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独特的救赎技巧[快穿]》 第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 胤朝,永昌二十四年。 是岁关中旱,渝州人食人。 齐王云祈与六皇子云慎奉旨救灾,途径鹿鸣,于城门施粥。 路边一具“尸体”忽然轻微动了动手指,好在无人有闲心关注。 沈明渊睁开了眼睛。 眼前先是一片黑影,定了定神后,他转动脖颈,看到不远处骨瘦如柴的身躯、发育不良的儿童和佝偻病态的老人。 他们芦苇杆似的腿脚正蹒跚移向同一个方向,不时发出低低的、黏腻的呻吟。 周围的大树被摘尽树叶,连树皮也被剥去,地上不见一棵绿草。 饥荒让所有景象都蒙上一层枯黄。 [你好,主人,很不高兴为你服务。]伴生系统礼貌地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小七。]沈明渊困惑,沈明渊百思不得其解:[其他天道的伴生系统都专业又沉稳,你怎么是这个德行?] [亲亲请先反思一下自己呢,宠物肖主。] 沈明渊纠正它:[你不是宠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半身。] 系统沉默片刻,半晌叹道:[真是让统感动,好吧,礼尚往来,我也应该关心一下你——主人,你饿吗?] [还好?]沈明渊不确定地答。 原身是饿死的,但沈明渊除了感觉身体有些发软之外,并没其他不适。 他撑着手肘支起身体,然而就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感受到了全身上下如潮水褪去般的虚弱。 系统冷静分析:[那看来是饿过头了,恭喜你,主人,照这样看,你很快就能脱离这具身体了。] 系统放了一个电子礼花。 [谢谢。]沈明渊说:[但请你盼我点好。] 马蹄踏起尘土,远处有几人策马而来。 沈明烛眯起眼睛看。 他现在倒的位置在城外,看样子也是想去城门口求一碗粥,只是还没走到便死了。 城内不允许策马,城外却没有这个限制,于是沈明渊便只见两人两马率先飞驰逼近。 为首的少年扬鞭策马,本该最是风流肆意的场面,却无端看不出潇洒。 他像是被某种沉重的东西压住了,眉宇间凝了不散的愁绪,连呼吸都显得艰难。 “吁——” 云慎一拉缰绳,淡漠地瞥了一眼倒在路旁的沈明渊。 “给他点吃的。”他冷淡地吩咐一声,不做停留,扬起马鞭再度疾驰离开。 杜骁应了一声,从马背上取下挂着的包裹,随手朝沈明渊扔去,也不顾会不会砸到他,复又匆匆追着自家主子而去。 近些年收成不好,但皇子还不至于饿着。 包裹落在沈明渊手边,散落开一角,露出其中的肉干和馕饼。 沈明渊能听到身边好响几声吞咽,他垂下眼,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腕。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人扑了上来,甚至不顾贵人的车架还未走远——云慎主仆二人走得快,但后面还有一个庞大的队伍,当头的人衣着比云慎还要精细。 他们的马蹄不疾不徐,像是游玩。 但这附近着实寻不到春景。 沈明渊准确抓住那人来抢夺的手腕,因着虚弱他动作不大,只在地上翻了个身而后半跪于地,右手挟制住那人的脖子将他按向黄土中。 “抱歉。”沈明渊温和地说:“我也很需要,不能分给你。” 那人呜咽一声,“饶、饶命……” “松风,把我们带来的吃食给百姓们分了。”晚一步到来的贵人面上满是怜悯,眉头微蹙,似是不忍见眼前苦难。 旁边的侍从应了一声:“是,殿下心善。” 他把这趟出来给云祈准备的点心都拿了出来,招呼其他侍卫给周围人分发,“这位是齐王殿下,今日施粥散粮、解民倒悬,尔等可要记得殿下恩德。” “多嘴。”云祈斥了一声。 周围本就是要赶路去城门口讨粥的,如今还没走到便有了食物,且这些粟饼、米糕比那掺了水的稀粥好了一倍不止,当即一拥而上。 “多谢殿下,殿下定是菩萨投生,多谢殿下!” “多谢齐王殿下,我等给殿下磕头了。” 见有人逞英雄,沈明渊慢悠悠将撕好的馕饼重新放了回去。 这可是他好大儿孝敬他的,他也不想分给别人。 沈明渊咬了一口馕饼,被噎了一下,他艰难地咽下去,心想这孝心有点干。 云祈熟稔地安抚了几句百姓,然后他抬头,看向自顾自坐在一旁的沈明渊。 沈明渊正和比馕饼还硬的肉干做抗争,察觉到目光,他疑惑回望。 沈明渊作为天道化身,神魂强大,他借由这具身体行走人间,躯体潜移默化变得如他一般模样,周围无人察觉异样。 但即便他再天人之姿,现在这副面黄肌瘦满脸尘土的模样也看不大出来。 所以这么盯着他是什么原因? 云祈朝他走近,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这位壮士怎么称呼?” “沈明渊。” “大胆。”松风跟在云祈身边,指责道:“见到殿下,为何不行礼?” 沈明渊懒懒地回:“没力气。” 云祈伸手制止,仍旧温润有礼:“松风,不可无理。” 他含笑道:“沈壮士,我观你有几分身手,不知可愿来本王身边做事?” 他暗叹一声,“沈明渊”三个字不是普通百姓人家的孩子能有的名字,看眼前这人虽形容狼狈却不曾折损的气度,想来或许是家道中落。 倒有资格为他效力。 沈明渊飞快在心中计算得失。 他是别的世界的天道,作为外来者许多行动受限,亦不可超出此界规则,倘若能跟在气运之子身边,必能在短期内积攒许多资源。 但齐王身边太多双眼睛盯着了,不够自由,不妥不妥。 这一番思量十分迅速,面上沈明渊只是迟疑了短短一瞬。 他摇了摇头:“多谢殿下好意。”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 松风脸上明显地流露出怒意:“不识好歹,殿下愿意给你一个效忠的机会,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云祈也是愕然。 他没想过沈明渊会拒绝,这人明明都快要饿死了,为什么要推开他递到手边的富贵? 比起没冒犯的不悦,云祈更多的是好奇。 他问:“为何?” 沈明渊笑了笑:“在下有更大的志向。殿下身边能人辈出,在下若只是作为一个难民被殿下救回,如何脱颖而出?此非在下所愿。” 云祈眸中划过兴味:“你的意思是,你想先做出一番成就,证明你的本事,再来投靠本王?” 沈明渊微微一笑:“在下觉得,那一天不会很远。” 齐王受宠,当今太子是他一母同胞的兄长,朝中再桀骜的大臣见他都得礼貌几分。 沈明渊如此不卑不亢,毫无谦卑之色,反倒真引起了他几分兴趣。 云祈问:“观你言行,你读过书?” “读过一些。”沈明渊慢悠悠道:“伊尹负鼎而说汤,姜尚垂竿以遇周,孔明隆中策定天下三分。若非读过史书,在下又怎会向往此等君臣相得,又怎会渴望遇见一个值得托付才略的明主?” 这话说的大胆,但一来此处并无外人,二来云祈胆子也不小,故而只是震惊了一瞬,很快便又冷静下来。 沈明渊太过从容,云祈抱着几分不肯服输的念头,硬是逼着自己摆出平静淡定的模样。 “好大的口气,”他淡笑道:“竟敢自比古之贤臣。” 沈明渊问:“那殿下可有想成为圣明君主之心?” 松风悚然一惊。 他连忙给了周围侍卫一个眼神,侍卫们会意,将其余百姓驱得稍微远些。 云祈似是提醒:“我朝已立了太子。” 在大多数人看来,太子与这胞弟关系极好,兄长友爱弟弟,弟弟敬慕兄长,当得上一句“手足情深”。 太子仁善,既嫡且长,虽天资算不上出众,当个守成之君却不是问题。 至于齐王?在大臣们的设想里,当个闲散逍遥的王爷便也很好。 沈明渊也不慌张,他含笑道:“可天下间,安有不想当帝王的皇子呢?” 他语气散漫,恍若不知他说的是多么可怕的话题,随意得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 云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离间本王与太子皇兄,可知就凭你这一段话,本王就能治你死罪?” “在下惶恐。”