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玄武天街。
元日已过,城中仍是一片繁华之景。已是戌时二刻,坊间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摊贩间吆喝声不断。
酒楼内歌舞升平,谈笑声连天。
街正中央,京城内专供王公贵族玩乐的步天楼也是如此一般景象。雅间内笙歌阵阵,琵琶挽酒。酒楼檐角悬着的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映得那海棠雕花窗棂忽明忽暗。
忽有一道黑影掠过巷尾,贴着墙根疾行,衣袂擦过青砖的声响,淹没在婉转缠绵的琵琶声中,却没盖住踝间那泠泠作响的铃铛声。
那身影忽地停了下来。
只见那人将食指轻轻置于唇前,腕间细镯随着抬起的手而向下滑去,她摇了摇头,那铃铛便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南夙驻足于步天楼后巷,仰头望了眼三层的暖光,纵身跃起,五指攀住凸出的砖缝,腰腹一用力,轻巧地翻上了二楼飞檐。瓦片在她足下无声地起伏,几个起落间,她便掠至灯火最甚的雅间上方。
她俯身贴瓦,屋内推杯换盏的交谈声清晰可见。
“今日靖北侯世子的婚礼,那可叫一个盛大,你瞧见今日玄武街上的阵仗没有?那红绸铺了整整十里!”
“可不是?我听说这西南王为这幼女备的嫁妆,光珊瑚树就运了十二株,陛下还特赐了金丝楠木的婚轿——这排场,京城怕是没几个人比得上。”
“西南那地如此贫瘠,西南王准备的嫁妆还能如此丰厚,看来对此次和亲也是十分看重了。”
南夙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屋内的人还在交谈。
“说到底,还是圣上器重沈世子。这和亲乃是西南王所提,按理说这郡主应当许给皇子才对,陛下却许给了沈世子。”
“这也正常,沈世子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十五岁随父出征,一箭射穿敌将咽喉;十八岁独领三千轻骑破北狄三万大军——这般人物,百年难遇啊。”
听到这里,南夙直起身来,没再继续往下听。
作为今日婚礼的当事人之一,她当然知道他们讨论的是谁。靖北侯长子,大景的少年将军,她的和亲对象。
不对,应该把和亲二字去掉。
现在那位沈世子已经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
他这么厉害的吗?
南夙心道。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功绩。
她抬眼眺望京城,繁华都景映入眼帘,这是过去十六年里从未见过的景色。但今日她却不是为赏景而来。
没想到被别人的谈话吸引听了许久。
她伸出一只手指,从最左边的房间数起。
信中说:面朝大街从左往右数第三间。
找到了!
南夙矮身朝檐边而去,夜风急急,她眸光一闪,单手勾住檐角,借势荡向侧窗。
指尖在窗棂缝隙一探,“咔”的一声轻响,插销弹开,她轻巧落地,未发出声响,唯有案上烛火微微一晃。屏风后传来醉汉的呓语,她背贴朱柱,如一抹游烟滑进了长廊深处的阴影里。
南夙停在第三间房前,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个闪身掩在衣架后。她身量小,挂着衣袍的架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她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但除了倒茶声,再无别的声响。她微探出头来,朝桌边的人看去。只见两人靠得极近,似是耳语。
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她只好观察两人的动作。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其中一人突然色变,坐立不安起来。
那人显然是极焦虑,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南夙顺着他抬起茶杯的右手看去,那断了的小指映入眼帘。
就是他!
她正想实施下一步计划,那人却突的站起身来,朝坐着的人匆匆行了个礼,随即朝窗走去。
他想逃!
察觉那人的意图,南夙没再躲藏,冲向屋内。那人也发现了南夙朝他追来,立马跳下窗,朝巷内跑去。
三层楼的高度,那人却没丝毫犹豫便往下跳。南夙看出来此人是个练家子,来了些兴趣,跟着跳了下去。
步天楼后巷不像前街那般繁华,窄巷深处只余几盏残灯昏黄。
南夙踏着晾晒杆纵身跃下,她猛地登墙扑出,裙摆扫过墙角蛛网,落地时已距那人不过半臂距离。
眼见指尖就要触到对方后心。脚步声自转角而来,随后便是骤然亮起的火把与铁甲相碰的锵锵声。
“大理寺办案!”一声厉喝传来。
南夙倏地闪进柴堆后,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大理寺?那不是官家的人吗?这人怎么还得罪了朝廷。
不行,这人若是进了朝廷的大牢,那她想见此人便是难上加难。眼见那人已被逼至墙角,两名官差欲上前将其拿下。
南夙眸子一颤,眼波流转间,似有一道极细的银线自眼底游过,瞳孔蓦地浮起一点琉璃色的幽光。霎时间,数只蛊虫自她袖中无声涌出,翅翼间泛着鬼火般的荧蓝,朝大理寺的人疾掠而去。
“小心!”官差中有人大喊,举刀格挡。但话音刚落,那人忽然僵住,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被无形之绳吊住了魂魄。周围人一个接一个如他一般,刀剑落地的脆响自巷中荡起。
此时,巷中唯有一道脚步声自巷外而去。
南夙后退半步,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勾。
她望向那人逃走的背影,一抹红点自那人颈后亮起。
南夙没再去追,她还需去另一处。
她转身朝靖北侯府而去。
夜色中,南夙飞檐掠过巷口,余光忽瞥见一抹素白。她足尖在檐上轻点,身轻如燕,轻飘飘落在一株老槐枝头。
巷底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他手中捧着支褪色的锦囊,金线绣纹已然模糊不清,唯有角落一朵小小的木槿花还依稀可辩。身前三尺青砖上,摆着半块干裂的桂花糕,一壶清酒。那酒液正缓缓渗入砖缝。
