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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作者:安静的咸鱼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自那日朱府雪宴归来,贾葳便彻底闭了观雨楼的门扉,将一切喧嚣隔绝在外。


    楼内炭火恒温,药香弥漫,他终日埋首书案,只与笔墨经卷为伴,仿佛要将那日冰寒与屈辱尽数焚于这字句之间。


    这日午后,尤氏亲自引着一位须发皆白、精神矍铄的老者进了观雨楼。


    老者身着半旧青布直裰,步履沉稳,一双眼睛清亮有神,举手投足一派高人姿态。


    “茂哥儿,快让张老先生瞧瞧。”尤氏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忧心,亲自上前替贾葳卷起袖口。


    张大夫坐定,三指搭上贾葳细瘦的腕脉,闭目凝神。


    室内静得只闻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窗外雪水滴落的清响。


    诊脉良久,张大夫缓缓睁眼,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公子这胎中不足之症,肺腑向来孱弱,最忌忧思劳顿、寒邪侵扰。”张大夫捻须沉吟,“观脉象,前些日子必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引动旧疾,凶险异常。”


    尤氏脸色一白,紧紧攥住了帕子。


    “然则,”张大夫话锋一转,眼中精光微闪,“奇就奇在,公子肺腑间竟有一股精纯温煦之气流转不息,恰如暖阳化冰,护住了心脉根本,将那股阴寒邪戾死死压制住了。若非这股‘热流’及时护持,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探究地看向贾葳:“公子近日,可是有奇遇?”


    贾葳眼睫微垂,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想起风雪竹林间那霸道灌入、几乎撕裂经脉又最终护住他心脉的灼热真气,唇瓣抿得更紧,只淡淡道:“许是病中昏沉,记不真切了。先生只说如今该如何?”


    张大夫见他无意深谈,也不追问,只道:“此气精纯,非寻常武者所能及。公子福泽深厚,得此助力。眼下只需按时服用老夫开的温养方剂,静心安神,尤其注意劳逸结合,万不可再殚精竭虑、耗损心神。依此调养,半年之内,根基可固。旁的,倒不必过分忧惧了。”他提笔写下药方,字迹苍劲有力。


    贾葳收回手,关心道:“那开春的春闱……”


    张大夫提笔顿了顿,沉思一会儿,斟酌道:“有这股热流温养,春闱之事,未必不能一搏。只是切记,不可再如秋闱那般耗损过甚了。”


    “那就多谢张先生了。”


    送走张大夫,尤氏长舒一口气,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亲自将药方收好,吩咐心腹丫鬟银蝶带着雨水速去抓药煎熬。


    贾葳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问道:“母亲,怎的突然又请了张大夫来?儿子自觉尚好。”他体内那股暖流日夜不息地温养着,咳喘确已少了许多。


    虽然水沚确实很狗比,但他的内力救了自己也是事实。


    尤氏动作一顿,叹了口气,在贾葳对面坐下,低声道:“是你大嫂。前些日子就有些不爽利,恹恹的,茶饭不思。请了几位太医瞧过,药吃了不少,总不见大好。前日越发重了,竟连床都起不来。老太太那边也惊动了,这才又请了这位医术高明的张老先生过府。刚给你嫂子瞧完,我看他比前些人强些,特请他来给你看看。”


    贾葳了然,母亲因为自己这个药罐子儿子,恨不得将天底下所有医术高超的大夫都请来问诊。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秦可卿病了?!


    贾葳心头猛地一沉,这个名字瞬间勾连起前世记忆中那些纷乱暧昧、指向不明的猜测。


    但是不应该啊。


    据他所知,他大嫂秦可卿没啥隐藏身份,就是一个被出身拖累所以只能选择他大哥贾蓉这种空有身份的纨绔子弟的完美女性。


    至于他那便宜爹……宁佑堂里的丫鬟小厮和他有一腿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吧?他还对儿媳妇立的起来?


    说实话,贾葳有时候都想着,挽救宁国府的法子里 ,让他爹玩中风的效率比自己辛苦读书科举的效率高多了。


    “大嫂是因为什么如此啊?”不怪贾葳八卦,他是真不觉得是他便宜爹的事情,“下人乱嚼舌根?”


