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轻铃》 第1章 第 1 章 京城,玄武天街。 元日已过,城中仍是一片繁华之景。已是戌时二刻,坊间灯火通明、人群熙攘。摊贩间吆喝声不断。 酒楼内歌舞升平,谈笑声连天。 街正中央,京城内专供王公贵族玩乐的步天楼也是如此一般景象。雅间内笙歌阵阵,琵琶挽酒。酒楼檐角悬着的红灯笼在风中轻晃,映得那海棠雕花窗棂忽明忽暗。 忽有一道黑影掠过巷尾,贴着墙根疾行,衣袂擦过青砖的声响,淹没在婉转缠绵的琵琶声中,却没盖住踝间那泠泠作响的铃铛声。 那身影忽地停了下来。 只见那人将食指轻轻置于唇前,腕间细镯随着抬起的手而向下滑去,她摇了摇头,那铃铛便听话地安静了下来。 南夙驻足于步天楼后巷,仰头望了眼三层的暖光,纵身跃起,五指攀住凸出的砖缝,腰腹一用力,轻巧地翻上了二楼飞檐。瓦片在她足下无声地起伏,几个起落间,她便掠至灯火最甚的雅间上方。 她俯身贴瓦,屋内推杯换盏的交谈声清晰可见。 “今日靖北侯世子的婚礼,那可叫一个盛大,你瞧见今日玄武街上的阵仗没有?那红绸铺了整整十里!” “可不是?我听说这西南王为这幼女备的嫁妆,光珊瑚树就运了十二株,陛下还特赐了金丝楠木的婚轿——这排场,京城怕是没几个人比得上。” “西南那地如此贫瘠,西南王准备的嫁妆还能如此丰厚,看来对此次和亲也是十分看重了。” 南夙嘴角不自觉上扬起来。屋内的人还在交谈。 “说到底,还是圣上器重沈世子。这和亲乃是西南王所提,按理说这郡主应当许给皇子才对,陛下却许给了沈世子。” “这也正常,沈世子当真是不世出的奇才,十五岁随父出征,一箭射穿敌将咽喉;十八岁独领三千轻骑破北狄三万大军——这般人物,百年难遇啊。” 听到这里,南夙直起身来,没再继续往下听。 作为今日婚礼的当事人之一,她当然知道他们讨论的是谁。靖北侯长子,大景的少年将军,她的和亲对象。 不对,应该把和亲二字去掉。 现在那位沈世子已经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了。 他这么厉害的吗? 南夙心道。在此之前,她从未听说过此人,自然也不知道他的那些功绩。 她抬眼眺望京城,繁华都景映入眼帘,这是过去十六年里从未见过的景色。但今日她却不是为赏景而来。 没想到被别人的谈话吸引听了许久。 她伸出一只手指,从最左边的房间数起。 信中说:面朝大街从左往右数第三间。 找到了! 南夙矮身朝檐边而去,夜风急急,她眸光一闪,单手勾住檐角,借势荡向侧窗。 指尖在窗棂缝隙一探,“咔”的一声轻响,插销弹开,她轻巧落地,未发出声响,唯有案上烛火微微一晃。屏风后传来醉汉的呓语,她背贴朱柱,如一抹游烟滑进了长廊深处的阴影里。 南夙停在第三间房前,轻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一个闪身掩在衣架后。她身量小,挂着衣袍的架子将她挡得严严实实。 她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但除了倒茶声,再无别的声响。她微探出头来,朝桌边的人看去。只见两人靠得极近,似是耳语。 听不见两人在说什么,她只好观察两人的动作。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其中一人突然色变,坐立不安起来。 那人显然是极焦虑,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南夙顺着他抬起茶杯的右手看去,那断了的小指映入眼帘。 就是他! 她正想实施下一步计划,那人却突的站起身来,朝坐着的人匆匆行了个礼,随即朝窗走去。 他想逃! 察觉那人的意图,南夙没再躲藏,冲向屋内。