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李高扬心中还惦记着同章道浅的约定,与鲁奇、光美分开后,心潮踊跃,蹦跳着回了家。一路上遇见许多人夸奖他,他不断重复:“没料想有这样的造化,章先生认了我这个弟子,叫我明天就同他读书去。”
回家后,他将光美的佩剑仔细擦拭了,然后把自己的伤口简单处理了,随便应付了些东西吃,就合衣躺在床上。孰料根本合不上眼,一直到深更半夜才睡着。
次日他却起了个大早,换了件新衣服,出发去章家。
这一路依旧是心神荡漾,走路的步子都是跳跃的,看得早起的老人都问他:“这一大早干什么去?”李高扬说:“找章先生去!”
好容易才到了章家,李高扬站在门口,整理了衣服,突然想起什么,慌了神,耳朵贴近门,听里面的声音,还好,还好里面有动静。他来得太早了。
他放心大胆地敲了三下门,静心等待,却不见回响,于是又大力敲了三下,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
李高扬听这声音,心想,不会是那周胜仙来开门吧?果不其然,门开了,露出周胜仙那张臭脸。他摆出一个笑,小声说:“是章先生叫我今天来的。”周胜仙撇撇嘴,转过身去,说:“进来吧。”
昨天热闹的章家,已看不出新婚的痕迹,一切秩序井然,池塘的桃树静静待在那里,鸟雀停在树上。李高扬认同这是一个书香之家,虽然简朴,却自有风骨。这风骨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中,藏在人们的一言一行中——即使周胜仙看起来那么不耐烦。他随着周胜仙穿过院子,进入正堂,章道浅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吹着热茶。他对面的新词无聊地坐着,两腿伸直,坐姿很不雅。新词瞥见李高扬,却仍不改其态。章道浅放下茶杯,起身作揖:“小友好,昨日匆忙,还 不曾好好感谢。”
李高扬学他作揖:“先生言重了,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章道浅微微一笑,不做否认,认了这先生学生之语,不过说:“但是不巧,我刚要出门办事,没料想你会来这么早。”他又莫名问:“上次见面匆忙,没有问过你,你可认识字?”李高扬苦笑道:“跟朋友学过几个字,但诗文就一窍不通了。”
“好,我这个姨妈,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不知有没有幸做你今天的诗文老师?当然,你若要跟着我,道浅也断不拒绝。”章道浅神秘一笑,“但你可能猜出,我现在要去哪?”
李高扬有意卖弄,细细思索,这章道浅既然要他猜,那这答案一定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出。他一个新来的教书先生,成亲第二天穿戴齐整就要出门,难道是去官府么?赶紧与官府通关系,好让他开私塾赚钱。不过,若要去官府,这时候也太早了点,那群懒汉一定还没到位。何况谁大早上拜访人?莫非与昨日之事有关?宁云鹤?来杀四大高手的宁云……。
他难道要去天殊?
但回答还未出口,道浅已先开口:“你可愿意?”
恍惚间,李高扬以为自己说出了“田猪”两个字。章道浅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破口大骂。毕竟他平日里这样讥讽田猪帮,新拜的师傅,却要成一个小人了。但李高扬微笑,说:“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有一条小路通往天殊,那里少有人去。”
章道浅很诧异,他拿起茶杯,喝了口已经温乎的茶,点点头,说:“好,就由你带路了。”
临行前,章道浅回头对周胜仙说:“不知道要去多久,中午不必等我吃饭。”
他的新婚妻子新词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李高扬与章道浅并肩走着,发现修长风流的道浅先生并不如印象中高大,与鲁奇一般高而已。但走着走着,李高扬莫名跟他走成一个步调。
章道浅道:“我和你昨日才相识,说了不过几十句话,对你这个徒弟还一无所知,你不妨说一说自己。”李高扬本以为章道浅会暗中试探他,却没想让他自己先介绍,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略微思忖,谨慎地说:“小人今年二十,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故而早早独立,以修鞋为生,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章道浅失笑,问:“修鞋?你不是还会做饭吗?”
李高扬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懂一些,哪里需要了,哪里有银子了,就要往哪里走。我会的多着呢,修脚、打铁、剃头、赶车、吹唢呐、吹笛子、跳大神等等,都是朋友们教的,每一门都能混口饭吃。”章道浅道:“看来我应当叫你老师。”李高扬说:“这是哪里的话。我干的这些,用心学学谁能不会,书却不是一般人能读的。还有武艺,我那些兄弟谁不会点武功,但都不精通,深奥的功法我们是学不到的。”
章道浅微笑,问:“你这样机灵的年轻人,怎么之前不加入天殊帮呢?”
