的丁税。 而州县官吏,或是被收买,或是畏于地方势力,或是能力不足,在重新造册核实这一关上,进展缓慢,甚至有意拖延。 “人手不足,耗时耗力?”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便着户部行文河北布政使司,令其督饬各州县,未变动田亩、丁口明晰之户,夏税限期征缴入库。其余变动之户,加紧厘清,务求精准,秋税之前,必须完成新册。若有懈怠推诿、借机生事者,严惩不贷!” 江远立刻躬身:“陛下圣明,臣遵旨!臣即刻行文河北,严令各州县依旨办理。” 这一番君臣奏对,看似解决了问题,定下了章程。 然而站在后排的贾葳,却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尴尬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他看着前方丹陛之下,皇帝冕旒微晃,江尚书躬身肃立,两人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而站在文官最前列的那几位阁老,如首辅、次辅等人,此刻却如同入定的老僧,对这番奏对恍若未闻,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更无一人出言附和或质疑。 装聋作哑!贾葳在心中暗叹。 这出双簧,演得也太明显了些。 这“摊丁入亩”的税法,追根溯源,还是出自他贾葳会试文章中的构想。 彼时江远是他会试的座师,那篇提出“摊丁入亩”雏形的策论,正是被江远慧眼识珠,力荐给皇帝,才开启了这场变革。 如今新法遇阻,江尚书与皇帝在朝堂上这番“一唱一和”,看似一个诉苦,一个开恩,实则是在向满朝文武昭示:新法推行艰难,阻力重重。皇帝这是在借江远之口,向那些暗中使绊子的势力施压。 虽然阁老那种老油条稳得住,但贾葳能清晰地感受到,站在他前面、侧面的许多官员,虽然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袍袖之下,气息已然不稳。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紧张与对峙。 果然,江远刚退下,队列中便有人按捺不住了。 “陛下!臣有本奏!” 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响起。出列的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李琛。 此人向来以清流自诩,言辞犀利。 “讲。”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琛手持玉笏,昂首道:“陛下,新法立意虽善,然操之过急,河北试方数月,便遇此梗阻,足见其法未臻完善,仓促推行,徒增扰攘。江尚书所言‘事繁责重’,实乃地方官吏不堪其扰之证。臣以为,当暂停河北试点,广征博议,待细则完备,民情通达,再行推广不迟。否则,恐生民怨,动摇国本!” 他声音激昂,直指新法要害。 “李大人此言差矣!” 李琛话音刚落,另一人立刻出列反驳。 户部右侍郎刘铮高声道:“新法推行,岂能因噎废食?河北遇阻,正因豪强隐匿田亩、诡寄丁口之积弊深重。地方官吏厘清田亩,正本清源,虽一时繁琐,却是为万世开太平之基。若因此便叫停新法,岂非纵容积弊,令刁猾者得逞,良善者蒙冤?此绝非治国安民之道!” “刘侍郎此言,未免危言耸听。” 又一位官员出列,是吏部左侍郎张宣。 他语气看似平和,却绵里藏针:“新法之难,难在公平二字。如何界定田亩变动?如何核算摊入丁银?豪强或有隐匿,但更多小民,或因分家析产,或因买卖交易,田亩丁口确有变动。地方官吏人手有限,一一核查,耗时耗力,延误税期,国库空虚,此责谁来担当?李大人所言暂停试点,并非废止新法,而是审慎持重,为求万全!” “张侍郎此言,莫非是说新法注定扰民伤财,不如旧制安稳?” 刘铮立刻顶了回去,言辞激烈起来,“旧制丁役不均,贫者愈贫,富者愈富,民怨沸腾,此乃动摇国本之祸根!新法正是为此而设!岂能因些许推行之难,便畏缩不前?当务之急,是增派人手,严查地方豪强阻挠,督促官吏勤勉任事,而非因循苟且!” “增派人手?钱粮何来?严查豪强?证据何在?孙侍郎空言大义,岂知地方实务之艰?” 张宣寸步不让。 朝堂之上,顿时成了两派交锋的战场。 支持新法者,痛陈旧弊之深,力主排除万难,坚决推行。 反对或质疑者,则抓住新法推行中的具体困难、效率低下、可能扰民伤财等弊端,要求暂停或缓行。 双方引经据典,言辞激烈,唾沫横飞。 原本肃穆庄严的奉天殿,此刻充满了火药味。 其余不明立场者则冷眼旁观,不发一言。 皇帝高踞御座,冕旒遮面,看不清表情。 他只是静静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贾葳看着这个架势,再配上御座上那敲击的手指,只觉得头皮发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或激烈、或阴柔的话语,如同无形的箭矢,在殿内纵横交错。 而箭矢的目标,看似是新法,实则……他悄悄抬眼,望向御座的方向。 那冕旒之后的意志,才是风暴的中心。 就在争论渐被反方压倒,御座之上那人手一抬。 鸣响鞭落下,刺耳的爆裂声穿过整个奉天殿。 所有的争论声戛然而止。 