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随着雨水的落下一起流动。
不知过了多久,天还未亮,雨还未停,无星无月,河边的草丛里有了新的动静。
一个摇晃的身影从草丛里钻出,身形消瘦、长发覆面,看不清面容,倒像故事中的水鬼在半夜爬上了岸来。
李流夏下午进山去昨日的地方摘果子,果子还有很多,这次她就多摘了一些,等摘满一篮子后,她准备下山回家,刚好遇见了几个也来这边摘果子的婶子。最近天气渐热,她们也喜欢山里这多汁酸甜的果子。
李流夏见有人来,便主动回避,埋头往小路边上靠去,想等她们过去之后再继续赶路。不曾想,几个婶子看了一眼她篮子中满满当当的饱满果子,就开口说道:“哟,流夏啊,你这都摘了果子准备回去了啊。婶子看你这果子摘得真好,这地儿你怎么找到的啊?”
“果......果子......”李流夏张口想回答她。
但不等她说完,那婶子又继续说道:“听说你攀上了那章家的高枝啊?看不出来哦,平时不说话、不做声响的,这一动作就是个大的,大家现在都在想啊,你是咋和章家大郎好上的呢?”
李流夏想说她没和谁好上,但那婶子明显不准备听她讲。
这时另一个婶子又看着她低下的头说:“哎呀,还埋着脑袋作甚,快把头抬起来,让婶子们看看这是不是藏了一张桃花般的脸哦。”说着,就要上手抓她的头。
她往后退,轻轻地推拒着,“婶子,别......”
可她一人又怎么比得过几人的力气呢,几个婶子围住她,强迫她抬起了头,“这也还是以前那样啊,就这样的一张脸,你是怎么勾搭上那章家大郎的。”一个婶子说道。
“莫不是真如他们说的,她直接生扑了人家吧。”
“好不要脸。”
“小时候偷东西长大后果然不是好东西。”
“以后成了亲,怕是还要偷人吧,看见好的就往上蹭。”
......
这些婶子们你一言我一句地对着李流夏不停说道。
李流夏在她们手中只能不断地小声重复着:“我没有,不是我。”
等婶子们离开时,李流夏篮子里的果子散落一地,她呆呆地蹲在小路边,手足无措。她想要回去找娘,娘会轻轻地抱着她,告诉她,她很好,是好孩子。
李流夏抓紧手中的一个果子,往山下跑去。
跑到小河边时,她想起五岁那年。
李二狗偷了黄婆婆邻居刘叔家的鸡蛋,被人发现后,就诬赖是她偷的。她为自己辩解,但刘叔不信,还骂她,说她果然是野种,生来就不干净,之前经常偷偷摸摸地来这边也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为了做这些偷鸡摸狗的事。骂她还不够,刘婶还骂上了她娘,说她活该没儿没女,守寡不说捡个孩子还是个腌臜东西。很多年后,她才知道,刘叔记恨她。
李流夏被骂傻了,她脑袋懵懵的,只会本能地边哭边说道:“我不是捡来的,我有娘。”
午休被吵醒的黄婆婆拄着拐杖出门一看,好啊,场面乱成一锅粥,哭泣的小女孩,怒骂的中年男人,虚张声势的半大小子,直吠不停的大黑,还有许多来凑热闹的村民。很显然,场面局势一边倒,大多人都信了李流夏偷东西,他们看向她的眼神,让李流夏记了很多年很多年。
见黄婆婆出来,大黑凑到她身边蹭蹭,这是她养的大黑狗,长得威风凛凛。李流夏很喜欢大黑,因为她娘对她说过,有一回她差点被拐子拐走,是大黑救下了她。于是,没有玩伴的她总是偷偷来看大黑,黄婆婆不欢迎也不拒绝她,由她随意来去。
黄婆婆出面让事情安静了下来,让大家都散了,还告诉刘叔不要因为过往恩怨记恨小孩子,这蛋是谁偷的,等他冷静下来了,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
她看着还在哭泣的李流夏,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让大黑送她回家。
远在山脚河边洗衣服的李老太,听到消息时,大黑已经带着哭成泪人的小流夏走到了家门不远处。
她忙抱着小流夏回了家,把孩子哄睡后,去了一趟黄婆婆家,问清了原委。
回家后,她看着蜷缩成一团的小流夏,做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傍晚,夕阳落山时,她带着小流夏到了河边。慢慢地告诉她,她是五年前的这个季节,从河水上漂流下来的,是她捡到的宝贝。流夏是幸运的孩子,能在河水中活到遇到她。流夏不是野种,是她唯一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小小的流夏,只记住了娘永远是她的娘亲,娘亲的怀抱好温暖。对了,娘亲还告诉她,她的名字叫流夏,是因为她想她留下。
又是夕阳落山时分,李流夏回忆起十年前的事,她也想起那天之后的某一天,听说刘叔摔了一大跤,也同样是那一天,娘的胳膊摔了,之后娘便极少再出门和人交谈。她隐约觉得这些变化是因为她,自此之后她也渐渐变得孤僻少语,她也发现当年的那些目光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脑海,她忘不掉那种感觉。
相似的场景,她开始觉得害怕,她有些不敢回家,她怕娘发现她的异常,她怕娘上次是摔了胳膊,这次又会为了她会有什么其他的伤害。无名的恐惧侵袭着她,但她又想回家,她希望娘能抱抱她,她还是决定回家。
“不要脸......”
“攀高枝......”
......