南夙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在哭,那酒像是他的泪一般。
夜风忽起,吹得那人广袖翻飞。南夙看见他腕间露出一截红绳,缠着块残缺的玉璜。
街角更鼓声传来,南夙蹙眉望了望天。又见那人没什么动静,也没再看,转身一跃而起,黑袍拂过重重屋瓦,转眼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
靖北侯府后门。
南夙站在墙根向上望去,墙比她高出整整七尺。即使她纵身跃起,指尖距墙头还差两尺多。但她面上却丝毫没有慌张的表情。只见她缓缓褪去夜行衣,将里面的绯色长袍露出来。
她将夜行衣团巴团巴塞进了旁边不知哪家的院子角的狗洞里。
南夙指尖抚过冰冷的砖面,这侯府后门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现已落了苔。她纵身跃起,两次借力,第一次踏碎青苔,她用了些力,恐青苔太滑,稳稳扣住墙沿。第二次腰肢轻旋借力再跃。碎瓦簌簌而落,她已翻身越过高墙,平稳落地。
她拍了拍手,理了理衣襟,回头挑衅般看了眼那高墙,转身朝府内跑去。
踏过回廊,她蹿进假山后的梅林。
一炷香后,南夙站在岔路口,她挠挠脑袋,一脸菜色,第不知多少次陷入迷茫。
“方才明明是这个方向……”她蹙眉盯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连铺地的鹅卵石花纹都分毫不差。左手边那株海棠,怎么看着与半刻钟前经过的那株连开花的姿势都一样?
她懊恼地踢开一颗石子,惊起几只栖息的鸟。“早知道就该让安雀画张地图的。”她小声嘀咕。
“这次走最右边这条。”她迈步向前,大步流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语气却很是不确定,“总不能再错了吧?这是最后一条路了。”
终于,院门像救星般出现在她眼前。南夙觉得自己简直要喜极而泣。
南夙提着裙摆溜进偏院,刚踏进院门,忽听见东厢房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像有人将痛楚生生咽在喉间,闷哼里夹杂着几分压抑的喘息。
裙摆被她忽地攥紧,她眸子一颤,方才出现过的那枚银线又从眼中流过。南夙只觉颈侧一凉,似有冰线沿着血脉游走。她抬手抚去,指尖触到一片细微的凸起。
月光下,银色的暗纹如藤蔓般自衣领边缘蜿蜒而出,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勾勒出诡艳的图腾。踝间铜铃也附和着颤动起来。
她心脏猛地一缩,许久未曾活跃的圣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沿着心脉窜动起来。
她下意识按住胸膛,指尖下的跳动紊乱而急促。蛊虫兴奋地撞击着她的胸膛,像是要挣脱束缚般,又似在呼应着什么。她咬住唇,却抑不住喉间溢出的轻喘。
附近有蛊虫!她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果然,厢房内的咳嗽声忽然缓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般。
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了出来。
“谁?”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风的凉意袭来。
南夙心头一跳,转身就要逃,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她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抬脚去踹他膝盖。男人侧身避开,反手一扯,她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放开!”她恼羞成怒,手肘向后顶去。
“擅闯我的院子,还想跑?”他轻笑,轻而易举制住她的动作,他低头望向在他怀中挣扎的人,忽然低头贴近她的耳朵,“夫人这是踩苔藓去了?”
南夙倏地低头瞥见那绯色裙摆上的苔绿,趁他松了力立马从他怀中逃出,离他六尺之远,很不服气地说:“要你管!”
“不管不行啊。”他慢悠悠踱步到她跟前,指尖掠过她有些凌乱的鬓发。“这大半夜的,我的新娘子要是跑了……”他忽然压低嗓音,语气有些委屈似的,“为夫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你……你不许叫夫人!”南夙耳尖红得滴血。
“那叫什么?”他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绯红的脸颊,“娘子?爱妻?还是……”
“叫名字!”南夙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她抬脚去踩他的靴尖,却被他灵巧地躲开,南夙更生气了,她大声怒斥,“沈序!”
“南夙。”沈序突然正色唤他。
厢房外的灯笼忽地一暗,青石板上绽开数点湿痕。檐角铜铃还悬着半声轻响,转瞬便被簌簌银絮掩去。
南夙抬眼看他。
“来人。”沈序突然扬声,嘴角噙着狡黠的笑,“落雪天凉,送世子妃回房。”
几个嬷嬷闻声而来,南夙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他说道:“世子妃方才说身子不适,你们好生照料着,这些日子让世子妃好好在院中歇着,别出去又受了凉。”
“什么?”南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要禁她的足?
“我……”她正欲抗议,沈序却又下了定令,嬷嬷们上前来扶她。
南夙“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再理他。
待他被嬷嬷领走,沈序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覆上胸膛,那是心脏的位置。
他垂眸掩去眸底暗涌,再抬眼时,已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他拢了拢衣袍,拂去肩上的雪,转身朝屋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