沈明渊起身,拱手一礼,分明衣衫褴褛,却硬生生叫人看到何谓公子如玉。 身形清瘦,脊背却挺得笔直,云祈不可自拔想到了书中写的“文人风骨”。 举凡有大作为的君主,身边都会跟着一位能臣,且他们的相遇似乎总格外让人津津乐道。 云祈心想,沈明渊会是他的机缘吗? 沈明渊笑了笑:“只不过举个例子,惹得殿下心忧,是在下的不是。在下欲投殿下,是认准了殿下其人,与殿下将来要到哪处封地,领什么职务并无关联。” 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 云祈是有野心,但这份野心还太小太浅,不足以让他赌上如今的优渥生活,与疼他宠他的兄长背水一战。 云祈也笑,从善如流掀过之前的“例子”,打趣道:“先生此言,倒让本王误会,先生是专门在此地等我。” 沈明渊轻笑一声:“并非误会。” 云祈笑容僵了一下,只觉随着这简简单单四个字落下,胸腔中某种情绪忽然鼓噪雷鸣,心跳也如密集的鼓点,震得他耳膜发颤。 有一个人,认可他,追随他,为此不惜千里万里奔赴。 能使贤才倾心归附,莫非他真是上天择定的明君圣主? 云祈:不开玩笑,我好像是天命之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 第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2) 云慎迟迟不见云祈等人跟上,虽烦躁不已,却也怕他们出事,只得转身返回。 没靠太近,远远地便见云祈又在收买人心。 被收买的对象是个难民,他认得出来,是方才他路过时看到躺在路边快死的那个,他还让杜骁把身上吃的给他。 要认出来不难,虽然这些难民都灰头土脸,但那人手上还拿着肉干。 ——他给的肉干。 云慎紧了紧手中僵绳,感觉到有些气闷,这让他本就不算高涨的情绪愈发低落下来。 其实早该习惯的,从小到大,云祈挑剩的东西才能给他,而他有的东西,如果云祈看上了,很快也将不属于他。 云祈好像天然能获得所有人的喜爱,所有人只要见他一面,便会难以自拔为他所吸引。 就连他一度引为挚交的好友,也会在认识云祈之后对他说,“齐王殿下是个性子和善,阿慎,你莫不是对他有误解?” 然后他的好友就成了云祈的拥趸之一。 云慎露出一丝自嘲苦笑,他早该接受的,他本就不该奢求和云祈有一样的待遇。 或许云祈真的是个好人吧,所有人都没错,是他错了。 是他阴郁、敏感、恶心,他连出生都是个错误,他不该存在这个世上。 ……可他本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他来自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压迫、人人平等的地方,他的国家没有战乱,也许会有天灾,但很快就会被解决,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路旁不会有被野狗啃食的尸体。 他来自一个鸟语花香、春暖花开的地方,那才是他的家。 他好想回家啊。 云慎微微仰头,望向天边,刺目的阳光扎入瞳孔,逼得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离家十六载,思乡之情未有一刻止息,只会与日俱增。 杜骁仍寸步不离跟在云慎身边,他见此场景也是神色气愤,为自家殿下抱不平:“那位又在装模作样了,白浪费了殿下一袋吃食。” “别说了。”云慎睁开眼,依旧是那位战场上叱咤风云冷静果敢的将军。 他平淡道:“杜骁,你真要管管你的嘴了,这要是让京中那群人听见了,连我也护不住你。” 云祈只要露出一点伤怀模样,自有人为他鞍前马后,像极了没有理智的疯狗。 杜骁捏着鼻子憋屈应:“属下知道的,属下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他们站得够久,久到云祈等人也注意到他们。 正与沈明渊交谈的云祈回过头,远远地云慎打了个招呼:“皇兄,怎么不过来?