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正义》 第1章 第一回 一望无际的原野上,突然出现一个小小城镇,风儿吹皱了镇口的大旗,红色的大旗在烈风中飘扬。赶路人风尘仆仆,那茫茫的灰色草原,早已磨平他的锐气,只有随着热烈的风奔跑,才能让他感到自己还十分年轻。 这里是虹桥县,但天空中并没有彩虹。因为只有历经风雨后平静的晴天,头顶的这片天幕,才会浮现出缥缈的七彩奇观。 即使这彩虹终会消散,但那时的彩虹,将会骄傲无比地挂在人们心上。 此时的天空还晦暗无光,黑云压抑,浓厚的风推动一片片云前进,却不曾带来一朵洁白。耳畔的风声渐渐平息了,背后鸦雀无声,只有面前这座边城所象征的远方,还响起热闹的弦乐。 背后的风无声催赶,少年的步子却极为缓慢,那弦乐从何而来?是原野中的海市蜃楼吗?还是露天午睡的一场幻梦?也许梦醒后,一切又回到原点。 在虹桥县的深处,书生章先生家人声鼎沸,热心的街坊迫不及待拜访这家虹桥县的新住户,好奇坐在闺阁里的新娘子长相如何。红色装点了这座灰色的镇子,连街头都挂上了红灯笼,庆祝这难得的好事。平日里游手好闲的混混,拿起唢呐、笛子、板鼓等,靠老爹教过的手艺,自发地在街道里吹奏起来。 明明吉时未到,一茬茬人却争先涌入章先生不大的院子,坐在厅堂里,坐在石凳上,坐在池塘边,提前为这年纪不大不小的秀才祝贺。章先生穿着大红袍子,不得不和他的姨妈周胜仙一起招待宾客,端来一叠叠花生和瓜子。姨妈周胜仙的美貌获得一致夸赞,与之而来的是不停的询问,尤其她介绍自己少年寡居,更是让无数人心动。但大家更加好奇那传说里的新娘子的样貌,她想必还在装扮自己,新娘的装束总是最尽心尽力的,何况这章先生一表人才、学识渊博,他的媳妇一定能让人大饱眼福。 由于到来的客人过多,周胜仙只好招呼街坊多搬几张桌子来,甚至有些桌椅不得不摆到门口。这的确有碍便利,但附近的居民几乎都来参加这场盛会,所以倒也不妨碍。再说,这场婚礼并不要求刚刚认识的街坊交上份子钱,人人白得一顿饭,焉有不开心之理? 但预先准备的食材却不够,勤快能干的周胜仙谢却一声声好意的呼唤,快步去了后院,那里请了两门大师傅掌勺,又请了三名少年帮工。 刚一进去,没闻到预想中扑鼻的香气。周胜仙仔细一想,也是,还未到开席的时候,师傅当然只能将冷席先备好,热菜做了准备,就等她下令开锅。这一排排,一件件,肉菜蛋面,整整齐齐,规规矩矩,让周胜仙心满意得。 “陈师傅,王师傅,原定六桌人,但临时加了两桌,东西既已备好,就不另加了。只是呈菜时,烦请两位师傅匀好分量。现在外头还正热闹,估计得再过半个时辰热菜才能下锅。您二位若是无聊,可到前院玩玩。” 两位师傅正坐着,闻言站起来,先点头称是,后又坐下,表明不必麻烦,说了几句客气话。周胜仙微笑点头,转头对三名少年帮工说:“菜可以匀,但酒不能。还需再去拿两坛酒。” “还是普通黄酒?上酒窖里取还是到外头买?”问话的帮工个子不高,脸颊上有几粒雀斑,但双眼清亮,透着股机灵劲。 这里三名帮工,除了两位师傅,只剩一个座位,另两名少年一个站着,一个坐在石头上,唯独他能坐在凳子上,一听见周胜仙的话,便呲溜站起来,故意瞪大眼,咧着嘴笑。 周胜仙觉得这小帮工心眼多,心里有些不喜欢,脑子转了转,记不大清他的名字。好像姓李,会摆冷碟,在本地又比较出名,所以挑了他。她前厅还有一堆事情,懒得理会他,只道在酒窖拿普通黄酒就好,和两位师傅道了别,匆匆赶去前院。 这少年的确姓李,名高扬,是当地出了名的混混。但鉴于本地混混众多,这倒不是什么大事。何况他自幼聪颖,当混混也有名堂,什么都会一些,算是附近一片的混混王。平日里最喜欢和一群狐朋狗友待在茶馆酒肆胡乱吹牛,或者蹲在路边吹口哨。 诸君可能要问,这厮日日鬼混,如何营生呢?原来他还有个祖传的修鞋行当,偶尔干干本行,赚些钱财。其余时候,如这章先生的大喜宴,他自然要凑凑热闹,赚赚外快。 今天他心情舒畅,替陈师傅摆了冷碟,得了一些小钱,和两个兄弟分了些,还能去喝顿好酒。漂亮女主人布置的任务也简单,他久坐无聊,不如动弹动弹,找找乐子。 这章家人买了栋好房子,虽不算大户人家,但三个人住着可太浪费!单进院落,前院很大,挖了一汪池塘,种上了几树桃花,颇有文人的闲情雅致。还白得了一个宽阔后院,被低矮的围墙草草圈起来。 正想着,他到了酒窖。书生家的酒窖不过是个地下杂物间,乱七八糟,深处堆了很多好酒,可惜看得见,喝不着,桃花酒,桂花酒,唉,唉!到最后,拿的还是普通黄酒。 他愁眉苦脸对着酒坛子,想着等会怎么偷喝一些,磨磨唧唧爬上去,却被一声巨响吓了一跳,一手抱一个酒坛子,下意识躲在旁边的水缸后,只露出一双眼睛。 外面敲锣打鼓的热闹传进来,他还能听见师傅们兄弟们的说话声,初春的树上,鸟雀正兴奋鸣叫,甚至,耳畔的风声温柔细语。除了刚刚的巨响,一切毫无变化,这依旧是闲逸的后院。 但李高扬依旧没有出去,呼吸不由得重了几下,总感觉此地风声鹤唳,似乎要发生什么。他默默将酒坛放下,感到眼睛酸涩,又闭上双眼,再次睁开眼时,一个红衣男子正与两人纠缠。 红衣男子赫然是今日的新郎官章先生。 李高扬瞪大双眼,手指情不自禁陷进泥土,不停揉搓着。章先生赤手空拳,身如飞燕,对手皆手持匕首,来去如风。只见章先生咳嗽两下,仿佛更有力了,一个转身,不知不觉已到一男子身后,直掐他脖子。另一男子反应过来,趁章先生手无法动弹,快速刺出匕首。 不知为何,明明与他非亲非故,李高扬却情不自禁为章先生担心起来,脑袋越探越往外。但章先生更眼疾手快,在匕首刺到他衣服的一瞬间飞身而上,一个翻转,脚踩那男子头顶,再一个飞踢踢中他的脸。对手自然双双倒地。 李高扬松了一口气,却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危及,于是连忙将脑袋收回来,一双眼睛却还是死死注视着那里。不对,这不对,那对手没死,必会反击。那厮腰腹正在蓄力,手中匕首也还紧握着。章先生发现了吗? 就在“小心”二字即将出口时,李高扬看见章先生俯身夺走匕首,以极不可能的速度将这敌人的匕首插进两个敌人的心脏。 血蔓延而出。 这两个人再也活不过来了! 李高扬长长松了一口气,后背已湿透了。他发觉四周寂静无声,举起酸软无力的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耳朵,这才又听见俗世的喧闹。刚刚一直是这样的吗?章先生的速度太快了,太轻了,以至于这场惊险的战斗,丝毫没有引起不远处师傅们的注意。只有他见证了这秀才的深藏不露。但他的眼睛却冷不丁和章先生对视。李高扬一个激灵,扑腾侧身跪倒在地,离开了水缸的庇护。章先生慢慢向他走来。 “先生,我是来帮忙做饭的伙计,周姑娘叫我来这里拿酒,”他如梦初醒,忙从水缸后面将酒取出,证明自己的无辜和清白,“这里发生的事,我,我不会说出去的。吉时快到了,您该出去了,尸体由我来料理,我,我先藏在酒窖里,把尸体拖进酒窖里。” 直到此时,他才一阵后怕。章先生好像就站在他跟前了。这里是虹桥县,混乱不堪的虹桥县,这里没有王法,官府就是摆设,田猪帮才是说了算的。但即使这样,一个看起来知书达理的秀才在自家院子里连杀两人,也是一桩大事!外面的邻居不知道要怎么害怕呢。他是唯一的目击证人,这章先生的武功如此高强,他不知道要怎么…… “小伙计,哈哈哈,你的肩膀抖得像筛子似的。”出乎意料的是,章先生发出爽朗的笑声,可能会传到师傅那里。 在李高扬懵懂中,章先生将他扶了起来,对他说:“话还能说利索,是个机灵孩子。你说得对,这的确不是什么能见人的好事,但你不要怕,我不是随便杀人的坏人。我姓章名元字道浅,你叫我道浅先生好了。你叫什么?” “道浅先生……”李高扬喃喃,又猛然回神,介绍,“李高扬,我叫李高扬。”章道浅笑道:“羔羊?你现在看起来的确像只小羊。不是这两个字吧,我猜是高高扬起的高扬。至于我,是‘道言浅近说’的道浅。” 打斗中瞧不清脸,凑近一看,李高扬发现章道浅其人长相温和,笑起来更是毫无作伪之态。