皇帝缓缓抬起眼,冕旒玉珠晃动,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扫过下方瞬间安静下来的群臣。 那目光最终,竟越过了前方争吵的几位大员,直直地落在了……文官队列中后段,那个竭力缩小存在感的青色身影上。 “贾葳。” 平静无波的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 第18章 第 18 章 平静无波的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寂静的大殿中炸响。 贾葳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所有的目光,如同无数道探照灯,“唰”地一下,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惊愕、探究、审视、幸灾乐祸……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实质的针,刺得贾葳脊背发凉。 站在他前面的官员甚至下意识地向旁边挪了半步,将他彻底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 贾葳只觉得心脏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脑中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却驱使着他,几乎是踉跄着一步跨出班列,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微…微臣在!” 御座上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静,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主宰生死的漠然:“摊丁入亩之策,源于卿之策论。今日河北推行受阻,地方官吏称‘造册厘清,事繁难及’。卿,以为如何?” 轰!—— 贾葳只觉得脑子里又是一声巨响。 完了! 皇帝这是把他架在火上烤。 让他这个始作俑者,在这朝堂风暴的中心,去评断新法的得失,去回应那些封疆大吏、部院重臣都争执不下的难题。 无论他说什么,都必将得罪一方,甚至……成为众矢之的。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官袍,黏腻冰冷。 他躬身行礼,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支持新法? 不行!那会得罪那些盘根错节的反对势力,甚至被扣上“祸国扰民”的帽子。 质疑新法? 那更不行! 这无异于自打嘴巴,更是直接打了皇帝和江远的脸。 死得更快!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他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 无数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疯狂碰撞。 不能硬顶!不能表态!必须转移矛盾!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救命稻草般闪现。 贾葳猛地直起腰身,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飘忽: “启奏陛下!微臣愚钝,于地方庶务,实少历练。然微臣以为,江尚书方才所奏‘造册厘清,事繁难及’,其关键……关键不在‘事繁’,而在‘厘清’二字。”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语速加快,思路清晰:“地方官吏人手有限,确为实情。然则丈量田亩,厘定丁口,造册登记,此乃推行新法之根基,亦是朝廷掌控地方田赋人口之要务。此事繁难非河北一省之难,实乃我朝百年积弊之显化。其中是否有豪强巨室,借机隐匿诡寄,阻挠清丈?是否有胥吏差役,借‘厘清’之名,行敲诈勒索、鱼肉乡里之实?此中情弊,若无人严查深究,仅靠地方衙门自查自纠,恐难收实效,更易滋生**,反为新法推行之最大阻碍!” 贾葳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有些发飘,但条理却异常清晰。 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评判新法优劣的陷阱,将矛头精准地指向了“厘清”过程中可能存在的“情弊”,将是否暂停新法的争议,瞬间转化为如何确保“厘清”过程公平公正、打击不法的问题。 他最后重重叩首,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微臣斗胆妄言。当务之急,非议新法之存废缓急,乃在明察推行之弊。臣以为,应速遣干员或由都察院选派刚正御史,分赴河北诸州县,明察暗访。查田亩清丈是否公允,查丁口登记是否明晰,查有无豪强阻挠,查有无胥吏舞弊,厘清根源,扫清障碍,则新法之推行,方能事半功倍!河北之困局,方能迎刃而解!此乃微臣浅见,惶恐之至,伏乞圣裁。” 