我们一起为百姓施粮如何?” 明明只是他一个人的善举,硬要分一半给云慎,说是“一起”,谁见了不觉得云祈心善? 可惜这用词太过刻意,便就显得虚假。 不过也能接受,毕竟齐王殿下胸怀坦荡,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既是好心,即便办了坏事,也该感激涕零。 类似的手段云祈用的炉火纯青,可怜最开始的时候,云慎还真觉得云祈对他好。 然后就莫名其妙背上了“冒领弟弟功劳”的名声。 云慎冷淡道:“再不走,就赶不上在日落之前到渝州城。” 云祈顿时露出歉疚的目光:“让皇兄久等了,这就走。” 他吩咐一个侍卫留下来分发粮食,之后护送这批难民进城。 如此关怀备至,又引来诸多感激动容的目光。 云祈笑着颔首回礼致意,末了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给沈明渊:“这是信物,倘若哪日先生觉得已经闯出一番成绩,可以拿着这枚玉佩入京寻本王,本王会替你引荐太子皇兄。” 沈明渊接过:“多谢殿下。” “先生客气了。”云祈表面工作向来做得到位,他注意到沈明渊手中馕饼的难以下咽,示意松风取些精致可口的糕点与清茶过来。 云祈温润有礼:“本王身负皇命,不可久留,就此与先生别过。皇兄方才……本王替他向先生致歉。” 云祈此行此举无疑与云慎形成鲜明对比。 明明遭受了云慎的冷脸,却丝毫不曾记怀,甚至处处为云慎思量,这是何等的宽仁大度? 沈明渊顺着他说的话,转头看向云慎。 对上云慎的目光,他弯了弯眼睛,露出了自醒来最真诚的一个微笑。 “殿下多礼了,无需致歉,六皇子殿下一看便是个好孩子。”沈明渊这句话字字真心实意。 虽然听起来不大像。 云祈觉得这个夸法有些奇怪,一个读书人,词语匮乏到只剩下“好孩子”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形容吗? 大抵实在阴阳怪气吧,毕竟皇兄怎么都称不上“孩子”。 离得远,云慎没太听清这句话,他只看到沈明渊看向他的目光。 稍顷,云慎面无表情地搓了搓手臂,一阵恶寒。 ——那个难民为什么要用一种看儿子的眼光看他? * 系统喟叹:[没想到您这么能言善辩,所以您是想挑拨起云祈的野心,让他去和云睿争斗,好让你儿子渔翁得利吗?] [注意言辞。]沈明渊纠正它:[不是我挑拨,是云祈本来就有,你真以为,一个最终登上皇位的人会没有野心?] 系统说:[话本是这么写的,云祈无意皇位,只想当他太子皇兄的好弟弟,可无奈天有不测风云风云,太子早亡,他这才在皇帝的厚望和大臣的拥护下继位。] [话本是话本,演化成真实的世界后就会自我完善逻辑,真正良善的人可不会每次都恰到好处做成最有利自己的决定。] 沈明渊忽而嗤笑一声,刻薄道:[再说这是什么垃圾话本?这剧情合理吗?撒一把米让鸡在键盘上啄都不会比这更差了,文字要是知道它有朝一日会被这么排列组合,都宁愿不被造出来。] 系统说:[请您收回作为老父亲的双标,客观看待问题。] 宇宙并非一张纸上的单一平面,而是层次维度交叠的立体存在,不同的维度有不同的运行法则,而每一个维度里都散落着如同星子一样的小世界。 每时每刻,都会有一些小世界死去,也会有新的小世界诞生。 沈明渊是随世界诞生孕育而出的天道,相比起其他动辄上千万年的前辈,他无疑太过稚嫩。 他的世界还没来得及诞生出如同人类一般有智慧的生灵,当然,迟早会有那一天的,他为此期待着。 然而某一日他的世界忽然多了许多外来者,譬如云慎。 全都是什么黑化的主角、厌世的反派、失去价值的配角,好像只要是脱离了剧情控制,原世界用不上又销毁不掉的人全往他这里丢。 在天道中还算个幼崽的沈明渊忽然儿孙满堂。 这些孩子一个个都不正常,不是要毁灭世界,就是想毁灭自己。 沈明渊:“……” 就很气! 罢了,就算不是亲生的,那也是他的孩子,只能宠着了。 为了不让这个家散掉,沈明渊来到他们的故事里,替他们讨回公道。 他会给他们最明目张胆的偏爱,和足以驱散阴霾的无上荣光。 请相信。 ——即便世俗荒谬,也会有人无条件爱你。 ——我会始终陪着你,直到你枝繁叶茂,明朗璀璨。 得见自己的好大儿,沈明渊心情不差。 他没有跟云祈留下护送他们的侍卫同路,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自己慢悠悠往鹿鸣县方向走。 路上看到饥饿的难民,他将手上的糕点全都分了出去,只留下云慎给他的肉干和馕饼。 他没走多远,便到了鹿鸣县。 施粥还未结束,城门外的队伍排了很长,大多都是其他城池流浪而来。 土地是农民的根。 荒年收成不好,百姓无力负担农田高额的租金,土地被世家收回,他们便只能如无根浮萍,四处流亡。 鹿鸣县受灾不算最严重,故而作为救灾的队伍,云慎等人也只将其作为一个中转站,并未久留。 沈明渊入城之后,发觉城内百姓虽面有愁容,但总体还算安居乐业、秩序井然,可见这城中父母官花了心思治理。 沈明渊想要找个地方洗漱换身衣服,他现在浑身脏兮兮的,实在难以忍受。 但首先面临有一个很大的问题——他没有钱。 好办。 没有犹豫,沈明渊把云祈给的玉佩当了。 他拿着钱,给自己在客栈里开了一个上房,又给了小二一笔小费,托他帮忙准备一身干净的衣服。 原身流亡已久,沈明渊足足换了三次水才把自己打理干净。 看着铜镜里眉清目秀的少年郎,沈明渊满意地点了点头。 “公子?”小二扣了扣门,“您收拾好了吗?” 沈明烛拉开门:“何事?” “外面……”小二正要答,抬头看见了沈明渊的脸,顿时失神。 明月出海底,一朝开光曜。 他像一颗夜明珠从海底升起,其光灼灼,照亮尘寰。 倘若不是听得出沈明渊的声音,小二险些以为这屋中换了一人。 “公子,”小二忘了要说的话,喃喃地问:“您是仙人吗?” 沈明渊哭笑不得:“你在说什么?”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羞赧地低下头,总算想起了此行目的,“公子,外面来了一个人,说是捡到公子的失物,特来送还。” “哦?”沈明烛并不意外,像是早有预料,“劳烦请他过来。” 小二忍不住多说了几句:“那人带着幂篱,似是见不得人,而且我说替他转交,他也不同意,非要亲自来送。” “多谢,我会小心的。”沈明渊微微而笑。 小二无法,只得下楼通知那神秘来客。 临走时还恋恋不舍又看了一眼沈明渊的脸,一步三回头。 他暗暗地想,一会儿一定多注意下此处的动静,那怪人若意图不轨,他一定第一时间把官差喊来。 浑然不知来的正是他心心念念的官差头子——鹿鸣县县令,陆绍之。 系统007:所以说这些双标的老父亲最讨厌了。 系统007:哦是我主人啊,那也可以理解。 其余人:所以说双标的伴生系统最讨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2) 第3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3) 陆绍之被指引着到了沈明渊的房间。 沈明渊正在泡茶。 见客到来,他笑着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沈明渊一袭玄衣半倚窗边,骨节分明的手转动茶盏,露出一截瘦骨嶙峋的手腕。 分明是随性散漫的姿势,偏他做出来格外洒脱风流。 陆绍之戴着幂篱,深黑色纱罗垂下,罩住了他全部身形和面容。 他依言在沈明渊对面坐下,礼貌问:“阁下怎么称呼?” “在询问他人的身份前,应该要先自我介绍吧?”沈明渊将其中一杯茶水放在他身前,伸手示意,“县令大人,请。” 陆绍之:“……” 这不是很清楚他的身份吗?哪里还需要他自我介绍。 陆绍之起身将幂篱摘下放到一旁,躬身一礼:“下官鹿鸣县县令陆绍之,见过大人。” “在下一介白身,大人严重了。”沈明渊嘴上说得谦虚,然而却仍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受了这一礼。 陆绍之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双手递上:“物归原主。” 