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人家》 第1章 第 1 章(捉虫) 正月里,寒气未散。 天色尚早,灰蒙蒙一片,看不见丁点儿阳光。 冷风呼呼吹过,卷起枝头孤零零的枯黄树叶,打着旋儿飘至载着两只近半人高大木桶的老旧板车。 眼看枯叶就要翻身进桶,一只冻得发红的手及时伸出,抓住它随意丢到地下。 就是这一松懈,车轱辘转动更显吃力,吱吱呀呀,好不凄惨。 前头拉车的瘦高汉子攥紧套在腰间的麻绳,从鼻腔呼出一阵白烟,闷声道:“我自个儿拉得动,你要是累了就歇着。” 柳满月赶忙把发僵的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就重新弯下腰扶住板车边缘,用力推着向前,“不用,今儿天冷,早些卖完回去的好。” “嗯。”柳福生应了下,便不再吭声,只顾闷头赶路。 一前一后,一拉一推,父女两都下足了力气,板车行进倒也不算慢。 只是乡间土路不甚平坦,偶有颠簸,不时惊动桶里的鱼上下翻腾。伴随啪啪声响,冰凉水珠四溅而起,落在毛糙木板车上,又将其浸湿几分。 马不停蹄又走了小半个时辰,总算看见清源镇的石雕牌楼。 正月十五一过,摆摊开店、采买上工的人陆陆续续走出家门,镇子已恢复往日的热闹,老远就能听见吆喝叫卖声。 俩人穿过人群,熟门熟路来到惯常摆摊儿卖鱼的地方。 鸡鸭鱼虾等的腥臭味扑面而来,柳福生却不由松了口气。 可算是到了。 他抬起手擦汗,顺带眯眼朝前望去,却没见着空位,不由有些迟疑地顿住脚步。 “爹!咋不走了?” 手下推车陡然变得沉重,柳满月困惑抬头,这一看就惊觉大事不妙,当即变了脸色,怒道:“好啊,今儿抢咱们头上了。” 清源镇算不上大,几处集市都是附近商贩自发聚集而成。用不着像县城那般交租子才能摆摊,当然,也没有专人负责维护管理。 但经年累月下来,也有些约定俗成的规矩。譬如选定一处摊位之后,轻易不会变动,更别说抢占他人地盘。 毕竟都是小本经营,挣几个子儿不容易,犯不着与人交恶。再说换来换去的,也难留住回头客,并不值当。 常年在这边摆摊的农户商贩们对此心照不宣,一直相安无事。有时遇上新来的不懂规矩,旁人说道几句也就照做。 偏生这个李老汉,来了五六天,几乎每日都在和人争抢摊位。 这不,今儿又轮到他们倒霉。 柳满月越想越气,撸着袖子便要上前。 柳福生怕惹事,忙拉住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声劝道:“要不算了,咱再重新找个地儿就是。” “那哪儿行,我们在这儿摆了十几年,陡然挪个地方,谁还晓得?真让他得了便宜,还当我们是好欺负的。” 柳满月推开横在身前的胳膊,气势汹汹地离开。 “唉!唉——” 柳福生拦不住她,原地跺了下脚,瞥见身后湿漉漉的木桶,长叹一声,只能赶紧铆足劲拉起板车,努力跟上脚步。 柳满月盯着路旁正在摆放鸡笼的李老汉,眼里能冒出火来,但等真到了摊位前,她还是尽量收敛怒容,堪称好声好气地开口:“老伯,这摊子有人了,是我们一直在摆的。” 李老汉转过身,不知有意无意,拎在手上的竹笼差点儿甩到柳满月身上。 柳满月急急后退一步,只当他没听清,扬声又唤了好几遍“老伯”。 李老汉终于把小推车上的竹笼子都搬下地,这才慢吞吞掀起眼皮瞟过来。 一看站在面前的是个丫头,跟在后面的柳福生又瘦得和麻杆似的,也不像不好惹,心下有了计较。眼珠子一转,摆出副凶恶模样,口水四溅地嚷开—— “叫魂儿呢叫!咋的?地上写你家名字了不成,搁那儿嘴皮子一碰就要抢了去?” 这样子就是不愿好好谈。 “真是给脸不要脸,”柳满月收起笑,眉毛一竖,完全不输气势,“大伙儿之前骂的都喂狗了?若听不懂人话就在家好生待着,别天天跑出来讨嫌。” 有热闹可看,周围的人渐渐聚拢。 李老汉自觉不能丢了面子,继续不依不挠:“一丫头片子,说话也忒难听。我来的时候这摊子就空着,自是谁先占了就归谁。” “我们在这儿摆了十来年的摊,可没听过这样的规矩,谁家不是一直守着自己的摊位过活。哪像你一来就抢这个占那个,要都学着这样,大伙儿还做不做生意了?”柳满月说着抬起下巴扫视一圈。 李老汉一来就把集市搞得乌烟瘴气,周边摊贩早看不顺眼。而且依他这蛮不讲理的脾性,保不齐明日就占了他们的地,当下便有人附和柳满月。 “就是,这镇上的集市向来这样,摊子几乎都是固定的。要和你似的觉着谁家生意好,就起个大早来抢先占去,不是乱了套?” “街尾还有那么多空呢,随便选一处摆着,时日长了总能好起来。咱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总不能你一来就坏了规矩。” “一次两次还能说是不懂,你这都第几回了,再闹下去不合适吧?存心找茬儿就早早滚回家。” 众人七嘴八舌地指责着,柳满月又毫不退让,李老汉叫喊的气势渐弱,心中暗道失算——瞧着挺文秀一姑娘,竟不是个软柿子。 眼见争不过,他又生一计,抬手捂住心口,两眼一翻就要往后倒。 在集市待了十多年,柳满月早见惯这伎俩,一个跨步上前,抓住李老汉的胳膊架高,似笑非笑道:“老伯身子骨不行啊,这站都站不稳当了。当心别摔着,再扣到我头上。” 被点破心思,李老汉眼皮子抖了抖,一时僵在原地。 等回过神来,又捂着胳膊骂骂咧咧:“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欺负老人算什么本事。一姑娘家,不搁屋里洗衣做饭,跑外头来做甚买卖,我看就是想勾人,难怪有那么多汉子帮腔……哎哟!” 李老汉说的正起劲儿,迎面飞来一团湿乎乎的烂抹布,他躲闪不及,被砸个正着。满是鱼腥气的污水糊了满脸,气得李老汉面容扭曲,叫唤一声,扬起手就要打柳满月。 一片惊呼声中,停稳板车的柳福生上前,眼疾手快抓住李老汉两条胳膊。 李老汉扭了下身子,竟没挣脱,面上抹不开,又准备骂人。但一触及柳福生视线,嘴皮子颤了颤,愣是没憋出一个字儿。 柳福生虽瘦,个子却极高,李老汉绷直了身子,也才堪堪与他腰间齐平。而且他只有一只眼是正常的,左眼幼时玩草箭不慎被射伤,之后就变得有些可怖。 因此,他平日里总低着头,极少与人对视。 这会儿因为着急,他也顾不上遮掩,整张脸完完全全露出,又是如此居高临下、不声不响地盯着人看,还是很瘆人的。 李老汉倒吸一口冷气,到嘴的脏话最后变成了弱声弱气的“松开”二字。 “那你可不能再乱说,我闺女只是性子急,没什么坏心。” 手腕被捏得生疼,李老汉哪敢辩驳,也不敢多待,连连点头:“哎哎,我这就走,这就走。” 柳满月捡起落在地上的抹布,一看李老汉缩头缩脑的样子,很是畅快:“再胡说八道,就塞你嘴里。” 有和柳福生关系不错的摊主哄笑出声:“嘴那么臭,可别脏了你家的抹布,还是直接揍一顿的好。” “关你屁事!” 李老汉刚硬气还嘴,一回头发现柳福生伸手向竹笼,吓得他拎起来往小板车上一扔,推起就跑。 柳福生摸了个空,一看人跑得跌跌撞撞,有些过意不去,好心提醒:“叔,你慢些走。” 哪知李老汉跑得更快了。 柳福生摸摸眼眶,抿紧嘴唇低下头,一声不吭帮着柳满月收拾摊子。 地上打扫干净,几只木桶一摆,菜刀砧板放好,卖鱼的摊子就支起来。 “让大伙看笑话了,今儿的鱼便宜卖,随便挑,要剐鳞剁块的尽管开口啊!” 柳满月一吆喝,立马有人上前来,凑到木桶边细细打量。 “花婶,好些日子没见,嫂子快生了吧?这鱼新鲜着,还活蹦乱跳的,回去炖汤补身子最好。” “就这个月了,可把我愁的,”被叫花婶的妇人嘴上这么说,却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是老样子,给挑条最大的鲫鱼,拾掇干净了。” “得嘞。” 柳满月应一声,高高挽起袖子,弯腰往木桶里一摸,眨眼间就捞起一尾鱼。见花婶点头,三两下穿好草绳打结,过完秤后便丢给坐在一旁的柳福生。 来摊子买鱼的熟客居多,柳满月记性好,都能拣人家在意的事聊上几句,也不耽误干活。 但偶尔也会有眼生的客人。 “送到福禄巷子第三户人家,苏老爷是吧?”柳满月抬手指向河对岸,再次和面前小厮模样的客人确认。 “哎,明儿一早就要,赶着做席面的,可别误了时辰。” “您放心,赚钱的事怎么着也不能忘。” 