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南星下午三点的阳光,褪去了正午的灼烈,披上了一层初春特有的、慵懒而微凉的薄纱。
它斜斜地刺穿公寓楼狭长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采光窗,在光洁的复合地板上投下一方倾斜的金色光斑。光柱之内,亿万细小的尘埃粒子无声地悬浮、盘旋、舞动,如同被凝固的时光本身碎裂成的金色齑粉,在静谧的空气中演绎着微观世界的永恒之舞。
卡洛斯·金翼就站在这片辉煌的光影之外,高大挺拔的身影被自身投下的浓重阴影完全包裹,仿佛被时光的暗面所吞噬。
他面前,矗立着那扇厚重、沉默的橡木色门扉——它熟悉到每一道细微的木纹都曾刻进他的骨髓,却又在七百多个日夜的漫长分离后,变得如此陌生而疏离,像一道横亘在过往与当下之间的叹息之墙。
门是深沉的橡木色,岁月在它坚实的表面留下了无数细微的擦痕、指印的抚摸印记,以及无数次开合摩擦形成的柔和光泽。
门楣上方,一丛蓝星花的藤蔓依旧顽强地攀附着金属框架,细小的、五瓣的蓝色花朵如同散落的星辰,零星点缀在苍翠的叶片间,顽强地释放着微弱的生机。
然而,细看之下,那份生机已显颓势:叶片边缘微微卷曲、泛出缺乏生气的枯黄,叶脉也失去了往日的饱满光泽,透着一股被遗忘、被忽视的深深倦怠。
几片凋零的蓝色花瓣,如同被遗弃的叹息,无声地落在深色门槛旁的阴影里,无人拾掇,在尘埃中渐渐褪色。
空气里弥漫着走廊特有的、混合着廉价消毒水挥之不去的刺鼻气味、老旧建材散发的微尘气息以及一丝阴凉潮湿感的微凉空气。但卡洛斯,在深深吸入这微凉空气时,鼻翼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似乎从这驳杂的气味底层,极其艰难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的、属于门内空间的独特气息——那是艾里安惯用的、带着清冽雪松与舒缓薰衣草尾调的草本沐浴露的淡香,一丝不苟地混杂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而微甜的墨香,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的冷清。
这若有似无的、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像一枚冰冷而锋利的钩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卡洛斯的鼻腔,瞬间勾起了胸腔深处汹涌翻腾的、近乎窒息的酸涩与沉重如铅的不安,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口。
他回来了。
回到这片曾被他亲手撕裂、决绝地抛在身后,以为此生再难触及的港湾。
指尖冰凉,仿佛浸在寒潭之中,掌心却反常地渗出了一层粘腻的薄汗。
他缓缓抬起右手,指节在距离冰冷的门板还有寸许的地方停顿了一瞬,手背上的青筋因用力克制而微微凸起。仿佛需要积攒足以撼动命运的勇气,才能去叩响这扇门——这扇可能通往救赎天堂,也可能直坠绝望地狱的门。
“叩、叩、叩。”
三声轻响,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克制与小心翼翼,在过分空旷、寂静得能听见自己血液奔流声的走廊里炸开,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空洞、寂寥。
那声音撞在两侧光洁得能映出模糊人影的墙壁上,产生微弱的回音,又迅速被走廊深不见底的寂静所吞噬,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敲打在灵魂上的虚无回响。
卡洛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他那双标志性的、如同熔金般纯粹的金色眼瞳,此刻锐利得如同鹰隼,紧紧锁定在门板与门框之间那道幽暗的缝隙处,仿佛要将它穿透。
耳廓的每一丝细微绒毛都敏锐地竖起,捕捉着门内任何一丝可能存在的动静——哪怕是最微弱的脚步声、衣料摩擦的窸窣,或是呼吸的轻颤。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像裹着荆棘的重锤,猛烈地撞击着肋骨,牵扯着酸胀到近乎疼痛的期待和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恐惧。
几秒,或者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沉寂,如同粘稠的沥青,无声地流淌、凝固。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没有门锁转动的预兆,甚至连一丝生物存在的微弱气息都感受不到。
走廊的寂静仿佛拥有了实质的重量,沉甸甸地、冰冷地压在他的双肩,顺着脊椎向下蔓延。绝望的藤蔓开始在他心底疯狂滋长、缠绕:是否记忆终究出了错?是否艾里安早已搬离了这个承载着他们所有甜蜜低语、激烈争执、共同梦想与最终破灭的方寸之地?是否这扇门后,只剩下一个被彻底清空、抹去所有过往痕迹的、冰冷的、空荡荡的墓穴?