赫然是不久前沈明渊刚在当铺当掉的玉佩,正面刻了一个“齐”字。 当铺的伙计没认出这是齐王的“齐”,只觉得这玉质触手温润,是难得的珍品,递上去给了掌柜。 掌柜当即便吓了一跳,御用品不敢私藏,捧着玉佩半点不敢迟疑去求见县令。 沈明渊的行踪不难调查,他从当铺拿了一大笔钱出来丝毫没有避着人的念头,别说陆绍之,城里好几个手脚不干净的小贼也都盯上他了,只等天暗。 沈明渊瞥了玉佩一眼,不由失笑:“大人误会了,这玉佩是旁人所赠,在下本该多加珍重,只无奈囊中羞涩,故而才拿出来换点碎银。” 这话说的,如果有人拿着齐王殿下赠送的代表身份的玉佩过来,你信他和齐王没有关系,还是信我就是齐王? 县令谦卑地回:“先生远道而来,下官理应招待,如何能让先生付钱?请收回玉佩,下官已在家中略备薄席。先生若是不介意,可暂住下官府上。” 陆绍之只想赶紧把沈明渊糊弄过去,请他早点离开鹿鸣。 皇子之间的事,他一点儿也不想参与。 陆绍之天赋不错,十四岁就成了秀才,家中对他寄予厚望,希冀有朝一日他能踏上天子銮殿,光耀门楣。 然而陆绍之自己却没有这么大的志向。 纵观史书,所有皇朝的覆灭开始之初都并不轰烈,像是绵延千里的长堤钻进一只蚂蚁,渺小到无人在意。 直到倒塌时,才发觉那原本坚实的根基已经被尽数蛀空,而那小小一只蚁,已发展成庞大的蚁群。 陆绍之知道自己还算得上聪慧,所以他很难过,因为他清晰地看见一只又一只蚂蚁在长堤下昼夜不息地啃噬。 他能感受到脚底的震颤,他知道大胤即将在某一天如大厦倾覆化为废墟。 这一天大概不会太久,他看到了,可他难以挽回。 这份无力感来自愈发频繁的灾荒,来自常年不太平的边境,来自偶有京中消息传来,却全是些风花雪月或天子家事。 荒唐极了。 皇朝内忧外患,百姓民不聊生,他想听的是经世救国之言论,不是齐王殿下在诗会上艺惊四座、圣上与太子又为殿下准备了什么生辰礼此等靡靡之音。 还有什么法华寺方丈一见齐王殿下便高呼与佛有缘,可保大胤万世太平。 陆绍之难以理解,偌大的盛京城,就没一个正常人吗? 陆绍之不够勇敢,他成为不了在暗夜中击鼓将大家唤醒的人,他也没勇气逆天下大势,挽狂澜于既倒。 鹿鸣是个很好的小城,他可以在这里终老。 沈明渊接过玉佩,随手收好,含笑道:“大人如此盛情邀请,在下本不该推拒,不若在下在县衙中讨个职务,也算抵了房租与饭钱,如何?” 陆绍之心下暗叹,坏了,这是盯上他的位置来了。 虽然县令一职的任免须得经由吏部报批,圣上审阅后才可执行,但律法之外,权力能做成许多事情。 所以这人有齐王撑腰,便是知府都能当得,何必与他争这小小一县知县? 他好不容易才把鹿鸣治理成这样。 陆绍之踟蹰着答:“鹿鸣素来便是穷乡僻壤,先生在此未免屈才,不若下官写一封信,先生往东去合浦?合浦富饶,先生也不至于受苦。” 他暗戳戳怂恿。 合浦知县的姐姐入宫为妃,因着这层关系才讨了个小官——关系户就应该和关系户在一起,少去祸害别人。 “大人误会了,”沈明渊言笑晏晏:“听闻大人事必躬亲,在下只想为大人分担些许,当个师爷便好,大人可否给一个效力的机会?” “下官惶恐。”陆绍之忍不住了,恭恭敬敬地说:“恕下官愚钝,齐王殿下若有吩咐,还请先生直言。” “这与齐王有何干系?如果大人是指这枚玉佩,那是齐王想要招揽在下,在下不愿,他非要将玉佩塞到在下怀中。”沈明渊慢吞吞地说:“在下看着玉佩多少也值几个钱,不要白不要,故才收下。” 他说完叹了口气,遗憾道:“若是早知大人会因这玉佩对在下心存误解,在下说什么也不会收。” 陆绍之干笑两声,对这番表演不做评价。 沈明渊目光真诚:“在下所言,句句属实。渝州遭灾,赤地千里,鹿鸣却依旧安居乐业,足见大人爱民之心。鹿鸣县是个好地方,在下想和大人一起,把它变得更好。” 陆绍之神色动容,他俯身作揖,“下官……不胜荣幸。” 鬼才相信。 陆绍之只当沈明渊在胡说八道,但看他这样坚决,想来这师爷他非当不可了。 沈明渊来路神秘,他背后站着的齐王更是不容忽视,也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沈明渊起身回礼,一时间宾主尽欢。 