那人也发现了南夙朝他追来,立马跳下窗,朝巷内跑去。 三层楼的高度,那人却没丝毫犹豫便往下跳。南夙看出来此人是个练家子,来了些兴趣,跟着跳了下去。 步天楼后巷不像前街那般繁华,窄巷深处只余几盏残灯昏黄。 南夙踏着晾晒杆纵身跃下,她猛地登墙扑出,裙摆扫过墙角蛛网,落地时已距那人不过半臂距离。 眼见指尖就要触到对方后心。脚步声自转角而来,随后便是骤然亮起的火把与铁甲相碰的锵锵声。 “大理寺办案!”一声厉喝传来。 南夙倏地闪进柴堆后,望着这群不速之客。 大理寺?那不是官家的人吗?这人怎么还得罪了朝廷。 不行,这人若是进了朝廷的大牢,那她想见此人便是难上加难。眼见那人已被逼至墙角,两名官差欲上前将其拿下。 南夙眸子一颤,眼波流转间,似有一道极细的银线自眼底游过,瞳孔蓦地浮起一点琉璃色的幽光。霎时间,数只蛊虫自她袖中无声涌出,翅翼间泛着鬼火般的荧蓝,朝大理寺的人疾掠而去。 “小心!”官差中有人大喊,举刀格挡。但话音刚落,那人忽然僵住,瞳孔急剧收缩,仿佛被无形之绳吊住了魂魄。周围人一个接一个如他一般,刀剑落地的脆响自巷中荡起。 此时,巷中唯有一道脚步声自巷外而去。 南夙后退半步,指尖在袖中轻轻一勾。 她望向那人逃走的背影,一抹红点自那人颈后亮起。 南夙没再去追,她还需去另一处。 她转身朝靖北侯府而去。 夜色中,南夙飞檐掠过巷口,余光忽瞥见一抹素白。她足尖在檐上轻点,身轻如燕,轻飘飘落在一株老槐枝头。 巷底坐着一个白衣男子。 他手中捧着支褪色的锦囊,金线绣纹已然模糊不清,唯有角落一朵小小的木槿花还依稀可辩。身前三尺青砖上,摆着半块干裂的桂花糕,一壶清酒。那酒液正缓缓渗入砖缝。 南夙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他在哭,那酒像是他的泪一般。 夜风忽起,吹得那人广袖翻飞。南夙看见他腕间露出一截红绳,缠着块残缺的玉璜。 街角更鼓声传来,南夙蹙眉望了望天。又见那人没什么动静,也没再看,转身一跃而起,黑袍拂过重重屋瓦,转眼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 …… 靖北侯府后门。 南夙站在墙根向上望去,墙比她高出整整七尺。即使她纵身跃起,指尖距墙头还差两尺多。但她面上却丝毫没有慌张的表情。只见她缓缓褪去夜行衣,将里面的绯色长袍露出来。 她将夜行衣团巴团巴塞进了旁边不知哪家的院子角的狗洞里。 南夙指尖抚过冰冷的砖面,这侯府后门平日里没什么人来,现已落了苔。她纵身跃起,两次借力,第一次踏碎青苔,她用了些力,恐青苔太滑,稳稳扣住墙沿。第二次腰肢轻旋借力再跃。碎瓦簌簌而落,她已翻身越过高墙,平稳落地。 她拍了拍手,理了理衣襟,回头挑衅般看了眼那高墙,转身朝府内跑去。 踏过回廊,她蹿进假山后的梅林。 一炷香后,南夙站在岔路口,她挠挠脑袋,一脸菜色,第不知多少次陷入迷茫。 “方才明明是这个方向……”她蹙眉盯着眼前几乎一模一样的□□,连铺地的鹅卵石花纹都分毫不差。左手边那株海棠,怎么看着与半刻钟前经过的那株连开花的姿势都一样? 她懊恼地踢开一颗石子,惊起几只栖息的鸟。“早知道就该让安雀画张地图的。”她小声嘀咕。 “这次走最右边这条。”她迈步向前,大步流星,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语气却很是不确定,“总不能再错了吧?这是最后一条路了。” 终于,院门像救星般出现在她眼前。南夙觉得自己简直要喜极而泣。 南夙提着裙摆溜进偏院,刚踏进院门,忽听见东厢房传来一阵低哑的咳嗽声,像有人将痛楚生生咽在喉间,闷哼里夹杂着几分压抑的喘息。 裙摆被她忽地攥紧,她眸子一颤,方才出现过的那枚银线又从眼中流过。南夙只觉颈侧一凉,似有冰线沿着血脉游走。