但他听这人久久说不到正题,不由得疑惑,“您……” “不过吉时快到了,劳烦你帮我处理尸体,至于为什么,以后再同你说。”不管怎样,李高扬松了一口气,下意识往后退一步,避开章道浅的手,轻轻嗯了一下。 章道浅却还继续说:“你是做菜的吗?不是的话,等会去前厅一起吃饭吧。我已消失很久,周姑娘大概应付不过来,又要数落我。” 李高扬不敢看他,只能假意笑着。此人形迹可疑,是否是道貌岸然之徒?假意亲切,背后不知怎么算计。刚杀过人,却毫不惭愧,面对初遇的证人,装得似慈爱长辈,说着莫名其妙亲切的话,还用手拍他的肩膀。 他当然见过这样的大人物,他们表现得全心全意,却各有所求。求什么呢?章道浅为何不杀他?只怕是知晓杀了本地人难以处理吧。 但道浅刚刚武打的飘逸动作在那一刹那,浮现了千百次。他的武功出神入化,是李高扬难以见得的,他又细细品读一番,迫不及待想看更多的动作。于是,在章道浅微笑着即将离去时,李高扬扑腾下跪,磕了一个头,说:“弟子李高扬,自幼好习武,但从没有见过道浅先生这样武功高强的人,心生向往,想要拜先生为师。” 章道浅皱起眉,思忖这要求是否合理,他能否胜任。最终,看李高扬赤诚的眼神,不由得开口:“高扬,拜师学艺不容得马虎,我江湖中人,最讲究门派类别,你今天拜我为师,入我门下,以后若是后悔,那可就十分难办了。我道浅是个读书人,习武不过强身健体以自保,比我武功高者,不知凡几。你现在年纪小,见识并不广阔,看我与人恶斗赢了,就以为我的武功厉害,实则不然。以后你不知还要见到多少高手,快细细思索,免得以后后悔。我先走了,若是你明日还不改其意,就过来找我。” 李高扬心想,他这话倒是贴切,设身处地替他着想似的。但他二人是何关系?何以能这样用心?不过又是推辞罢了。他见章道浅转身要走,心中百转千回,又开口:“先生先别走,学生李高扬,幼时父母双亡,全凭周围接济过活,认识许多江湖上的朋友,也算能混得开。旁人都叫我混混,先生刚刚的话,难道也是看不起我?学生是诚心诚意要拜您为师,什么也不怕。” 章道浅早已转过身听他说话,闻言叹息一声:“不是这意思。但今天着急,来不及说别的,还是那句话,你若明天仍不改心意,便来找我吧。” 话罢,章道浅快步离去。李高扬站在原地,还在琢磨这章道浅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但他二人结识得太浅,难以得出结果。他只能一遍遍回想刚刚。 那两对手的功夫并不弱,章道浅杀了人,身上却连血都没溅上,一定是外面江湖极厉害的人物。只是强身健体,手能这么稳,步子能这么快?他可不信。 至于他的话……师傅难道只能有一个?天下武学,不应当融会贯通吗?若各门派一味守旧,闭门造车,武功只传内不传外,难怪式微呢。 他越想越觉得好笑,走近那两个尸体,蹲下去看印子,果然扎得很深。说写字的厉害,是力透纸背,章道浅这刀法,是入木三分哪。 等会还要去后面帮忙,李高扬怕身上弄上血腥气,想起酒窖里好像有一块盖酒的大白布,于是下去找到,把白布披在身上,将两个尸体弄了下去。他身体康健,拖完后愈发活力,抱起酒坛子回到原位,还一边随意哼着歌。 陈师傅听他来了,一抬眼,一闭眼,懒得问他怎么去了那么久。两个兄弟也凑过来,他们一个叫光美,一个叫鲁奇。鲁奇小声问:“你难道去前院溜达了?我们俩玩猜拳,都要无聊死了。” 李高扬哈哈大笑,高声说:“刚刚碰见了男主人道浅先生,同他聊了几句,他看我有些才华,想与我交朋友。邀请我等会去前面吃饭。这饭是咱们自己备的,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可惜不能同你俩一起,但我打算眼疾手快,待他们一吃完,就将东西都打包带走。咱们今晚、明天再饱餐饱餐。”鲁奇和光美当然应和他,一个劲地夸他厉害。王师傅本想刺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几句,见他那两个狐朋狗友如此应和,觉得没意思,就闭口不言。但陈师傅却起了身,在地上缓缓走几步,活动腰骨,同时笑着看李高扬:“你小子,你有什么才华?你认得字?”李高扬笑嘻嘻凑到陈师傅面前给他捏肩:“认识啊,师傅教我的,菜谱上的字我都认识。黄豆炖猪蹄,炖和蹄这样难的字我都认得。猪也认识,不过不是因为猪蹄,是因为田猪帮。” 陈师傅笑道:“你啊你啊,别叫天殊帮的人听见。没你好果子吃。” 李高扬继续说:“我就这会得意了,哎呀,没边了,吃饭不要紧,主要想看新娘子。毕竟不像两位师傅这样见多识广,什么都见过,什么都吃过。” 几人玩笑一会,周胜仙来了后院,叫师傅把热菜下锅。李高扬看她火急火燎的样子,一时犹豫是否该凑过去说章道浅的恩旨,又想到若是不说,这女人说不定会把他撵回后院。于是他向前迈一步,说:“周姑娘,刚刚我碰见道浅先生,他叫我等会去前面吃饭。” 周胜仙像是才发现他这么个人,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来来回回把他打量一遍。她越看越觉得奇怪,拧起眉头,不耐烦地说:“嗯,他跟我说过了。好,你就跟我走吧。” 李高扬并不想跟这个女人一同走,但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她身旁靠后的位置。她的确漂亮,鹅脸杏眼,身材修长,但那又能怎样呢?所有好看的女人都长这样,没什么区别。何况她走路时直挺挺、硬邦邦的,从腰到脖子是一条线,看得人拧巴。她的头也永远目视前方,眼左右扫着周边的事,似乎一切都逃不出她的法眼。但一遇见人,她的眼立刻笑成一条缝。短短时间内,她已记住了所有人,亲切地和大家打招呼。李高扬自然也认识他们,一些少年人快步找他玩,邀请他落座。这一切也被周胜仙看在眼里。 面前有花生和瓜子,他一边嗑瓜子,一边又吹嘘一遍自己的经历,他们对此毫不怀疑。男人们同男人们坐一桌,女人们同女人们坐一桌,他这一桌里有些半大的孩子,自然也有很多女人了。大家聊起章道浅先生来,说他十七岁考中秀才,后来游走四方,当过某某大人的幕僚,也在私塾里做过夫子,今年虽不过三十岁,却看尽人生百态,因此挑选虹桥县作为自己的山林居所,是归隐之意。 但先生大义,他选的这院子这样大,未来一定会开设学堂,他会成为全县最好的老师。一些女人已去虹桥县的越女庙里拜过,希冀孩子能入章先生的学堂。 李高扬觉得荒唐,这世上一定有许多山野竹林,为何非要选择虹桥县这座边城?他的武功那样高强,怎么甘心只当一个教书先生呢?一个普通的山林隐者,又怎会有刺客想取他性命呢?这人身上有许多谜团。但他将成为他的师傅。 突然,管乐声大响,吓了他一跳。原来是新娘要入场了。这对新人不循规矩——新郎需骑马去新娘家,带着花轿游半个城,然后再带回家拜堂——毕竟他们是一齐来到虹桥县的,只有一个家。她待嫁的闺房离喜堂只有一墙之隔。 李高扬很好奇道浅先生的妻子是怎样的,他那样虚伪而厉害的人物,也会有喜欢的女人,也会娶老婆吗?因此,他格外兴奋地站了起来。 但新娘仍头顶盖头。那可憎的红布将一切都遮住了。章道浅扶着他的新娘,这娇小的新娘步子也很小,走路似乎要跌倒似的。李高扬认为她应该不聪明。章道浅已经够聪明了,大概会喜欢不聪明的女人。他还发现章道浅不时看一看她,但她似乎很紧张,脑袋从没有动过。 一拜天地,即拜越女,二拜高堂,但因新人的父母没有跟来,只好进到第三步。对拜之时,新娘却把脑袋磕到,大家发出善意的笑。李高扬第一次在前院看婚礼,以为她会将面纱摘下来,却没有,只能看她在别人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又回了闺房。 李高扬失望,只好四处打听,问这新娘叫什么。他们说,名字很古怪,好像叫新词。李高扬觉得这个名字并不配她。菜一道道上,他还在想,新词,新词,她不应该叫新词,那又该叫什么呢?旁边的人说什么,他全没有听见。 “宁云鹤来虹桥县啦……” 恍惚之中,他听见隔壁桌说起宁云鹤这个名字,觉得耳熟,却又忘记了是谁。 “宁云鹤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引剑成一快,清峻有奇翼’的宁云鹤哪,江湖第一的少年豪杰,曾于松鹤顶大战白云子,五花岭对决三十人。今年不过二十岁,就胜了多少英雄好汉。他曾是骨松峰的大弟子,但此派因故解散,宁云鹤也只得暂成游侠。听说各派都在拉拢他。” “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来虹桥县?” 大概是为了惩凶除恶吧。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想。 天殊帮在此地为非作歹,他们把握镇里的经济,还和官府有勾连,无数冤假错案产生。 虹桥县有越女河流经,土地较周围富饶,且曾地处商道,故而鱼龙混杂,有各派江湖势力。可天殊帮屹立不倒。也许是因为他的天殊总部手眼遍布全国,以至于这小小分派也耀武扬威。 这时菜已上完,鲁奇溜到前面,悄悄拍了拍李高扬。李高扬见鲁奇来了,大喜,悄悄跟他说这酒很好喝,叫他多喝一些,不然就吃亏了。他的兴致也一下子就来了,听隔壁桌还在议论,故意叹气说:“何况,田猪还有四大高手。” 有孩子追问他,是哪四大高手。李高扬用筷子敲碗,右腿也随着节奏一抖一抖,细细介绍:“这四大高手,个顶个的,都不像是出现在咱们这小县里的人物。首领程光起,早年那可是官府的人,武功厉害哪,是衙门的第一要人。可惜他作了孽,得罪上司,不得不离开官府,到天殊帮避难。一号打手重霸,这是个傻子,但力大无穷,玩得一手好锤子,遇山开山,遇水拆桥。参谋陈镜芙,曾是读书人,看名字就知道和重霸这等粗人不同,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愿意来虹桥县这地方。还有最后一个隐在幕后的,叫杨花无,此人极为神秘,不为外人道也。许多人猜测,他大概是田猪吹嘘出来的,少有人见到他的真容。” 恰巧章道浅敬酒敬到此处,闻言驻足听了会,待李高扬讲完,笑问:“那宁云鹤少侠与他们相比,如何?” 李高扬见道浅听了他胡乱说的话,不由得脸红,低头道:“这四大高手里,重霸的功力是最低的,我看宁云鹤同他半斤八两罢。但我也未曾见过他动手,纸上谈兵罢了。” 旁人笑道:“那可不一定,这少年天纵奇才,又年轻力壮,田猪的四大高手都是老人物了,许久未出手,想必手早就生了,怎么能比过云鹤少侠?” 其余人看田猪愤愤久矣,自然愿意吹捧宁云鹤,李高扬也满口称是,内心却想,这宁云鹤怎这么讨人喜欢?章道浅说江湖里混迹得有个派别,他现在无门无派,不就是游侠,怎么大家这样喜欢他?就凭他武功高? 他不是不知道众人心中的想法,借宁云鹤踩天殊罢了。但怎么是拿这人呢?总有一天,叫他们一起夸他李高扬。宁云鹤武功再厉害又如何,一定会有一天被他超了去,这一天并不晚。叫他们等着瞧吧! 孰料,众人突然轰隆起来,似梦一般,都朝门外瞧去: “云鹤少侠来了,快看,云鹤少侠来了!” 李高扬下意识随他们一起看,看见门口站着个白衣少年,真如云鹤一般。他背后负剑,身姿傲然,长眉飞扬,双目如炬。再往前一步,往前几步,云鹤少侠走路如行云流水,潇洒自如。他大声问:“可是在办婚事?来讨壶酒喝。”他的声音也如珠落玉盘。 周胜仙从人群里挤出来,直面这少年,笑道:“是在办喜事,不知道少侠想喝什么酒?” 宁云鹤远远望向院子里的桃花,答道:“春天当饮桃花酒。” 周胜仙大声说:“好。李高扬,快去酒窖里给少侠拿一坛桃花酒。” 于是,李高扬不得不挤进拥挤的人群,喘了几口气,再次进入放了两个死人的地窖,掀开粘上血的白布,取了桃花酒。他一路愤愤不平,于是将酒打开,自己先喝了几口。宁云鹤拿到酒后,当然没想到这酒已被人动过,高举酒坛,如瀑布的酒水洒进少侠的嘴里。这姿态情景,令众人赞美。 他半坛酒下肚,脸颊微红。周胜仙见状,微微一笑,说:“少侠既然来了,不如送几句吉祥话。”宁云鹤拧起眉头,似乎不太清醒,他摇了摇头,再次灌酒,待到酒尽,指着周胜仙,说:“哪里来的美人?” 有人笑了,有人觉得冒犯。多数人觉得这是少年心性,何况周胜仙本就是这样似仙的美人。宁云鹤晃晃荡荡,步伐摇曳,他走到周胜仙面前,拉起周胜仙的手,问她叫什么名字。胜仙别过头,想要抽出手,但宁云鹤却抓得很紧。 李高扬希望这女人发飙,拿出对待他的高高在上的劲头对待宁云鹤。但却又沮丧地认为这不可能,他李高扬不过是一个小小帮工,眼前的少年可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大侠。 然而周胜仙居然真的做了。她伸腿踢了宁云鹤一脚,宁云鹤却不悔改,继续向前,周胜仙只好尖叫起来。 鲁奇已喝得醉醺醺,闻尖叫声拍案而起,大叫:“好你个登徒子,敢来这儿调戏姑娘了!我虹桥儿郎最看不起你这种人,官府管不了你,田猪管不了你,我朋友李高扬管得住你。” 宁云鹤扭过头,问:“李高扬是谁?” 鲁奇大笑:“李高扬你都不认识?我虹桥县大名鼎鼎的大侠,我辈的大哥。今天你是不巧,遇见了他,赶上我们来这家做帮厨。走吧,高扬哥,给他点颜色看看。” 李高扬想捂住鲁奇的嘴,但从鲁奇说出第二个字时,他就已经不能这样做了。因为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似乎在等这个小小帮工出头,好让他们看看热闹。但作为当事人的他,只想找个由头溜走。他是能打败宁云鹤,但那是一段时间后的事情,不是当下呀!他难道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吗? 不,这不能够。大家都知道宁云鹤厉害,是江湖里数一数二的大侠。他李高扬又算什么呢?不过一个小小杂役,一个修鞋的小卒罢了。他能同这样的大人物对战,那才是三生有幸呢!明日,不对,一个时辰后,整个虹桥县,都会知道,他,李高扬,和江湖里的大人物打了一架。虽然没有赢,但他相信输的一定不会太惨,一定会虽败犹荣。 李高扬是这样想的。 但诸君一定好奇,这李高扬小小一个人物,难道也会江湖里门门私藏的武功吗?这鲁奇的荒唐言语,又当真能被录用?章道浅可是这场婚宴的主人公,无端发生这样的丑事,难道不生气?且看下回分解。 第2章 第二回 上回说到,鲁奇醉酒,引得李高扬不得不与少侠宁云鹤决斗。那李高扬百般心思只在一瞬间,可谓跌宕起伏。而章道浅一听,早面红耳赤,上前一步,拍拍李高扬的肩,道:“高扬小友,你我在后院偶然相识,不想有这般缘分。诸位不知道,胜仙虽与我年纪相仿,辈分上却是我的姨妈,是故胜仙受辱就是我受辱。这宁云鹤,白亏了在江湖中有些名气,私下里竟是这样一个猥琐小人。今日虽办着我的人生大事,但与此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何况这厮趁我婚礼大闹,更是无耻,一定要好好教训他才是。若能得小友相助,教训这登徒子,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只是有一点,这厮武功高强,小友可能对付?” 李高扬冷冷一笑,没有看道浅,直面对着宁云鹤,说:“鄙人无能,只是虹桥县的混混,承蒙兄弟抬爱,叫我今天惩恶扬善。我虽不才,没有像云鹤少侠一样,得名师教育,只是混迹于草莽,于打架斗殴颇有心得。今天挺身而出,自知浅薄,冒着必死的心,博一个正义而已!少侠,请。” 此话一出,众人皆以为大义凛然,不由得鼓起掌来。这里面有许多混混,听了此话,张牙舞爪地叫起来,更显得场面热闹。一些青年妇女,也感到这李高扬有些厉害。鲁奇闻言,更是感动得落泪,忙站到桌子上,振臂一呼:“高扬正义!” 其余人一听,也沸沸扬扬大喊“正义”,一时间似乎民意沸腾,不知道的以为农民起了义或是越女现了身。最终,由章道浅高声召唤:“走,到外边去!我倒要看上一看。” 