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读课上,姚摇打开课本立在身前,侧头对秦遇眨眨眼。
“小遇,帮我打掩护。”
秦遇明白她的意思,立刻举起左边的胳膊撑在课桌上,以手托腮,大半身子侧向左,挡住姚摇半个身子。
姚摇靠窗,她靠过道,这样一挡,再加上立起的课本,姚摇所在的半片书桌,就成了一片绝对安全领域。
姚摇喜滋滋地从书桌里掏出一本漫画,贴到打开的语文课本里,如饥似渴得看起来。
嘴唇轻动,念念有词,神情专注,看起来好像正在认真读书。
“这是《天是红河岸》的最后一本,我白天看完,晚上借给你。”
看着宋有才走出了教室,姚摇放下心来,低头对秦遇耳语。
一边说,一边晃了晃书的封面。
秦遇点点头,笑着说“太好了,我也等了很久了。”
她当然早就看过结局,漫画书的最后一幕至今还清晰地留在她脑中。
夕梨和凯鲁王子在夕阳下骑马远去的背影,给这段波澜壮阔的少女漫画画上了圆满句点,在那之后,历史的风继续吹,赤河翻涌,白骨黄沙,多少人和事都湮没在时光深处。
背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肩。
无边的黄沙迅速退去,她从少女漫画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后排的邱小米咧嘴一笑,冲她伸出手,“课代表,让我抄抄作业呗。”
“行。”她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抽出语文作业本给他,递作业的时候,特意往最后一排看了看。
穆逢的座位是空的。
看来救护车里的那个人,果然是他。
早晨来上学的路上,她遇见了一起交通事故。一位老婆婆在过马路时,被疾驰的三轮车碰倒,车主逃之夭夭,反而是后来赶到的一名少年,把老婆婆送上了救护车。
她赶到出事的路口时,救护车的后门正在关闭,关门的刹那,她模糊瞥见了车内一抹红色一闪而过,接着,听路人提起,说是一个少年拿手机拨了120,又陪老人上了车。
人潮很快散去,路口恢复平静,只是在一旁的道路上,停着一辆外形硬朗、黝黑锃亮的摩托车,像是静静蛰伏的钢铁巨兽。
无比眼熟。
第二节课还剩几分钟的时候,穆逢推开教室后门走了进来,一言不发地坐到座位上。正在讲台上讲得唾沫四溅的宋有才,忽然住了口,圆圆的白脸上一对细眉高高挑起,眉头越皱越紧,愤怒值不断攀升。
教室里的气压忽然降低,静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啪!”
宋有才把手里的粉笔往桌上狠狠一掷,粉笔在落到桌面的瞬间崩成两截,飞向不同方向。
最前排的一个同学被粉笔崩到鼻子,揉了揉,没敢吱声。
宋有才怒喝一声,“穆逢!”
数秒之后,后排响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到。”
宋有才脸上怒气更盛,“回答老师的话,不知道要站起来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姚摇借着书本的掩护,对她无声说了句话。
秦遇读懂了她的口型,“又要发飙了。”
凳子摩擦石灰地面的声音响起,十分刺耳。
秦遇悄悄侧头,余光撇见那高大清瘦的少年站了起来,不发一言。
散漫的站姿中透着不屑,浑身上下写着一句话,“没在怕的”。
宋有才的脸气到扭曲变形,怒斥“你看看你那是什么样子!作学生的,整整迟到两节课!成天戴耳环、开摩托、打架,素行不良!一看就没家教!”
宋有才的训斥,从迟到扩大到平时的作为。
秦遇的右手在无意识中握紧,她不明白,穆逢为什么不为自己辩解,为什么不说自己是送老人去医院。
宋有才喋喋不休地训斥着,穆逢不说话,也不反驳,只是那样无所谓的站着,直到宋有才越说越激动,蹦出这样一句话。
“你妈没教过你上学就要守学校的规矩吗?你到底是个学生,还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混混?!”