她抬手抚去,指尖触到一片细微的凸起。 月光下,银色的暗纹如藤蔓般自衣领边缘蜿蜒而出,在她雪白的皮肤上勾勒出诡艳的图腾。踝间铜铃也附和着颤动起来。 她心脏猛地一缩,许久未曾活跃的圣蛊像是受了什么刺激般,沿着心脉窜动起来。 她下意识按住胸膛,指尖下的跳动紊乱而急促。蛊虫兴奋地撞击着她的胸膛,像是要挣脱束缚般,又似在呼应着什么。她咬住唇,却抑不住喉间溢出的轻喘。 附近有蛊虫!她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个想法。 果然,厢房内的咳嗽声忽然缓了下来,像是被什么安抚了一般。 紧接着,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迈了出来。 “谁?”低沉的嗓音裹着夜风的凉意袭来。 南夙心头一跳,转身就要逃,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她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抬脚去踹他膝盖。男人侧身避开,反手一扯,她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放开!”她恼羞成怒,手肘向后顶去。 “擅闯我的院子,还想跑?”他轻笑,轻而易举制住她的动作,他低头望向在他怀中挣扎的人,忽然低头贴近她的耳朵,“夫人这是踩苔藓去了?” 南夙倏地低头瞥见那绯色裙摆上的苔绿,趁他松了力立马从他怀中逃出,离他六尺之远,很不服气地说:“要你管!” “不管不行啊。”他慢悠悠踱步到她跟前,指尖掠过她有些凌乱的鬓发。“这大半夜的,我的新娘子要是跑了……”他忽然压低嗓音,语气有些委屈似的,“为夫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你……你不许叫夫人!”南夙耳尖红得滴血。 “那叫什么?”他故意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绯红的脸颊,“娘子?爱妻?还是……” “叫名字!”南夙气急败坏地打断他,她抬脚去踩他的靴尖,却被他灵巧地躲开,南夙更生气了,她大声怒斥,“沈序!” “南夙。”沈序突然正色唤他。 厢房外的灯笼忽地一暗,青石板上绽开数点湿痕。檐角铜铃还悬着半声轻响,转瞬便被簌簌银絮掩去。 南夙抬眼看他。 “来人。”沈序突然扬声,嘴角噙着狡黠的笑,“落雪天凉,送世子妃回房。” 几个嬷嬷闻声而来,南夙尚未反应过来,便又听他说道:“世子妃方才说身子不适,你们好生照料着,这些日子让世子妃好好在院中歇着,别出去又受了凉。” “什么?”南夙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这是要禁她的足? “我……”她正欲抗议,沈序却又下了定令,嬷嬷们上前来扶她。 南夙“哼”了一声扭头就走,不再理他。 待他被嬷嬷领走,沈序望着她的背影,抬手覆上胸膛,那是心脏的位置。 他垂眸掩去眸底暗涌,再抬眼时,已是那副慵懒的模样。他拢了拢衣袍,拂去肩上的雪,转身朝屋内走去。 第2章 第 2 章 南夙走时怒气冲冲,实际刚走出沈序的视线便松了一口气。 “幸好……”她轻抚颈侧,刚刚努力压下去的那些暗纹此刻又开始显露出来。 她现在脑子里很乱,急需回屋子去梳理一下。嬷嬷们似是以为她气着了,替她撑着伞,步子都迈得快了些。 “小姐?!”刚入院门,安雀手中的铜盆“咣当”一下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水花。她慌忙提起裙摆奔下台阶,却见南夙一脸严肃地朝自己走来。 “您……您怎么从正门……”安雀的声音戛然而止。 