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鸣泉总不能第一时间领会公子的意图,就像当初渝州时他不明白公子为何要高价收购粮食一样。
但听从沈明渊的吩咐,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零号”已经很完善,张鸣泉按照计划发出信号,底下人虽然有所怀疑,但出于对沈明渊的信任,还是不假思索地照做。
毕竟如此庞大的商会,要完全不引人注目地隐入地下还是需要点时间。
张鸣泉下完指令就没再多关注,他仍旧跟在沈明渊身边。
沈明渊瞥了他一眼:“你不打算离开吗?”
张鸣泉说:“我的命是公子救的,除非公子您不要我。”
“没有必要。”沈明渊无奈摇头:“跟在我身边很危险,你放心,雁归只是暂时解散,我还会召回你们的。”
张鸣泉固执:“我不怕危险,公子,我会拖累你吗?”
他不会因为前路崎岖就放弃追随沈明渊,他只怕他的存在阻碍了公子前行的速度。
沈明渊顿住脚步,转过身,含笑看他:“想清楚了?就算我要造反,你也跟着?”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有些僻静的地方,周遭无人,唯风吹动枝叶。
沈明渊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遮掩了他温润带笑的眉眼,却掩不住其中的锋芒与凛然。
——他是无比认真地问出这句话的。
张鸣泉忽然口干舌燥,胸腔中心脏急促跳动,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觉得,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他的人生将从这里清晰地分为两段,就看他迈向哪个拐点。
张鸣泉后退一步,直身跪地,朝沈明渊拜下。
他语气虔诚:“终此一生,愿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沈明渊将他扶起,只回了一个字,他说:“好。”
*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去了齐王府。
他把那枚云祈给他的玉佩抛给门房的小厮,温文尔雅:“烦请通报。”
小厮惊得险些没接住,他只匆匆瞥了一眼手中的玉佩,便恭敬上前,“先生请入内稍坐。”
“哦?”沈明渊问:“无需通报吗?”
小厮弯着腰,谄媚笑道:“殿下吩咐过,若是见到拿着玉佩的公子前来,须以重礼相待。”
云祈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沈明渊到来,想的多便问的多,每问一次门房便要强调一遍。以至于小厮已经将这个吩咐刻入骨髓,想忘都忘不掉。
沈明渊笑笑,“我观你方才不曾仔细查验玉佩,你就不怕我是假的?”
“玉佩可以伪造,公子这气度却是伪造不了的,殿下说过,是不是他要等的人,我等一见便知。”小厮笑着应答。
他躬身引路,请沈明渊在待客厅坐下,又上了一壶好茶。
云祈想要收买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做得面面俱到,妥帖万分。
早在沈明渊刚进门时就有人去通报云祈,是以他没等多久,便看到云祈步履匆匆而来,似是迫不及待。
云祈还未坐下便朝他拱手一礼,笑道:“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沈明渊欠身回礼:“见过殿下。在下自入城以来便屡屡听闻赞颂殿下之言语,在此,为殿下贺。”
云祈谦虚地回:“还得多谢先生为我筹谋。”
沈明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略尽薄力,殿下不嫌弃就好。”
云祈莞尔,故作亲近地打趣道:“先生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嫉恨,这还只是略尽薄力,倒叫其他人情何以堪。”
沈明渊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殿下过奖了,在下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侥幸读过两年书,想出的计策再好,归根结底还是得看是谁用。”
他拱了拱手,眉眼带笑:“承蒙明主不弃。”
云祈被他捧得舒心无比,犹如三伏天啃了一口冰块,俨然忘记他还曾嫌弃过沈明渊的情商低。
如今看来那分明是直言不讳不讲弯弯绕绕,他身边就该有这样的忠正之人!
云祈期待地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上一次沈明渊上门,为他献上赈灾两策,他至今受用无穷。
然而让他失望了,沈明渊摇了摇头,笑道:“殿下如今形势大好,在下已不能为先生多做什么了。此番上门,不过是恰好路过盛京,特来拜见。”
“什么?”云祈没忍住惊呼一声。
他怎么可能舍得沈明渊!
云祈恳切道:“先生何出此言?祈才疏学浅,而今黎庶未安,还请先生受累,再教我一回。”
“殿下想要在下再教你什么呢?”沈明渊展开折扇,微微含笑:“殿下若是只想当个亲王,如今已仅次于君王与储君,进无可进,也不可再进了。”
云祈神色微僵。
他知道沈明渊的意思,事实上,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已经能感觉得出他与皇兄不复从前亲近。
夺嫡之争向来残酷,哪怕他无意与太子皇兄争抢,哪怕他自认只尽分内之责,然而皇兄还是对他生了忌惮之心。
云祈苦笑一声:“先生之言,云祈受教了。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我一退再退,又要退到何时为止呢?”