这句话说出口,宋有才自己也怔了一下,这已经是上升到辱骂的地步了。
他也知道这样说不妥,可是身为一位强势的班主任,习惯了在学生面前说一不二,他无法承认自己的失误。
宋有才住了口,站在最后排的穆逢却猛得抬头,锐利的目光狠狠瞪着他。
他的右手在身侧紧握成拳,凶狠的表情仿佛下一秒就要冲上去给宋有才一拳。
从来没有哪个学生敢这样看他,宋有才火气上来,正要发作,秦遇站了起来。
这一站,两人之间一触即发的紧张被冲散,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秦遇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忽然站了起来,仿佛有一股力量推着她,等她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直直地站在座位上。
事已至此,不做点什么,现在说不过去。
“老师,其实,我来上学的路上遇见穆逢了。他救了一个被车撞倒的老婆婆,送她去医院,应该是因为这个才迟到。”
不学无术的无礼混混,忽然成了做好事不留名的好少年,宋有才张了张口,没说出话,于是抬手搔了下鼻子,掩饰尴尬。
他轻咳一声,抬手示意秦遇坐下,“哎,这事你怎么不早说,穆逢你也是,刚才应该好好向老师解释……”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宋有才挽尊的努力。
教室最后排,穆逢抬起一脚,把身边的长条凳踹飞,凳子撞上后门,重重弹落在地,后门抖了抖,“吱呀”一声向外打开。
“你……你……你……”宋有才伸出一只手指着穆逢,不停颤抖。
穆逢看也不看他,一扭头走出教室。
这一天都没再出现。
从宋有才办公室交完作业出来,同学们都走得差不多了,教室一下变得空旷,只有三两个值日生在后排拖地。
秦遇收拾好书包,下楼向车棚走去。
一进入车棚,视线陡然一暗,秦遇睁大眼睛,在二班的停车区搜寻一番,终于锁定了自己那辆二手车。
它实在其貌不扬,灰扑扑的颜色,混在车堆里都不好找。
把书包丢在车筐里,翻出钥匙开锁,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车棚里面有点点亮光。
一闪,再一闪。
她疑心自己看错,扭过头仔细盯住那处,这才发现车棚最里面,有个人正靠在红砖砌成的墙壁上,车棚里没有灯,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看得出个子很高,身形修长,一只脚抬起,向后踩在墙上。
那人指间夹着一支香烟,烟头火光明明灭灭,正是她刚才看到的亮光。
这个时间,出现在车棚里的除了本校学生还有谁?
小小年纪不学好,躲在这里抽烟。
秦遇撇了撇嘴,低头拧开车锁。
车锁“啪”一声弹开,她踢开脚撑,调转车头,准备出车棚。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她没在意,继续往前推车子,却发现车子纹丝不动。
她皱眉扭头,发现那红头发少年正用一只手拉住她的车后座。
原来是他。
秦遇有点生气。
“干什么?”
穆逢松开手,侧头吸了一口香烟,轻轻吐出烟圈,这才转头看向她,
“有事找你聊聊。”
烟雾在身后蔓延,秦遇皱了皱眉,用校服袖子遮住口鼻。
“我闻见烟味就恶心,聊天可以,你先把烟掐了。“
穆逢一怔,随即丢掉了指间的半截香烟,用脚踩了两下。
“这样可以了吧?”
秦遇推着车子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车棚门口较为开阔的地方,“这里吧。”
“你说,找我有什么事?”
穆逢双手插在兜里,跟在她身后走过来,在距离她一米远的地方站定。
“你的目的是什么?”
少年直截了当的开口,语气冷淡疏离。
秦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目的?”
“今天上课,你在‘宋土豆’面前帮我说话,有什么目的?”
“宋土豆”,是班里调皮的男生给宋有才起得绰号。
终于听明白了他的话,秦遇先是觉得惊讶,随后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火。
尤其是对方此时正用质疑和探究的目光看着她。
她不明白,十几岁的少年不应该是清澈而愚蠢吗?为什么他要这样曲解别人的好意?
秦遇深吸一口气,斩钉截铁道,
“我根本不认识你,对你能有什么目的?我只是说出我看到的事实,没别的。”
“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懒得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骑上车子就要走。
可是双腿奋力蹬了足足一分钟,脚蹬一圈又一圈转着,车子却纹丝不动。
她停好车子蹲下来检查,果然,车链掉了。
真是倒霉。
她一边暗骂,一边火速从旁边找了根树枝。车棚外有几棵粗大的梧桐,也不知多少个年头了,个个都有两人合抱粗。
树下有不少掉落的枝子,她选了一支长短粗细差不多的,蹲到车前上链子。
就在这时,斜刺里伸出一只手,少年的手修长有力、骨骼分明,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截小臂,肌肉紧实、蓄满力量。
怔愣间,穆逢已经拿走她手里的树枝。
“让开,这种事,我们男生比较在行。”
她反应过来,一把抢过树枝,“这种事,我们女生也行。”
穆逢再次抢过树枝,“我知道你行,不过女生不都嫌脏吗?”
“我不嫌!”