南夙的食指指尖正缓缓滴落一滴暗红,在月色中泛着诡艳的光。她弯腰提起南夙的裙摆,果然见铜铃十九蛊躁动不堪,在铃中震颤。 “备热水。”南夙朝屋内走去,“一会跟你说。” 氤氲水汽在檀木浴桶上方萦绕,南夙将下巴浸在漂浮的白梅瓣间,颈间银纹在水光下若隐若现。 安雀舀起一瓢温水淋过她的肩头,压低声音,语气有些担忧:“小姐颈后的圣蛊纹,怎的突然艳了这么多?明明已经很久没亮过了。” “我今日回府时遇见了沈序。”南夙闭目,任由水流冲开锁骨下蔓延的妖异纹路,“他好像是生病了,我来时,他正在咳嗽,声音……很痛苦。” “上次圣蛊如此躁动,还是阿姎走的时候。”南夙指尖攥紧桶沿,一提到阿姎,她声音便有些发颤,“可是……我从未听说阿姎来过中原。” “圣蛊为什么会对沈序体内的蛊有如此之大的反应?”她轻声呢喃,“沈序体内又怎么会有蛊呢?” 安雀轻轻梳理她打湿的长发,提出疑问:“可是白日合卺时,小姐明明说世子爷身上很干净。” “所以古怪。”南夙伸出手掌,一只蛊虫自她食指指尖飞出落在掌心,那儿的暗红已经不见,看不出任何痕迹,她凝视着蛊虫忽明忽暗的翅翼,慢慢合拢了手掌,“除非……”她脑中忽地闪过一个猜测,“他发病时蛊虫才会现行。” 这已是目前她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猜测了。 “小姐今日出去抓到人了吗?”安雀又问她另一件事。 南夙缓缓摇头,将遇到大理寺办案的事告诉她。又说:“我们得找机会去趟枕月楼,可是今日沈序禁了我的足。” “禁足?”安雀惊讶,“世子爷发现小姐出府了?” “嗯。”南夙怏怏地点头,小脸挎着,指尖狠狠划过水面,“狗东西!” 安雀忙止住她:“小姐,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了。” …… “小姐,该歇了。”安雀将最后一缕湿发挽起,指尖沾了茉莉油轻轻按揉在她的太阳穴。 南夙懒懒地“嗯”了一声,却仍盯着铜镜中颈间未消的银纹出神。安雀见状,取来熏暖的软缎绸衣披在她肩头:“蛊纹既褪了大半,明日再想也不迟。” 窗外风雪渐紧,扑簌簌地敲着窗棂。安雀吹熄了内室的灯烛,只留一盏缠枝银灯在远处幽幽地亮着。南夙终于起身,赤足踩过厚实的绒毯,钻进早已暖好的锦衾里。 “你也去睡吧。”她含糊地嘱托云雀,声音已然倦了。 安雀轻手轻脚地放下纱帐,退出去时,听见帐内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烛芯“噼啪”一声熄灭,青烟尚未散尽,便被窗缝渗入的雪光照得透明。檐角的冰凌渐渐染上晨色,从黛青到金红,终于“嗒”地坠落在阶前。 “小姐,世子爷来了。”安雀轻扣门扉的声音惊醒这满室的静谧。南夙睁眼时,一抹朝阳正斜斜切过枕边。 南夙推开房门,见沈序立在廊下。那人褪下婚服,换了一袭雨过天青色的圆领襕袍,腰间蹀躞带未配玉饰,只简单束着一条玄色革绳。 衣饰虽简单,却将他的体型勾勒得极为好看。 “夫人昨夜睡得好吗?”见南夙出来,他温柔开口,“父亲母亲已在中堂等着了。”全然不见昨夜的流氓样。 南夙内心翻了个白眼,踝间铜铃突地震颤起来,她状似不经意地扯了扯衣袍,乖乖跟着去了中厅。 新妇入门后需给长辈敬茶,南夙将流程走过一遍。一时用毕了膳,南夙拜别二老回了院子。 南夙在院子里待了两日,梳理了一下目前的情况和计划。 首先是自那夜后每次见沈序圣蛊都会活跃,只是程度远没有那日强,南夙猜测是沈序没有发病的原因;其次是知道了沈序目前在大理寺当值,南夙想到那日遇大理寺查案,不知沈序在大理寺是什么职位,与那日的事有没有相干;还有便是见了沈序的弟弟沈褚——那个自她来府中便嫂嫂长嫂嫂短唤她的大傻孩子。 她得赶紧找机会去枕月楼见戈辞。 沈序。 戈辞。 弟弟。 弟弟? “安雀!”