李高扬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痴笑了一会,说:“天殊帮啊,加进去会被笑话的。他们干的是什么事儿呀,是风光,但谁没被这样的风光害过,哪家人没被天殊的人逼过。若是加入天殊帮,那就是兄弟们的仇人了。何况,我看不起他们的作风,会武功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章道浅问:“你觉得是怎样的?”
李高扬毫不犹豫地说:“习武之人当为侠。侠以武犯禁,是以自身的武功为武器,反抗人世间的不公,帮助弱小之人。倘若习武是为了欺负别人获得好处,那不是田猪就是狗。我们的官府不仁,他们解决不了问题,那只能靠侠来守护正义了。”
章道浅别过脸,不看李高扬,善意地笑笑,淡淡道:“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这大院子面前,虽然只是个侧门,依然气派异常,围墙高高拦住窥探的目光。李高扬恭敬地说:“先生,就是这里了。我是个小人物,但这里的主人一定知道您。”他看章道浅像一个皇亲贵族那样走过去,很亲切自然地对守卫说:“劳烦通报,就说是新来镇上的章元携弟子求见。”那守卫见他风流倜傥,一派名士之风,故而十分客气,点点头,叫同伴守好,自己进去通传了。
他们果然被召见了,李高扬紧张地随侍从穿越一道道回廊。
这是个几进几出的大宅子?他已经逛得头晕眼花了。这花,这树,这里面甚至还有仙鹤,他抬头看顶上的天空,觉得这永远阴沉的天都变成碧蓝的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扇门前,随从敲敲门,道:“大人,章元来了。”
“进来吧。”
说话者身材并不魁梧,他的脑袋大,肩膀小,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令人注意不到他身材的丑陋。李高扬再凑近一看,发现他已经半秃了。就是这样一个小老头,居然也是大人,是天殊帮在虹桥县的首领程光起。
程光起坐在圈椅上,旁边摆了一盘葡萄,他说话时,嘴里的一颗还没咽下去。
他还在慢慢咀嚼,那两片厚唇以不大的幅度动弹,山羊胡也上下晃动。
章道浅作揖,道:“鄙人道浅,旁边这位是我的学生李高扬,特意来拜见大人,叨扰了。”
程光起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盯着章道浅,嘴巴依旧在嚼动。他似乎很奇怪,这个人来拜见他,怎么两手空空,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呢?这也叫拜访吗?所以,他当然不会开口。章道浅立于原地,不觉尴尬,他似乎天生就有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李高扬形容不出,也模仿不出。他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提上那么一句,先生怎么不带礼物呢?李高扬知道,这个道浅一定胸有成竹,但他不是呀,他只是信任他,所以什么都没有问。
如果问了,起码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他现在也不会这样手足无措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盯住程光起的葡萄,那多汁饱满的葡萄。这个程光起,明明一口就能吃完的东西,他偏要品一品汁液,好好欣赏。难怪他不剥皮呢,有那甜涩的皮更方便他品味。
“你也想吃?”程光起蓦然开口。
李高扬吓了一跳,摆手说:“只是好奇,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虹桥县,还有这么好的葡萄。”
程光起笑笑,拿起一颗扔向李高扬,说:“我什么要不到?就是想吃南边的椰子也能吃得上。”李高扬奉承他:“是啊,天殊的势力这样大,谁人不知?您又是天殊里的大人物,可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呢?”程光起笑道:“真是油嘴滑舌的小子,我看你早晚也能混成我这样。”
李高扬后退几步,作惊慌状:“我?我是什么东西?请您恕我的罪,小人不是故意反驳您的。只是在下不才,面上装得还像个人——骗了许多大人物呢——实际上是个酒囊饭袋罢了,天天脑子里想的,就是今天赚了一两银子啦,明天能不能发个横财啊?今儿有钱了去哪吃饭啊,明儿能不能学大人吃葡萄啊。”他将那葡萄放到嘴里,学着程光起咀嚼,赞不绝口:“一般一般,这不就是神仙吃的果子。”
他这幅滑稽的样子,逗得程光起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不吃葡萄了,心情很好地对章道浅说:“你徒弟有趣。那你这个师傅又有何招数呢?”