得了保证,客人这才满意离开。 “二十条啊,明天可以少在外面冻一会儿了。”等人走远,柳满月便搓着手嘀咕,声音难掩雀跃。 “嗯。”暂时没什么活,柳福生正埋头捡拾散到地上的鱼鳞,闻言依然没多话,但微微扬起的嘴角也显露出好心情。 柳满月习惯他这模样,并不觉得扫兴,笑眯眯摆弄装在木盒里的铜板。 想起什么,又抬头望向河对岸——她总觉得那里有人在看着这边。 不过只扫了一眼,柳满月就摇头收回视线。 正对面的河岸边上可是清源镇最气派的同福酒楼,足足有三层,从早到晚进进出出的客人数不胜数。 人家吃饭喝酒的时候,往外瞧一瞧再正常不过,没什么稀奇的。 可惜柳满月并未注意,在她抬头的刹那,同福酒楼二层的某扇窗子正好悄悄合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捉虫) 第2章 第 2 章 宋砚舟掩上窗户,拿起一旁的毛笔蘸上墨水,在平铺齐整的纸上写写画画。 正想得入神,房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廊上来往客人的高谈阔论也随之涌入。 “宋兄久等了,”来人又高又壮,却穿了一身青布长衫,一进门便像模像样躬身作揖,“路上遇到点麻烦,不想误了时辰,宋兄莫怪。” 宋砚舟忙放下笔,起身相迎,“无碍,我也刚到。麻烦解决了?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朱景文一挥手,朗声道:“嗐,不过与人拌了几句嘴。” 说话间行至桌前,瞥见纸上行云流水般的字迹,不禁讶然:“宋兄真是好学,外出吃饭喝酒竟也不忘温习功课。” “只是将才看到些趣事,随手记录一二。”宋砚舟摇头失笑,抢在朱景文落座之前,俯身将笔墨纸砚收至一边。 二人同在县学,又都在甲字院,朱景文晓得宋砚舟闲时会写些话本故事,因关系还不错,也曾有幸借阅过。 听他这么一说,便明白是怎么回事,顿时捧场道:“上次那黄四郎奇遇可叫人意犹未尽,待宋兄新作著成,定要知会小弟一声。” “你既喜欢,自然不会忘了,”宋砚舟抬手倒上一杯清茶,推至朱景文面前,“此处并非学堂,严夫子也不在,你我二人不必如此拘谨。” “哎,好!”朱景文仿佛就等他这句话,咕咚一口饮尽杯中茶水,随意抹干嘴角,又忙不迭撸起袖子重新沏上一杯,“还是这样舒坦,也不晓得严夫子怎么受得了,成天到晚端着,不嫌累得慌。” 这人言谈举止与方才判若两人,宋砚舟见怪不怪,“那你还那么客气。” 朱景文哈哈一笑,“这不是许久未见,想给宋兄留个好印象。” “说起来,怎么一连几个月不见你去学堂?还写信问起蒙学夫子的事儿?” 宋砚舟端茶的动作一顿,过了会儿才轻飘飘道:“哦,我不打算继续走科举之路,便与宁院长说清,往后都不会回学堂念书了。” “唉?宋兄学问甚好,定能考取功名入仕做官,怎么突然要放弃?难怪我去问严夫子,他看着生气得很,一个字儿也不愿多说。” 提及恩师,宋砚舟幽幽盯着平静的茶水,也有些怅惘:“是我辜负了他的期望。” 朱景文还是想不通,急急开口:“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我家虽不及宋兄富裕,这些年也攒下些银两,你随我……” “不是钱的问题,”宋砚舟抬起头,“早前就与你说过,我没什么当官的志向,做个教书先生,闲时种花养猫,写写话本就挺好。趁早做出决断,也省得浪费时间。” 朱景文还欲再劝,却见宋砚舟唇角带笑,满目向往之色,便生生咽下那些话,转而说起蒙学的事—— “建学堂的匠人都找好了,过几天就会动工。以宋兄才学,自然担得起夫子一职,只是地方小而偏,未免有些屈才。” “可别抬举我了,不过识得几个字,别误人子弟就好。还要有劳贤弟帮忙举荐。” “小事一桩,老头子正为这事儿发愁呢,听说你要来,可把他高兴坏喏。” 宋砚舟一拱手,认真道谢:“多谢,今日这顿我请,还有什么想吃想喝的,尽管开口。” 朱景文看着小二将一道又一道热腾腾的菜肴摆上桌,深吸一口气,摩拳擦掌道:“嘿嘿,那我可不客气了。” 酒足饭饱,二人起身准备离开雅间。 “宋兄放宽心,且在家等我消息。”朱景文话落,突然注意到宋砚舟步子极慢,动作瞧着有些别扭,顿时大惊,“你的腿?” 宋砚舟脸色阴沉一瞬,又恢复正常,回话时语气平平,仿佛不是在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落下点毛病。” 这得摔得多狠,才能变成这样?怕是没他说得那么简单。 接连几月不曾现身学堂,决心放弃科举的异常表现也有了解释。 大夏律法有言,身残重疾者不得入仕为官,宋砚舟这毛病说大不大,却也注定与仕途无缘。 朱景文心下惋惜,却不敢再多问。 宋砚舟这副模样,明显不愿细说,刨根究底只会惹人厌烦。 他点点头,颇为生硬地转换话题:“哦哦,那你来这边做夫子,可与家里商量好了?” 不料此话一出,宋砚舟面若冰霜,连声音都跟着冷了起来—— “这是我的事,与他们无关。” 朱景文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同窗数载,旁人多少都会聊些家中琐事,唯有宋兄从不提起,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肯定是关系不大和睦。 朱景文后悔不迭,一路上再没说话,等踏出同福酒楼,就匆匆与宋砚舟告辞。 宋砚舟也未停留,背着书箱慢吞吞走上街道,混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步子不快,不仔细看其实与常人无异,但总有那么些无聊透顶的人,盯着瞧不算,还要窃窃私语。 “挺俊一小伙儿,可惜是个瘸子。” “啧,白瞎这张好脸。” 宋砚舟充耳不闻,自顾自往前走,这个摊子上摸一摸,那个货郎跟前停一停,分外悠闲。 走着瞧着,天上厚重的云层渐渐散开,暖黄阳光倾泻而下,一扫阴霾与寒冷。 柳满月取下围在脖子上挡风的布巾,随便往腕间一缠,便动身和柳福生把木桶运到河沿,将里面的水倒个干净。 如今天还冷,鱼不好捞,数量不算多,一早上就卖个精光。 空荡荡的木桶装上车,柳满月哼着小调同柳福生往家赶。 回去的路轻松不少,不到一个时辰,就走到杨柳村。 桃溪江横贯村口,一如既往静静流淌。岸边成排的柳树还未发芽,细长枝条垂至水面,随风拂起阵阵涟漪。偶有零星野鸭白鹭出现,或梳毛戏水,或捕鱼捉虾,平添几分生机。 沿河岸直走,路过一棵歪脖子老槐树后,踏上西北方向的岔路,再穿过大片平整的水田,人户愈发密集。 一进二月,天就暖和起来,可以着手种地,还有得忙活。 稍微勤快些的人家早早便开始开荒、翻地、烧火粪、堆肥,在外闲逛的并不多。 只有年纪不大的孩子在空地你追我赶,叽叽喳喳吵闹不停。 柳满月和柳福生推着板车出现在这些小屁孩视野中,立即有几个男娃儿嬉笑着怪叫出声—— “独眼怪来了,独眼怪来抓小孩了!小的们快跑!” “打倒独眼怪!” 柳福生动了动眉梢,什么也没说,只把头埋得更低,脚步也更快了些。 柳满月却不是个能忍耐的性子,抄起板车上的竹扫帚,怒喝:“又皮痒了是吧?我今儿非把你们屁股打开花。” 同在一个村,孩子们也都晓得柳满月说得出做得到,一看她那架势,吓得四散奔逃。 “打人了!”起头的胖小子跑得最快,一边往最近的小院蹿,还一边叫嚷,“奶奶,柳蛮子要打我!” 话音刚落,一矮脚老太就冲到门口,指着柳满月的鼻子破口大骂—— “柳满月,你要脸不?黑心烂肺的,连孩子都欺负,是不是人?” 刚刚放下的扫帚又被举起,“打的就是嘴臭没人教的玩意儿,有本事你就把他锁屋里,不然见一回揍一回。” 刚还神气的小胖子立马缩回奶奶背后,可把老太气得不清,小腿一迈便要上前。 柳满月才不怕她,反倒挑衅似地摇晃扫帚。 五六岁的孩子能懂啥?什么“独眼怪”、“柳蛮子”这种恶心人的称谓,还不是那些老东西教的。 这人赶上前,她就敢动手。反正也没什么好名声,狠狠出气才是紧要。 