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孟婆,半路出家的那种。
我本为人,只是当初到冥府投胎时,原本的孟婆莫名朝我发了一通脾气,喝了本该给我的汤,自顾自地跑了,懵圈的我成了孟婆,在奈何桥头石桌后舀汤渡魂,至今恰恰百年。
今日喝汤投胎的人少,奈何桥头冷清,我坐在开满彼岸花的三途河边发呆。
这时一声“阿孟”传来,干净清朗的声音穿透冥府的晦暗,有人穿过绵延无尽的红色彼岸轻快踏至。
他一身玄色长衫,扬起红色花瓣,修长洒脱,剑眉朗目,浓墨长发利落束起,衬得苍白的脸凌冽冷峻。
明明长得一副冰雪模样的人,此刻笑得三分不良,七分奸诈,完全坏了画似的容颜。
此人名千徊,是个鬼差,性格跟冰冷的长相极其不符,爱笑爱闹爱找抽。他走到我面前,微微倾身看我,说:“阿孟,跟我去人间送汤吧!”
我撑着脸思考,没回他。
其实千徊不是第一次提这事儿了。
本来魂魄在死亡后会受天道指引,自行到冥府投胎轮回,但不乏留恋人间的家伙,这便需要鬼差出马。
可是普通的魂魄无灵力护身,若强行带回易有损伤,除非魂魄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或成为怨魂恶灵,否则鬼差不得动武。
为此鬼差们伤透了脑筋,为了带回魂魄,说情讲理,扮角演戏,坑蒙拐骗,总之手段用尽。最近他们一合计,魂魄留恋人间的原因数不胜数,但归根结底都是因为“记忆”。
若是没有了记忆,爱恨皆散,再也没了留在人间的理由。而天地之间能洗去魂魄记忆的唯有孟婆汤,既然他们不肯来冥府喝,那不妨让我去送。
“去吧!”他又说了一遍。
“算盘打得倒响。”我嫌弃地问:“把差事儿甩给我,鬼差们做什么?”
“在人间停留时间长的魂魄容易产生因果牵绊,因果不解进不了轮回,这些魂魄还是交给我们,你只要带回留在人间不久,因果干净的魂魄。”千徊边解释边摆出讨好的笑脸。
“不去!”我果断地把那张脸推远。
“带你去吃东西!”他使出杀手锏。
冥府之人无需饮食,奈何我没出息地对人间美味念念不忘,于是愉快又不甘地在他胸有成竹的眼神中点头答应,开启了出公差的生涯。
孟婆汤外送的第一次任务很快就来了。
千徊同我沿着三途河,逆着魂魄缓缓行来的方向,跨过生与死的一线,来到了人间。
那是一片战场,亦是一片荒漠,战争已经结束,只留下被鲜血浸成团的沙,掩埋着无法归乡的无名之人。
当然,还有徘徊着放不下执念的魂魄们。
“大业未成,叫我如何瞑目!”身着金甲的小将无望地念着。
“就算死了,我也不会放过你!”“这句话该我来说!”披头散发的两人还纠缠在一起。
“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是我害你死掉,你别走,我想办法让你回去……”满脸胡须的汉子大哭着拖住一个胸口上插着箭的少年,不让他离开。
“我的羊肉还没吃到,怎么能死呢?我就想吃一顿羊肉怎么了?”小小的事,亦能成为执念。
……
面对眼前漫荒原的魂魄,我问千徊,“哪个需要我喂汤?”
他双手抱胸,咧着嘴笑得我发麻,然后拖着语调说,“全——部。”
“啊?”第一次任务,难道不该是简单的,让我熟悉一下的吗?哪儿有一来茫茫一片魂魄!
不给我抱怨的机会,千徊笑嘻嘻地跟那个执着于羊肉的魂魄聊了起来,“兄弟,我这有百年好酒,来一碗吗?”