章道浅笑道:“我没有高扬那样的少年心性,他乐天,我却愤世嫉俗的。昨儿我结婚,来了一个江湖少侠,说叫宁云鹤,对我的姨妈,唉,对她动了手,我今天就来您这儿了。”程光起身子往后仰,指指底下的两排座,说:“坐吧。细细说来。”
章道浅与李高扬落座后,他继续说:“今日是非来不可。大人不知道,我和姨妈岁数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但她与我而言,似姐似母,我很感激她,来虹桥县,也是与她一起。对她,我是当成母亲对待的。但那宁云鹤,这登徒子,唉。我受不了,却又无可奈何。我这徒弟,昨天为我出头,却被宁云鹤打伤。那我一个书生,又能干什么呢?”
程光起重复:“是啊,你一个穷书生,又能干什么呢?”
章道浅站起来,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虽只是个秀才,却也有些经历。十七岁中秀才后,承蒙朝廷里王兴智王尚书垂怜,给他家的公子当启蒙先生,王大人见我可堪重用,又留我做了幕僚,是故我未曾再考。几年后,王尚书致仕,将我推荐给他的好友林志远林宰相做幕僚,又是几年。这岁月浮浮沉沉,离我入朝,不过十三年,心境却大有变化,是故我又请辞,想来虹桥县换番天地。不想,初来乍到,便被人欺负……”
程光起沉思不语。
两人言语争锋,李高扬却闲来无事,只能乱看这房间。
不大的一个厅堂,大概是专门修了为程光起私下会客用,椅子都是好椅子,很好的木头,很妙的做工。墙上挂了书画,他看不懂,但猜测价值不菲。还有这碟子和杯子,也是好瓷,一定是有市无价。
“先生说的是,那宁云鹤的确可恶,我天殊帮也早有收拾他的意思,从这点看,你我倒是同盟了,”程光起开口,“但先生可知道,民间不少人中伤我天殊帮,听说这宁云鹤来了,还有很多人拍手叫好呢。”
章道浅坐下,问:“这与我有何干系?”
程光起又笑:“先生不在意便好。这不是想着,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在意这些功啊名啊的,怕你收不到学生。”
章道浅笑:“大人不愧是大人,一说就说到了正事。这宁云鹤只是一时之敌,我却要再虹桥县待很多年。我们读书人总说自己要淡泊名利,但古往今来,能做到的有几人?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程光起皱眉,问:“先生的意思是?”
章道浅道:“以后的日子还要承蒙天殊照顾。现在大人不信我,但大人要知道,我一个小小书生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来,只有跟着天殊才能乘势而上。如今宁云鹤来势汹汹,他与贵派都在明,自然需要一股在暗的势力协助。我愿在暗处为大人效力。”
后面的话,李高扬已懒得去听,不过是些无聊的来回讲价,和街头争论贵贱的买菜卖菜相似,只是这二人的言语更加高雅卖弄。他是个陪客,不该插嘴,闲看完屋子后,百无聊赖,只能拿眼睛瞥程光起。
此人入江湖二十余年,身经百战,一定受过很多伤。左手背上还露出伤疤,许是被人从胳膊劈到手。这样的人物,多次受伤、休养,又慢慢年迈,他的武功究竟还剩几何?天殊的四大高手,最年轻的是重霸,今年也已三十出头,他们当真像传说中一样厉害吗?还是只有武功功法精妙,其实身手远比不过少年人?
但无论如何,自己还远没有到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实力。章道浅或许可以。默默想着,看着,章道浅和程光起双双起立,程光起礼送章道浅出门。
出了宅子后,李高扬回头遥望这无数栋房子,只见高墙朱瓦,巍峨庭院。章道浅问:“难道想回去?”李高扬回神,摇摇头,他看这会儿天已经到中午了,想起章道浅吩咐的不要留饭,故而说:“时候不早了。先生刚来虹桥县,我来请先生吃饭吧。”
章道浅将手搭在李高扬的肩上,高兴地说:“好啊。不过有一条,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学生请先生吃饭,不要太破费。”李高扬笑着应了,打算带他去老张头那。
往回走时,沿途自然是热闹街道,只见虹桥县一派安居乐业。这里路边繁荣,好几条街全是摆摊的小商小贩,但房子里却少有租客,章道浅问为什么,李高扬小声说:“田猪和官府都要收很重的税,咱们等会去老张头那吃饭,他生意做了几十年,却只能赚很小很小的钱。田猪和官府吃饭都不要钱,他还要交铺面费,税,还有林林总总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钱。至于街上这些,别看这会市井繁荣,一来猪都要跑。摆摊不用钱,却也辛苦。每日早早要来占个好地方,起早贪黑,又得受着风吹日晒。今天还好,但虹桥天气多变,有时冷不丁下起小雨,大家都知道雨下不了多久,路上的行人找地方避会雨就行了,但小摊贩呢?总不能扔了摊位吧。只好呆在雨里。下雪也是这样。等夏天太阳暴晒,一呆呆一天,人怎么受得了。”
章道浅问:“旁的地方不见这样。虹桥县,镇里的居民这样多,那周边的农村呢?”