柳福生一个头两个大,急忙挡在柳满月面前,点头哈腰跟人道歉:“月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儿,婶子别和她一般见识。” “我呸,快二十的人,好意思说小。就这蛮横样,难怪没人要。” “要你管?成天就晓得乱嚼舌根,也不怕哪天夜里被人绞了舌头喂狗。” “好你个死丫头!” “咋,想打架?” 柳满月有心再和她掰扯几句,却被柳福生喝止—— “月儿!” 柳满月很是不服,但到底松了劲,“嘭”一声把扫帚扔回车。也不愿再等柳福生,鼓着脸推起车,大步流星向前。 柳福生身高腿长,三两步便跟上,接过车把,口中咕咕囔囔:“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早都听惯了。你看你,又何必跟几个孩子置气。这样子传出去,更不好找人家。” “说啥信啥,那是没脑子,不嫁也罢。” 柳满月只觉烦躁不已,眼看离家没几步路,直接将板车扔给她爹,独自跑远。 只留柳福生在后头唉声叹气。 跑过几户人家,沿着一条歪七扭八的小路行至竹林边,熟悉的土墙瓦房出现在眼前。 透过半人高的竹篱,可以看清院里大致情况——对门三间正屋,左右各接了两间厢房,都是盖的瓦片。门窗几乎完好无损,檐下还铺了青石板台阶。 竹篱内圈开有几块齐整的小菜地,萝卜白菜长势喜人。边上两棵枣树快高过房顶,年年结的枣子又大又甜。 这样的条件,在杨柳村可以说是十分体面。 可惜里面一共住着十二口人,就显得不够看了。 除开柳满月他们一家六口,还有爷爷奶奶老两口、小叔一家子都在这院里。 挤倒是其次,更紧要的是,人一多,总有些糟心事。 第3章 第 3 章 门没闩,一推就开。 “大姐!” 柳满月刚迈步踏进院子,两个长相极为相似的小孩笑嘻嘻跑过来,一左一右抱住她的腿,仰起脑瓜,眼神发亮。 这是小叔家的一对龙凤胎,才四岁出头,很得一大家子宠爱,好吃好喝都紧着他们。兄妹俩被养得白白胖胖的,瞧着圆头圆脑,很是机灵可爱。 即便柳满月对小叔小婶有些意见,每回看见两个小豆丁也觉得心情甚好。 重重在两小只头顶摸上一把,直把毛茸茸的细软头发弄得更加蓬乱,柳满月才轻声问道:“在干嘛呢?” 兄妹俩想起什么,唰地一下松开手,瞪圆了双眼看向方才抓过的地方。 柳满月跟着垂眸—— 好嘛,裤腿两侧各印了俩脏乎乎的泥手印,还挺对称。 兄妹二人乖乖垂着头,时不时瞄她一眼,一副等着挨训的模样。 柳满月瞧得好笑,“行了,没怪你们。二哥二姐呢?” 二人歪歪头,异口同声地回答:“二哥在玩泥巴,二姐煮饭。” 话音刚落,便从后院传来呼喊。 “金宝——银宝——你们又跑哪儿去了?” “还玩不……咦,大姐啥时候回来的?” 急急跑来的男孩黑黑瘦瘦,个头并不矮,估计**岁的样子,一身衣裳却比两个小的还埋汰,连脑门儿上都是已经干硬的土壳子。 柳满月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嫌弃地皱起眉:“你掉泥坑了?” “还不是他俩闹的,”柳长风满不在乎地拍拍手,顿时泥灰四起,他却眼皮都没皱一下,只探头朝门口望去,“爹还没回来,你俩又吵架了?” “就你话多,还不领着弟弟妹妹去洗洗干净。” “反正要不了一会儿又脏了,有啥好洗的。” 柳长风嘟囔完,发现他姐伸出手来,忙捂住耳朵躲远,“啊,我晓得了晓得了!金宝银宝,快过来。” 兄妹俩倒也听话,一前一后歪歪扭扭蹿到柳长风身边。 柳长风一手牵一个,朝水缸走了没两步,又悄悄回头,瞅见柳满月要去灶房,又叫起来:“姐,今儿吃肉不?” “没买,早上不是还留了条鱼,吃那个就行。” 柳长风顿时满脸苦涩:“又吃鱼啊?我现在觉着一张嘴腥气儿就直往外冒。” “有的吃就不错了,也没见你少喝口汤。” “唉——”柳长风聪明地没接话,只连连摇头叹气。 这小子每回听到吃鱼就要嚷嚷两句,实际上了桌比谁都啃得香,柳满月懒得搭理他。 灶房紧挨着堂屋,门后装了草帘子,抬手掀开,房里便一览无余。 靠窗垒有两方半人高的土灶,左墙根立着个缺了条腿用石块垫起的碗柜,角落就是些竹篓、坛子等杂七杂八的玩意儿。 是简单了些,但胜在收拾得挺干净齐整,原本不算大的屋子都显得敞亮许多。 灶里还烧着火,稍大的那口锅上架了木甑子,腾腾冒气,已隐约能闻见米饭和豆子的香味。 村里多数人家每天只吃两顿,早上那顿都是一拖再拖,便能省去晌午饭,柳家也不例外。 父女俩出发前只烤了几个瘦不拉几的番薯啃啃,勉强垫下肚子,在外转了几个时辰,又是推车又是吆喝,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这会儿一嗅到饭香,更觉胃里烧得慌。 柳满月咽咽口水,步子迈得更大。 灶门口坐着个扎辫子的小姑娘,正和砧板上两眼翻白的草鱼“搏斗”,架势十足的一刀下去,鱼肉没劈开,菜刀却卡在骨间拔不出来。 感受到身前投下的阴影,小姑娘立马抬起头,满脸抓住救命稻草的神色。 “姐,你回来了。” “嗯,”柳满月点点头,挽起袖子蹲下地,“我来收拾,你去洗菜。” 柳满星如释重负,赶忙站起身腾出地方。看她姐手起刀落,草鱼就变成大小均匀的肉块,不由漾起浅笑:“还是姐姐厉害,一下就弄好了。” “你劲儿太小,又不会使巧,下回剁不好,就直接整条下锅煎一煎再兑水煮。” 柳满星有些犹豫,“可小婶说整的不好夹。” “管她呢,吃不惯就自个儿另做。爷奶都没说什么,就她事多,又不是天天这么吃。” “哎。”柳满星笑眯眯应了声,转身去扒白菜叶子。 她自是没胆子和小婶斗嘴,不过让爷奶出面帮忙还是有办法的。 这条草鱼是受了伤,不大精神才被留下来。顶多也就三斤出头,去除鳞片和内脏后,更没几两肉,但柳满月还是剁了十来块,争取让每个人都能捞一块尝尝。 洗好的鱼块白白嫩嫩,抹上盐粒子和姜丝腌出血水。等另一口小锅烧热,滴上几点菜籽油,取双长筷子夹起鱼肉,一块块铺在锅底。 呲呲啦啦的声响透过门帘传出,不久前还埋怨又吃鱼的柳长风耸动鼻尖,嘀咕着“好香”。 鱼块被翻来覆去地煎至两面焦黄,一瓢冷水下去,不多时就咕嘟冒泡。白菜水嫩,也不必费心切碎,直接动手掰成大块丢进锅,翻一翻就烫得软绵。 凑凑巴巴一锅炖,总算不再少得可怜。 想着爷奶他们还在开荒,都是力气活,不吃饱手上没劲儿,柳满月又炒了盘韭菜鸡蛋和萝卜丝。虽然没有肉,但是她特意刮了些猪油掺进去,盛在碟子里油润润的,看着挺是下饭。 姐妹俩把分出的饭菜端进堂屋,金宝银宝已经洗得干干净净,被柳长风按在椅子上坐好。 乡下人养孩子没那么精细,不饿着就算好的,他俩不到两岁就能像模像样自己吃饭,倒也不用太费心。 就是草鱼刺多,怕卡着嗓子。 不过柳满星和柳长风早养成习惯,一上桌便各自夹了块鱼,仔仔细细挑刺。 柳满月没插手,只顾埋头呼呼啦啦吃饭。她还要赶着上地里送饭,可没空磨蹭,早些去还能吃口热乎的。 两大碗干巴巴的豆饭混着鲜香鱼汤下肚,终于有了饱足感,柳满月站起身,瞥一眼腮帮子鼓鼓的柳长风,沉声嘱咐:“把弟弟妹妹看好,别一玩就忘神了。” 柳长风眼神飘忽,不满嚎叫:“我哪儿有?” 柳满月视线在他泥印斑斑的衣角停留片刻,其意不言而喻。 真当她以为全是金宝银宝弄的呢,定是这小子自己玩上瘾了,连人啥时候跑到前院都没发觉。 柳长风自知理亏,缩缩脖子没敢再出声。龙凤胎这会儿很是乖觉,歪头靠在他身上,眨巴着大眼睛保证:“我们听话的。” 柳满月略一点头,端起空碗,抬脚快步走向灶房。 屋里柳满星还在安慰小弟:“没事儿,等把碗筷收拾完,我就给你帮忙。” 柳长风不语,只一味扒饭。 金宝银宝人小胃口也小,早就吃饱,你一句我一句地催促“二哥快点吃,吃完我们去玩”。 好不热闹。 新开的荒地在屋后矮山坡背面,走着去要一刻多钟的功夫,路又窄又烂,稍不注意就怕滚下坡。 柳满月单手挎着一筐子饭菜,步子又快又稳。 柳福生自然也来了,背着背篓不远不近坠在后头,时不时扬起锄头把堆在路中央的枯枝烂叶拨到一边。 上坡、拐弯,又走完一截下坡,眼前豁然开朗。 与小块裸露平地相接,没过膝盖的茅草丛中,几个人影时隐时现。 “奶奶,吃饭了!” 柳满月喊一声,便把篓子放下,将扣在顶上的碗筷捡出来摆好,掀开棉布,便是还有些余热的豆饭和炒菜。 柳福生也把落进背篓底的瓦罐抱出来,匆匆挨着竹篓一放,就扛起锄头,一声不吭地钻进荒草地。 