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不大,我们很快就到了大康叔的家。
两间竹屋,围出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门口长着味道奇特的草药,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大康叔,你在家吗?”安雅在门口喊了一声,屋里一个略微低沉的声音穿出,“是小雅来了吗,等我一下。”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粗布衣服,干净整齐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本来满脸笑容,却在看见安雅背后的我们后,脸色一沉,慢慢地走到安雅身边,拉着她的胳膊,然后……跑了?!
他跑得飞快,安雅被他拖着,一路喊着:“啊呀,大康叔,你,你,停一下,大康叔。”
两人就这样消失,留下面面相觑的我们仨。
“啊,跑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对于这种奇怪的展开,我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说不出哪里好笑,就自己忍不住地笑开了,千徊估计被我传染了,也跟着笑。
“喂喂,喊你们俩是来帮忙的,不是看笑话的!”晓白又开始薅头发,然后啧了一声,转身消失。
莫名笑了一会儿,我终于平静了下来,看着嘴角还带着笑意的千徊,忍不住问:“你在笑什么?”
“就许你自己笑得开心啊!很久没见你如此了。”
这时,晓白拎着不断挣扎的大康叔回来了,后面跟着安雅。
“看你挣扎的样子,应该是知道我们是谁吧,自然也应该知道自己是生是死了吧。”千徊意味深长地问大康叔。
晓白抓得烦了,就放了手,大康叔又要跑,晓白又“啧”了一声,大康叔身上就出现了一条细黑的锁链,那是鬼差们都有的拘魂锁,拘魂锁魄无往不利。
大康叔挣了几下,发现动弹不得,闭了嘴不再言语。
千徊也没再问他,只是将手放在墙壁上,房间瞬间笼上了一层阴郁感,原本的草药香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腥臭的腐味,地上渐渐显现出血迹,和……破碎的残骸,而残骸身上的破碎的衣服,同大康叔一样。
见到这副场景,安雅尖叫了起来:“啊,啊,啊——” 我连忙捂住她的眼睛,搂住她轻拍安慰,让她平静下来。
大康叔则显得十分紧张,“快住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既然你装傻,就给你看看真相呗。”晓白说。
“人拥有相信的力量,当整个庆安村的村民都相信自己没有死,即使自己的残骸就在眼前,这个事实也会被你们记忆中的日常掩盖。”千徊说,“但再怎么掩盖,一切仍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大康叔激动地反驳,“庆安村向来淳朴,热情对待所有人,结果呢!”他指着地上自己的残骸,“这就是你所谓的事实!你要我们接受这样的事实?”
“小雅,你不喜欢现在的生活吗?”大康叔转头问安雅,“我们不报仇,不作恶,就像往常一样,大家每天开开心心地在一起,有你阿爹阿娘,有王婶牛叔,有小葵蛋蛋,我们都在,你不喜欢吗?”
安雅呆呆地看着他,问:“像从前一样?”
“对,像从前以前。”大康叔坚定地回答。
“也只能像从前一样了吧?你们的生活没有未来,孩子无法成长,老人不会离开,所有的东西都不会改变,你们不过是重复着记忆里的生活。”我说完看了眼千徊,他点头证明了我的猜想。
“那又怎样!”大康叔坚持自己的想法,“一直一直这样平静地生活有什么不好?”
“投胎重新开始平静的生活有何不好?”晓白问他。
大康叔看着他反问到:“有什么好的?在这世道投胎,会有平静的生活吗?重活一世,难道不是重蹈覆辙吗?”
“你怎么如此执拗!”晓白劝得生气了,“身无灵力的魂魄无故停留人间,最多不过百年,便会消散成烟啊!”
“够了,若能换来百年的平静,相信大家都是愿意的。”大康叔毫不动摇。
安雅也小声地在我耳边说:“阿婆,我觉得,大康叔说得对,一直这样生活,也是很好的。”
我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千徊问他:“你们的记忆里,除了今日这般的平静,就没有其他的吗?”
“什么意思?”大康叔反问。
理解了千徊的意思,我对安雅说:“小雅,你闭上眼睛。”
她虽然不解,还是乖乖按我说的做。
我引导着她:“你现在回忆一下活着的事,能想起什么?”
“嗯……”安雅歪着头,“阿娘每天早上给我做的粥。”
“还有呢?”我问她。
“阿爹说今年收成好,多卖了钱要带我去城里玩。”“我答应给隔壁丫丫绣的香包还没做完”她回忆着生前的一切,平淡快乐,“然后……”
“然后?”
她忽然睁开眼,抬起头看我,低落的说:“我知道了,这样的生活,不好。”
安雅的转变,是大康叔意想不到的。
“为什么?你刚才不是还说可以这样活着吗?怎么一下就变卦了!”他挣着往安雅身边走去质问她。
晓白将他拉回,不耐烦地说:“你还没听出来吗?你们的回忆,最终会走到被杀害的那一夜。”
“那又怎样?”大康叔反驳,“再一次忘记不就好了!”