李高扬道:“虹桥县的农人少,与镇民一半一半吧。一是地方不好,天干物燥,作物不好成活。二是农田少,这里气候不宜开垦是一回事,还有大量农田被强征了盖房子,供那些大人作别墅。是故,许多人涌近镇子里,又受尽田猪欺负。大家人傻,想逃没地方逃,何况祖宗都在这儿呢。”章道浅叹气,一时不知说什么。
“咦,老张头怎么没开店?”李高扬大叫了一声,惊醒了章道浅。李高扬又自言自语:“这个老张头,这个老财迷,难道是病了?还是昨天猛然吃了顿好的,给吃坏肚子了?”他打定主意,对章先生说:“这家店没开门,咱们去别处吃。只有一点,吃过饭后先生先回去吧,我得去看看这店主人。”
章道浅好奇:“没想到你这小没良心的,以为店主人生病,还非要去看看他?”
李高扬苦笑道:“先生不知道,这老张头虽是个财迷,却曾帮过我,算是良善之人。他家里只有个十二三岁的孙子,这老头若是害了病,他孙子估计照顾不好他。”
章道浅摆手,道:“你既这么说了,我哪里能说什么。吃饭的事不急,我同你一起去看这老张头吧。他家可是在附近?”
李高扬点头,道:“先生大义,随我来便是。”
随着李高扬七拐八拐,终于拐到深处,门口摆着一盆花。李高扬从花盆里取出钥匙,推开门,露出里面的小天地。这院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底下摆着两只马扎子,旁边是一张大桌子,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一模一样的瓷罐子。
李高扬走到屋门口,敲敲门:“老张头,是我,李高扬。”里面没人应声,他便直接推门进去,果然看见老张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老张头听见动静,抬眼一看,看见是他,也不说话,闷闷不乐似的。李高扬走近他,问:“好你个老张头,昨天吃肉吃坏肚子了?”老张头瞥见一个书生进来,当是李高扬新认识的朋友,地位崇高的,不好意思驳他面子,于是开口:“昨儿又受了点凉,又贪杯,喝了些酒。人老了,怕是大限将至喽。”
“呸呸呸。”李高扬道,问:“小山儿呢?怎么不照顾你?大夫来看没有?”
老张头长长叹气,道:“别废那二遍事儿了,人老了,快走了,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大夫,大夫能看出来什么?来个大夫,花二两银子,给我开帖子药,喝完了,直接去见我老伴了。”
李高扬问:“好,你走了小山儿怎么办?”
老张头突然来了精神,愉快地眨动他的眼睛。年轻时,他看见俏姑娘,也是这样对同伴眨眼的。岁月悄悄,他的眼皮早已下垂,遮住一半的眼睛,李高扬却依然能从中看见活泼的神情。
老张头说:“你养着呗。”李高扬觉得好笑,问:“我为什么要养他?”老张头慢慢说:“你的东西不还在我这儿吗?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李高扬坐在他的床榻旁,拿手指轻轻指他的额头,冷笑道:“好你个老张头,在这等着我呢。那你可算错了,里面的东西是宝贵,但我能再做一份,不过麻烦罢了。当初看你老实本分才把东西托付给你保管,没想到你这样的老无赖。你还有什么招数?”老张头闭上眼睛,不想理他。
李高扬突然想起章道浅,忙回头想招呼他,却见道浅已坐在凳子上,玩弄一个老陶瓷瓶。他松了口气,又把头对准老张头,说:“你钱在哪?”老张头依旧不语。李高扬气了,说:“好,你就是心疼钱,非叫我拿我的钱给你看病呗?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去,请镇里最好的杜大夫,不花你一分钱!”说完这话,李高扬就跑了出去。
等他带着大夫再回来时,老张头居然坐了起来,和同坐于床榻上的章道浅面对面聊天。李高扬看了更是火大,一直不说话。直到杜大夫说:
“是风寒之症,但,但引起了老人别的病……”
李高扬忙问:“劳……”
“不用说了,我早说不用请大夫吧。”老张头大声说,“早晚都得死。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看开啦!”