早起都没怎么吃东西,地里的几个人来得很快。 走在最前面的的妇人骨架大,瞧着比柳福生还壮些,就是柳满月的小婶——杨红梅了。 “哎哟,可算是来了。你们再磨蹭一会儿,老两口就该栽到地里了。” 杨红梅念念叨叨的,一屁股往拢成堆的杂草上坐下,摸着脖颈偏头朝碗里一扫,又掀起眼皮,半开玩笑似地嚷开——— “忙了半天,就这几筷子菜,肉也没有。别是你们在屋里拣好的吃完了才拿来的吧?” 柳满月翻了个白眼,“嗯嗯,三斤的鱼就应该焖出斗大一锅。也是好几天没吃肉,晚上小叔回来,一定喊他去多砍两斤。” 杨红梅一听,脸拉得老长,“那哪儿成,还有两个娃娃要养,花钱的地儿多着,全吃嘴里算什么事。你还年轻,一点不会过日子。” 这话说的,合着他们卖鱼赚钱不用养家是吧?再说了,金宝银宝年纪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更该吃些好的。杨红梅哪儿是不愿,分明就是怕他们跟着捞到好了。 要哪天他们一家子都出门,这女人绝对要买些荤腥开小灶。 同在一个屋檐下住了五年,柳满月早把杨红梅那点儿小心思摸得透透的。 她这小婶心地不坏,干活勤快利索,人也孝顺。但是吧,就是喜欢斤斤计较,吃饭时多夹一筷子青菜,都能被她念叨半天。 这毛病不至于让人生恨,但也绝不讨喜,相处久了就很厌烦。 至少柳满月是忍受不了。 在心底暗骂几句,柳满月笑盈盈装了满碗饭,递给刚坐到旁边的小老太太。 “奶奶,你吃这碗。” 方翠英已年过半百,脸上满是皱纹,头发有些花白,但精神头很好,嗓门也大。她接过碗筷乐呵呵开口:“哎,你们吃过了?” “吃了才来的,星儿还在收拾呢。” 一老一小说得正高兴,那头杨红梅搂了一大坨菜塞进嘴里,嚼了嚼又没话找话—— “你这鸡蛋炒得太老了,盐也少,淡瘪瘪的尝不出味儿。” 哦,这位小婶还喜好挑刺,活做得再漂亮,她总能找到不满意的点提出意见。 柳满月都不稀得给她眼神,忙着给爷爷和娘亲添饭,头也不抬地回:“不及小婶手艺好,要不您现在回去自己做?” “嗐,累死个人,还要我煮饭呢?” 她刚说完,就被方翠英横了一眼:“吃都堵不上你的嘴,爱吃吃,不吃就搁那儿。老婆子今儿胃口好,多吃一碗也成。” 爷爷柳大富不知有意无意,刮干净自己碗里的米粒后,也直勾勾盯着她,慢悠悠开口:“这菜忒下饭,你要吃不下就倒给我。” 只有柳满月的娘亲江映莲没说话,但舀汤夹菜的动作却不含糊,不光往自己碗里放,公婆也没忘。 杨红梅脸上颜色变了又变,哪还敢再多话,飞快抢了些菜,捧起碗转到一边,闷头吃饭。 方翠英轻哼一声,复又偏头看向柳满月:“今儿生意怎么样?” 提起这个,柳满月就控制不住的欢喜,“都卖完了,还有户人家和我订了二十条鱼要做席面呢。” “真的?那可得挑几条又大又肥的才行,下半天早些去河里捞,别误了事儿。” “我晓得的。” 方翠英颔首,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叮嘱:“有钱人家规矩多,有啥不顺心的多忍忍,别和人吵嘴。” 柳满月撇撇嘴,“我有那么大脾气吗?” 几个长辈都没搭话,只幽幽盯向她。 柳满月被看得发毛,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解释不清,干脆捡起扔到一旁的镰刀,跑去荒地帮着割草。 第4章 第 4 章(捉虫) 不想被奶奶娘亲揪着念叨,干活儿时柳满月都躲得远远的,避免在她们眼前晃悠。 如此闷头帮着打整了个把时辰的荒地,眼看天边又泛起阴云,太阳光时隐时现的,柳满月才丢下镰刀,招呼她爹回家。 这时节河水还未转暖,鱼儿尚不活跃,有时一网子撒下去,兴许连片鳞都见不着。 平日里倒没什么大碍,不过少挣些银钱。此次却不一样,答应了要给人送货,就不可食言,还得早些下河打渔,凑齐了才放心。 父女俩回去也没空着手,一人背了捆干草。这东西喂鸡鸭不成,但拿来垫鸡窝、引火还是好的。 刚走到院门口,柳长风便噔噔噔跑来,一把接过柳满月手里装着脏碗筷的竹篓,仰起头满是期待:“姐,待会儿是不是要上河里捞鱼?我也去帮忙呗。” “然后让你二姐一个人看孩子?”柳满月走到墙角,一个侧身,背篓上成捆的杂草便立在地上。 柳长风瞅瞅屋里被金宝银宝缠得脱不开的柳满星,撇嘴道:“把他们也带上不行吗?” “那怕是光顾着捞孩子了,”柳满月转过身,顺手在弟弟蔫答答的脑瓜上一揉,“改天小婶他们在家,我再单独带你去。” “哦。”柳长风攥着竹篓提手,抬脚踢走一颗小石子,眼睁睁看着它滚远。 柳满月笑了笑,说:“明天要给一大户人家送鱼,等得了钱,就买两斤肉吃。” 柳长风顿时来了精神:“好哎!那姐你歇着,我去收拾东西。” 话落,他便拎着竹筐钻入灶房,不一会儿又连蹦带跳地进了堂屋,抱出一大卷渔网。 忙活半天,确实有些累,柳满月乐得有人帮忙,放好背篓后,搬来小板凳坐在檐下,一边喝水一边看弟弟妹妹们在院子里跑来跑去。 一切收拾妥当,身上的汗也干得差不多,父女俩没再耽搁,推着板车径直往桃溪江走。 路上少不得遇见几个嘴巴不干净的小孩,被柳满月吓唬一番,便四散奔走。她心情不错,没拽着人不放,全当乐子看了。 到得桃溪江边,已有几艘小渔船漂在水面上。柳满月同熟人简单打声招呼,赶忙扒开岸上的蒲草丛,与柳福生合力将掩藏其中的木船推出。 柳家祖上就有打渔的手艺,这么多代一直没断过。这条小船还是柳大富年轻时请村里老木匠打的,花了不少银子。只是他后来上了年纪,水面待久了会头昏眼花,不敢再下水,这船便传到柳福生手上。 风吹日晒几十年,木船满是岁月痕迹,也曾修补过几回,但没什么大毛病,不漏水不沉底,凑合还能用。 俩人麻利地爬上船,解开绳子,慢慢划向深水处。等找到个没人的河段,小木船才停下来。 柳福生抱起渔网抖落几下,抬手一扬,麻线编织而成的网子便散成一朵花铺上水面,又渐渐沉到底下。 只是撒网捕鱼一事光有技巧不算,运气也很重要。 头两网下去,只拽上几根潮湿腐烂的水草和柳枝。 两人又往下游划了一段,重新抛出一网,总算捞起几条三四斤重的草鱼。不过人家做席面的,指明了要鲈鱼和鳊鱼,还得仔细多挑一阵。 直到天色擦黑,他俩才满载而归。 方翠英等人早就收工回家,柳满星也把晚食煮好了温在锅里,就等他们。 大大小小十个人,挤在一张桌子前,连胳膊都抬不起,索性夹了菜,各自找空地坐着。 晚饭依旧简单,鱼汤、白菜、萝卜老三样,但忙了大半天,都饿得很,谁也没嫌弃。到最后碟子都被柳福生用米饭擦得干干净净。 等大伙儿都吃完,柳满月摞起碗碟,抱在胸前,就打算溜去灶房。 没想到还是被方翠英叫住:“放着他们收拾,月丫头到我屋里,我有话要说。老大家的也来。” 柳满月瞪了眼幸灾乐祸的柳长风,长叹一声,将碗碟放回桌。 果然,该来的还是来了。 紧跟奶奶和娘亲的脚步,走进屋后,柳满月自觉将房门关紧。一转身,就对上老太太的视线,也只能硬着头皮踱步上前。 方翠英抬手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不紧不慢道:“月丫头啊,早上你们刚走,张媒婆就来了,这回说的是桃花村李家小子。” “将满二十,也就比你大两岁。据说模样周正,在村里数一数二的俊。只是家里就他一个孩子,难免有些娇生惯养,倒也没什么大问题。” 柳满月咂咂嘴,在桌前站定,小声嘀咕:“那不就是好吃懒做,脾气还大,嫁他不如请个祖宗回来供着。” 方翠英耳朵又不背,还离她那么近,自然听得清清楚楚,当即阴着脸,沉声训斥:“净胡说八道,都还没见过,你又晓得了?” 语罢又忧心忡忡地念叨:“你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现在婚事就难定,再熬两年,那更没得挑。老大不小的,怎么就不知道急,难不成真守着那鱼摊过一辈子?” 柳满月心道也不是不行,她又不是养不活自己。但看着小老太太愁容满面的样子,还是没敢开口。 方翠英见她没顶嘴,以为是听进去了,缓缓神色继续说:“我是觉着这回说的那小子不错,家里就他一个,嫁过去不愁妯娌关系。脾气差点儿也不打紧,以你的性子,想必能压得住。” “家底也不错,虽说是做棺材生意的,听着不大好,但是人都有那么一遭,只要没做亏心事就犯不着忌讳。