    不应该啊。因为有自己这个儿子作为底气,尤氏面对贾珍并不是全然忍耐,也因为有自己这个要读书科举走仕途的儿子,尤氏对宁国府下人的管理也算严格。


    至少他在外面没怎么听到关于宁国府的肮脏事儿。


    “小孩子打听这些干什么,”尤氏拍了拍他,“你顾好你自己吧。”


    尤氏当然不能说,大概率是贾蓉不干不净的带累的儿媳。


    强压下吃瓜的**,贾葳只得道:“哦,那大嫂那边……您多费心看顾些。若是大嫂倒了,您最大的帮手就没了。”


    尤氏点点头,握了握贾葳微凉的手:“我省得。茂哥儿,你也别只顾着读书熬坏了自己。明日是老太爷的寿辰,他老人家在城外玄真观清修,早说了不回来受礼。但府里还是要摆两日酒,请的都是亲近的女眷并几房老亲。那些族里没规矩的子弟,自有老爷他们在前头应付,你不必理会。”


    她看着儿子清减的面容,眼中满是心疼:“之后会在天香楼那边唱几出热闹吉祥的戏文,你明日若得闲,也过去松散松散,跟姊妹们说说话,总好过整日关在这楼里。方才张大夫的话你也听见了,要劳逸结合才是正理。”


    贾葳无奈:“母亲,我看书久了,自会去园子里走走。您房里新添的那盆‘玉楼春雪’牡丹菊,不就是儿子前几日瞧着开得好,特意让人送去给您赏玩的?”


    尤氏想起房中那盆开得金灿灿、层层叠叠如楼阁的菊花,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是了是了,我儿眼光是极好的。只是……”她望着儿子清减的侧脸,眼中是纯粹的、毫无保留的牵挂,“为娘这颗心,除了府里这点子事,也就全系在你身上了。只盼你安好,比什么都强。”


    当母亲的,终是千般不放心,万般要妥帖。


    ***


    翌日,宁佑堂下,悬灯结彩,笙箫隐隐。


    虽因贾敬不归而免了外客男宾,只请了女眷内亲,却也布置得花团锦簇,一派喜庆。


    屋内熏笼吐香,瓜果点心罗列,丝竹管弦悠扬。


    贾葳换了身湖蓝杭绸直裰,外罩前几日贾母送的宝蓝色鹤氅,刚踏入正厅,便被一群眼尖的族中子弟呼啦啦围了上来。


    这些多是些游手好闲、功名无望的纨绔,平日在贾葳面前装乖卖巧言语讨好,此刻借着酒意和由头显得格外放肆。


    “哎哟!茂二爷来了!举人老爷!给举人老爷道喜了!” 一人高声贺道,引得众人连胜符和。


    “茂二爷高中,可是给咱们贾氏宗族大大长了脸面啊!”


    贾葳心里烦死他们了,但脸上还是笑道:“侥幸罢了,不值得什么。”


    边上一只手巴拉上贾葳的衣袖:“二爷才华横溢,届时金榜题名,可莫忘了提携提携族中兄弟……”


    “可不是!二爷如今是文曲星下凡,手指缝里漏点文气,也够咱们受用不尽了!二爷,赏几个好彩头呗?”


    “对!讨个喜气!沾沾举人老爷的才气!”


    一时间周围七嘴八舌,聒噪不堪。


    更有那等没眼色的,借着敬酒作揖,手便不老实地往贾葳腰间挂着的配饰摸,口中只道“沾沾文气”。


    贾葳蹙紧眉头,不动声色地拍开几双过分热络的手,那药囊的系带都被扯得松脱,险些被拽了去。


    他心中厌烦,只觉这厅堂里的喧闹酒气比外头的寒风更令人窒息。


    好容易寻了个空,贾葳快步走到贾珍跟前请安。


    贾珍一身簇新锦袍,正与几位世交勋贵谈笑,见了贾葳,面上笑容淡了几分,端着父亲的架子训道:“来了?整日只知闭门读书,也不知出来走动走动,见见世面。须知人情世故亦是学问,莫要学成个书呆子!”


    贾葳连忙低头应“是”


    贾珍点点头:“我们这样的人家,本不需如此,你既选了这条路,那自当时时勤勉,不可懈怠,免得丢了我们国公府的脸面。”


    得了些不痛不痒的训示,贾葳顺势道:“父亲教训的是,儿子方才想起,还未去给外祖母请安,恐失了礼数。”


    贾珍不耐地挥挥手:“去吧去吧。”


    贾葳如蒙大赦,转身便溜进了尤氏院中。


    比起前厅的乌烟瘴气,此处虽也热闹,却清雅得多。


    尤老安人坐在上首暖炕上正与邢夫人、王夫人、王熙凤等人说话,宝玉也挨着王夫人坐着。


    尤老安人一见外孙,立时喜得眉开眼笑,拉着手让他坐到身边,摩挲着他的手背,连声问:“哎呦,我的好外孙,快让姥姥瞧瞧。”


    尤老安人满头银丝,精神却极好,对着贾葳上下仔细打量,心疼道:“瘦了。定是读书太用功,你这孩子,身子骨要紧,万不可熬坏了。”


    贾葳温言答着外祖母的问话。


    尤氏在一旁笑道:“母亲,您就放心吧,茂儿自己有分寸的。昨儿大夫才来瞧过,说是只要好生静养便无大碍。”


    尤老安人却不理女儿,只拉着贾葳的手絮絮叨叨,从衣食住行到读书时辰,事无巨细地叮嘱。


    末了,她神秘兮兮地从身后大丫鬟捧着的锦囊里,取出一个用旧绸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事,塞进贾葳手里。


    “这是?”