她又听到了那些词,她看见了另外的一群婶子,正坐在树下,好像在谈论她,她们也看见了她,见她过来,她们停止了聊天,起身准备走,走前眼神中的打量和探究直直地捅进了李流夏慌乱的眼神里。
李流夏呆住了,她想她们都知道了,她们都在说,都在说假的事情。
她不该现在回家,她要先平静下来,她紧紧的攥着那颗野果,转身看到河边的草丛,直接钻了进去。
手中捏着的硬物,让李流夏的神智回笼,她想起来了,天黑还下雨了,她出来很久了,娘还在家里等她摘果子回去。她摇摇晃晃地走出草丛,凭着感觉,走向回家的路,没有注意,雨渐渐停了,天上的月亮露出来了一丝月光。
“娘——”一声嘶哑凄厉的声音在夜晚突然响起。
借着月光,李流夏在离河边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晕倒在地的李老太。
她急切地呼喊着她,希望她能给点回应。
她扑倒在她身边,用颤抖的手摸了摸她,还好。
她慢慢地背起她,捡起掉落在地的竹杖,朝着村里大夫家走去。
鸡开始打鸣了,李流夏敲响了古大夫的家门。
正准备晨起的古大夫觉得纳闷,谁这么一大早就来敲门。
打开门一看,差点给他吓一跳,披头散发的女子直直地站在家门口,用嘶哑的声音对他说:“救救......我娘。”
听清后面两个字眼后,他连忙把灯拿来往来人脸上一照,看清人后,连忙道:“这是咋了呀?李老太怎么了?”边说边让她们进屋。
屋内,古大夫帮李老太检查一番后,对李流夏道:“小夏啊,你娘这个我看不了,她这腿摔断了,还发高热,只能上镇上医馆去治,镇上的平安堂张大夫可以找。”
“我上镇上去请张大夫来。”李流夏忙道。
古大夫摇头道:“咱梨花村到镇上距离远,张大夫愿不愿出诊是一件事,你娘年纪大了,外伤内伤都经不起拖,你还是赶紧带她上镇上去好了。”
“村长家的牛车昨日被他家侄子借去隔壁刘家村了,现在村里就李大柱家还有一辆牛车,你去借一借,有车方便你带你娘上镇上去。”古大夫又说道。
“谢谢古大夫。”李流夏道谢后就出门往李大柱家去了。
李大柱是李大海他哥,他家在村子东边。
李流夏到李大柱家时,他正在套牛车,看上去像是要出门。
“大大柱哥,能借用一下牛车吗?我娘病了,需要去镇上医馆。”她开口向他说明来意。
李大柱见是她,神色间有些纠结,因为今天他已经收取了别人的定金,答应去刘家村帮忙拉车,今天村长的侄子给远在下河村的未婚妻下聘礼,需要车。
“流夏,不好意思哈,我这车今天已经定了去下河村,马上就要启程了,对不住了。”李大柱还是答道。
“可是,我娘病得很重,我付你双倍的钱,你帮帮我好吗?”李流夏恳求着。
看着李流夏的样子,披头散发,衣服鞋子一片泥泞,李大柱有几分不忍,心中摇摆不定。
“哥,快走了,再晚,我们要迟到了。”李大海从屋内走出说道。
“哟,这谁啊,这不是那攀高枝的李流夏嘛。”看见李流夏的李大海嘲讽道。
说完,拉着李大柱去继续套车。
李大柱转身前,对流夏道:“真对不住了。”
见此状,流夏也不多说,往家里跑去。
拿上家中所有的积蓄后,她去古大夫家中将她娘背出来,趁着天色有些蒙蒙亮,往镇上赶去。
一步一步,李流夏急速地迈着步子,天已经大亮,但天色阴沉看样子又要下雨了。
“流、流夏——”背上传来李老太的声音。
“娘,你醒了,对不起,我又害你受伤了。娘你先别说话,很快、很快我们就到镇上医馆了,古大夫说了,平安堂的张大夫会治好你的。”李流夏打断她娘的话说道,手指在背后不禁轻颤。
“好孩子,别、别将那些话放心上。”李老太轻声地对她说道。
“娘,你别说了,我知道的,不会再在意了。”她有些急了,步子迈得更快了。
因为昨晚下雨、今日天气也不太好的缘故,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
李流夏看着阴沉的天空在心里催促着自己,再快点、再快一点。她看着前方的道路,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镇上,平安堂。
“你先喝点水吧,张大夫正在给你娘看诊,也需要点时间的。”小药童端着一碗水对她说道,眼前女子脸色苍白、声音嘶哑,头发衣服散乱、泥泞杂草混在其中,看着也像一号病人。
李流夏没动,她大脑一片混乱。
“张大夫出来了。”小药童的声音喊醒了她。
一位长相温和的老者从帘子后走出,对她道:“你娘的高热很快能退下去,这腿我也接好了,但是她年纪大了,平日里又体弱,这能不能醒来就不好说了。”
平平的语气说出了让李流夏心死的话,她腿一软跪下了:“张大夫,还有办法救我娘吗?”
“如果能用上好的人参入药,或许醒来几率大些,但你没有那么多银子的。”张大夫一边扶她起来一边说道。
“需要多少银子?”
“五十两。丫头,你先多陪陪你娘吧。”说完,张大夫去后厨看药了。
李流夏低低地念着五十两,她家所有的积蓄不过十两,她从哪里能借到五十两呢?
村里人,村里人都在说她攀高枝,高枝?
“你知道高枝是什么意思吗?”她转头看向小药童问道。
“是有钱有势的人吧。”小药童在整理药材,下意识地答道。
不曾想,几息之后,刚才还腿软摇晃的女子来到他面前,对他说道:“麻烦你帮我照看下我娘,我去借钱。”她眼中有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说完,小药童来不及挽留,她已经跑出门去了。
轰隆,酝酿了一早上的雨终于下下来了。
雨中奔跑着的女子,身形脚步微晃,看着前路的眼睛却坚定,她想,她不要再做一个胆小怯懦的人了,那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