等以后……” 方翠英越说越满意,一下没收住,都讲到养孩子去了。 柳满月却是慢慢皱起眉头,这情况咋听着那么耳熟呢? 在脑海中搜寻一番无果,她连忙打断方翠英:“奶奶,你将才说这人叫什么名儿?” “啊?”方翠英顿了顿,只当她终于对人感兴趣了,乐呵呵答话:“李宝——李宝柱,对,就是这个名字。人老了,差点儿没想起来。” “是不是个子挺高,小白脸,嘴角还有颗痣?” “那我哪儿知道,张媒婆又没细说,应该是不矮,”方翠英疑惑,“咋的,你见过?” 柳满月冷笑一声:“呵,何止见过。我跟您说,这人可不是个好东西。不仅成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还喜欢调戏小姑娘,花船暗娼估计也没少钻。” 方翠英瞪她一眼:“这坏人名声的事,可不能乱说。你要不乐意,咱再相看几家就是。” 一直没出声的江映莲也说:“我们还没答应呢,就想着先问问你的意见,不喜欢回绝了就是。” 柳满月扶额,虽说她为了逃避成亲,总挑人家的刺,不是太胖就是太丑,可从来都是实话,不存在瞎编乱造。 这回自然也是有依据的,没想到奶奶和娘亲都不相信,她只好搬出证人。 “不信你们问我爹,咱们摆摊儿隔壁卖肉的大叔就是桃花村人,这些都是他说的,还能有假。” 方翠英和江映莲真把柳福生喊过来。 “是有那么回事,前几天那小子来摊子上买鱼,对着月儿动手动脚,我把他给撵跑了。后来曹大哥有说起,跟你们讲的对得上。” “这么大的事,回来怎么不说,”方翠英一听,再坐不住,走上前来拉起柳满月的手,绕圈看了又看,“没让他占便宜吧?” 江映莲更是直接红了眼眶,“月儿受委屈了,他怎么能这样?” 柳满月一手挽一个,笑得很是得意:“嘿嘿,我是谁,哪儿能被他占便宜。当时就请他狠狠吃了几记鱼尾抽,还泼他一身水。” “估计就是怀恨在心,才故意找人上门说媒,恶心我来着呢。” 柳满月的笑并没安慰到几位长辈。 “个老不死的玩意儿,什么烂□□的破烂玩意儿也敢帮着说媒,不怕遭报应,”方翠英气上心头,放开柳满月的手就往外走,“不行,我非得找她说道说道,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要害人。” 小老太太风风火火的,谁都拦不住,等几人回过神,她早就推门而出。 “娘,你慢些,我也去。”江映莲抹干眼角,也急急忙忙跟在后面。 柳满月与不知什么时候凑到墙角的四个萝卜头大眼瞪小眼,最后实在没憋住,倚在门上大笑。 “哎,娘还是这么冲动。月儿啊,你这年纪不小,脾气又不好,眼光不能太高,有人愿娶就嫁了嘛。这李家小子又不差,男人嘛,花心一点很正常。” 柳满月偏头看向端着茶碗说个不停的柳福贵,清清嗓子,大喊:“小婶,小叔说——” “哎哎,别……”柳福贵一口水喷出老远,手忙脚乱地比划着,想让柳满月闭嘴。 “说什么?” 柳福贵生把媳妇儿重新推进房,“没,夸你厉害,能干呢。” “真的?别不是说我坏话吧。”杨红梅狐疑地打量他,转头瞧见柳满月笑得不怀好意,疑虑更重。 方翠英腿脚利索,一路脚下生风,不多时就到了张媒婆家。 起初还安安静静的,没一会儿就听见叫骂声响起,嗓门一个赛一个大,房顶都快掀开。 这动静自瞒不住人,附近屋子的都跑出来看热闹。 “这是咋的了,突然吵那厉害?” “你没听见?还不是为着月丫头的婚事,啧啧,都这时候了,还挑三拣四的。” “翠英他们也不晓得咋想的,一个姑娘家,天天叫她在外头跑。这不,心气儿都高了,真当自己是根葱,谁也瞧不上。” 村里人成家都早,十三四就嫁人的姑娘是多数。即便不成婚,也是早早定了亲,像柳满月这样长到十八,还没着落的,实在难找到第二个。 村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后笑话她,就等着看她最后会嫁个什么汉子。 一帮人议论得起劲儿,但等方翠英和江映莲从院里出来,就急忙散开,生怕被逮到一顿臭骂。 柳满月对自家奶奶的战斗力很有信心,没跟去看戏,自然错过了这些闲话。 不过她现在满心都是“张媒婆不会再上门”“可以清静一段时间”的喜讯,哪怕听见也不会太在意。 晚上轻轻松松睡了一觉,梦里只有满船的鱼虾和数不清的银子,别提多欢喜。 第5章 第 5 章 翌日,柳满月照例起了个大早。 木床里边,柳满星侧身面墙,蜷着身子睡得正香。 家里人太多,卧房数量有限,只能挤一挤,凑合着住。 她俩隔壁是柳福生夫妇,右厢房则住着柳长山、柳长风兄弟俩,以及小叔一家子。 金宝银宝尚且年幼,夜里离不开爹娘,因此,大大小小四口人都挤在一屋里。 为这,杨红梅没少叨叨。按她所想,左右厢房就该均分给两家,甭管金宝银宝会不会住,那都是他们应有的,不该被占了去。 柳满月轻手轻脚下床,弯腰捡起布鞋蹬上后,环顾一圈窄小低矮的土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 她自己的婚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成,等再过两年,长山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院里只会更挤。 那时杨红梅不得闹得更凶? 就爹娘的软和性子,怕是只会一再退让,弟弟妹妹能不受委屈? 还是搬出去好,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用看别人眼色,听别人指摘。 可惜之前柳满月跟爷爷奶奶提过一嘴,把两老气得不轻,再就不敢轻易开口。 还是要找个机会谈谈才行。 胡思乱想着收拾妥当,一推开门,柳福生已经把鱼装好,正跟柳大富往板车上抬。 “爷爷,爹,鱼坏得多不?” 柳福生憨笑摇头:“没呢,都好好的。” “那今儿就不留了,换肉吃。” “哎。” 柳满月站在檐下看了会儿,见用不着她帮忙,迈步去灶房打水。 刚到门口,就听小婶又在阴阳怪气:“哎,还是你们家好,人多,走哪儿都能吃够本。” 在杨红梅看来,大房比自家足足多出两口人,还都不小了,那不得顿顿多吃几碗饭。经年累月下来,就是数不清的银钱。 她本就是斤斤计较的性子,又自觉柳福贵在码头当账房先生,每月赚近二两银子,那家中开销自是他拿大头,心中肯定不平衡。 却没想过,地里的活计一直是大房出力多。每月交给方翠英的银钱也是定数,不存在谁多谁少。 真要算起来,常吃的鱼虾,还是柳满月和她爹辛辛苦苦捞回来的呢。 柳满月一听杨红梅说这些就烦,白眼一翻,想都没想便开口:“小叔小婶还年轻,努把力再生三五个,也能吃够本,还有得赚呢。” 杨红梅没注意到身后多个人,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没好气道:“死丫头,走路没声儿的。姑娘家家,说这些也不害臊。” 柳满月莞尔一笑:“都是跟小婶学的。” “牙尖嘴利——” 杨红梅话没说完,方翠英一脸严肃地出现在门口,“大清早就吵吵嚷嚷,闲得慌?鸡喂了?鱼不卖了?” 俩人同时变了脸色,回过头讨好地冲方翠英笑。 “娘/奶奶,你起了。” “哼。”方翠英挨个睨一眼,没再说什么。 其他人也不敢多言,散开来各忙各的。 镇上依旧热闹。 板车慢慢悠悠驶进河边菜市,往日摆摊儿的地方空空荡荡,并未被人占去。 柳满月抬眼一扫,也没见着那恼人的李老头,估计是昨日被吓得不轻,不由心情大好。 “爹,一会儿你看着摊子,我先去福禄巷子送鱼。” 板车停稳,柳福生抬手将腰间绳索取下,“我去,你留这儿。” 柳满月自然不依,就她爹这闷葫芦,万一和人把价钱谈差了,她得怄死?还是亲自去瞧瞧放心,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碰见别的大主顾呢。 柳福生一听,果然面露犹豫,他笨嘴拙舌,确实容易误事。这么多年,要不是柳满月帮忙,摊子早支不下去。 “诶,有鲫鱼不?给我来一条。” 有客在摊前驻足,柳满月忙不迭回应:“有有有,爹,你快给大婶儿捞一条。” 柳福生下意识挽袖弯腰,等他抱着条鱼直起身,柳满月已经推着板车朝石桥走去。 