南夙一骨碌自榻上爬起来,冲外面大喊,“快去将阿褚叫来。” “嫂嫂唤我作何事?”沈褚风风火火地撞进房门,搓着冻红的手,一看便是刚玩闹回来。 南夙将他唤至身边,凑近他的耳边:“带我去逛街。” “嫂嫂想去逛街?”沈褚眼睛一亮,立马来了兴趣,“好啊,我带嫂嫂去。” “可是你哥禁了我的足呢。” “嫂嫂不用担心。”沈褚不在意地摆摆手,“我哥罚人从来都是嘴上说说,再说他肯定不会真的罚你的。” 南夙不赞成地撇撇嘴,心道你哥可不像是随便说说的样子。但却没有说出来。而是说:“那、你带我出去?” “好啊。”沈褚拍拍胸脯保证,“我保证让嫂嫂你好好地见见京城的繁华。” 南夙出了大门才知道,原来沈序说的禁足真的是嘴上说说啊。她们出门时不旦没有被挡,反而来了人问需不需要准备马车。 不过南夙拒绝了,她出去是去找路的,坐上马车还怎么找? 正月初的日头不那么盛,懒懒地悬在玄武天街上方,将积雪未消的屋檐照得晶莹剔透。南夙站在街口,呵出的白气与摊贩蒸糕的热雾混在一处。 明明冬日,街巷间孩童玩闹的嬉笑声,混着摊主间的谈话,掺着几分对面酒楼飘来的寥寥酒香,将这条街热得竟像春日那般明媚。 这是南夙真正意义上第一次见京城。 难怪灵诏的子民都向往这里,这里确实一幅盛世华章,富贵迷人。 “阿姐看呆了?”沈褚笑着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这才哪到哪,咱们京城的好去处可多了去了呢!” 南夙不让他在外头叫嫂嫂,他便改口叫了阿姐。 她收回目光,故作随意地问道:“这京城内,可有什么出名的酒楼?” “那可多了!”沈褚掰着手指数道,“城东的醉月轩,城西的枕月楼。不过要说最出名的,还是这玄武天街的步天楼,足足七层楼高,站在顶层能俯瞰整个京城,甚至能望见皇宫的飞檐呢。” “那便先去步天楼吧。”她开口道。 步天楼内,南夙椅栏远眺,将整个京城布局尽收眼底。她细细记着枕月楼的位置。回去得让安雀画张地图,不然明日她便要忘了这路该如何走了。 半个时辰后,他又带着沈褚来到枕月楼。 枕月楼临街而立,外形上乍看与京城寻常商铺无异。南夙踏入楼中,迎面是一排檀木展柜,上头陈着各色胭脂水粉,朱钗玉簪。 她缓步穿过,停在一处朱钗展柜前,指尖掠过一支银簪,她将它拿起,捻在手中细细打量了一番。 这银簪簪头雕着精细的缠枝莲纹,花蕊处嵌了颗极小的红玉,在光下泛着暗芒。她刚拿起,便见这簪头闪烁起来。 自十里外她便感知到附近有蛊虫,她看着红玉中因她靠近而躁动起来的蛊虫,果然如此。 “夫人真是好眼力。”一位身着靛蓝襦裙的女子悄然走近,笑吟吟道,“这支簪子的缠丝工艺,是从南边传来的,我们楼主亲手做的,京城独此一份。” “是吗?”南夙含笑点头,“确实不错。” 她取出银钱放在案边,随意将簪子插入发髻。拉着还在一旁好奇观赏的沈褚离去。 待她的背影在街角消失。楼内忽有一人缓步从阶上而来,缓缓开口:“闭楼。” 那人停在南夙方才所站的展柜前,只见她往柜上撒了不知什么,一根红线自柜中爬起来落到一旁的地砖上,蜿蜒着在地砖上爬出一行小字: 上元灯节,玄武天街 字迹如蛛丝般细,转眼便随风散了。 …… 烛火轻晃,安雀的指尖在发抖。 沾了药液的丝帕拂过眼角,南夙的睫毛不自觉颤了颤。铜镜中,她琥珀色的瞳色此刻如同蛇信半自中间撕裂,露出底下真正的瞳孔。 那颜色像淬了毒的翡翠,烛光照亮,让人看清那摄人的琉璃青。 她没出声,只是攥紧了手中的犀角梳,梳齿深深陷进掌心,在肌肤上压出几道红痕。 “小姐…”安雀动作有些不忍,药棉停在半空。 “没事。”南夙声音发颤,深吸一口气,说道,“继续。” 药膏触到皮肤的瞬间,南夙身子猛地绷紧。那药性极烈,灼得眼睛发烫,像有人拿着细针往瞳仁上雕花。她的指甲无声地掐进梳背,指尖泛白,连呼吸也乱几分。 镜中,琉璃色被一寸寸吞没,重新覆上温润的琥珀。