那人听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真的吗,在哪儿?“
千徊朝我招招手,我只好一路小跑过去,在虚空中手腕一翻,一碗孟婆汤出现在我手里,把汤递给那人,他一饮而下,说了句好味道,便不再言语走向冥府。
千徊想故技重施骗一旁的魂魄,然而那人正警惕地看着我俩,“你们别想骗我,我不傻的,你们是不是来抓我的,那东西喝了我就得走了是不是?”
看他不上当,千徊迅速近身搂住他肩膀,转到其他魂魄看不到的角落,一手捏住他的嘴,朝我小声地说,“快,阿孟,给他灌进去。”
哇,这么潦草粗暴的做法也可以?!
“阿孟,别发愣了,快呀!”被逮住的魂魄扭来扭去极不愿意,呜呜呜地奋力挣扎,我说了句,“抱歉。”就往他嘴里灌汤,一碗洒了半碗,我怕没效果,又续了一碗,他终于安安静静地离开。
接着,我们或演或骗,半哄半强迫地给徘徊的魂魄们都喂了汤,一大片的魂魄喂下来,可把我累的够呛。
我靠在断戟上气喘吁吁,千徊倒开心得很,揉着我的头说,“辛苦阿孟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满坡魂魄要鬼差们要忙上许久。”
拍掉在头上捣乱的手,我提醒他:“别忘了答应过我什么!我要糖葫芦和米花糕!”
此时,身旁一根被风刮得支离破碎的大石柱后冒出了个男子,打断了我们的对话。
“你们是不是漏了,还有我呢!”他畏畏缩缩地说。
男子身材精瘦,皮肤黝黑,像是常年在外奔波的人,眼睛不大却明亮,颇具英气,看不太出年纪,穿的衣服有些怪异,染着深浅不一的墨色,有些地方又透出白底。
“你们是巫婆婆说的那种渡鬼人吧!专门把鬼带去投胎的,我都看到了。”男子走到我们身边,语气颇为焦急:“快把我也带走吧!”
“你不想留下?”我问他。
他搓搓手,歪着脑袋说:“留下干嘛?死了不就得投胎的吗?”
既然不想留下,他自己就能踏上奈何桥渡过三途河才是,为何在此停留?
虽然疑惑,我还是唤出了汤碗递给他,却让千徊拦住了,他问男子:“知道你为何在此吗?”
男子点点头,又摇摇头,抓抓耳朵,支支吾吾好一会儿,边回忆边组织语言,然后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们说话,说着他生前的事儿。
男子名唤白舍,少时遭遇天灾时疫,因而无父无母,无亲无友,三十三岁的年纪依旧孑然一身。
他是个四海漂泊的信客,一直天南海北地送着信,来此亦是为了送信,不料在荒漠中迷失路途,徘徊多日后,遇两军交战,被意外卷入其中,把性命丢在了这黄沙漫卷的地方。
死后他虽感无辜,却也无甚留恋,便朝着冥府的方向走去,只是不知为何,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
于是,他跟着其他魂魄走,可总是会跟丢,最后还是独自一人在原地转圈。
“带我走吧,我真的不想在这里转来转去了。”白舍语话里带着哀求。
千徊嗤笑一声:“你连自己为何在此都不知,凭什么认为你能离开。”
“我,我……我不想等了。”被拒绝的白舍着急起来,伸手要扯我,却被千徊拦住了。
“你等了多久?”千徊问他。
“我等了……”白舍答不上来,他皱眉思考,却依旧答不上来,瞪着眼睛看我们,“我等了多久?”
“果真是忘了。”千徊拉起我就走,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打算管这人。
白舍没有跟上来,只是迷茫地站在原地。
可我总觉得不能这样留着他,但千徊不管他必定是有理由的,一时间我有些踟蹰,被千徊看了出来。
他停下脚步转身看我,我也看着他,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长,问我:“想帮他?”
“把他这样放着似乎不好,不过,你为何要又笑得如此奸诈。”他嘴角上扬双眼半眯的样子,似乎正在算计人,看得我毛毛的。
“哒”一下,额头被千徊弹了一下,“什么叫奸诈,这叫欣慰。既然阿孟想帮他,我们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