就在那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绝望感即将淹没他的头顶,将他彻底吞噬之际——
门锁内部,极其突兀地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金属摩擦声——“咔哒”。
那声音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像一道惊雷在卡洛斯紧绷的神经上炸响。
厚重的橡木门,带着一种迟滞的、仿佛许久未曾开启的涩意,缓缓地、无声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霎时间,比走廊明亮许多的、带着暖意的室内光线,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迫不及待地从那道缝隙中流泻而出,斜斜地投射在走廊的地板上,形成一道明亮的光带。这光线精准地勾勒出门后那个颀长、单薄得令人心惊的身影轮廓。
卡洛斯的呼吸骤然停滞在喉咙深处,肺部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攥紧。他那双熔金般的眼瞳在瞬间剧烈收缩,瞳孔边缘的金环紧缩如针尖,仿佛被那抹猝不及防出现的身影狠狠刺穿,瞳孔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近乎生理性的震动和刺痛。
艾里安·蓝眸,就站在那道光与影的交界处。
他穿着一件异常宽松的浅灰色棉质家居服,柔软的布料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清晰地勾勒出比记忆中更为清减、甚至可以说是嶙峋的轮廓。
肩胛骨的线条在薄薄的衣料下尖锐地凸显出来,像一对沉默的蝶翼,锁骨凸起的弧度深陷,透出一种令人心碎的、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的脆弱感。
他的脸色,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缺乏血色的、近乎病态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白瓷蒙上了一层薄而冰冷的霜气,连原本淡粉色的唇瓣也失去了所有血色,淡得近乎透明,紧抿成一条倔强而脆弱的直线。
但最让卡洛斯感到窒息,仿佛被一只无形冰冷的大手死死扼住了咽喉,连一丝空气都无法吸入的,是那双眼睛。
那双曾被他无数次在心底虔诚描摹、在每一个或甜蜜或苦涩的梦境里沉醉迷失的蓝眼睛。
曾经,它们是风暴过后宁静无垠、蕴藏着深邃力量的深海;是初春清晨,薄雾弥漫时,翻涌着温柔克制、蕴藏着无限生机与可能的广阔天空;是专注时微微眯起、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星辰;是听到他蹩脚笑话时,眼底漾开如微风拂过湖面般的浅淡笑意;更是情动深处时,燃起灼热却依旧被理智牢牢锁住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火焰。
而此刻,它们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凝结了万载玄冰的寒渊。所有的光,所有的情绪波动,所有的生命气息,都被一种无形而强大的力量彻底抽干、冻结,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纯粹的“蓝”。
那不是愤怒燃烧时炽烈的火焰蓝,也不是悲伤汇聚时浓郁的忧郁蓝,而是一种彻底的、令人心悸到骨髓发冷的空洞与枯竭,是生命之火熄灭后残留的、冰冷的灰烬颜色。
它们只是平静地、毫无波澜地、甚至带着一丝漠然地看着门外的卡洛斯,那目光穿透了他,仿佛在凝视着门板本身,或者仅仅是在确认门口确实站着一个物体——一个误入此地的、无关紧要的邮差,一个投递错误广告的推销员,或者……一个突然投射在眼前的、过于逼真却毫无意义的立体影像。
没有惊呼,没有瞬间的瞳孔放大或失态,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属于活物的情绪波澜。
艾里安的视线在卡洛斯那张棱角分明、带着旅途风霜却依旧英俊的脸上停留了短暂的两秒。
那目光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冰冷的、如同精密扫描仪般的审视,冷静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分析着眼前这个活生生的、有着标志性熔金色眼瞳的雄虫实体,是否只是一个过于真实、源于自身精神崩溃的幻影?又或者是某个敌对势力精心设计的、带着某种不可告人恶意的、令人作呕的陷阱?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久别重逢应有的震惊、喜悦、愤怒或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万载寒冰般坚不可摧的、彻骨的疏离。