被无数人盯着,簇拥着,宁云鹤的面色却未曾变过,这酒鬼一直盯着周胜仙。周胜仙被两个妇女搀扶,拿起手帕抹眼泪。直到章道浅走出院门,他才默默收回目光,随着李高扬一同出去。 因院门口被桌椅挡住,后面的人流艰难通行。两位决斗的主人公到场后,又过了很久,这场比试才开始。宁云鹤依旧是不冷不淡的模样,他懒得看向李高扬,目光遥遥放到远方的飞鸟那儿。 虹桥县的天依旧阴沉沉,灰暗暗,这似乎预兆着一场大雨,但却迟迟未来。天空还并不闷热,清凉的风吹起宁云鹤的白色发带,他似乎要乘风归去。李高扬虽意识到宁云鹤不屑看他,就也抱有相同的敌意,打算不去看他。却始终忍不住关注这个厉害的年轻人。 这是一片空草地,四周有一些林木。因为害怕被剑光灼伤,人群退得远远的,此处只有他二人。随着一声尖锐的鸟啼,宁云鹤如大梦初醒,扫了一眼李高扬,后退一步,说:“开始吧。” 光美刚刚跑回家,为李高扬奉上他的长剑。因此,李高扬现在手持这柄廉价简陋的剑,看向剑还负在背后的宁云鹤,皱眉,问他:“你难道不拔剑?” 宁云鹤只冷冷一笑,并不回复,同时身如飞鹤一样袭来。李高扬连忙后退,向左一闪,剑已出手,飞到一棵树上。 对方不使剑,他自不能独享。 李高扬飞身旋转,掌风凛冽,袭向宁云鹤,宁云鹤虽将身闪过,却能感到这一掌的威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看低了这少年,落地后移三步。李高扬见机高喊:“云鹤少侠,不如把剑拿出来。”宁云鹤仔细注视了他,依旧不语,却缓缓将剑拔出。李高扬则快步跑向树,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他兴奋地感到这将是一场公平公正的较量。宁云鹤会认认真真和他打一场,这是剑客的斗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于是,李高扬快速出招,直逼宁云鹤命门,孰料宁云鹤闪躲更快,一双腿横扫李高扬。李高扬受了这一击,步子却未停歇,快步走到宁云鹤面前,划出几十个刁钻的剑花。宁云鹤见招拆招,却见李高扬的招式越来越慢,他则越来越快,终于到了他领先的地步。 李高扬见势不妙,快速抽身,却冷不丁被划了一剑。 这是第一回合,李高扬败。外面围观的人,看不懂其中的精妙之处,却见李高扬与宁云鹤在短短时间内,居然相合又相离,面对面时,剑花快得让人看不清,不由得感到无聊。章道浅却能看出,宁云鹤实力又有长进,至于这李高扬,的确是野路子出身,出招拆招尽凭直觉,没什么依据,剑花划得也从未见过。但他的身形反应居然未十分落后于宁云鹤,可见是个聪敏的少年。 周胜仙在人的搀扶下,站到他的旁边。她看着争斗的场景,道:“他们的武艺倒都不错。” 章道浅叹气:“胜仙啊胜仙,这李高扬怕是不能替你报仇了。宁云鹤此子的确难缠。也麻烦这少年了。只是,只是,唉……” 两人说话之间,李高扬与宁云鹤又斗了几回,章道浅再看局势,宁云鹤只用了五分力气,李高扬已难以招架。他心里百般滋味,上前几步,准备制止。 李高扬与宁云鹤战斗,体力不支,应付不来,这些他都能感到。但他们已对决了这么久!明天这件事会传遍虹桥县的。他能和江湖里最出名的少侠宁云鹤对了一百多招!因此,他不觉得沮丧,反而越发兴奋起来,只是手脚跟不上脑子罢了。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愣神,一个幻想未来日子的时刻,宁云鹤的长剑突然在他的脑门上,他李高扬也坐在地上。怎么?要输了?怎么这样快?他还没有记住宁云鹤的剑招,他那些剑法如此高超,以至于他的剑意也让他望尘莫及。这并非宁云鹤一人之力,他背后是千千万万个正统剑客。不行,还要再看看,剑还在手上,还能…… “你们,你们两个,还不快住手!”一个女孩子高高的声音传来。 两军交战,自然不容得分心,何况是这样的决胜之局。但李高扬却鬼使神差地去寻找那发出声音的地方,从那里,他看见一个红裙女孩。 她一定是今天的新娘,新词。 李高扬想再看清她。他好像看不见、也听不见别的了,心里只祈求:让她再走近些吧,让我看看她长什么样子。至于额头上的剑,周围的风声,这些他一概不知了。他几乎想跪着向前爬行几步。 好在,他的祈求被听见了,那女孩果真向前走了几步,李高扬瞪大眼睛,看她的面容。 原来她长得并不算好看,圆圆的脸,上挑的眼,留着时兴的刘海,个子并不高,穿了一身红裙子。李高扬观察得头晕脑胀。再走近点吧,看看她的眼睛究竟长什么样子。 她长着一双丹凤眼,好像画里的狐狸,但这样的眼睛安在一张圆脸上,是不协调的。不过,这样的不协调,才使得她长得有趣,让他想再多看几眼。 虽然她此刻怒气冲冲,指着他和宁云鹤破口大骂,但她究竟说了什么,李高扬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她的声音是什么样子的,很普通,需要他用心去记。 等到他和鲁奇、光美一起步行在街上,他们俩模仿,他才知道这女孩究竟说了些什么。 “哎呦,她骂得可用力了。你们,你们两个,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今天是我的婚礼,是我的婚礼!一生就一次的!被你们两个臭小子给破坏了,你们都给我滚,给我快点滚!”光美模仿女人活灵活现,但有缺点,他刻意尖着嗓子说话。李高扬知道,她的说话声并不是那样,于是他重重拍了光美的脑袋,叫他别乱说话。鲁奇听得捧腹大笑,他肚子里有些文墨,说:“那小姑娘估计闺中寂寞,久久等不到新郎,掀了盖头,闻着声音,见识了这场举世无双的战斗!李高扬,今儿你可出了风头,不请我们喝两杯?” 不提还好,一提起来,李高扬暴跳如雷,怒敲鲁奇的脑瓜子:“喝喝喝,你就知道喝!去人家家里帮忙,你倒成主人了,喝成那样,以后,谁还敢找咱们干活。” 鲁奇尴尬地别过脸去。他喝酒上头快,下头也快,等他醒了酒,发觉院子里只剩他一人了,不知所措,跑到后院去。王师傅和陈师傅居然还在,一见他就发笑,告诉他,李高扬这小子,跟江湖里的大侠决斗去啦,丢脸去啦。他迷迷糊糊,突然记起来自己的言行,不由得羞愧,连忙跑到决斗地点。那时的战斗已完,只剩下零星几个居民还在看,光美搀扶着李高扬,章道浅和周胜仙把宁云鹤押在中间,似乎想把他带回家细细审问。 李高扬骂他,他也不回口,等李高扬骂够了,他也突然想起一件事:“工钱呢?工钱是不是还没领呢?”李高扬冷笑一声,光美赶紧说:“早领啦,咱仨的钱都领了,你以为你高扬哥是谁。打完架一醒,就赶快拉着我手对我说:‘光美啊,快,别让章先生跑了,咱的钱还没要呢,我给他打了架,你找他要两倍的钱……’哈哈哈,就瞧咱大哥这样儿。” 鲁奇双手举起,作投降状,老实说:“得,我的钱别给我了,今儿都是我的错,我请喝酒,我请喝酒行了吧。”李高扬拿手拍他脑门,说:“今儿咱俩喝尽兴了,就光美没喝,找个地方吃凉菜吧,要一壶酒就行。算了,就去张老头家吧。” 三人一路行进,横着在路上走。这一路有不少人都听说了李高扬的事,好奇地投来目光,在他受了伤的胳膊,小腿上停了很久。街上的彩灯和红绸子还没有摘,一片喜气洋洋。 这里地处西北,虽已入春,还有些寒凉,李高扬刚打完架,出了一身汗,被冷风一吹,不由得抖了几下。鲁奇见状,问要不要先去他家里换衣服。 光美见状,提议:“今儿不去吃饭了也成,大哥也累了。”李高扬摇摇头,道:“今天我吃了饭,我和鲁奇喝了酒,光美什么也没吃,时候也不早了,又忙了一天,还是吃一顿吧。”他今天得了不少钱,打定主意自己请客,所以也不顾风寒身冷,大步流星走向老张家。 老张家的餐馆很小,且处在背阳面,常年阴沉,得了风湿的人不敢进去。李高扬他们是常客,直奔靠窗的座儿去。这里是餐馆里最下等的位置,有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桌子,和低低矮矮的小板凳。但他们喜欢这小窗户。鲁奇自觉地坐在最里面,马上将窗户关上,李高扬和光美坐在他的对面。 