这一声嗓音洪亮,中气十足,说完后她自己都楞了一下,树上的鸟儿像是被吓到,三三两两扑棱着翅膀飞走。
秦遇涨红了脸,从他手里夺过树枝,小声但坚决地,“我自己的事情,自己来!”
这件事她前世做过不少,只需要用树枝把车链挑起,放到齿轮上方,接着握住脚蹬转动齿轮,车链随之转动,就能跟齿轮咬合住。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总是失败,机油粘在手上,额上出了汗,她下意识抬手去擦,又在脸上划出一道黑。
失败了五六次之后,她又气又急,起身把树枝甩在地上。
大不了走着回家,这破车子不修了!
穆逢默默捡起那根树枝,蹲下来挑起车链,转动齿轮,只一次,车链和齿轮就丝滑地咬合在一起。
“好了。”
他拍拍手,站起身。
秦遇又气又恼,还有些不好意思,嘴唇嗫嚅了几下,正想对他说“谢谢”,对方已经微抬下巴,云淡风轻地吐出一句,“不用谢,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好了。”
“多管闲事”四个字,故意咬地很重,秦遇气得咬住下唇,“你…… ”
穆逢的表情却透着莫名愉悦,“手拿过来。”
“什么?”
穆逢不耐地蹙了蹙眉,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拉过来。
这一拉,两人的距离变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沾染的机油味,还有淡淡烟草味。
手心一凉,她低头,一片白色的湿巾躺在掌心。
与此同时,穆逢也掏出一片湿巾,仔细擦拭自己的手指。
真奇怪,她以为他是不修边幅的叛逆少年,没想到这么爱干净。
听说常年吸烟的人,手指会变黄,她看向他的手指,没有黄,看来抽烟的时间还短。
“看什么?”
少年惫懒的声音响起。
“没什么。”
她移开视线,用湿巾擦干净手,再次转头向他道谢。
“无论如何,谢谢你,再见。”
没有回答。
过了几秒,穆逢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说,好学生,道谢总该目视对方,才算诚恳吧?”
秦遇轻哼了一声,心里到底认同他的说法,于是抬起头来,和他四目相对,一板一眼道,“穆逢同学,谢谢你帮我修好车链,再见。”
夕阳映在他眼中,橘红的光和他的红发相互呼应,精致的眉眼在逆光中隐藏,宽阔的肩膀,像一条高悬的地平线。
他轻咳一声,开口道“其实,我不习惯解释,尤其是对本来就对我有偏见的人。”
秦遇思考了数秒,才明白他说得是早晨课堂上的事。
红发、耳钉、摩托、潮到令人发指的着装风格,在以保守闻名的七中,想不让老师有偏见也难。
不过这话秦遇也只是在内心腹诽,并没说出口。
她冲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转身骑上车子就走。
经过校门时,她又看见了那辆加长劳斯莱斯,优雅流畅的车身线条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
出了校门往右,直行一百米左右就该向北转了,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接着,车子猛地一沉,有人坐到了她的自行车后座上。
“谁啊?”
她一边控制着平衡,一边扭头往后看,
一抹红发被风吹入眼帘。
居然是穆逢。
她自问和他还没熟到可以同乘一车的程度,她和姚摇倒是经常载着彼此。
“好学生,帮个忙,带我一程。”
秦遇一边奋力踩着脚蹬,一边拒绝,“我要回家,没空去别的地方。”
“放心,顺路。”
“你的摩托呢?”
“喏,就在前面。”
穆逢抬手指向前方,再过一个路口,就是早晨出车祸的地方,远远地,就看见那辆半人高的摩托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
又骑了一会,秦遇觉得有些奇怪,那辆黑色的劳斯莱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到了她身侧,不紧不慢地跟着。
一辆车开到这么慢的速度,让人不起疑都难。
“穆逢?”
“嗯?”
“你有没有觉得,那辆劳斯莱斯好像在跟着我们。”
“不用管它。”
穆逢的声音忽然变得冷峻。
“谢了。”
到了目的地,穆逢从后座跳下,径直走向摩托车,他一边走,一边抬起手在空中挥了挥。
就在这时,路灯骤然亮起,暖暖的黄色灯光打在他背上,不知为什么,却透出一股萧索寂寞。
那辆劳斯莱斯,也停在了路边。
到家后,秦遇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出一声尖叫。
可恶的穆逢,只让她擦手,居然不提醒她擦擦脸,她就这样挂着两道黑乎乎的油痕回了家,亏她在胡同里还跟好几个邻居打招呼,真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