随即,那短暂而冰冷的审视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一种更深沉、更庞大、更难以言喻的、仿佛渗透进每一个细胞的疲惫感所覆盖、吞噬。
那疲惫感如同实质的雾气,缠绕着他单薄的身躯,仿佛七百多个日夜的“混沌”泥沼,已将他所有的力气、所有的热情、所有的希望都消磨殆尽、吞噬干净,只剩下一个被掏空的、仅凭最后一丝惯性勉强支撑的躯壳。他甚至懒得做出抬手关门的动作,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需要耗费他此刻根本无法承担的、极其珍贵的能量,是一种奢侈的浪费。
艾里安极其轻微地、几乎是无声地、带着一种近乎飘忽的姿态,向后退了半步。
身体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侧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让开了通往门内那片被光线笼罩的空间。一个无声的、允许进入的姿势,却带着比任何激烈的拒之门外、任何愤怒的咆哮都更深沉、更令人绝望的疏离感和彻底的漠然。
他没有说话,削瘦的下颌线条绷紧,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抬了抬下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微风拂过草尖,示意卡洛斯可以进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瞬间凝固、结晶,带着初春未散的、渗入骨髓的寒意,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冰冷而沉重的压力,如同千斤重担沉沉地压在卡洛斯的肩头,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弥漫、充斥在两人之间那不足一米的、狭窄到令人窒息的空间里。
“艾里安……”
卡洛斯终于从被扼住的咽喉中,极其艰难地挤出了自己的声音,开口唤出那个在心底盘旋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名字。
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像是声带久未使用而生涩,又像是被胸腔里翻涌的、过于强烈的复杂情绪彻底堵住,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撕裂般的钝痛。
他强迫自己扬起一个笑容——一个如往日般温暖、能融化迦南星最厚积雪、驱散最深阴霾的笑容。
他调动起脸部每一块肌肉,试图用那刻入灵魂的、如同迦南永恒暖阳般开朗乐观的气息,去融化眼前这堵由死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构成的、仿佛万载不化的玄冰之墙。
然而,嘴角的肌肉却像是被无数根冰冷坚硬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拉扯着,僵硬地、极其不自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最终只在他英俊却难掩风霜的脸上,形成一个略显苍白、扭曲、充满了力不从心感的尴尬弧度。
他惯有的、如同阳光般无所不在的暖融气息,此刻撞上那堵无形的冰墙,连一丝微小的涟漪都未能激起,瞬间就被冻结、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更深的寒意。
艾里安没有回应这个称呼,甚至连那空洞的视线都没有在他脸上多停留哪怕一秒。
仿佛“艾里安”这三个字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一阵无关紧要的风。他沉默地、毫无声息地转身,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原木地板上,那苍白的脚踝在灰色裤脚下显得格外纤细脆弱。
他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失去灵魂的偶人,一步一步走向光线略显昏暗的客厅深处。
他的背影单薄而挺直,像一株在凛冽寒风中孤傲挺立、却早已被剥光所有枝叶、只剩下嶙峋躯干的白桦,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深入骨髓的孤绝与冰封般的冷寂。
卡洛斯深深地、几乎是用尽全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凝固的、冰冷的空气全部压入肺腑。
他抬脚,迈出了跨越门线的第一步。
一股混合着淡淡柠檬味清洁剂、陈旧纸张特有的干燥墨香,以及一种……仿佛巨大空间被彻底清空后残留的、空旷寂寥的微凉空气,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