这三个都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却只点了几个菜,一壶酒,老张头一边上菜,一边剧烈咳嗽,光美问:“老张头,你怎么啦,春寒冻着了?”老张头摆摆手,嘿嘿一笑:“年纪大了就这样,昨晚睡觉,把被子踢开了,一早上起来头昏脑涨,几乎下不了床。喝了药后,好多了,赶紧下来干活。日子还得过嘛。”鲁奇道:“你这是何苦,既然病了歇着就好。我们年轻人病了尚且懒得动弹,你这岁数该是含饴弄孙,颐养天年。”老张头含笑,没有说话。 李高扬指着鲁奇,笑道:“这个鲁奇,在这装老好人。平日里脾气多好,就是一喝了酒就不像个人。”老张头顾的帮工小欢子笑嘻嘻道:“鲁奇大哥这是还没媳妇管,等哪天娶了媳妇就好了。”鲁奇羞得低下头。老张头哈哈大笑,招呼其他客人去了。待老张头走后,李高扬开口:“他孙子还在念书哪。”光美说:“我知道,我知道,他孙子去外地了,时不时寄点钱回来。念书费钱啊,寄来的钱贴补家用也不够。” 李高扬点头,“正是,他快七十岁了,老得快动不了了。大概想趁自己没有病,多攒些钱吧。再说,这年头,开店也不容易,田猪定了多少苛捐杂税啊,到手头能有几个钱?” 三人正说着话,听见门被推开,谁都没有在意。但冷风呼呼往里面吹,原来没有关门,李高扬的热汗本就没干,受了这风,哪里忍得了,站起来,走过去,关上门,顺便看了一眼走进来的那位大人。 待他再坐下,鲁奇小声说:“是田猪的人。” 那大人生得牛高马大,留着络腮胡,瞪着一双大眼,黑眼珠小,白眼白多,像地府里的狱卒。他坐在上等雅座那,点了几样大菜,红烧肉,炖猪蹄,萝卜牛肉。光美小声嘟囔:“点这么多,吃得完吗?”鲁奇愤愤不平道:“点了也不用给钱,可不得挑点好的。” 本是由光美喝的酒,却被鲁奇喝了大半,眼见着他的脸越来越红,言语越来越愤慨,声音由小到大:“欺男霸女,这是什么道理,世间怎有这样的事?官府呢,官府也不管一管!软弱,废物!叫田猪这样的败类……”李高扬忙捂住他的嘴,小心往那边瞅,见那位大人正无聊地用筷子敲碗,松了口气,“你小点声。” 鲁奇涨红着脸,只好把手放在嘴边上,希望这样能叫他的怒言小声些:“官府,官府,自从田猪三十年前来到这里,官府就成了架空之物!尺位素餐,德不配位,百姓苦啊,百姓苦啊……”他悄悄瞥那位大人,见他自己斟酒玩,继续张嘴:”我家里人给我安排了个小事做,让我到官府里坐着,干点文书的小活。我?我都奇怪,我不过认识几个字,读过一点书,就能去官府做事了吗?我不安,去了一趟,那里的人竟连我,鲁奇,这样一个街边混混还不如!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荒谬!” 话一出口,三人心感五味杂陈,老张头手忙脚乱地为大人呈上红烧肉,但笨手笨脚地将筷子掉在地上。好在今天大人心情尚可,只骂了几句:“老不死的,活了这么久,这点事都干不好。” 继续的杂音,三人不愿再听了。光美率先开口,他遗憾地说:“去官府做事?啊,官府,那岂不每天早去晚归的,咱们很难再见面了。”李高扬也重重叹了口气,他看鲁奇胖胖的红脸又变成了苍白,眼里似乎还有泪花闪烁。 鲁奇用手揉搓袍子,仰着头,似乎怕当着兄弟的面哭起来。最后,不得不了,匆匆说了句:“我去找老张头要手帕。”李高扬指着鲁奇的背影,对光美说:“他这样子,还真像个读书人,咱们拿袖子擦擦不就得了。”光美却没有笑,一味吃着菜。 两人低着头,扑通一声,对面坐了人,他们以为是鲁奇回来了,却又听见桌子上又落了碟菜,光美还想开口骂鲁奇挥霍钱呢,一抬头,发现对面的成了那位大人。 他的体型比刚刚远望大多了,简直一个人要坐两个人的座儿呢。他刚刚的雅座,是一个大椅子,李高扬三人坐的却是小板凳,这磨损了大人的屁股。他来回扭动,不得不把旁边的板凳并到自己屁股底下,干完这件事,他心满意得,盯着李高扬,问:“你就是今天跟宁云鹤决斗的小子?” 李高扬吃了一惊,先看了眼桌子上的红烧肉,咽了口口水,盯紧大人奇怪的眼——那黑瞳孔似乎又放大了一些。“是我,鄙人李高扬。”这大人哈哈大笑,问:“你在怕我不成?”李高扬摇头,大人问他:“你可知我谁吗?” 李高扬亦摇头。 大人更开心了,将红烧肉推向李高扬和光美,示意他俩吃,一边说:“我,我就是重霸。”他似乎猜到,这个名字一出来,会令对面两个没有见识的年轻人大吃一惊,于是忍不住将头高昂了些,等着他们的谄媚之词如流水涌出。 他们的确很震惊,连刚刚回来的鲁奇也停住脚步。重霸听音识人,头也不回,说:“这位子我坐了,你,你就搬个凳子,坐我旁边吧。” 李高扬不懂,重霸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来老张头这样的小店吃饭?这里灰蒙蒙的,阴森森,好像还能看见浮尘在空气中来回荡漾。重霸自然也不会解释,他看没人应答,这几个蠢人只是自己吃惊,连筷子也不动;那个后来的年轻人搬来凳子后坐下,也只冷着脸。他不由得叹了口气,自己拿筷子,吃了两口肉,边嚼边说:“你们不要害怕,我只是路过吃个饭,又见你很眼熟,记得,你好像叫李高扬。又新听说,有个叫李高扬的和宁云鹤用剑对决,斗了一百多招才输。对,又见了你这小子,想过来打个招呼。” 李高扬听说他知道自己的名字,心猛然跳了一下,扯起一个笑,说:“您这样的大人,居然屈尊来这里,还如同朋友一般,为我们带来了这样好的菜,我仨都呆住了。毕竟,我们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天殊帮,这离我等小人太远了,我们从没有见过天殊的大人物。” 这正是重霸想听到的,鲁奇这样想。果不其然,重霸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暧昧的笑,他说:“嗯,是,我们天殊自然离你们很远。但我很好奇,你活在这样一个小镇里,除了天殊再没有别的帮派能叫你加入,如何练就了这样一身好武功,能和宁云鹤斗得不相上下。” 李高扬离开凳子,扑腾一下跪下,他磕了个头,光美愣愣地看着他。李高扬大声说:“小人不值得大人这样说。那宁云鹤,江湖中都说他武艺高强,是个好汉,的确,他武功尚可,与我这样的小人物对决,也能收着七分力,没有滥杀无辜。但他此番来虹桥县,可谓是来势汹汹,大家都知道他是为天殊而来。许多人甚至猜测,他是为了铲除贵派的四大高手。天殊在虹桥县已存三十余年,根深蒂固,他有如此想法,不知道害了多少人的财路,真是可笑,连我这样的小人物也知道这是异想天开。俗话说,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些事情早已变成规律,顺之兴,逆之必死。宁云鹤就是这样的。” 重霸闻此言,哈哈大笑,几乎笑出眼泪,他指着李高扬,连说了五个好。半晌,等他笑够了,他才说:“你小子真是个鬼机灵,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难怪,你能有如此造化。快坐下,吃吧,吃吧,不要客气。”李高扬这才重新落座,几人夹了几口肉,都食不知味。半晌,重霸开口,他们立马放下筷子,听他慢悠悠地说什么:“李高扬,你说这宁云鹤不足为惧,却不知道我,我这人是个武痴,什么都想学一学,哪怕是邪门歪道呢……他宁云鹤的功夫,可有什么玄妙之处?” “待小人想一想。”李高扬低头沉默不语,拧起眉头想了半天,开口,“宁云鹤其人,功力在快。江湖人说他的剑是最快的,说他是什么‘引剑成一快,清峻有奇翼’,此言真是不虚。他这人,人如其名,刀光剑影中,穿梭如云鹤一般,剑也像生了奇翼,不知不觉就飞到别处了。何况,不止是快,他的剑法也极为精妙,我记得,有一套,是这样的……”李高扬站起来,对着空气比划,“就是这么一套,精纯无比,我几次被伤到,都是因为这。但他似乎不屑为难我,只划了些皮外伤。这招,我破不出来,大人怎么看?” 重霸皱眉,说:“这应当是他之前那劳什子门派传下来的,叫松鹤剑法,看来是被他运用出神通了。