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落,在下颌凝成透明的水珠,最终无声地砸在妆台上。 安雀手忙脚乱地替她擦汗,却听见院内传来脚步声,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夫人可睡下了?”门外传来沈序含笑的声音。 阿姎就是母亲[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枕月 两人对视一眼,安雀走至门边开了门。 沈序怀里抱着个枕头还有床被子,跨步进了屋子,南夙看他朝床边走去,将枕头和被子扔到床上。 “你来做什么?”南夙看着他的动作,一脸狐疑地问道。 那边沈序已经翻身上床,盖上被子,两手枕在脑后,一脸理所当然地说:“睡觉啊,还能是做什么?” “你睡觉来我的院子做什么?”南夙一把掀开他的被子,打算去拉他的手,“回你的院子去。” 没成想沈序早预谋了她的动作,在她伸手前灵活地往床里一滚,让南夙拉了个空。 南夙手转了个弯,抄起自己的枕头,唰地一下砸向沈序,正正砸在他的脸上。 “夫人好大的火气。”沈序将枕头拿开,露出那双好看的眼睛,“怎么说我们也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的夫妻,同房不是天经地义?” “前几日怎么不见你来?” “染了风寒。”他装模作样咳嗽两声,“怕过了病气给你。”说着他又要往窝里钻,“如今已大好,夫人不必担心。” 哼,南夙在心里冷笑,装得倒是像。风寒,怎么没咳死你。还大好,要是不将蛊取出来,你等着咳一辈子吧。 “况且母亲说夫妻总是分开睡也太不像样。”他突然坐起身来,语重心长般,“夫人也不想母亲担忧的吧。” 提到阿家,南夙犹豫起来。沈序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这府中不是只有他们二人,就算他们俩互相没什么感情,还有阿翁阿家这关要过。 但也不是非要睡一张床。 她伸手抓过枕头,往窗边的贵妃塌上一扔,拽着沈序过去:“要睡就睡这儿。” 沈序倒是很自然地坐在榻沿,提着要求:“这么冷的天,夫人好歹给床被子。” 南夙又将他的被子扔给他。 沈序懒洋洋地躺下,一副准备就寝的模样。 她转身要走,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句漫不经心的问话:“听说夫人今日去了枕月楼?” 南夙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她平静回道:“是,怎么了?” 榻上的男人单手枕在脑后,目光闲闲地落在她身上:“我听闻这枕月楼的楼主有的一身好手艺,最擅长的便是,做那银簪上的缠枝纹,不知夫人今日可得见没有?” “自然。”南夙转过身来,目光与榻上的人对视,“我还买了一支回来,夫君感兴趣?” 沈序几不可见地挑了下眉:“没什么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夫人今日玩得可还开心?” “多谢关心。”南夙嘴角微弯,眼底却无笑意,“很开心。” 屋内一时无言,唯有更漏滴水声清晰可见。 “那便好。”沈序翻了个身,背对着她,声音里带着几分慵懒,“睡吧。” 南夙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 最终吹熄了烛火。 …… 五日后,上元节。 南夙一大早便被阿家叫醒,说是给她做了新衣裳,非要她起来试试。 安雀刚掀起帐子,阿家已带着几个丫鬟鱼贯而入。那些个丫鬟手里都捧着叠得齐整的新衣,在屋内排成一列。 “夙儿,快试试这件!”