一番话,如同连珠炮般说完。 贾葳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的冷汗已浸透了中衣。 他弯腰行礼,不敢抬头,等待着最终的裁决。 整个奉天殿,死一般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又都悄然转向了御座,最后又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投向了……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方向。 那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此刻脸色铁青,嘴角微微抽搐。 贾葳这轻飘飘一番话,就把都察院推到了风口浪尖。 查?查谁?怎么查?查出来得罪谁?查不出来又是什么罪过? 皇帝端坐御座,冕旒玉珠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他静静地俯视着下方那个清瘦单薄的青色身影,沉默了足有数息。 短暂的死寂后,御座之上,那带着金玉碰撞微响的声音终于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 “贾侍读此言,切中肯綮。” 皇帝的目光转向都察院队列最前方,“左都御史。” 身着绯红獬豸补服的陈松鹤应声出列,即便恨不得当场砍了提他的人,但现在也不得不忍着:“臣在。” “着你都察院,即刻选派刚正明敏、通晓地方实务之御史,分赴河北诸州县。”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严查田亩清丈是否公允,丁口登记是否明晰。凡有豪强巨室隐匿田亩、诡寄丁口、阻挠新法者,有司吏借机敲诈勒索、鱼肉百姓者,一经查实,无论官绅,严惩不贷!务使新法根基稳固,畅通无阻。若再闻‘事繁难及’之推诿,唯尔是问!” 陈松鹤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握着玉笏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皇帝金口玉言,当众下令,他岂敢拒绝? 纵有万般不情愿,此刻也只能将满腹的憋屈压下,重重叩首:“臣……遵旨。定当严选干员,彻查河北,不负陛下重托。” “嗯。”皇帝淡淡应了一声,似乎便要揭过此篇。 然而,陈松鹤却并未立刻退回班列。 他缓缓直起身,花白的头颅抬起,浑浊的老眼掠过一丝决绝的光芒,再次躬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陛下,臣……亦有本奏!”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讲。” 陈松鹤猛地直起腰板,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怒火喷薄而出,他手中玉笏直指虚空,如同指向某个看不见的靶心,声音洪亮而激愤,响彻大殿: “臣弹劾世袭三品威烈将军、宁国府当家人贾珍!”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贾葳身上,又飞快地转向脸色铁青的陈松鹤。 贾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手脚冰凉。 他那个便宜爹?! 陈松鹤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句句砸下,字字诛心: “贾珍此人,承袭祖荫,位尊爵显,然其行止,实乃国之蠹虫!其一,骄奢淫逸,放纵无度!府中豢养优伶戏班,夜夜笙歌,靡费无算,更有强抢民女、逼良为贱之恶行。其二,治家无方,纵仆行凶!其门下豪奴,仗主之势,欺行霸市,强夺民产,殴伤人命,累累血案,地方衙门苦其势大,竟不敢深究。其三,结党营私,交通外官!其府邸常设豪宴,广邀勋贵,席间妄议朝政,诽谤大臣,更与地方官员过从甚密,收受贿赂,为其不法之事大开方便之门。其四,罔顾人伦,悖逆礼法!身为族长,不思约束子弟,反纵容族中不肖子弟横行乡里,败坏门风。贾珍其人,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实乃十恶不赦!臣恳请陛下,严惩此獠,以正朝纲,以儆效尤!”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 条条罪状,桩桩件件,虽未详列实证,但其指控之严厉,用词之激烈,将贾珍描绘成了一个恶贯满盈、罪不容诛的国贼。 就连贾葳这个做儿子的,听着都心惊肉跳,只觉得父亲在左都御史口中,简直已不配为人! 陈松鹤犹嫌不足,矛头一转,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站在殿中、脸色煞白的贾葳: “更有甚者!其子贾葳,身为陛下近臣,翰林侍读,御前行走,明知其父悖逆不法,恶行昭彰,非但不思劝谏规正,反默然纵容,视若无睹。此乃不孝不义,更失人臣本分。子不教,父之过;父不肖,子亦有责!贾葳身为人子,不能谏父于歧途,身为人臣,不能举发其父恶行,其罪亦不可恕!臣请陛下一并严惩贾珍父子,以肃清吏治,以儆天下!”