你再比划一遍我看看。” 李高扬又做了一遍。重霸只觉得脑袋发蒙,站起来,踱了几步,自己也比划,低沉不语,想了半天,说:“再来一遍。” 后来,他又反复叫李高扬比划了好几遍,累得他满头大汗。终于,重霸点头:“我懂了。这次谢谢你这混蛋了。” 李高扬顾不得大喘气,忙说:“不敢不敢,能帮大人的忙,真是三生有幸。” 重霸懒得大笑了,他直指自己原本的桌子,道:“我走了,剩下的你们三个小混蛋吃了罢。好好习武,哪日我可指导你一二。” 话罢,便飘然离去,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老张头默默注视了许久,见重霸的身影已看不见,快走几步,将门关上,堵住往来的寒风,笑着看他们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吃。”三人不好意思地笑笑,见没有旁的客人,就把雅座上的萝卜牛肉、炖猪蹄和酒端回破座,把凳子分开,招呼老张头和小欢子过来一起吃。他们抱拳说:“谢谢老张头请吃饭。”老张头一边吃,一边嘿嘿笑。 李高扬将铜钱掏出来,塞到老张头手里,说:“这顿荤菜的钱给不了,这是我们那桌的酒钱。”老张头连连摆手:“干什么,鲁奇给过了。”李高扬看鲁奇,见他正不断往嘴巴里塞菜,不由得叹了口气。 光美说起几件好玩的事,几人笑成一团,此话不提。 第3章 第三回 话说这李高扬心中还惦记着同章道浅的约定,与鲁奇、光美分开后,心潮踊跃,蹦跳着回了家。一路上遇见许多人夸奖他,他不断重复:“没料想有这样的造化,章先生认了我这个弟子,叫我明天就同他读书去。” 回家后,他将光美的佩剑仔细擦拭了,然后把自己的伤口简单处理了,随便应付了些东西吃,就合衣躺在床上。孰料根本合不上眼,一直到深更半夜才睡着。 次日他却起了个大早,换了件新衣服,出发去章家。 这一路依旧是心神荡漾,走路的步子都是跳跃的,看得早起的老人都问他:“这一大早干什么去?”李高扬说:“找章先生去!” 好容易才到了章家,李高扬站在门口,整理了衣服,突然想起什么,慌了神,耳朵贴近门,听里面的声音,还好,还好里面有动静。他来得太早了。 他放心大胆地敲了三下门,静心等待,却不见回响,于是又大力敲了三下,里面终于响起脚步声。 李高扬听这声音,心想,不会是那周胜仙来开门吧?果不其然,门开了,露出周胜仙那张臭脸。他摆出一个笑,小声说:“是章先生叫我今天来的。”周胜仙撇撇嘴,转过身去,说:“进来吧。” 昨天热闹的章家,已看不出新婚的痕迹,一切秩序井然,池塘的桃树静静待在那里,鸟雀停在树上。李高扬认同这是一个书香之家,虽然简朴,却自有风骨。这风骨藏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中,藏在人们的一言一行中——即使周胜仙看起来那么不耐烦。他随着周胜仙穿过院子,进入正堂,章道浅穿戴整齐,坐在太师椅上,吹着热茶。他对面的新词无聊地坐着,两腿伸直,坐姿很不雅。新词瞥见李高扬,却仍不改其态。章道浅放下茶杯,起身作揖:“小友好,昨日匆忙,还 不曾好好感谢。” 李高扬学他作揖:“先生言重了,这是学生应该做的。” 章道浅微微一笑,不做否认,认了这先生学生之语,不过说:“但是不巧,我刚要出门办事,没料想你会来这么早。”他又莫名问:“上次见面匆忙,没有问过你,你可认识字?”李高扬苦笑道:“跟朋友学过几个字,但诗文就一窍不通了。” “好,我这个姨妈,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不知有没有幸做你今天的诗文老师?当然,你若要跟着我,道浅也断不拒绝。”章道浅神秘一笑,“但你可能猜出,我现在要去哪?” 李高扬有意卖弄,细细思索,这章道浅既然要他猜,那这答案一定能从蛛丝马迹里寻出。他一个新来的教书先生,成亲第二天穿戴齐整就要出门,难道是去官府么?赶紧与官府通关系,好让他开私塾赚钱。不过,若要去官府,这时候也太早了点,那群懒汉一定还没到位。何况谁大早上拜访人?莫非与昨日之事有关?宁云鹤?来杀四大高手的宁云……。 他难道要去天殊? 但回答还未出口,道浅已先开口:“你可愿意?” 恍惚间,李高扬以为自己说出了“田猪”两个字。章道浅静静看着他,似乎在等他破口大骂。毕竟他平日里这样讥讽田猪帮,新拜的师傅,却要成一个小人了。但李高扬微笑,说:“我知道先生的意思了。有一条小路通往天殊,那里少有人去。” 章道浅很诧异,他拿起茶杯,喝了口已经温乎的茶,点点头,说:“好,就由你带路了。” 临行前,章道浅回头对周胜仙说:“不知道要去多久,中午不必等我吃饭。” 他的新婚妻子新词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李高扬与章道浅并肩走着,发现修长风流的道浅先生并不如印象中高大,与鲁奇一般高而已。但走着走着,李高扬莫名跟他走成一个步调。 章道浅道:“我和你昨日才相识,说了不过几十句话,对你这个徒弟还一无所知,你不妨说一说自己。”李高扬本以为章道浅会暗中试探他,却没想让他自己先介绍,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略微思忖,谨慎地说:“小人今年二十,家境贫寒,父母早亡,故而早早独立,以修鞋为生,认识些江湖上的朋友。”章道浅失笑,问:“修鞋?你不是还会做饭吗?” 李高扬笑道:“先生有所不知,像我们这样的人,三百六十行,行行都要懂一些,哪里需要了,哪里有银子了,就要往哪里走。我会的多着呢,修脚、打铁、剃头、赶车、吹唢呐、吹笛子、跳大神等等,都是朋友们教的,每一门都能混口饭吃。”章道浅道:“看来我应当叫你老师。”李高扬说:“这是哪里的话。我干的这些,用心学学谁能不会,书却不是一般人能读的。还有武艺,我那些兄弟谁不会点武功,但都不精通,深奥的功法我们是学不到的。” 章道浅微笑,问:“你这样机灵的年轻人,怎么之前不加入天殊帮呢?” 李高扬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问,痴笑了一会,说:“天殊帮啊,加进去会被笑话的。他们干的是什么事儿呀,是风光,但谁没被这样的风光害过,哪家人没被天殊的人逼过。若是加入天殊帮,那就是兄弟们的仇人了。何况,我看不起他们的作风,会武功的人不该是这样的。” 章道浅问:“你觉得是怎样的?” 李高扬毫不犹豫地说:“习武之人当为侠。侠以武犯禁,是以自身的武功为武器,反抗人世间的不公,帮助弱小之人。倘若习武是为了欺负别人获得好处,那不是田猪就是狗。我们的官府不仁,他们解决不了问题,那只能靠侠来守护正义了。” 章道浅别过脸,不看李高扬,善意地笑笑,淡淡道:“原来你也是这样想的。” 不知不觉间,两人到了这大院子面前,虽然只是个侧门,依然气派异常,围墙高高拦住窥探的目光。李高扬恭敬地说:“先生,就是这里了。我是个小人物,但这里的主人一定知道您。”他看章道浅像一个皇亲贵族那样走过去,很亲切自然地对守卫说:“劳烦通报,就说是新来镇上的章元携弟子求见。”那守卫见他风流倜傥,一派名士之风,故而十分客气,点点头,叫同伴守好,自己进去通传了。 他们果然被召见了,李高扬紧张地随侍从穿越一道道回廊。 这是个几进几出的大宅子?他已经逛得头晕眼花了。这花,这树,这里面甚至还有仙鹤,他抬头看顶上的天空,觉得这永远阴沉的天都变成碧蓝的了。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扇门前,随从敲敲门,道:“大人,章元来了。” “进来吧。” 说话者身材并不魁梧,他的脑袋大,肩膀小,但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令人注意不到他身材的丑陋。李高扬再凑近一看,发现他已经半秃了。就是这样一个小老头,居然也是大人,是天殊帮在虹桥县的首领程光起。 