阿家抖开一袭正红蹙金绣牡丹纹的袄裙,“上元节穿最是喜庆。” 南夙睡眼惺忪地被扶起来,灵魂尚未归位呢,便被丫鬟们摆弄着更衣,才系好裙带,阿家又递来件孔雀蓝银泥披帛:“再配上这个瞧瞧。” 更衣、系带、整理衣襟……如此繁复。 南夙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大早便将她叫醒。她麻木着被套进第七套衣服,望着妆台前堆得越来越高的衣山,直在内心喊救命。 “再试试这套八破裙。”阿家又举起一套衣衫向她递来时,前厅忽来了管事唤她,阿家匆匆扔了衣裙离去,临走前还不忘叮嘱:“剩下的也都试试!” 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南夙长舒一口气,望着还剩的五六套新衣,揉了揉发酸的腰。 “世子妃,这件茜色罗裙……”一名丫鬟小心翼翼地捧过来。 “不试了。”她随手扯过最底下那件素面襦裙,草草系了条旧锦带,长发未绾便往前厅跑。 “小姐!好歹披件斗篷。”安雀举着狐裘追至廊下。 南夙已跳下石阶,裙摆拂过阶面涩浪,她窜进回廊,提溜着裙摆穿过月洞门,晨风将她的长发吹成流瀑,又扬起她松散的衣带,在身后飘飞,乍一看,倒像是只绿蝶。 沈序正在抱廊下翻看账册,忽见一道艾绿身影掠来,他扬眼望去—— 南夙长发未束,衣衫单薄,直直地朝这边跑来。似是望见了他,南夙在他面前急刹住脚步,呵出的白气拂过账页,抬眸与他对视。 她一双猫儿眼琥珀瞳,眼尾天然微扬,平日里是暖琥珀色,笑起来时像盛满阳光的蜜罐。鼻尖微翘,唇珠饱满如樱桃,右眼角点着一滴泪痣,眉间一点细钿。 见他看过来,那双眼睛会微微睁大,很不服气的模样。但他知道,这双眼睛垂下时,可不像看着这般简单无害。 俗话说得好,越是美丽的东西毒性便越强。沈序垂眸捻去眸中黯色。 “穿成这样…”他淡淡开口,“是打算冻成雪人给上元节添景?” 南夙吐着舌朝他做了个鬼脸:“刻薄鬼,要你管!” 安雀气喘吁吁追来,忙将白狐裘裹住她单薄肩头,又拉她至廊边坐下,替她束发。 …… 玄武天街灯火如昼,热闹非凡。南夙提着鲤鱼灯穿行在人群里,人潮拥挤,不时被行人碰到。沈序跟在她身后三步处,目光跟着她的背影。 “砰!” 突如其来的爆竹声在人群中炸开。南夙好奇驻足,见街边戏台上一些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舞者在唱着她听不懂的戏。 她歪了歪脑袋,却见那舞者突然下了戏台,朝人群中走来。忽的人潮涌动,不知何人撞翻了糖画摊子,滚烫的麦芽糖浇在青石板上,惊得人群连连退后,尖叫声迭起。 南夙被人群推着向前走,她慌张转头,伸手去拉沈序:“夫君!” 沈序也伸出手来抓她,谁料南夙忽地被绊了一下,两人再一抬头,已不见对方的身影。 南夙的身影在卖娟花的货郎担后一闪,披帛旋起,随她没入了街旁无人的巷子。她自怀里掏出那日安雀画好的京城布局图,转身朝枕月楼而去。 南夙刚踏进枕月楼的后门,便被两名灰衣侍女无声引上三楼。推开花鸟屏风,满室的灵诏藤香扑面而来。 “戈辞见过公主。” 珠帘轻响,一位身着紫罗兰裙的女子款款下拜,行的却不是中原礼,而是灵诏的蝶栖礼。 “戈辞…”南夙细细打量着眼前的人,“阿维派你们来京城有多久了?” “回公主,已八年有余。”戈辞垂首,耳畔孔雀石坠子微微晃动。 “阿维派你们来京城,所为何事?” 戈辞轻轻摇头:“主上只命我等潜伏,静待时机。” 南夙又问:“那潜逃之人究竟带走了什么?让诏父和阿维如此重视。” 戈辞还是摇头:“此事属下也不知晓。属下自收到主上的来信后,便开始调查那潜逃之人,却只查到那叛徒入京城后与比部员外郎郑平见过面。” “属下派人调查,知晓那郑平于正月初五日会前往步天楼。”戈辞向她解释,“便借贺靖北侯世子大婚之名往侯府中送了贺礼,趁机向公主送信。” 