不等他叫喊,面前的客人满意点头,“就这条了,帮忙刮干净些。” 他左右看了看,最终只能认认真真在摊子上打秤、剖鱼。 柳满月常年劳作,力气不小,推二十条鱼轻轻松松。 就是福禄巷子不好找,过了桥,问过好些路人,左拐右拐几条街,才终于寻到入口。 一头钻进去,远远看见门口摇晃的大红灯笼,不停有人推着装满酒坛和新鲜蔬菜的板车进去,柳满月便知就是这处没错了。 她稍停下脚步,理了理头发,一鼓作气继续向前。 在外招呼的管事正是昨日去摊上定货的那位大叔,明显对柳满月有印象,一见她就乐呵呵道:“来得还挺早,进去吧。” 又朝里喊:“来两个人,把鱼送到灶房。” 进了门,里面更显热闹,到处都挂着红丝带,门窗上贴满囍字。小厮丫鬟抱着盆盆罐罐在后院穿梭,忙得不亦乐乎。 柳满月没走两步,就有人上来帮忙,领着她到了灶房前。 一矮胖大娘拿着秆秤出来,麻利地称了重——鲈鱼十七斤三两,鳊鱼十三斤八两。 许是大喜的日子,也没人和柳满月讨价还价,都是按着市价算,鲈鱼十三文每斤,鳊鱼十文每斤,拢共是三百六十三文。 管事还给了两个铜板的赏钱,不多,但也能沾沾喜气。 柳满月揣着鼓鼓囊囊的荷包出门,笑得那叫一个欢,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割几斤肉,回去汆丸子汤喝。 只是高兴了一会儿,她突然发觉不对劲,前面竟是个死胡同。 估计是刚刚在岔路口走错了道,柳满月一阵懊恼,也只能调转方向往回走。 谁知刚转过弯,侧前方的木门打开一条缝,女子娇俏的笑声隐隐传来—— “油嘴滑舌……我自是舍不得你,谁叫你功夫好呢……” 柳满月只瞟了一眼,就连忙垂下头,抖抖鸡皮疙瘩,加快脚步向前,生怕再多听一个字儿。 “哟,还真是你。咋的,见到未来夫君也不打声招呼,就这么急着走?” 讨人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柳满月回头一看,看身形穿着,正是方才与那女子调笑之人。 瘦高个,小白脸,嘴角有痣,脚步虚浮,还是个熟人。 “你果真是故意的,也不撒泡尿照照,就敢白日做梦。”柳满月退后一步,避开李宝柱伸过来的手,毫不掩饰对他的嫌恶。 李宝珠舔舔牙花子,目光在那张俏丽非常的脸上游移,“哎,我可是为你好。他们都不娶你,只有我是真心的,上回一见就忘不掉,这不,立马差媒婆上门说亲。” “呸,”有多远滚多远。”柳满月跟这人待在一片天下都觉得恶心,无意纠缠,扶起板车就要离开。 李宝柱色心已起,撞见她落单,哪能轻易放人走。 “别走啊,”他一手撑住车沿,“咱俩好好聊聊,要多少聘礼,喜服做什么样式的?” 李宝柱打听过,知道柳家在为柳满月的婚事发愁。他有把握,以自己的条件,不会被拒绝,到时面前这小娘子,还不乖乖送上门。 这么一想,他的目光便更加放肆。 “聊聊?好呀。”柳满月勾唇一笑,拖长了语调。 她本就生得好看,这一笑起来更是顾盼生辉,李宝柱顿时被迷了眼。 柳满月趁他晃神,抬腿朝着人下三路狠狠一踹。 “嗷!”李宝柱一把捂住□□,似被只掐住脖子的公鸡,喊叫声都嘶哑变调, “聊,我让你聊!烂□□的玩意儿,再叫我撞见,非废了你不可。”柳满月仍不解气,又踢了他几脚。 李宝柱疼得厉害,本就站不稳,这下更是直接跌倒在地,弓成虾米。 柳满月看都没看,推起板车,抬脚打他腿上踩过去。 “你,你给我等着!” 见这人还有力气放狠话,柳满月又折回去,弯下腰压低嗓音慢吞吞道:“方才那位姐姐真好看,不知道是哪家夫人,要不改天借口卖鱼,去问一问?” 李宝柱浑身一僵,混浊的双眼瞪大,比先前还明亮些。 柳满月看他这模样,就知自己的猜测没错。这李宝柱还真是色胆包天,富人家养的外室也敢勾搭,就不怕被人撞破,打折了双腿丢出去。 不过也多亏这样,才被柳满月抓住了把柄。 “明白了?不要让我听到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不然……呵呵。” 李宝柱咬紧牙关,点了点头。 柳满月这才满意。 “真是晦气。” 但好心情到底受到影响,她小声念叨着,差点儿撞上人。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有没有伤到?” 柳满月一惊,连忙放下车,小跑到前方,手足无措地看着书生模样的路人。 “无碍,是我分心了,姑娘不必多虑。”宋砚舟拍拍被刮到的衣角,见只是沾湿了点,没什么破损,面色稍缓。 本欲直接离开,抬头一瞧,却目露惊异,“是你。” “嗯?”柳满月眨眨眼,瞧着有些呆。 宋砚舟想起他俩此前并未见过,轻咳一声,笑问:“方才听见前方有痛呼,可是出了什么事?” 柳满月摸摸下巴,支支吾吾:“没,没什么,只是遇见个毛贼。” “丢了东西?可否需要帮忙报官?” 柳满月被他的热心肠吓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已经教训……劝过他了。” 宋砚舟被她遮遮掩掩的姿态勾起好奇心,探头朝巷子里望去,“这样啊。” “嗯嗯,方才实在对不住。不过我还忙着,你要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宋砚舟摇摇头,退到一边,给她让出路来。 盯着人消失在拐角,宋砚舟方才迈开步子,一转头,就撞上自家侍童探究的眼神。 “少爷,你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宋砚舟收起笑,没接他的话,只说:“不是叫你在家煮饭,又溜出来做什么?” 侍童季书年纪小,一句话就被带偏:“我没偷懒,是府里来人了。” 宋砚舟立时面若寒霜。 “不是苏姨娘派来的,是大夫人院儿里的郑叔。” “下次有话一口气说完。” 季书摸摸额头,愣愣道:“哦。”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往巷子深处走,正好与捂着□□,一扭一扭出来的李宝柱擦肩而过。 宋砚舟联想到那姑娘所说,瞬间明白是怎么回事。 季书藏不住心思,夹紧双腿,凑到宋砚舟身旁嘀咕:“啧,这下手也太狠了,方才我看他趴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季书看了又看,李宝柱不瞎,怎会没发现。 他越气就越恨让自己如此狼狈的柳满月,口中骂骂咧咧:“臭婊子,早晚叫你哭着求着让我……” 话没说完,便感觉冷嗖嗖的,激得他一哆嗦。 李宝柱环顾四周,也没起风,他搓了搓胳膊,别别扭扭地走开。 一路走到新租的院子前,宋砚舟终于再次开口:“季书,去查查那人有没有犯事。” “嗯?他得罪少爷了?” “哪儿那么多话,只管去做就是。就当为民除害,行善积德,知道吗?” 季书双眼发亮,“嗯嗯,那我这就去!” 第6章 第 6 章 “回来了。” 摊子前没什么人,柳福生一直注意着石桥,远远看见柳满月,立马迎上去,帮忙拉车。 等停好车,他才发觉柳满月神色不对,遂问:“怎么拉着一张脸?价钱不合适?” “就是碰到只恶狗,”柳满月摇头,“摊子上没人来闹吧?” 柳福生坐回板凳,拿起杀鱼的刀在砧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闻言叹了口气:“没呢,只是今儿来买鱼的人不多,还剩下好些。” 摆摊就是这样,生意并不稳定,时好时坏的。遇上坏天气更难,只卖出一两条的日子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不然杨红梅也不会那么神气。 柳福贵的活计体面不说,每月工钱都是按时发放,只多不少。 柳满月对此情形毫不意外,先解下腰间的葫芦,蹲在地上灌了口水,才笑着宽慰自家爹爹:“时候还早着,说不定一会儿就卖光了。” 不等柳福生答话,她就蹦跳而起,咳嗽一声后吆喝开来:“卖鱼了,卖鱼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绝对新鲜,清蒸红烧炖汤,保管香飘四邻。” “这位姐姐,看看鱼不,给您算便宜点……” 兴许是柳满月卖力的吆喝奏效,摊子前驻足的客人竟真的多起来,木桶里的鱼眼见着越来越少。 