程光起坐在圈椅上,旁边摆了一盘葡萄,他说话时,嘴里的一颗还没咽下去。 他还在慢慢咀嚼,那两片厚唇以不大的幅度动弹,山羊胡也上下晃动。 章道浅作揖,道:“鄙人道浅,旁边这位是我的学生李高扬,特意来拜见大人,叨扰了。” 程光起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盯着章道浅,嘴巴依旧在嚼动。他似乎很奇怪,这个人来拜见他,怎么两手空空,什么礼物都没有带呢?这也叫拜访吗?所以,他当然不会开口。章道浅立于原地,不觉尴尬,他似乎天生就有种气定神闲的气质,李高扬形容不出,也模仿不出。他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提上那么一句,先生怎么不带礼物呢?李高扬知道,这个道浅一定胸有成竹,但他不是呀,他只是信任他,所以什么都没有问。 如果问了,起码知道他们来这里是做什么,他现在也不会这样手足无措了。 无奈之下,他只好盯住程光起的葡萄,那多汁饱满的葡萄。这个程光起,明明一口就能吃完的东西,他偏要品一品汁液,好好欣赏。难怪他不剥皮呢,有那甜涩的皮更方便他品味。 “你也想吃?”程光起蓦然开口。 李高扬吓了一跳,摆手说:“只是好奇,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虹桥县,还有这么好的葡萄。” 程光起笑笑,拿起一颗扔向李高扬,说:“我什么要不到?就是想吃南边的椰子也能吃得上。”李高扬奉承他:“是啊,天殊的势力这样大,谁人不知?您又是天殊里的大人物,可不是要什么有什么呢?”程光起笑道:“真是油嘴滑舌的小子,我看你早晚也能混成我这样。” 李高扬后退几步,作惊慌状:“我?我是什么东西?请您恕我的罪,小人不是故意反驳您的。只是在下不才,面上装得还像个人——骗了许多大人物呢——实际上是个酒囊饭袋罢了,天天脑子里想的,就是今天赚了一两银子啦,明天能不能发个横财啊?今儿有钱了去哪吃饭啊,明儿能不能学大人吃葡萄啊。”他将那葡萄放到嘴里,学着程光起咀嚼,赞不绝口:“一般一般,这不就是神仙吃的果子。” 他这幅滑稽的样子,逗得程光起笑得前仰后合,他也不吃葡萄了,心情很好地对章道浅说:“你徒弟有趣。那你这个师傅又有何招数呢?” 章道浅笑道:“我没有高扬那样的少年心性,他乐天,我却愤世嫉俗的。昨儿我结婚,来了一个江湖少侠,说叫宁云鹤,对我的姨妈,唉,对她动了手,我今天就来您这儿了。”程光起身子往后仰,指指底下的两排座,说:“坐吧。细细说来。” 章道浅与李高扬落座后,他继续说:“今日是非来不可。大人不知道,我和姨妈岁数相近,从小一起长大,但她与我而言,似姐似母,我很感激她,来虹桥县,也是与她一起。对她,我是当成母亲对待的。但那宁云鹤,这登徒子,唉。我受不了,却又无可奈何。我这徒弟,昨天为我出头,却被宁云鹤打伤。那我一个书生,又能干什么呢?” 程光起重复:“是啊,你一个穷书生,又能干什么呢?” 章道浅站起来,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虽只是个秀才,却也有些经历。十七岁中秀才后,承蒙朝廷里王兴智王尚书垂怜,给他家的公子当启蒙先生,王大人见我可堪重用,又留我做了幕僚,是故我未曾再考。几年后,王尚书致仕,将我推荐给他的好友林志远林宰相做幕僚,又是几年。这岁月浮浮沉沉,离我入朝,不过十三年,心境却大有变化,是故我又请辞,想来虹桥县换番天地。不想,初来乍到,便被人欺负……” 程光起沉思不语。 两人言语争锋,李高扬却闲来无事,只能乱看这房间。 不大的一个厅堂,大概是专门修了为程光起私下会客用,椅子都是好椅子,很好的木头,很妙的做工。墙上挂了书画,他看不懂,但猜测价值不菲。还有这碟子和杯子,也是好瓷,一定是有市无价。 “先生说的是,那宁云鹤的确可恶,我天殊帮也早有收拾他的意思,从这点看,你我倒是同盟了,”程光起开口,“但先生可知道,民间不少人中伤我天殊帮,听说这宁云鹤来了,还有很多人拍手叫好呢。” 章道浅坐下,问:“这与我有何干系?” 程光起又笑:“先生不在意便好。这不是想着,你们这样的读书人,最在意这些功啊名啊的,怕你收不到学生。” 章道浅笑:“大人不愧是大人,一说就说到了正事。这宁云鹤只是一时之敌,我却要再虹桥县待很多年。我们读书人总说自己要淡泊名利,但古往今来,能做到的有几人?我自然也不能免俗。” 程光起皱眉,问:“先生的意思是?” 章道浅道:“以后的日子还要承蒙天殊照顾。现在大人不信我,但大人要知道,我一个小小书生一个人翻不起什么浪来,只有跟着天殊才能乘势而上。如今宁云鹤来势汹汹,他与贵派都在明,自然需要一股在暗的势力协助。我愿在暗处为大人效力。” 后面的话,李高扬已懒得去听,不过是些无聊的来回讲价,和街头争论贵贱的买菜卖菜相似,只是这二人的言语更加高雅卖弄。他是个陪客,不该插嘴,闲看完屋子后,百无聊赖,只能拿眼睛瞥程光起。 此人入江湖二十余年,身经百战,一定受过很多伤。左手背上还露出伤疤,许是被人从胳膊劈到手。这样的人物,多次受伤、休养,又慢慢年迈,他的武功究竟还剩几何?天殊的四大高手,最年轻的是重霸,今年也已三十出头,他们当真像传说中一样厉害吗?还是只有武功功法精妙,其实身手远比不过少年人? 但无论如何,自己还远没有到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实力。章道浅或许可以。默默想着,看着,章道浅和程光起双双起立,程光起礼送章道浅出门。 出了宅子后,李高扬回头遥望这无数栋房子,只见高墙朱瓦,巍峨庭院。章道浅问:“难道想回去?”李高扬回神,摇摇头,他看这会儿天已经到中午了,想起章道浅吩咐的不要留饭,故而说:“时候不早了。先生刚来虹桥县,我来请先生吃饭吧。” 章道浅将手搭在李高扬的肩上,高兴地说:“好啊。不过有一条,我是先生,你是学生,学生请先生吃饭,不要太破费。”李高扬笑着应了,打算带他去老张头那。 往回走时,沿途自然是热闹街道,只见虹桥县一派安居乐业。这里路边繁荣,好几条街全是摆摊的小商小贩,但房子里却少有租客,章道浅问为什么,李高扬小声说:“田猪和官府都要收很重的税,咱们等会去老张头那吃饭,他生意做了几十年,却只能赚很小很小的钱。田猪和官府吃饭都不要钱,他还要交铺面费,税,还有林林总总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钱。至于街上这些,别看这会市井繁荣,一来猪都要跑。摆摊不用钱,却也辛苦。每日早早要来占个好地方,起早贪黑,又得受着风吹日晒。今天还好,但虹桥天气多变,有时冷不丁下起小雨,大家都知道雨下不了多久,路上的行人找地方避会雨就行了,但小摊贩呢?总不能扔了摊位吧。只好呆在雨里。下雪也是这样。等夏天太阳暴晒,一呆呆一天,人怎么受得了。” 章道浅问:“旁的地方不见这样。虹桥县,镇里的居民这样多,那周边的农村呢?” 李高扬道:“虹桥县的农人少,与镇民一半一半吧。一是地方不好,天干物燥,作物不好成活。二是农田少,这里气候不宜开垦是一回事,还有大量农田被强征了盖房子,供那些大人作别墅。是故,许多人涌近镇子里,又受尽田猪欺负。大家人傻,想逃没地方逃,何况祖宗都在这儿呢。”章道浅叹气,一时不知说什么。 “咦,老张头怎么没开店?”李高扬大叫了一声,惊醒了章道浅。李高扬又自言自语:“这个老张头,这个老财迷,难道是病了?还是昨天猛然吃了顿好的,给吃坏肚子了?”他打定主意,对章先生说:“这家店没开门,咱们去别处吃。只有一点,吃过饭后先生先回去吧,我得去看看这店主人。” 章道浅好奇:“没想到你这小没良心的,以为店主人生病,还非要去看看他?” 李高扬苦笑道:“先生不知道,这老张头虽是个财迷,却曾帮过我,算是良善之人。他家里只有个十二三岁的孙子,这老头若是害了病,他孙子估计照顾不好他。” 章道浅摆手,道:“你既这么说了,我哪里能说什么。