郑平便是大婚那日南夙夜逃出府所抓之人,可惜最后被大理寺的人搅乱,让人跑了。 南夙将那日之事告知戈辞。戈辞反倒眼神一亮,猜测道:“靖北侯世子…如今在任大理寺少卿。此事,会不会与他有关?” 大理寺少卿?南夙前些日子听闻他目前在大理寺当差,却不知他原是任大理寺少卿。职位还挺高。 她脑子里忽闪过一个想法——借沈序之势去抓郑平。 沈序早对她起疑,自新婚那日她便看出来。她料想沈序那日后必会派人盯着她,所以前几日让沈褚带她出门时故意没一开始便说来枕月楼,却还是让他看出了异常。 南夙捏着手中的茶盏,只怕沈序早知道这枕月楼与灵诏有关。 至于为什么没有戳破…… “公主!您的眼睛!”戈辞突然开口。 南夙瞳孔微动,眼中银线爬过,铜铃震颤。 她嘴角一扬,推开窗户,往楼下望去,果见沈序身影。 他今日也是一袭素袍着身,外披大氅。高束的马尾随风扬起,眼尾下垂,一双桃花眼时时含着笑意,鼻梁高挺如峰,唇薄而色淡。偏生嘴角还总噙着几分笑,任谁看见恐怕都要夸上句好个偏偏公子。 但南夙却知道这人骨子里的恶劣。 “嘿,沈序。”她开口叫住楼下那人。 沈序闻声抬头,南夙手肘支在窗棂上,撑着下巴,一脸慵懒地望着他。他好笑道:“你逗狗呢?” “那要看你乐不乐意做我的狗喽。”南夙闻言轻笑,身子微微前倾,动作间发间步摇轻晃。 街边几个孩童嬉闹着跑过,险些撞到沈序,他侧身避开:“我不知这人流竟如此厉害,将夫人自东街冲到西街了?” 南夙故作惊讶:“这么巧,夫君也被冲到这边来了?” 沈序却正了色:“不巧,我来寻你。” 南夙垂眸看他,忽然从窗边拈起一块糕点:“这枕月楼楼主是我旧识,邀我做客,夫君可要上来吃碗茶?” “我竟不知夫人在京城还认识这般人。”沈序眯起眼睛。 “我初来乍到,夫君不知道也正常。”南夙收起玩笑神色,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窗框上的纹路,“况且这楼主是我灵诏人,认识也属应当。” “夫君说呢?” “既是夫人旧识,那为夫倒不便打扰了。”那人却不答,只是轻笑,自袖中掏出一只脆铃,铃舌轻晃,在空中作响。 “方才路过个摊子,瞧见这个,料想夫人喜欢,便买了下来。” 南夙不由得倾身,眼神直勾勾望着沈序手中的银铃。 沈序却忽地收回手,银铃没入袖中:“今夜玄武天街有灯火大会。”转身时氅衣掠起细雪,“我去那边等夫人。” “公主直接告诉他…” 待沈序身影没入人群,南夙轻掩上窗,忽听得戈辞有些迟疑的声音,“会不会对之后的行动不利?” “跟心知肚明的人没必要藏着掖着。”南夙摇头,自案上拾起一茶盏,却是不喝,只作手中把玩,“我要借他的势…抓住郑平。” 戈辞蹙眉:“公主想抓郑平应当不难,何须绕这弯路?” 楼下传来胡姬的琵琶声,嘈嘈切切里混着酒客的哄笑声。 “抓人不难,难的是抓完之后。”南夙将茶盏内的茶饮尽,忽的想起什么,问道,“可有京城坊市图?” 戈辞熟练地自一旁柜中翻出一块娟布,在案几上铺开。 “我们缺的不是武力,而是名正言顺抓人的由头。”南夙指尖落在坊市图上,划过户部侍郎府,路过靖北侯府,最后停在大理寺。 她视线在此处停了一会,缓缓启唇:“我初到京城,在这京中没什么人脉。阿维派你们来京城还不知为何事,枕月楼不可轻易暴露。沈序是大理寺少卿,又有军功傍身,京城贵族多会巴结他。” “若是在郑平身上得不到想要的,我们便可以借沈序的势走下一步棋。” 南夙自案边青釉花插抽出一支白梅,自手中旋了一圈,又扔回瓶内。枝底带着的水滴正落在娟布上靖北侯府的位置。 她启唇宣布:“我…要与沈序合作。” 诏父是父亲 阿维是哥哥 [猫头][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枕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