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她死了。”白舍的声音拉回了我回忆的思绪,“她来神之地寻我,然后被神带走了,因为我。”
此时的白舍已经泪流满面,想再次用手捂住脸,却被千徊拉住,“不要躲,想起来,她为何会到这里来找你!”
“信,因为信。”白舍泣不成声。
“什么信!”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千徊拉住闪躲的白舍,步步紧逼,“什么信!”
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信,阿布说过,白舍离开她的村子,是为了送信。
那年荒漠战鼓又响,村子里有不少男丁从军来到此地,村民都关心家里人的情况,普通的信客不愿往战场送信。
刚好白舍来到了村里,于是各家一起凑了重金,写了信,托白舍来此送信。白舍答应了,他把钱留给阿布,一个人离开了。
“白大哥或许死了,是我拖累他的。”我想起阿布这样说过。
“他们让我送的信!”白舍终于回答了,“他们居然敢让我送信到神之地!”
“为何不能?”
“他们夺走了我的家人!他们夺走了名字!他们夺走了神之地!放肆杀戮,用血污染神之地!他们怎么感叫我往这里送信,送给那些杀戮者?!”白舍吼得声嘶力竭。
“那你,是谁?”
“荒漠一族,神的仆人的白舍尔。”提起自己的民族与真名,白舍显然有些自豪,“千年来,在神的保佑下,我的民族在荒芜之地延续血脉,单纯而快乐,可是,启国却觊觎这里。”
“你们不是为了寻求庇佑而归顺启国的吗?”我问道。
“笑话!”他愤怒地说,“那不过是欺骗世人的说辞!族长热亲接待了启国的使者,却换得他们的刀剑!他们杀了族长夫妻,以族里的孩童为要挟,逼着族人放弃家园,将神之地变成了杀戮不断的罪恶之所!”
“族长夫妻,是你的父母。”千徊是肯定的。
“没错,我送了那么多信,可再也没有给我写信的人了……”
“所以你离开村子后,并未如约定的那样将信送来这里。”
“没错,那又怎样?”
“那信呢?”
白舍问:“信?”
“村民们交给你的信。”千徊说,“既然你没有到这里来,那些信如何处理?”
“扔了,早早地就扔了。”白舍皱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纠缠这个,那几张破纸有什么重要?”
千徊轻笑一声,抓住他的衣服,只见衣服上黑色的痕迹有了生命一般开始怪异地蠕动。
“这是什么?”白舍害怕地想逃。
千徊挥手一扯,蠕动的黑色被扯离了白舍的衣服,成了一条纠缠的锁链漂浮环绕在他周身,染着墨色的光晕,细看竟是一行行相接的文字,循着不同的方向交错流动。
“不是破纸,是你的囹圄。”千徊沉声说道。
原来白舍身上的是白衫,只是叠满了文字,染成了不均匀的黑衣。
“这就是困住白舍的东西吗?”我不禁伸手触摸那些流动的文字,发现有微弱的声音萦绕,声音里透着若隐若现的暖意。
“这到底是什么?”从刚才开始,白舍就一直处在不断的情绪起伏中,看到困住他的文字后,已是近乎崩溃。
“被你扔掉的信,和无主的思念。”千徊随手抓住了一行文字扬在空中,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三郎啊,你的孩子,出生了……女孩,我会好好……媳妇和孩子,你……回来,无论怎样,都要回来……”听声音是苍老的妇人。
“咦?”我学着千徊的样子伸手去抓那些文字,文字却穿过我的手心,完全抓不住。
千徊见了笑着握住我的手,带我去触摸那些文字,“把灵力覆盖在掌心,就可以抓住了。”
灵力便是人们所说的法力,冥府之人生而有之,极少数凡人也有,不过我身上毫无灵力流动的痕迹,千徊说过,我的灵力被封住了。
通过千徊的手,我感受到了那些文字的温度,柔和地流过手心,暖暖的,轻轻一拉,柔软的声音传了出来,“阿哥,你说我长大你便回来了……我跟村里……出嫁……给我送嫁呀。”
字字句句我一条条听过去,女子等待着情郎,孩子思念着父亲、父母期盼着团圆……
“喂,看够了没有。”白舍打断了我们,“你们倒是跟我解释啊。”
“哎。”我叹了口气,“你还没明白嘛,村民们写的信里字字句句全是思念,你自愿接下了信,却随手扔掉了,让信上的思念失了传递的方向迷了路,因而缠上了你。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千徊颇为欣慰地点点头,“一点就通,不愧是我们阿孟!”
