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柳满月照例起了个大早。
木床里边,柳满星侧身面墙,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家里人太多,卧房数量有限,只能挤一挤,凑合着住。
她俩隔壁是柳福生夫妇,右厢房则住着柳长山、柳长风兄弟俩,以及小叔一家子。
金宝银宝尚且年幼,夜里离不开爹娘,因此,大大小小四口人都挤在一屋里。
为这,杨红梅没少叨叨。按她所想,左右厢房就该均分给两家,甭管金宝银宝会不会住,那都是他们应有的,不该被占了去。
柳满月轻手轻脚下床,弯腰捡起布鞋蹬上后,环顾一圈窄小低矮的土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自己的婚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成,等再过两年,长山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院里只会更挤。
那时杨红梅不得闹得更凶?
就爹娘的软和性子,怕是只会一再退让,弟弟妹妹能不受委屈?
还是搬出去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用看别人眼色,听别人指摘。
可惜之前柳满月跟爷爷奶奶提过一嘴,把两老气得不轻,再就不敢轻易开口。
还是要找个机会谈谈才行。
胡思乱想着收拾妥当,一推开门,柳福生已经把鱼装好,正跟柳大富往板车上抬。
“爷爷,爹,鱼坏得多不?”
柳福生憨笑摇头:“没呢,都好好的。”
“那今儿就不留了,换肉吃。”
“哎。”
柳满月站在檐下看了会儿,见用不着她帮忙,迈步去灶房打水。
刚到门口,就听小婶又在阴阳怪气:“哎,还是你们家好,人多,走哪儿都能吃够本。”
在杨红梅看来,大房比自家足足多出两口人,还都不小了,那不得顿顿多吃几碗饭。经年累月下来,就是数不清的银钱。
她本就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又自觉柳福贵在码头当账房先生,每月赚近二两银子,那家中开销自是他拿大头,心中肯定不平衡。
却没想过,地里的活计一直是大房出力多。每月交给方翠英的银钱也是定数,不存在谁多谁少。
真要算起来,常吃的鱼虾,还是柳满月和她爹辛辛苦苦捞回来的呢。
柳满月一听杨红梅说这些就烦,白眼一翻,想都没想便开口:“小叔小婶还年轻,努把力再生三五个,也能吃够本,还有得赚呢。”
杨红梅没注意到身后多个人,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没好气道:“死丫头,走路没声儿的。姑娘家家,说这些也不害臊。”
柳满月莞尔一笑:“都是跟小婶学的。”
“牙尖嘴利——”
杨红梅话没说完,方翠英一脸严肃地出现在门口,“大清早就吵吵嚷嚷,闲得慌?鸡喂了?鱼不卖了?”
俩人同时变了脸色,回过头讨好地冲方翠英笑。
“娘/奶奶,你起了。”
“哼。”方翠英挨个睨一眼,没再说什么。
其他人也不敢多言,散开来各忙各的。
镇上依旧热闹。
板车慢慢悠悠驶进河边菜市,往日摆摊儿的地方空空荡荡,并未被人占去。
柳满月抬眼一扫,也没见着那恼人的李老头,估计是昨日被吓得不轻,不由心情大好。
“爹,一会儿你看着摊子,我先去福禄巷子送鱼。”
板车停稳,柳福生抬手将腰间绳索取下,“我去,你留这儿。”
柳满月自然不依,就她爹这闷葫芦,万一和人把价钱谈差了,她得怄死?还是亲自去瞧瞧放心,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见别的大主顾呢。
柳福生一听,果然面露犹豫,他笨嘴拙舌,确实容易误事。这么多年,要不是柳满月帮忙,摊子早支不下去。
“诶,有鲫鱼不?给我来一条。”
有客在摊前驻足,柳满月忙不迭回应:“有有有,爹,你快给大婶儿捞一条。”
柳福生下意识挽袖弯腰,等他抱着条鱼直起身,柳满月已经推着板车朝石桥走去。
不等他叫喊,面前的客人满意点头,“就这条了,帮忙刮干净些。”
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只能认认真真在摊子上打秤、剖鱼。
柳满月常年劳作,力气不小,推二十条鱼轻轻松松。
就是福禄巷子不好找,过了桥,问过好些路人,左拐右拐几条街,才终于寻到入口。
一头钻进去,远远看见门口摇晃的大红灯笼,不停有人推着装满酒坛和新鲜蔬菜的板车进去,柳满月便知就是这处没错了。
她稍停下脚步,理了理头发,一鼓作气继续向前。
在外招呼的管事正是昨日去摊上定货的那位大叔,明显对柳满月有印象,一见她就乐呵呵道:“来得还挺早,进去吧。”
又朝里喊:“来两个人,把鱼送到灶房。”
进了门,里面更显热闹,到处都挂着红丝带,门窗上贴满囍字。小厮丫鬟抱着盆盆罐罐在后院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柳满月没走两步,就有人上来帮忙,领着她到了灶房前。
一矮胖大娘拿着秆秤出来,麻利地称了重——鲈鱼十七斤三两,鳊鱼十三斤八两。
许是大喜的日子,也没人和柳满月讨价还价,都是按着市价算,鲈鱼十三文每斤,鳊鱼十文每斤,拢共是三百六十三文。
管事还给了两个铜板的赏钱,不多,但也能沾沾喜气。
柳满月揣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出门,笑得那叫一个欢,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割几斤肉,回去汆丸子汤喝。
只是高兴了一会儿,她突然发觉不对劲,前面竟是个死胡同。
估计是刚刚在岔路口走错了道,柳满月一阵懊恼,也只能调转方向往回走。
谁知刚转过弯,侧前方的木门打开一条缝,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传来——
“油嘴滑舌……我自是舍不得你,谁叫你功夫好呢……”
柳满月只瞟了一眼,就连忙垂下头,抖抖鸡皮疙瘩,加快脚步向前,生怕再多听一个字儿。
“哟,还真是你。咋的,见到未来夫君也不打声招呼,就这么急着走?”