杜大夫忙捂住老人家的嘴,赔笑道:“倒没有这么严重。但这是富贵病,往后老先生不要操劳了,还是多享享福吧。我再给开几贴药。”老张头闻言,瞪大眼,示意李高扬把大夫的手拿开。解放了嘴后,他问:“我若不吃药,那能怎样?”杜大夫迟疑道:“您的身子,兴许是吃不消的。”
老张头冷笑道:“那又怎的,我若吃了药,不过天天在床上躺着,倒成了人见人憎的懒汉,又白费了许多银两。不如潇洒自在,好去好散。”李高扬满脸通红,拉起杜大夫的手,说:“杜大夫,我来送您吧。”
杜大夫正觉得尴尬,满头冒汗,得了这一茬,谁不说个倒霉?听了李高扬这话,忙站起来,说:“走吧,走吧,还有许多人等着呢。老先生,我先告辞了。”
章道浅见状,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过去,挪开李高扬的手,道:“我来送吧。”
看着大夫和那大人走了,老张头洋洋得意地对李高扬说:“瞧吧,大夫专门骗人钱来的。”他的神情如此自在,话却小得像蚊子叫,李高扬不得不凑近了脑袋,让老张头再说一遍,老张头却无法重现刚才的神气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那匣子,就在那木柜子底层的深处,我可是好好放着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然你怎么会交给我代为保管?还说那样可笑的话。”李高扬默默不语。再看老张头时,他竟泪眼婆娑,轻轻握着李高扬的手,自言自语:“这病,我恐怕再也好不了了,那铺子,也收不回了。我还有什么用?”李高扬这才开口:“铺子?你那饭馆?”
老张头说:“昨日,你们走后,田猪,田猪找上门,叫我今早搬走。这地方,他要另做他用。”他已气若游丝,有些累了。李高扬忙倒了碗热水,仔细吹凉了才让老张头喝,喝完水后,又扶他躺下,老张头接着说:“做什么用?……恐怕,又要做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罢。那地方,我做了四十多年的饭,田猪来之前,就在,如今,却比他们要,要早退了。”
李高扬听罢,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安慰他。老张头却干脆将头摆正,两只老眼直对天花板,喃喃道:“高扬小子,你知道,我做饭前,是干什么的?”
李高扬从没有想过,难道老张头也有不做饭的时候吗?他开口问:“是干什么的?”
老张头对着天微笑起来,说:“我母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带了些银财,嫁给我父亲。父亲是打铁匠,素来节省。父母送我去私塾念书,我贪玩,常常溜走。十三岁那年,北方饥荒,官府克扣赈灾钱,家家缩衣减食,还好我家有余财,艰难度日。孰料父亲大病一场,亲友欺负我家母弱子幼,抢了家里的粮食,母亲也病死。我与父亲苟延残喘,莫名又活了许多年。父亲病稍微好后,不愿留在这地方,怕勾起许多伤心事,又痛恨此地民俗,带我出走。我父子二人多地辗转,甚至还遇见过皇帝亲临。这一路风尘仆仆,父亲临死前,忆起家乡的天色,他对我说,世上的花啊草啊的,从生到死,归于原点,人亦是如此。我虽不懂,却将他的尸骨带回这里,落叶归根。我自幼体弱,干不了重活,恰巧那日碰见饭馆招工,就过了去,后来饭馆老板走了,我便交了些积蓄,自己成了老板。一直三十多岁才娶老婆,生孩子。孩子大了,就赶他们出去。将来,我也要赶仲山出去。”
他说这话时,居然心平气和,不曾打磕巴,李高扬担心是回光返照,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大限将至,存了些积蓄,都留给仲山。他年纪还太小,还需在此地待几年再外出游荡,你要看好他,不要让他学坏。”老张头将头别回来,盯着李高扬。
李高扬苦笑:“叫我看好他?我自己不就是个混混。”
老张头像是突然意识到,皱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李高扬,说:“是啊,我忘了,你就是个混混。罢了罢了,学坏就学坏吧,你们多护着他,护着平安长大就是。我给他留了钱,但你们不要一下子都骗光了……”李高扬不语。老张头呆了半晌,又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说:“还有,李高扬,小山儿要认你当小叔叔。”
李高扬指着自己,疑惑地问:“他?认我当叔叔?笑话,我认他才对吧。”
老张头马上说:“好,一言为定,明儿就让山儿提着东西去拜你……”
这时,门嘎吱一声,原来是道浅回来,他见老张头与李高扬一副道别情深的模样,进退两难,李高扬先说:“先生进来吧,我们说完话了。”
他站起来,走向大柜子,一顿翻找,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小匣子,叹了口气,对老张头说:“你力气没这么虚吧,桌子上摆了碗筷,还吃了午饭,我都没吃呢。山儿是个孝顺孩子,你有福气。看大夫的钱我不找山儿要,就当是昨天的饭钱了。”说完,拿起小匣子就和章道浅一同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