他反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和小心翼翼,将厚重的橡木门轻轻带上。门锁内部传来一声轻微而清晰的“咔哒”闭合声,清脆,利落,带着一种终结的意味,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明亮、却与他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世界。
玄关狭窄而异常干净。
几双鞋子——大多是艾里安偏爱的、便于行动的深色系软底鞋——被整齐地、一丝不苟地摆放在嵌入式鞋柜里。
鞋柜光洁的白色漆面上纤尘不染,反射着从客厅透来的微光。
卡洛斯的视线下意识地扫向鞋柜最下层角落——那里,一双属于他的、款式早已过时、边缘有些磨损的深蓝色绒面拖鞋,竟然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它们被擦拭得很干净,摆放的位置甚至和他离开前一模一样,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这个微不足道却又无比刺眼的发现,让卡洛斯的心口猛地一颤,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把,酸涩与一种近乎荒谬的微暖感交织着涌上喉咙。
他沉默地换上这双熟悉的拖鞋,脚底传来的、略有些变形的柔软触感,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刺痛。
他跟在艾里安身后,如同一个闯入禁地的幽灵,无声地走进了客厅。
客厅的布局,那些家具的位置——宽大的米白色布艺沙发,沉重的深色实木茶几,顶天立地的原木色书柜——几乎与他记忆中的影像严丝合缝地重叠。
然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过分的、近乎偏执的整洁和挥之不去的空旷感。
少了他总是随手乱丢在沙发扶手上的最新星际飞行器杂志;少了艾里安沉浸研究时,铺满整个茶几甚至蔓延到地板上的、写满密密麻麻符号和线条的图纸;少了他们偶尔为某个学术观点争执不下时,不小心碰倒的咖啡杯在浅色地毯上留下的、洗不掉也舍不得洗的淡淡褐色水渍印记;更少了那种属于“家”的、温暖而杂乱无序的、充满生命力的生活烟火气——食物的香气,争论的回响,疲惫时的叹息,以及相拥时的暖意。
一切都井井有条,干净得近乎冰冷,像一间精心维护却无人居住的样板房,也冷清得令人心头发紧,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空洞回音。
午后三点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细密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平行的、明暗分明的金色光带。光带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线中悬浮、舞动,清晰可见,像一场无声的微型风暴,更添一份深入骨髓的寂寥和时光流逝的苍凉。
艾里安径直走向靠窗的那张单人沙发,脚步轻得像猫,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柔软的棉质裤腿摩擦时发出的微弱窸窣。
他在那张宽大柔软的沙发里坐下,身体微微向后陷进蓬松的靠垫中,仿佛被那柔软的织物吸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然后,几乎是出于一种刻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他伸出右手——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手背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带着一种病态的苍白——拿起旁边矮几上一本摊开的、厚重得如同砖块般的硬壳书籍。
深蓝色的封面是复杂的、仿佛蕴藏着宇宙奥秘的古代星图纹路,烫金的、晦涩难懂的虫族古文字标题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微弱的光芒。他的目光低垂,落在摊开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交错的星图线条和蝇头小字般的古老注释上。
他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搭在粗糙的书页边缘,指腹轻轻摩挲着纸张的纹理。
然而,他那双深蓝的眼眸却是涣散的,空洞的,焦点并未真正凝聚在任何一行古老的符号或任何一条星轨上。他整个人仿佛被瞬间石化,凝固在那片透过百叶窗缝隙洒下的、切割破碎的光影里,将几步之外的卡洛斯彻底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视若无物,仿佛他只是一团无意义的空气。
卡洛斯站在客厅中央,如同一个误入他人领域的陌生人。
他那双熔金色的眼瞳,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近乎掠夺性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环视着这个既熟悉得令人心痛又陌生得令人惶恐的空间。