讨人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满月回头一看,看身形穿着,正是方才与那女子调笑之人。
瘦高个,小白脸,嘴角有痣,脚步虚浮,还是个熟人。
“你果真是故意的,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敢白日做梦。”柳满月退后一步,避开李宝柱伸过来的手,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
李宝珠舔舔牙花子,目光在那张俏丽非常的脸上游移,“哎,我可是为你好。他们都不娶你,只有我是真心的,上回一见就忘不掉,这不,立马差媒婆上门说亲。”
“呸,”有多远滚多远。”柳满月跟这人待在一片天下都觉得恶心,无意纠缠,扶起板车就要离开。
李宝柱色心已起,撞见她落单,哪能轻易放人走。
“别走啊,”他一手撑住车沿,“咱俩好好聊聊,要多少聘礼,喜服做什么样式的?”
李宝柱打听过,知道柳家在为柳满月的婚事发愁。他有把握,以自己的条件,不会被拒绝,到时面前这小娘子,还不乖乖送上门。
这么一想,他的目光便更加放肆。
“聊聊?好呀。”柳满月勾唇一笑,拖长了语调。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起来更是顾盼生辉,李宝柱顿时被迷了眼。
柳满月趁他晃神,抬腿朝着人下三路狠狠一踹。
“嗷!”李宝柱一把捂住□□,似被只掐住脖子的公鸡,喊叫声都嘶哑变调,
“聊,我让你聊!烂□□的玩意儿,再叫我撞见,非废了你不可。”柳满月仍不解气,又踢了他几脚。
李宝柱疼得厉害,本就站不稳,这下更是直接跌倒在地,弓成虾米。
柳满月看都没看,推起板车,抬脚打他腿上踩过去。
“你,你给我等着!”
见这人还有力气放狠话,柳满月又折回去,弯下腰压低嗓音慢吞吞道:“方才那位姐姐真好看,不知道是哪家夫人,要不改天借口卖鱼,去问一问?”
李宝柱浑身一僵,混浊的双眼瞪大,比先前还明亮些。
柳满月看他这模样,就知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李宝柱还真是色胆包天,富人家养的外室也敢勾搭,就不怕被人撞破,打折了双腿丢出去。
不过也多亏这样,才被柳满月抓住了把柄。
“明白了?不要让我听到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然……呵呵。”
李宝柱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柳满月这才满意。
“真是晦气。”
但好心情到底受到影响,她小声念叨着,差点儿撞上人。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有没有伤到?”
柳满月一惊,连忙放下车,小跑到前方,手足无措地看着书生模样的路人。
“无碍,是我分心了,姑娘不必多虑。”宋砚舟拍拍被刮到的衣角,见只是沾湿了点,没什么破损,面色稍缓。
本欲直接离开,抬头一瞧,却目露惊异,“是你。”
“嗯?”柳满月眨眨眼,瞧着有些呆。
宋砚舟想起他俩此前并未见过,轻咳一声,笑问:“方才听见前方有痛呼,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满月摸摸下巴,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只是遇见个毛贼。”
“丢了东西?可否需要帮忙报官?”
柳满月被他的热心肠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教训……劝过他了。”
宋砚舟被她遮遮掩掩的姿态勾起好奇心,探头朝巷子里望去,“这样啊。”
“嗯嗯,方才实在对不住。不过我还忙着,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宋砚舟摇摇头,退到一边,给她让出路来。
盯着人消失在拐角,宋砚舟方才迈开步子,一转头,就撞上自家侍童探究的眼神。
“少爷,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宋砚舟收起笑,没接他的话,只说:“不是叫你在家煮饭,又溜出来做什么?”
侍童季书年纪小,一句话就被带偏:“我没偷懒,是府里来人了。”
宋砚舟立时面若寒霜。
“不是苏姨娘派来的,是大夫人院儿里的郑叔。”
“下次有话一口气说完。”
季书摸摸额头,愣愣道:“哦。”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巷子深处走,正好与捂着□□,一扭一扭出来的李宝柱擦肩而过。
宋砚舟联想到那姑娘所说,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季书藏不住心思,夹紧双腿,凑到宋砚舟身旁嘀咕:“啧,这下手也太狠了,方才我看他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季书看了又看,李宝柱不瞎,怎会没发现。
他越气就越恨让自己如此狼狈的柳满月,口中骂骂咧咧:“臭婊子,早晚叫你哭着求着让我……”
话没说完,便感觉冷嗖嗖的,激得他一哆嗦。
李宝柱环顾四周,也没起风,他搓了搓胳膊,别别扭扭地走开。
一路走到新租的院子前,宋砚舟终于再次开口:“季书,去查查那人有没有犯事。”
“嗯?他得罪少爷了?”
“哪儿那么多话,只管去做就是。就当为民除害,行善积德,知道吗?”
季书双眼发亮,“嗯嗯,那我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