“忘不了了。”千徊说,“现在的庆安村是除了你们两人外,所有忘记一切的村民用记忆创造的虚像,他们的记忆终究是有限的,当无数次循环后,被掩藏的记忆浮现,只要有一人想起来,这个村子就会重回屠灭的那一夜。”
这显然是大康叔没想到的,他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千徊。
“没记错的话,庆安村有80多人吧。”晓白继续打击他,“也就是说,你们可以全面感受每个人的绝望,大概经过几次屠村的循环后,恐怖的记忆成为主导,你所向往的平淡生活将不复存在,庆安村只会永远地重复那一天,直到魂魄经受不住,一个个湮灭消失。”
“不可能!这不可能!”大康叔虽然嘴上还在争辩,但从表情上可以看出,他无法否认这个可怕的未来会到来的可能。
“你的灵力并不强,不足以影响这么多人。维持村子的假象,是像那把锁一样,使用了阵法吧?”千徊问他。
大康叔缄口不言,看得出他越来越动摇。
晓白配合着千徊,“带我们找到法阵所在,让大家离开庆安村吧。”
“如果不这么做,你们打算怎么办?”大康叔低着头问。
“作为鬼差,无法对魂魄的消失坐视不理,如果你不想配合,我们只好像刚才那样,揭开整个村子的虚像,强行唤醒所有人。”千徊颇为无奈地说。
晓白补充说:“只不过,可能对较为虚弱的魂魄造成损伤,或许会几世早夭或多病。”
晓白的话给了大康叔最后一击,他蔫蔫地叹着气,犹豫再三后,说道:“放开我吧,我帮你们。”
千徊朝晓白点了点头,晓白便收回了拘魂锁,大康叔理了理衣服,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去,我们跟上,沿着竹屋后的小路向着山上前进。
到了半山腰,晓白一脸恍然大悟地打了个响指,“我知道这是什么了!”然后不继续往下说了,只是看着我。
看他那样子我立刻知道他想干嘛,于是十分给面子地配合,以充满好奇的口吻问:“哦!请问是什么呢?”
他头发一甩,显摆到:“你看这山石,是少见的朱砂石,从山腰一直往上盘旋至山顶,山顶山估计有一池泉水,形成了绝佳的安魂阵,可以庇护阵法周围的魂魄,使其遗忘痛苦。”
我们爬到山顶后,果然有个小小的泉眼,但奇怪的是,泉水已经干涸了,里面一滴水都不剩,只有还微微湿润的山石。
看到泉眼的千徊只说了一声:“糟了。”拘魂锁出手,冲入地下,随之便是从山腰传来了爆裂声,盘旋而上的朱砂石层层化为粉末。
“你在干什么!”一直沉默的大康叔震惊万分。
千徊没有解释,拎起他的衣领往村里飞掠,晓白要跟上,被我拉住了。
“带上我们。”我和安雅看着他。
他拍了下额头,无奈地说:“你不会到现在还没找回灵力吧?”
我耸了耸肩,撇了撇嘴。
“好吧。”晓白也没太多时间追究这个问题,一手一个将我和安雅圈住,直追千徊而去。
到了村中,晓白将我俩放下,便见到大康叔站在原地不停地嘟囔着:“不会的,不会的,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
“发生什……”我的问题还未问完,浓烈的血腥味道就说明了一切。
屠杀之夜,有人想起来了……
“啊——”村子里回响着悲凉绝望的惨叫。
“不应该这么快的,就算会想起来,也不会那么快!就是因为你毁了太师祖的法阵才会那样!”大康叔越说越激动,伸手就要抓千徊的领子,却还未近身便被甩开了。
“够了!”千徊厉声道,“这般惨烈的情况你还要闹什么?”
“我在闹?是你们擅自干扰我们的生活!”大康叔的眼神变得凶狠,“如果没有你们,太师祖的阵法一定会庇佑大家的,是你们哄骗我带你们去找阵法,然后毁了一切。”
“你对阵法根本不了解吧?做这些也不过是师门怎么教,你就怎么做罢了!”晓白对大康叔说,“你有没有想过,利用天然地势做成的阵法,会因为某些改变而产生变化,比如,泉眼干涸。”
“你想说什么?”大康叔问。
“我是说……”,晓白正要回答,千徊却拉住他,摇了摇头,晓白却难得违背千徊的意思,“你怕他自责,不让他知道,他就只会胡闹,要不是他启动了那个逆转的阵法,这里也不会这样。”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说清楚啊!”大康叔愈发焦急。
晓白告诉他,说:“山顶阵法的阵眼是水,流动的泉水带着山间的灵气通向四周庇佑村民,可现在泉水干涸了,你却还是启动了阵法。”
“于是四周的灵气,顺着隐藏于地下干涸的水道逆流至干涸的泉眼中,村子的灵气被吸光后,便轮到徘徊在周围的魂魄,他们会在恐惧的记忆里自我消磨毁灭,最终成为山的养分。”
本想带着村民逃脱轮回,不想却是彻底的毁灭,大康叔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你骗我,你又在胡说。”
强烈的自责感几乎要将其吞噬,他抱着自己的头,周身开始冒出丝丝黑色的怨气。
安雅担心地扯他的袖子,“大康叔,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啊!”
“小雅,离他远点!”怕安雅受伤,我将她护在了身后,大康叔对于自己的自责怨恨,正在使他怨魂化,这大概就是千徊不愿意告诉他事实的原因。
大康叔的怨气越来越浓,喉咙里发出怪异的咕噜声,双手抓挠着自己的脸,双眼变得漆黑浑浊。
晓白正要锁住他,千徊却拉住了他,对着大康叔说:“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继续沉浸在罪恶感里,阿孟会在你彻底变成怨魂前,喂你喝下孟婆汤,让你过奈何入轮回,二,和我们一起,让庆安村从屠杀夜里解脱,若数到三你不回答,孟婆汤便会灌进你嘴里。”
“一”
“二”
“二”,大康叔清醒了过来,“我选择二,我想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