    尤老安人压着贾葳的手:“好孩子,这是你姥爷当年用过的砚台和几支旧笔。他老人家虽去得早,却也正经是两榜进士出身。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沾沾文气也好。你姥爷……学问虽不算顶顶拔尖,到底也是个正经进士出身。他若泉下有知,见你如此出息,不知多欢喜。”


    那绸布包裹入手微沉,透着岁月浸润的凉意与温润。


    贾葳心头一暖,郑重接过:“孙儿谢过姥姥,定不负姥姥期望。”


    尤老安人握着他的手,眼圈微红,又转头对走过来的尤氏殷切嘱咐:“你爹走得早,就盼着子孙有出息。茂哥儿如今出息,是咱们尤家祖坟冒青烟。你万不可拿府里那些琐事去烦他,让他安心备考才是正经。”


    尤氏忙不迭应承:“母亲说的是,女儿省得,断不敢扰他。” 她看向儿子的目光充满欣慰。


    王熙凤何等机敏,立刻笑着接口:“您和大嫂子只管放一百个心,有我们老祖宗在上头福荫着,又有茂哥儿这份天资和勤勉,谁敢不长眼来打扰他读书?那才是该打呢。”


    她这一番话,既捧了贾葳,又奉承了贾母和尤氏,引得边上的邢夫人和王夫人:“正是这话。”“凤丫头说得再对不过。”


    贾葳谢过外祖母,将那小包袱仔细收好。


    宝玉也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真切的忧色,问道:“茂儿,方才听珍大嫂子说,蓉儿媳妇病得不轻?前些日子见着她,瞧着还好,怎地就……” 宝玉因着太虚幻境之事,言语间满是关切。


    贾葳心中一叹,面上却只作不知详情:“多谢宝二叔挂怀。我也只是听母亲提了一句,说大嫂身上不爽利,请了大夫调养。具体情形,倒不如母亲清楚。” 他看向尤氏。


    尤氏接过话头,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容:“是呢,请了几位大夫,药吃了不少。张大夫昨日下午才去瞧过,只说是思虑太过,伤了心脾气血,开了方子让静养。这病根儿怕不是一日两日了,只能慢慢将息着看。”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太太们在这里吃饭阿,还是在园子里吃去好?小戏儿现预备在园子里呢。”


    邢、王二人直接道:“就这里了,省的麻烦。”


    尤氏吩咐人摆饭,这边对贾葳道:“你也别去外头了,在这儿陪你姥姥。”


    贾葳连忙点头。


    各色菜肴流水般端上来,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贾葳被尤氏安排着,坐在了贾宝玉下首。


    邢夫人、王夫人等与尤老安人说些家常闲话,王熙凤妙语连珠,逗得众人笑声不断,气氛倒也融洽。


    贾宝玉今日兴致却不高,他本就年龄尚小感性多情,心里记挂着秦可卿的病,面前摆着一小碗炖得极烂的野鸡崽子汤,银匙在碗里拨弄着,半晌没送进嘴里一口。


    贾葳就不同了,席上有两个长辈在,碗里就没空过,就连特意给尤老安人准备的牛乳蒸羊羔都被盛了一碗放到他面前。


    饭毕,尤老安人兴致颇高,拉着贾葳要去天香楼听戏。


    贾葳不忍拂了外祖母好意,便陪着去了。


    天香楼内早已暖香融融,戏台搭得精巧,锣鼓丝竹一响,倒也十分热闹。


    台上正唱着《双官诰》,唱念做打,花团锦簇。


    尤老安人看得津津有味,尤氏在一旁凑趣解说。


    贾葳陪着坐了一会儿,只觉得那喧闹的锣鼓声震得脑仁发胀,丝竹管弦也成了噪音。


    这富贵热闹,于他而言,不过是年复一年、千篇一律的应酬场面。


    他寻了个间隙,起身对尤老安人和尤氏道:“外祖母,母亲,孙儿有些倦了,想先回去歇息片刻,下午还要温书。”


    尤老安人虽有些不舍,但看着外孙略显疲惫的眉眼,也心疼他读书辛苦,连声道:“快去,仔细身子要紧,听你娘的话,别熬狠了。”


    贾葳行了一礼,悄然退出了喧嚣的天香楼。


    身后是繁华似锦的寿宴欢歌,眼前是覆着薄雪的清寂园径。


    他裹紧斗篷,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梅香的空气,肺腑间那股温煦的热流似乎又悄然运转起来。


    午后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他只想快些回到观雨楼,在书卷的墨香里,寻得一方真正的清净。


    至于那一年七八次、唱来唱去总是那几出的戏?


    不如睡个午觉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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