最后还剩下两条出气多进气少的草鱼,被人嫌弃地挑来挑去,一直没卖掉。 眼见附近几个摊主都收拾完家当离开,柳满月也有些坐不住,两手一拍,直接发话:“算了,咱也回去。” 来了一上午,肚子早饿得难受,柳福生自然没意见,起身麻利地收拣东西。 柳满月则捞起两条半死不活的鱼,拿草绳穿了,拎着去到隔壁肉摊上。 肉摊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汉子,一笑起来,本就不大的两只眼睛眯成缝,跟那画上的弥勒佛似的,让人倍感亲切。 “月丫头,总算舍得吃肉了?” 柳满月扬起手里的鱼,也露出个笑:“这不是偶尔也要换换口味。” “正好,我也有几天没吃鱼了。你看看,要哪块,随便挑。” “哎,那我就不客气了。”柳满月把鱼往垂下的铁钩子上一挂,伸出手在空出大半的肉摊上点了点。 时下肉价在十六文往上,柳满月选的这一肥一瘦两条肉估摸也就三斤,不是什么好的,算下来五十文左右。 两条草鱼却是不小,得有十来斤了,卖的话,得七八文一斤。 肉摊老板笑得更欢,下刀时手偏了偏,最后切下的肉块比柳满月划的还宽出一点。 都是老熟人了,柳满月也没和他假客套,爽快地一把接过并道了谢。 老板招招手,示意她凑近些,见四周没人后悄咪咪道:“上回说的那李家小子不是良人,你可得嘱咐家里,别被哄着答应了。” 啧,这李宝柱真是个混账玩意儿,八字没一撇的事就四处宣扬,不是平白坏人名声。 方才下脚还是轻了。 下次遇到定要再赏他几个大嘴巴子。 柳满月心中暗骂几句,面上却是笑吟吟的模样:“难为叔关心,我奶已经回绝了。” “那就好。” 柳满月几岁就跟着她爹在这儿摆摊,老板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听闻她家里人还没急昏头,顿时放心不少。 柳满月也挺高兴,长辈们虽然催得紧,但从不擅自作主,否则也不会一拖再拖了。 ——— “笃笃笃” 灶房里,柳长风双手握刀,不停上下挥舞小臂,将砧板上的嫩红瘦肉剁细剁碎。 柳满月坐在门口,十指间绕着红绳,金宝银宝正为怎样翻出新花样吵得不可开交,叽叽喳喳的,比落在枝头的麻雀还要闹腾。 她也不劝,就懒懒靠在椅背上,举高了手等着兄妹俩争出个胜负。 间或朝灶房瞟一眼,发觉柳长风呲着牙转动手腕,便玩笑似地催促:“快点儿剁,晌午还能不能吃上了?” 柳长风苦着脸,早知他就不放大话说自己来剁肉馅儿了。 但他是个有骨气的,并没开口求人,只摇头叹息:“哎,也不晓得大哥在那边有没有肉吃?” 柳满月戳破他的小心思:“你就是想叫山子帮忙干活儿吧。” “非也非也。” “搁哪儿学的这调调,”柳满月被他逗乐,但转念一想,弟弟月初就去县里学艺,这么多天一直没回来,也不晓得适不适应,又有些担忧,“一会儿你和二姐去送饭,我上村里转一圈,问问有没有人到县里,顺道给山子捎几件换洗衣服去。” 柳长风和柳满星异口同声地应下。 “大姐,你说我过几年学个什么手艺好呢?木匠?瓦匠?好像都挺好。”柳长风是个闲不住的,安静不过片刻,又开始发问。 柳满月打断小弟的向往:“学堂不是要动工了,你呢,就安安分分地念书识字吧。” “真的?我也能去学堂?”柳长风放下刀,转过头兴奋又期待地看着柳满月,“那我是不是不用干活儿了?” 到底年纪小,不明白读书考学有什么大用。他只晓得村里那几个书生都跟宝贝似的,从来没见他们下地做过活。 “想得美,还没识字儿呢就准备躲懒了。你要跟那些人学,看我不揍你。” 柳满月说完又怕打击小弟,顿了顿补充道:“至少也得学成小叔那样,能谋个轻松的好差事,才不用下地干活。” 柳长风这下来劲儿了,“哼,那我肯定比小叔学得好!” 话落,便重新捡起菜刀,绷着脸剁得砰砰响。 这是被小叔小婶成天在家吹牛显摆给气着了。 柳满月心里门清,却也没多说。 读书不容易,有志气是好事。 拼着一口气,柳长风动作明显比刚才迅速且有力许多,没多久就把砧板上的瘦肉全部剁成泥。 不过指望他做饭是不成的,接下来的活儿全由满月满星接手。 新鲜瘦肉剁细之后已经可以黏成团,但为了肉丸子嚼起来更劲道紧致,柳满月又往里打了颗鸡蛋。还混了些番薯粉和葱姜水,再闻起来便没那么腥,反倒多了点香气。 锅里的水很快热气蒸腾,姐妹俩把肉馅儿端到灶台上,洗干净手,便开始捏丸子。 自家吃的,也不讲究要圆溜好看,直接抓起一把调好的肉馅,虎口稍稍用力挤出大致形状,再拿筷子拨进锅中就好。 瘦肉熟起来很快,肉丸子在沸水中滚一圈,转眼就开始泛白,一颗接一颗浮上水面。 柳长风领着两个小的也没闲着,到院里拔了白菜和萝卜,蹲在太阳底下仔细洗干净了,又给切成块。 一盘子肉馅儿刮完,锅里已漂了一层长着小角的丸子,挨挨挤挤凑在一起,被翻腾的汤水顶得起伏不定。 眼看差不多,柳满月将切好的白菜叶和萝卜薄片也倒进去,用铲子压到最下面,又撒了些盐和葱花调味。 连汤舀上来,盛在大海碗里,肉白菜绿,表面泛着淡淡的油花,看着就诱人。 吃起来更是紧致弹牙,鲜香四溢。 柳满月和柳满星大些,尝到好吃的,也只是眉目舒展。另外三个就夸张得多,恨不能埋进碗里,还要啊呜啊呜夸赞不停。 热汤热饭下肚,又有荤有素,一顿饭吃得甚是满足。 收拾好饭食和茶水,安排弟弟妹妹送去地里后,柳满月将灶房打扫干净,就一手牵个小豆丁出门了。 杨柳村人户不多,但池塘洼地广布,地界却不小。 走了两三刻钟,问过好几户常去县里做工、卖货的人家,终于寻到一个明天能带信儿的。 “就在荣昌街,程家打铁铺,”柳满月没进屋坐,站在院门口与人说明来意,“捎带些衣物小菜便好。” “行,等你叔回来,我跟他说。还有别的话要带不?”站在院里的妇人也姓柳,单名一个红字,平素和江映莲关系不错,答应得很爽快。 柳满月想了想说:“那就告诉他屋里一切都好,安心学艺。明儿一早我把东西带到村口给叔?” “那成,正好路上做个伴。” 东拉西扯闲话几句,柳满月告别柳红大婶,拉着龙凤胎原路返回。 思及送柳长风入学堂的事,半道上又换了方向,拐去村长家。 还没到呢,就看见田埂上走来的杨兴义,立马开口喊:“杨叔。” 顺便拍拍两小只的后脑勺,示意他们叫人。 金宝银宝也乖巧,脆生生地称他“杨爷爷”。 杨兴义摸着胡须哈哈一笑:“是你们啊,这是要去哪儿?” “正准备找您呢,没想到就碰上了。” “哦?有事儿?” “也没什么,就想问问学堂啥时候开。” 村里人对读书识字上心,杨兴义这个做村长的当然高兴,看向三人的目光越发柔和,“真是巧,我也正挨家挨户说这事儿呢。你们既来了,就省得我多跑一趟。 “里正找人看过日子,大后天动工。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你回去和你爹他们说说,有空就上那边看看,搭把手,早日建起也早日开课。” 柳满月颔首:“那是肯定,不过许秀才不是不愿意做夫子吗?” 许秀才是隔壁莲花村的人,年过半百还没考中举人,脾气很是古怪。听说里正和几位村长登门请了多次,他都嫌蒙学夫子钱少事多,不肯答应。 “哼,那个老顽固,不要也罢。”杨兴义明显对许秀才不满,提起他就吹胡子瞪眼。 见柳满月一脸疑惑与忧愁,他笑着解释:“你放心,夫子已经找好了。与里正家的小儿子同窗,据说学问极好,年十七就中了秀才,若不是出了变故,可是能考举人当大官的。” 柳满月心中一松,继而又开始紧张:“那束脩岂不是很高?” 杨兴义摆手,“还是之前定下的,每位学子一年交五钱即可。” 柳满月大喜,这秀才公可真是大好人。 第7章 第 7 章 夕阳西下,天边泛起几朵橘黄霞云,村中随处可见炊烟袅袅,四处鸡鸣狗叫声此起彼伏。 吃饱喝足,忙忙碌碌一整日的人,终于能停下歇息片刻。 柳长风和柳满星在院子里带着金宝银宝抛石子。俩小的丁点儿不会,被落下的石子砸到手背,疼得吱哇乱叫,却也不肯放弃。 大人们聚在堂屋,将四方木桌围了一圈。 方翠英坐上座,抬眼看向几个玩闹的孙儿,笑呵呵道:“好好好,就是村长不说,也得出点力才好。尤其是大后天,把手里的活儿放一放,都去看看。” “讲了那么多年,可算是动工,”柳大富向来黑沉的脸也难得柔和许多,慢吞吞开口,“咱也不求能出个秀才举人,像福贵一样多认几个字儿总没错。