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利箭,将贾葳死死钉在了“知情不报”、“纵容包庇”、“不孝不忠”的耻辱柱上。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贾葳,他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几乎站立不住。 这老匹夫,竟是要将他父子二人一同拖下水,置于死地。 弹劾贾珍是假,借机将他这新法“始作俑者”彻底打落尘埃才是真。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勋贵队列中,不少与贾府有旧或同病相怜者,面露惊惶愤懑。 文官队列里,幸灾乐祸、冷眼旁观者有之,皱眉沉思、欲言又止者亦有之。 皇帝端坐御座,冕旒后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陈松鹤此举报复意味昭然若揭,更是在借题发挥打压新法派的气焰。 但他身为都察院之首,当朝弹劾,言之凿凿,皇帝若置之不理,便有包庇纵容之嫌。 短暂的沉默后,皇帝冰冷的声音响起:“贾珍所为,若查证属实,然勋贵之家,理当为百官表率,修身齐家,谨言慎行。贾珍放纵奢靡,治家不严,致生非议,有负朕望。着即罚俸一年,闭门思过三月。其子贾蓉,着五军都护府严加管束。其府中豪奴,着顺天府严查不法,按律处置。宁国府一应逾制之物,即刻封存,待查。” 这旨意,看似严厉,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罚俸思过,不伤筋动骨;查豪奴,不碰主子;封存逾制之物,更是留足了回旋余地。 显然,皇帝意在惩戒敲打,而非彻底撕破脸。 然而皇帝话音刚落,吏部左侍郎张宣立刻出列,高声道:“陛下圣明!然贾侍读身为人子,不能谏父,身为人臣,不能举奸,其过非轻!岂能因其身负侍读之职便轻轻放过?若人人效仿,纲常何在?法度何存?” “张侍郎所言极是!” 一直如同泥塑般沉默的首辅阁老,此刻也缓缓睁开了半阖的眼眸,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陛下,贾葳虽年轻,然既食君禄,便当尽忠职守,明辨是非。其父之过,他难辞其咎。然则,念其于新法尚有微功,与其闲置罚俸,不如……给他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 老阁老顿了顿,目光投向殿中孤零零的青色身影,如同在看一枚待用的棋子:“河北新法推行,阻碍重重,正需刚正不阿、明察秋毫之人前去厘清积弊。贾葳既已洞悉新法推行之关节,又深明其中可能之‘情弊’,更与河北豪强并无瓜葛。臣以为,可任其为都察院巡按御史,专责督办河北‘摊丁入亩’新法推行事宜,彻查地方官吏与豪强勾结阻挠之实!若能查明真相,肃清阻碍,则为大功一件,既往不咎;若仍无建树,或徇私枉法,则数罪并罚,严惩不贷!” “阁老高见!” “首辅大人思虑周全!” “正该如此!” 张宣等人立刻高声附和,殿内响起一片赞同之声,仿佛这真是天衣无缝的良策。 那些原本冷眼旁观的,那些对新法心怀不满的,此刻都像是找到了一个绝妙的宣泄口和替罪羊,纷纷出言赞同。 让贾葳去查河北,这哪里是戴罪立功,分明是把他往火坑里推! 让他去直面那些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去捅那马蜂窝。 查出来,他必成众矢之的,死无葬身之地;查不出来,他就是无能渎职,同样罪责难逃。 这皮球,绕了一圈,带着淬毒的尖刺,又狠狠砸回了他自己头上。 而且砸得更狠,更致命! 贾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大脑一片空白。 他惊恐地抬眼望向御座,眼中满是乞求。 皇帝!不能答应啊!这是死路!这是卖队友啊!!!!! 然而御座之上的人没有听到贾葳内心的呐喊。 皇帝的目光在他绝望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复杂,带着一丝权衡,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决断。 “阁老所言,老成谋国。贾葳。” “微……微臣在……”贾葳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 “任你为都察院巡按御史,秩正七品,代天巡狩河北道。专司督办‘摊丁入亩’新法推行,彻查地方豪强阻挠、胥吏舞弊情弊。限期三个月,务必将河北新法推行之阻碍根源查清肃清。若功成则前罪尽免,论功行赏;若无功,或行事有差,数罪并罚,严惩不贷。贾葳,尔可听明白了?” 贾葳只觉得眼前一黑,最后的微光彻底熄灭。 那“无功则数罪并罚”几个字,如同沉重的棺盖,轰然合拢。 完了!再无转圜! 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随之而来的,却是被逼到绝境后骤然升腾起的、近乎疯狂的孤勇。 既然这么希望我死,那我偏不! 凭什么认为我会按照你们的安排走。 就算要走,我也要在闭眼前狠狠地咬下一块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