吃饭的事不急,我同你一起去看这老张头吧。他家可是在附近?” 李高扬点头,道:“先生大义,随我来便是。” 随着李高扬七拐八拐,终于拐到深处,门口摆着一盆花。李高扬从花盆里取出钥匙,推开门,露出里面的小天地。这院子收拾得十分整洁干净,中间有一棵大槐树,底下摆着两只马扎子,旁边是一张大桌子,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一模一样的瓷罐子。 李高扬走到屋门口,敲敲门:“老张头,是我,李高扬。”里面没人应声,他便直接推门进去,果然看见老张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样子。老张头听见动静,抬眼一看,看见是他,也不说话,闷闷不乐似的。李高扬走近他,问:“好你个老张头,昨天吃肉吃坏肚子了?”老张头瞥见一个书生进来,当是李高扬新认识的朋友,地位崇高的,不好意思驳他面子,于是开口:“昨儿又受了点凉,又贪杯,喝了些酒。人老了,怕是大限将至喽。” “呸呸呸。”李高扬道,问:“小山儿呢?怎么不照顾你?大夫来看没有?” 老张头长长叹气,道:“别废那二遍事儿了,人老了,快走了,花那冤枉钱干什么。大夫,大夫能看出来什么?来个大夫,花二两银子,给我开帖子药,喝完了,直接去见我老伴了。” 李高扬问:“好,你走了小山儿怎么办?” 老张头突然来了精神,愉快地眨动他的眼睛。年轻时,他看见俏姑娘,也是这样对同伴眨眼的。岁月悄悄,他的眼皮早已下垂,遮住一半的眼睛,李高扬却依然能从中看见活泼的神情。 老张头说:“你养着呗。”李高扬觉得好笑,问:“我为什么要养他?”老张头慢慢说:“你的东西不还在我这儿吗?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李高扬坐在他的床榻旁,拿手指轻轻指他的额头,冷笑道:“好你个老张头,在这等着我呢。那你可算错了,里面的东西是宝贵,但我能再做一份,不过麻烦罢了。当初看你老实本分才把东西托付给你保管,没想到你这样的老无赖。你还有什么招数?”老张头闭上眼睛,不想理他。 李高扬突然想起章道浅,忙回头想招呼他,却见道浅已坐在凳子上,玩弄一个老陶瓷瓶。他松了口气,又把头对准老张头,说:“你钱在哪?”老张头依旧不语。李高扬气了,说:“好,你就是心疼钱,非叫我拿我的钱给你看病呗?我这就给你请大夫去,请镇里最好的杜大夫,不花你一分钱!”说完这话,李高扬就跑了出去。 等他带着大夫再回来时,老张头居然坐了起来,和同坐于床榻上的章道浅面对面聊天。李高扬看了更是火大,一直不说话。直到杜大夫说: “是风寒之症,但,但引起了老人别的病……” 李高扬忙问:“劳……” “不用说了,我早说不用请大夫吧。”老张头大声说,“早晚都得死。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看开啦!” 杜大夫忙捂住老人家的嘴,赔笑道:“倒没有这么严重。但这是富贵病,往后老先生不要操劳了,还是多享享福吧。我再给开几贴药。”老张头闻言,瞪大眼,示意李高扬把大夫的手拿开。解放了嘴后,他问:“我若不吃药,那能怎样?”杜大夫迟疑道:“您的身子,兴许是吃不消的。” 老张头冷笑道:“那又怎的,我若吃了药,不过天天在床上躺着,倒成了人见人憎的懒汉,又白费了许多银两。不如潇洒自在,好去好散。”李高扬满脸通红,拉起杜大夫的手,说:“杜大夫,我来送您吧。” 杜大夫正觉得尴尬,满头冒汗,得了这一茬,谁不说个倒霉?听了李高扬这话,忙站起来,说:“走吧,走吧,还有许多人等着呢。老先生,我先告辞了。” 章道浅见状,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过去,挪开李高扬的手,道:“我来送吧。” 看着大夫和那大人走了,老张头洋洋得意地对李高扬说:“瞧吧,大夫专门骗人钱来的。”他的神情如此自在,话却小得像蚊子叫,李高扬不得不凑近了脑袋,让老张头再说一遍,老张头却无法重现刚才的神气了。 他叹了口气,说:“你那匣子,就在那木柜子底层的深处,我可是好好放着的。我知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然你怎么会交给我代为保管?还说那样可笑的话。”李高扬默默不语。再看老张头时,他竟泪眼婆娑,轻轻握着李高扬的手,自言自语:“这病,我恐怕再也好不了了,那铺子,也收不回了。我还有什么用?”李高扬这才开口:“铺子?你那饭馆?” 老张头说:“昨日,你们走后,田猪,田猪找上门,叫我今早搬走。这地方,他要另做他用。”他已气若游丝,有些累了。李高扬忙倒了碗热水,仔细吹凉了才让老张头喝,喝完水后,又扶他躺下,老张头接着说:“做什么用?……恐怕,又要做些,华而不实的东西罢。那地方,我做了四十多年的饭,田猪来之前,就在,如今,却比他们要,要早退了。” 李高扬听罢,心中百般滋味,不知如何安慰他。老张头却干脆将头摆正,两只老眼直对天花板,喃喃道:“高扬小子,你知道,我做饭前,是干什么的?” 李高扬从没有想过,难道老张头也有不做饭的时候吗?他开口问:“是干什么的?” 老张头对着天微笑起来,说:“我母亲从前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带了些银财,嫁给我父亲。父亲是打铁匠,素来节省。父母送我去私塾念书,我贪玩,常常溜走。十三岁那年,北方饥荒,官府克扣赈灾钱,家家缩衣减食,还好我家有余财,艰难度日。孰料父亲大病一场,亲友欺负我家母弱子幼,抢了家里的粮食,母亲也病死。我与父亲苟延残喘,莫名又活了许多年。父亲病稍微好后,不愿留在这地方,怕勾起许多伤心事,又痛恨此地民俗,带我出走。我父子二人多地辗转,甚至还遇见过皇帝亲临。这一路风尘仆仆,父亲临死前,忆起家乡的天色,他对我说,世上的花啊草啊的,从生到死,归于原点,人亦是如此。我虽不懂,却将他的尸骨带回这里,落叶归根。我自幼体弱,干不了重活,恰巧那日碰见饭馆招工,就过了去,后来饭馆老板走了,我便交了些积蓄,自己成了老板。一直三十多岁才娶老婆,生孩子。孩子大了,就赶他们出去。将来,我也要赶仲山出去。” 他说这话时,居然心平气和,不曾打磕巴,李高扬担心是回光返照,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脸。 “我大限将至,存了些积蓄,都留给仲山。他年纪还太小,还需在此地待几年再外出游荡,你要看好他,不要让他学坏。”老张头将头别回来,盯着李高扬。 李高扬苦笑:“叫我看好他?我自己不就是个混混。” 老张头像是突然意识到,皱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李高扬,说:“是啊,我忘了,你就是个混混。罢了罢了,学坏就学坏吧,你们多护着他,护着平安长大就是。我给他留了钱,但你们不要一下子都骗光了……”李高扬不语。老张头呆了半晌,又突然想起什么,严肃地说:“还有,李高扬,小山儿要认你当小叔叔。” 李高扬指着自己,疑惑地问:“他?认我当叔叔?笑话,我认他才对吧。” 老张头马上说:“好,一言为定,明儿就让山儿提着东西去拜你……” 这时,门嘎吱一声,原来是道浅回来,他见老张头与李高扬一副道别情深的模样,进退两难,李高扬先说:“先生进来吧,我们说完话了。” 他站起来,走向大柜子,一顿翻找,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小匣子,叹了口气,对老张头说:“你力气没这么虚吧,桌子上摆了碗筷,还吃了午饭,我都没吃呢。山儿是个孝顺孩子,你有福气。看大夫的钱我不找山儿要,就当是昨天的饭钱了。”说完,拿起小匣子就和章道浅一同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