他急切地、焦灼地寻找着任何一丝能证明自己存在过、未曾被彻底抹去、被彻底遗忘的痕迹。
他的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书柜里排列整齐得如同士兵列队的书籍书脊;掠过光洁如镜、倒映着破碎光影的深色玻璃茶几表面;最终,牢牢地、如同被磁石吸引般,定格在靠墙摆放的一个通体玻璃打造的、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陈列柜上。
柜子里,几件形态各异、颜色深沉的矿石标本和几件小巧精致的、带着岁月痕迹的考古小件(一个虫族古代祭祀用的陶土小罐,一枚蚀刻着星辰符号的金属徽章),被精心地摆放在丝绒托架上,如同博物馆的展品。
而在这些沉默的见证者中间,安静地躺着一个物件——一个旧式的、比例极其精确的“星尘号”深空探索舰船模型。
银灰色的合金船体上,布满了细微的、因无数次把玩而产生的划痕和磨损印记,引擎喷口处甚至有一小块不易察觉的掉漆。
然而,整个模型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在柜内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被端正地摆放在一个特制的、印有星图背景的展示架上,位置醒目。
那是他多年前,在一次条件极其艰苦的、深入未开发星域的考古任务结束后,带着一身尘土、疲惫和难以言喻的兴奋,风尘仆仆赶回来,像献宝一样送给艾里安的礼物。
当时艾里安接过它,嘴上还带着惯有的、微冷的嫌弃:“笨重,占地方,我的书桌又该不够用了。” 然而,卡洛斯永远不会忘记,在艾里安那双素来冷静克制的蓝眸深处,瞬间燃起的、如同发现稀世珍宝般的亮光,以及他指尖小心翼翼、带着近乎虔诚的温柔,抚过船体流畅线条时那专注而珍惜的神情。
这个发现,像一根细小的、带着冰冷倒刺的钢针,精准而冷酷地刺入卡洛斯毫无防备的心口最柔软处。
一阵尖锐而绵长的、几乎让他眼前发黑的酸楚感瞬间席卷全身。
紧接着,一丝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暖意,极其艰难地从那片无边的酸楚和冰冷中渗出,带来一丝近乎痉挛的慰藉。艾里安没有扔掉它。
它像一个沉默的、不合时宜的、却无比顽固的见证者,固执地停留在这个被冰封、被清空、被绝望笼罩的空间里,无声地诉说着某种未被彻底斩断的牵连。
迦南星下午三点的“温暖”问候
场景:艾里安公寓门外,卡洛斯·金翼经历了他人生中最漫长、最令人心悸的几秒钟敲门等待后,门终于开了。艾里安·蓝眸那如同万载寒冰的眼神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让卡洛斯感觉空气都冻成了冰碴子。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试图用招牌的阳光融化眼前的冰山。
卡洛斯:(喉咙发紧,声音沙哑,强行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嗨,艾里安!好久不见!你看这迦南星下午三点的阳光,多……多暖和啊!(他试图用身体挡住身后走廊里那束象征“温暖”的光柱,仿佛这样能增加说服力。)
艾里安:(那双凝结了宇宙终极寒冷的蓝眼睛,毫无波澜地掠过卡洛斯脸上僵硬的笑容,视线穿透他,落在他身后走廊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上,仿佛在确认天气报告)……嗯。(一个音节,比尘埃粒子落地的声音还轻,比迦南星深冬的冰湖还冷。)
卡洛斯:(被这声“嗯”冻得一哆嗦,但决定再接再厉。他注意到艾里安异常单薄的家居服)你……你穿这么少不冷吗?这走廊里……呃……还是有点穿堂风的!(他努力让自己的关心听起来自然,但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
艾里安:(目光终于缓缓移回到卡洛斯脸上,那眼神像是在分析一块意义不明的岩石样本。沉默持续了整整五秒,卡洛斯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快停了。)……冷?(他极其轻微地歪了下头,仿佛听到了一个全新的、难以理解的概念。然后,那双空洞的蓝眼睛似乎短暂地聚焦了一下,用一种纯粹陈述事实、毫无起伏的语调)……以忽略不计。
卡洛斯:(熔金色的瞳孔地震,笑容彻底石化碎裂。)
艾里安:(仿佛完成了对门口不明物体的基本扫描和初步回应,那深不见底的疲惫感再次将他包裹。他无声地向后退了半步,让开缝隙,眼神重新涣散,再次聚焦于虚空中的某个点,用下巴极其轻微地示意卡洛斯可以进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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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等一句回音叩响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