皇兄,何苦对他苦苦相逼啊……
沈明渊笑了笑,“初次见面时,在下曾问殿下可有想成为圣明君主之心,如今在下还是这个问题,不知殿下可有了决定?”
云祈展袖,俯身下拜:“请先生助我。”
沈明渊欠了欠身:“既然如此,在下斗胆妄言,殿下便随意听听。”
“储君为国本,不可轻言废立,殿下若想更进一步,要么太子身死,要么犯下大错。”沈明渊微笑:“殿下选哪条?”
云祈面露为难,“先生,那毕竟是我的皇兄,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吗?”
沈明渊看了他一眼,“噗”地笑出声来。
云祈:“?”
他无端觉得冒犯,但还是忍了下来,“先生何意?”
沈明渊眉眼弯弯:“在下笑果然没有看错人,殿下仁善,定能成一代明君。”
——他笑云祈装得很,明明心里比谁都迫不及待,明明野心都从目光中溢了出来,还要自欺欺人。谎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也罢,沈明渊想,你要是喜欢这种聊天方式,我姑且配合一下。
云祈总觉得这话不像夸奖,但在脑海中转了几回,却又委实想不出问题。
他迟疑应道:“多谢先生?”
沈明渊笑了笑,“殿下,如今盛京城中,在下的名望如何?”
这题云祈能答,他一下支棱起来,侃侃而谈:“先生德隆望尊,才名远播,雁归商会遍及大胤,郑鸿霖、游仲伦两位登科进士这些天更是恨不得将先生夸到天上去,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先生慕名已久。”
当权者会在意武将的声望,但沈明渊连官都不是,云祈巴不得他名声越大越好。
他们二人如今在谁眼里都是绑定的状态,沈明渊的名声,那就是他的名声。
因此云祈没少推波助澜。
沈明渊说:“可在下不知碍了何人的眼,在来盛京的途中,遭遇了刺杀。”
“刺杀?!”云祈脱口而出:“太子干的?”
沈明渊微笑。
云祈问完方觉尴尬,他轻咳一声,“先生没受伤吧?”
沈明渊叹了一口气:“福大命大,侥幸没死,但在下一生与人为善,实在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人,以至于到了要残害在下性命的程度,难免生忧。”
他抬了抬眼,看向云祈,意味深长:“不知殿下,可否为在下讨个公道?”
云祈反应得很快,当即回道:“应有之义。”
他甚至没问沈明渊有没有证据。
沈明渊究竟有没有遭遇过刺杀,是不是太子做的,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本事,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太子头上。
云祈面露思索。
才刚刚将逻辑捋一遍,还没来得及细思该如何执行,就见沈明渊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现在就进宫,请陛下彻查。”
“啊?”云祈猝不及防,吃惊道:“这么快?”
沈明渊冷静分析:“在下刚到盛京,状告路上遭遇刺杀才说得过去,且如今还无人注意在下到来,正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倘若拖的时间久了,一来太子有了防心,二来也失了先机。”
云祈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我都听先生的。”
沈明渊吩咐松风:“去取一把匕首来。”
松风愣了一下,征询地看向云祈——匕首这东西,有些危险吧?
云祈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按先生说的做。”
“是。”
松风取来匕首,呈递给沈明渊。
齐王府没有差的东西,匕首出鞘,刃如秋霜、吹毛断发,想来用来杀人也是极合适的。
沈明渊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他手腕一翻,匕首便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伤,鲜血刹时流了出来。
“公子!”本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跟着沈明渊的张鸣泉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撕下一截衣服上的绸缎捂住沈明渊的手。
张鸣泉也当过很长时间的难民,一些基础的处理伤口的方式他曾经十分熟练,以至于即使如今也算养尊处优也忘不了。
他低低地、小声地抱怨:“您这是做什么?”
公子有时候真的很气人!他回去得找陆知县告上一状!
云祈也吓了一跳,“快请太医!”
皇帝宠爱云祈,齐王府中是有太医值守的。
“简单包扎即可。”沈明渊面色从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苦。
他把染血的匕首重新递回给松风,浅笑道:“用盒子将它装好,带上它面圣——这是证据。”
云祈万万没想到沈明渊会为他做到这一步,动容不已:“先生何至于此!”
沈明渊难得诚实,他慢悠悠地说:“殿下,也不全然是为了你。”
面圣不能带利器。
但逼宫嘛,没有刀剑怎么行?
沈明渊:殿下,到了你该和全世界为敌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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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