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迈开脚步,走向那张宽大的、米白色布艺双人沙发。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光滑的原木地板上,拖鞋与地面发出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沙、沙”声,在这死寂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为这凝固的时刻打着节拍。
他在沙发前站定,视线扫过那宽大的、冰冷的玻璃茶几表面——它光洁得如同一面黑色的冰湖,清晰地倒映着天花板上几何形状的灯影,也扭曲地映照出他自己略显紧绷的身影和对面艾里安低垂的、模糊的轮廓。
这道茶几,像一道无形的、深不见底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隔绝了过往的温度,也丈量着此刻遥不可及的距离。
他缓缓坐下。沙发的填充物依旧柔软,记忆中的舒适感瞬间包裹住身体,然而,触感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的凉意,仿佛沙发芯里填充的不是柔软的纤维,而是冰冷的碎雪。
这股凉意透过衣料,迅速渗入皮肤,沿着脊椎蔓延,与他心头的寒意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驱散这份不适,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坐,那股冰冷的隔阂感都如影随形。
“我……”卡洛斯再次开口,声音被他刻意压得更低、更缓,像怕惊扰了沉睡的猛兽,又像怕震碎了薄冰。
这声音里包裹着他特有的、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溪流般的温和基调,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愿意倾听和包容一切的柔软。
他试图用这声音搭建一座跨越鸿沟的浮桥。
“我回来了,艾里安。”
他将这五个字拆开,每一个音节都咬得清晰而郑重,仿佛它们不是简单的言语,而是带着千钧重量的、需要被郑重安放的誓言,沉沉地投向了对面那片沉默的冰原。
艾里安保持着低头的姿势,目光凝固在摊开的厚重书页上,那些繁复交错的星图线条仿佛能吞噬所有的注意力。
然而,就在卡洛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翻动书页的右手食指和拇指,在纸张边缘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如同蜻蜓点水般轻微。
但卡洛斯捕捉到了——他敏锐地看到艾里安指腹的皮肤,在那粗糙泛黄的古老纸张边缘,无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我折磨般的力度,用力地摩挲了半秒。
那细微的动作,像是在确认纸张的真实,又像是在借由那粗糙的触感,压制住某种即将冲破冰面的东西。
随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那翻页的动作又恢复了规律。干燥的纸张相互摩擦,发出轻微而单调的“沙沙…沙沙…”声。
这声音在过分安静、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客厅里,被无限放大,显得格外突兀,一下,又一下,如同冰冷的计时器,精准地敲打在卡洛斯紧绷得如同满弓之弦的神经上。
艾里安的头颅垂得更低了些,额前几缕略显凌乱的浅金色发丝垂落下来,遮挡住了他小半张苍白的侧脸,也遮挡住了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渊。
他的视线,仿佛被强力胶水牢牢地粘在了那些晦涩难懂的星图上,凝固不动。卡洛斯那句带着千钧重量的宣告,在他听来,似乎真的只是窗外偶然掠过的、一阵无关紧要的、转瞬即逝的风声,连一丝涟漪都无法在他心湖的死水上激起。
沉默再次如同粘稠的、带着冰碴的黑色石油,无声地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迅速填满了整个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空气沉重得几乎无法流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阻力,吸入肺腑的都是沉重的压抑。
只有那单调、重复、冰冷如机械运转般的“沙沙”翻书声,顽固地、持续地切割着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也一刀刀凌迟着卡洛斯试图靠近的勇气。
卡洛斯放在膝盖上的双手,在无人可见的角度,指关节因为用力克制而微微泛白。
他清晰地知道,在这片由艾里安亲手构筑的、由死寂和疲惫构成的冰封堡垒前,他不能奢望对方主动开口,不能幻想任何热情的回应,甚至不能期待一丝微弱的共鸣。