“所以我才没办法去投胎吗?”白舍问,“那我该怎么办?”
“归还思念。”千徊说,“给予思念传递的方向,它们便不会再缠着你。”
“怎么还?继续送信吗?可是我已经死了,而且,他们或许也死了。”
“去梦中,思念会带你入梦,在梦中送出被丢弃的信,如果对方已进轮回,那便找到还记得这份思念的人,并在梦中祈求原谅。”
“原谅?”白舍语调又提了起来,“在神之地犯下罪孽的人,有什么资格说原谅?”
“因为你轻视思念。”千徊看着白舍,严肃地说:“你可以拒绝送信,你可以憎恨罪孽,但不可辜负思念。”
“换个角度想想,如果是阿布姑娘给你的信被人扔了,你会怎样?”我说。
被我这样一问,白舍愣在那儿说不出话。
“千徊,能不能把这行扯出来?”我指着白舍身旁的一行文字问,在刚刚他们两人交谈之时,我就注意到了这行歪歪扭扭的文字。
千徊伸手一拉,跳动的字被拉了出来,随之出现的是那个干脆利落的声音,虽然还是断断续续,但大概能知道信的内容:
“白大哥,自从你到……,我好像拥有了期待……家,不再是一个人的饭桌,不再是一个……白大哥,我会等你回来,一直一直……如果你不……找到你,无论在……”
自声音出现,白舍便瞪大了眼睛盯着那行字,“阿……布”他伸手去触摸,飘浮的字立即顺着他的手回到了衣服上。
“但凡你有一丝犹豫,丢弃信之前看一眼,便不会错过阿布的心意。”我看着他身上阿布留下的思念说,“你说你再没有写信之人,然而那人明明就在你眼前。”
白舍说不出话来,静静地站在那儿,风沙飞旋着穿过他的魂魄,仿佛要将其掩埋。
等了许久,千徊说:“你若愿意,便去将思念归还,若是不愿,便再次遗忘一切徘徊在你的神之地,直至思念消散,无论是信中的思念,抑或你的思念。”
说完他拉着我便要走。
但我们未走几步,白舍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愿意,但是我走不出这里。”
听到这话,千徊有些惊讶,“你想起了一切,却仍未想起你徘徊于此的原因吗?”
白舍眼里满是疑惑,问道:“难道不是因为那些信吗?”
“信只是困住你,让你无法去冥府,至于离不开这里,是因为那个。”千徊指着我们旁边的石头。
“石头?”我和白舍都困惑了。
千徊拂过石头,上面的沙砾开始掉落,最终露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对相拥的枯骨,一人着白衣背上插着一只箭,一人着红衣被紧紧护在白衣人怀中。
“这是……我和……”白舍颤抖着手抚上着红衣的枯骨,“阿布。”
“我想起来了。”他看着阿布的骨骸,声音轻柔而哀伤,“当年我得知她在找我,便紧追而来,可追到的只是在荒漠中沉睡的她。”
“神的沙雨带走了阿布,我无法放她孤独地在此地,希望神能把她还给我,我抱着她不知等了多少个月落,最终却只等到了战争的飞矢,或许神想带我去冥府见阿布,而我却因自己的错被困于人间。”
“白大哥是顽强的柳,被人砍去了根茎,却用枝条伫立。”阿布的话经我之口说出,“你不该是这样的。”
“你说什么?”白舍问。
“其实,阿布等过你。”因他忘记了阿布,这些事我本不想说,但现在看来,不过也是放不开的逃避而已。
“你到底在说什么?”白舍不敢相信。
“十二年前,阿布在三途河畔等了你许久,最后,留了话给你。”
“她说‘白大哥,在我家的柜子角落有一块红布,肯定是我爹娘当初迫不得已抛下我时留下了嫁妆,这块布有我亲人的祝福,所以我做了一身红衣,穿在身上去找你,找到你,嫁给你。’”
说完,我们不再管白舍,过去种种已经了解,未来的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离开了白舍后,我问千徊:“我看你很了解白舍。”
千徊伸手在我额头弹了一下,“被你看出来了。”
鬼差们不会真的对魂魄弃之不顾,他在战场徘徊时,千徊便发现了他,通过记录人世的望尘镜了解了他的过去,只是思念的力量太强,需要岁月的刻磨,所以先晾着他。
既然完成了任务,我就要收回报酬了!正当我想开口要糖葫芦和米花糕时,一个小小的黑点飘了过来,千徊伸出手,黑点落在了他的指尖,那是……黑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