小风到了年纪,是时候送他去学堂,银钱就从公中出。” 柳福生和江映莲齐齐抬头,难掩惊喜诧异。 不等他俩点头,杨红梅先嚷嚷起来:“那怎么成?” 柳大富把手中茶碗搁到桌上,发出“嘭”的一声重响,“你不同意?” 被他直勾勾盯着,杨红梅舔了舔唇,硬着头皮回话:“这不是一早就说好了,公中的银钱要留给爹娘的。你们年纪大了,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少不得花钱,多攒些心里踏实。” 她一边说,一边在桌下偷偷掐了柳福贵一把。 柳福贵会意,跟着帮腔:“对,是这样。不过上个蒙学,束脩又不贵,大哥卖两天鱼就挣出来,哪用得着从公中出钱。” 方翠英看向这对夫妇,良久才叹了口气:“金宝过两年就能去学堂,同样是公中出钱,这样你们也不愿?” 杨红梅想都没想就说:“金宝念书的钱我们自己出,福贵老早就存着,不用您费心。” 开玩笑呢?说个不好听的,两老都是半截入土的人,指不定哪天就病了去了,能不能等到供金宝上学堂还难说,那他们不就亏了? 杨红梅心里算得可清,面上愈发镇定。 方翠英:“福生呐,你们咋看?” “啊?”柳福生明显在发愣,被点到时吓了一跳,与柳福贵对视一眼才反应过来,牵起嘴角扯出个笑,“小弟说的对,我们自己出就是。” 杨红梅眉尾飞扬:“我就说嘛,大哥做生意的,这点儿钱不算什么。往后小风若是缺什么,大哥大嫂尽管张口啊。” 当然,给不给就是另一回事了。 柳福贵抬手揽上柳福生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我看小风机灵着,说不定真能学出个名堂,大哥可别客气。” 夫妇俩目的达成,顿时好话一箩筐,全然忘记方才是多么斤斤计较。 柳福生抿着唇,并未作声,只扭动身子,拿开肩上的胳膊,不着痕迹地将凳子往旁边移了移。 倒是柳满月看不惯他们装模作样,捧着脸笑嘻嘻搭话:“真的?小风一晃就要入学,笔墨都还没准备。小叔在码头管账,见多识广的,肯定晓得哪样好,不然改明儿您给他带一套?” 柳福贵一僵,半晌打了个哈哈:“月儿不知,入学初时夫子都只教识字,离写还远。再等等,待小风开始写字,就把我房里那支笔拿去练手。” 杨红梅也说:“念书最讲究脚踏实地,小风才进门,可不能养成些坏习惯,学通了再用好的不迟。” “哦,说的那么好听,原来只是哄人的。” 被戳破心思,柳福贵夫妇臊得满脸通红。 “你这丫头,瞎说什么呢,我和你小叔还不是为了小风好,他……”。 “行了,说够没?” 方翠英一拍桌子,屋里屋外霎时安静无比。 “屁大点儿事,也叫你们争成这样,”她说这话时,多看了柳福贵夫妇两眼,“两个小子念蒙学的钱你们自个儿出,谁要是有那出息,成了童生,就从公中拿钱。” 杨红梅一听还准备再说两句,被柳福贵拉了把,才不情不愿地闭嘴。 方翠英瞪她一眼:“天不早了,还不赶紧去烧水?” 众人纷纷起身离开,柳满月出去转悠一圈,见都在各忙各的,又悄悄溜回堂屋,顺手把门给关上。 方翠英和柳大富心累得厉害,他们年纪大了,“家和万事兴”就是最大的心愿。可今日这么一瞧,也不知能和气多久。 柳满月一进屋就对上两张愁眉不展的苍老面孔,心下有些不忍,但想到这或许是个好时机,还是开口:“爷奶,我有事儿和你们说。” 方翠英:“咋了?” 柳满月没打算绕弯子,有话直说:“您也看见了,小叔小婶对我们有意见,觉着住一起吃大亏,这样下去早晚要闹出事,还不如分开。” “胡闹!”柳大富陡然拔高音调,黑瘦的脸更显阴沉。 方翠英赶忙给老伴顺气:“小点儿声,你想大家伙都听见?” “哼,咱俩还没死呢,就想着分家,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小老头不高兴,把头扭到一边,故意不看柳满月。 “那日子又不是过给别人看的,”柳满月挪动脚步,重新站到柳大富面前,“若是天天像今天这样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争争吵吵,不也叫人看笑话?只是分开住,该聚聚,该帮帮,情分又没断,指不定感情更好了呢。” 柳大富眉梢动了动,表情不似先前那般难看,却也没再出声。 她只能转向方翠英。 老太太目光还算温和,没像预想中大发雷霆,只不紧不慢道:“上回就说了,村里从没这样的,你这丫头还没死心。你小叔在码头待久了,挣得几个钱,心气也跟着高了,说话做事是不大体面,等我得空找他唠叨唠叨,也就好了。” 这便是不同意分家了,柳满月早有预料没那么简单,倒不怎么失望。 况且二老今日的态度显然没有上次坚决,兴许容他们再多想想就松口,不能逼得太紧,万一气坏身子就不好。 于是柳满月没再继续纠缠,安抚俩人几句,就转身离开。 等房门再次合上,还留在原位的两位老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翠英啊,这丫头讲的也有几分道理,你说咱是不是不该把他们绑在一块儿,万一分开了真能好呢?” “不怕被别人笑话了?”方翠英调笑一句,又接着说:“再瞧瞧吧,一家人哪儿能不拌嘴的。” “哎,也是,”柳大富点点头,“这福生福贵都是咱俩生的带的,咋就差别那么大?” …… 分家这事儿有戏。 柳满月靠在墙角,竖起耳朵听到满意的消息后,轻手轻脚走去灶房,帮着娘亲给柳长山准备吃食小菜。 他爱吃的咸菜、烧饼,还有给师父师娘捎带的笋干、萝卜干、熏鱼,各种各样都装了些,再搭上两身换洗衣物,捆了一个沉甸甸的大包。 这番忙活下来,夜幕已至,天上浮起几颗黯淡的星星,得分外仔细才能发觉。 柳满月盥洗完,顺手把脏水洒进菜地,打着哈欠回了房。 脱掉布鞋爬上床,柳满星便靠过来,细声细气地说:“姐,我们能分家?” “你都听到了?” 偷听墙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黑暗中柳满星的脸有些泛红,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承认:“嗯,长风也知道。” 顺便把小弟也卖了。 “果然该送他去学堂学学规矩,”柳满月直觉是弟弟出的主意,已经想好该怎么教导他,“你们想搬出去不?” “是我看大姐进门,一时好奇才偷听的,”柳满星为小弟解释几句,又小声说:“小婶总说我烧饭不好吃,照看金宝银宝也不用心,可我已经尽力做得更好了……” 即便知道大人们太忙,她得帮着分担一些,可每天被人挑毛病,她也会难受。 柳满月摸摸她的头:“那就搬出去,到时可以和我一起去镇上摆摊,想学门手艺也行,咱不受那气。” 柳满星抱住姐姐的胳膊,在她怀里蹭了又蹭:“好!” 大姐从来说到做到,她说可以,那就一定行。 想到可以和小叔小婶分开,柳满星安心不已,很快搂着阿姐沉沉入睡。 翌日,柳满月出门时,带上了包袱,到村□□给柳红的丈夫杨树,三人结伴至清源镇,在石牌楼前分道而行。 从清源镇到县城还要走近四个时辰,杨树第二天下午才回村,第一时间去了柳家回信。 “东西带到了,山子说他挺好,师父教他手艺,师娘也照顾。” 柳长山将满十四,这还是他头一回出门那么久,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是学艺,总要吃点苦头的。 江映莲抹抹眼角,哽咽道:“那就好,麻烦大哥跑一趟了。” 杨树看向手里的熏鱼,笑道:“嗐,顺道的事。我瞧着山子虽然黑瘦了些,人却结实不少,你们也别太忧心,现在吃点苦,往后挣钱养家就容易了。” 柳福生送他出门,闻言有些高兴:“嗯。” 杨树一脚踏过门槛,想起什么又回过头,“对了,他说你们下次只给他送衣裳就行,旁的不要。” 柳满月觉得奇怪,多嘴问了一句:“他师父师娘不喜欢?” 杨树挠挠后脑勺,回想了下当时的情景:“倒也不是,我看他们都挺欢喜的,兴许是不缺,怕你们破费吧。” 柳福生松了口气,“不是嫌弃就好,日后兴许还要麻烦杨大哥了。” “好说好说。” 还有人在吗?怎么这么安静[爆哭][爆哭][爆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