破开这层坚不可摧的寒冰,撬开那扇紧闭的心门,这千钧的重担,只能也必须落在他的肩上。他必须用他最熟悉的方式——用他曾无数次成功融化过艾里安那看似坚硬外壳的、刻入骨髓的耐心和如同迦南恒星光般永不熄灭的暖融——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带着近乎愚公移山的执着,去尝试撼动这万载玄冰。
他需要找到一个支点,一个看似无害却能引起微妙共振的切入点。
“这两年……”
卡洛斯再次打破沉默,声音比刚才略高了一线,带着一种刻意营造出的轻松感。
他斟酌着词句,仿佛在精心挑选着撬动冰层的楔子。
他甚至努力调动起面部肌肉,让嘴角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试图活跃气氛的弧度,带上了一点他标志性的、带着点自嘲和小幽默的语气。
“外面的星尘味道还是那么呛人,”
他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金色的眼瞳望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头微蹙,带着真实的困扰,“每次从跃迁点出来,鼻腔里都像是被强行塞满了磨碎的铁锈粉,又干又涩,连着打十几个喷嚏都缓不过来。”
他微微耸了下宽阔的肩膀,做出一个无奈又略带夸张的苦相,试图将这份“痛苦”的分享变得不那么沉重。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回艾里安身上,语气一转,带上了一种如释重负的、甚至是怀念的轻快:“还是迦南的空气好闻啊,”
他深深地、仿佛无比享受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带着天然的、清冽的甜味,吸一口,都觉得整个肺腑都被净化了,连骨头缝里的星尘渣子都能被洗掉。”
他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风尘仆仆归来时,窝在沙发里向艾里安抱怨旅途艰辛、又忍不住赞美家园美好时那样自然、随意,带着点亲昵的调侃和分享的雀跃。
每一个音节都小心翼翼地包裹着旧日的温度,试图去触碰、去唤醒那被冰封在记忆深处的、属于“他们”的共鸣频率。
艾里安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深蓝色的眼眸,如同两颗刚从极地冰层深处挖掘出来的、毫无生命气息的蓝宝石,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投向卡洛斯。
里面依旧是一片冻结的荒原,没有任何情绪的波澜起伏,只有一片冰冷的、带着解剖刀般锋利感的审视。
然而,就在那冰封的湖面之下,卡洛斯捕捉到了一丝极淡的、如同水汽般转瞬即逝的讥诮?那讥诮并非直接针对他话语中描述的“星尘味道呛人”或“迦南空气甜美”这些具体内容,而是精准地刺向了他营造出的整个“轻松”、“幽默”的氛围本身,刺向这种试图用无关痛痒的“旅途见闻”来粉饰太平、避重就轻的“寒暄”姿态。
那眼神仿佛在说:两年生死不明的空白,七百多个日夜的煎熬混沌,就用这种……闲聊天气的口气带过?
“关心我?”
艾里安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声音平静得可怕,像无风的、结了厚厚冰层的死寂湖面,没有一丝起伏的涟漪,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能冻结血液的冷冽寒意。
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由最纯净的冰凌雕琢而成,清晰、冰冷、坚硬,砸落在地板上仿佛能发出“叮当”的脆响。
他陈述着这个被卡洛斯视为理所当然、甚至带着点希冀的“事实”,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窗外飘过的一片云是否遮住了阳光,目光却像两把淬炼了万年寒冰、打磨得锋利无比的锥子,带着穿透一切的冰冷锐利,直直刺向卡洛斯那双熔金色的瞳孔深处,仿佛要刺穿他竭力维持的镇定,直抵灵魂。
“我以为你死了。”
他极其自然地陈述着,如同在陈述一个被广泛接受、不容置疑的宇宙定律。
那“死”字从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唇间清晰地吐出,不带任何诅咒的意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裂的、纯粹冰冷的重量,像一块巨大的、冒着寒气的玄冰,轰然砸在卡洛斯的心口。
“死人的关心,”艾里安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近乎痉挛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怪异的、绝非笑容的弧度,“听起来有点新鲜。”
卡洛斯:往日的温存你抹得净吗?
艾里安:许下的诺言你守得住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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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亡魂的关心太新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