他把陆绍之身前已经变冷的茶水倒掉,换了一杯新的。 沈明渊道:“连月亢阳,鹿鸣县靠着往年仓廪或可还能撑些时日,可坐吃山空终非长久之计,大人可想过破局之策?” 聊及正事,陆绍之也来了兴趣。 他正色问:“先生有何高见?” “在下有上中下三策,不知知县大人想听哪条?”沈明渊觉得自己手上缺了把扇子。 都是文人,陆绍之太熟悉这套话术,他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面上依然谦卑:“自然要用最好的,先生请说上策。” 沈明渊道:“使药材生财,以商养农。” 陆绍之愣了一下,无声地念了一遍,眉头微皱似是思索。 沈明渊解释:“在下自城外而来,见田中裂土如鳞,垄上青苗十枯其七,倘若再这样下去,怕是等不到秋收,剩下的粮食也保不住,不如改半数旱田为药田。菘蓝、茺蔚、马齿苋、决明子等草药,耐旱而速生,至少比守着枯死的农田空叹强。恰好,以在下薄见,鹿鸣有好几处地势适合种植药材。” 陆绍之原本不报希望,但他没想到沈明渊确实能说出有用的话来。 他不自觉地改变了态度,不再纯然把他当成权贵的狗腿子,“话虽如此,可民以食为天,百姓不会愿意铲除粮食改药田的,哪怕粮食已经枯死。” 沈明渊轻啧一声:“在下虽初来乍到,但看这城中情形,便知大人素日定然勤政爱民。大人为鹿鸣做的,百姓自然也会看在眼里,在下都不怀疑大人的声望,大人如此没信心?” 莫名其妙被夸了一顿,陆绍之有些羞赧,“也没有……” 沈明渊往后仰靠在椅子上,不以为意:“再说了,利之所在,天下趋之。以财驱使,凡改农田为药田者由官府给予奖赏,百姓即便有疑虑也会照做。陆大人,这不用我教了吧?” 似是看出陆绍之的心动,沈明渊一下子散漫下来,连自称变得随意。 陆绍之反驳:“你说的容易,鹿鸣就是个小县,钱从哪里来?你还要组建商队,组建商队不用钱吗?” 沈明渊抛了抛刚收回来的玉佩,笑容得意:“连大人都会因为这枚玉佩上门给我送钱,自然会有其他人比大人更积极。” 陆绍之沉默,半晌,他期期艾艾:“这是不是不太好?” 沈明渊笑了笑:“你信不信,给他们一个给我送钱讨好我的机会,他们还得谢谢我?” 陆绍之信。 毕竟沈明渊这人脸皮挺厚……不是,智商挺高的。 陆绍之也是个果敢的人,既然下定决心,他便与沈明渊商量起细节。 沈明渊这人出现得怪异,但谈吐见解却俱是不凡,让陆绍之都不由心悦诚服。 奇了怪了,这样的人从前怎么会籍籍无名? 他还发现了一件事——至少沈明渊是真心为百姓打算的。 陆绍之轻咳一声,忍不住八卦道:“所以齐王殿下是真心要招揽你,你也真的拒绝了他?” 沈明渊瞥了他一眼:“不信?” “不敢信。”陆绍之诚实道:“齐王殿下都拥有不了的大才,我又何德何能?” 沈明渊一本正经:“别高兴太早,我是个大麻烦。” 倒也没有很高兴,沈明渊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坚持留在鹿鸣的举动也怪异得很。 正要说话,忽然有丝丝缕缕的冷意飘到脸上。 陆绍之一怔,向窗外望去,低声喃喃:“下雨了?” 自正月至五月,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雨。 陆绍之不期然想起书中写圣贤能人入世总会伴有天现异象以示祥瑞——千百年后,会不会也有后人对着这连月干旱的一场雨,感叹一切原来早有预兆? 眼下这个于历史长河中平庸无奇的时间节点,是不是也会因为沈明渊的存在,成为后人丹青笔墨里的波澜壮阔? 烟雨蒙蒙。 沈明渊不知道陆绍之已想到了千百年之后,他将窗户开得更大,望着街道上兴奋奔走相庆的人群,随口道:“只是小雨。” 用不了半个时辰就会停,对这场旱灾作用不大。 陆绍之忽而笑了起来:“没关系,是个好兆头。” 语文老师:大胤末期及之后的文学作品,许多文人频繁提到这一场雨,请分析不同文章里这场雨的作用。 历史老师:温叙先生在《论夏》一书中提到,“雨滴坠落,旧皇朝的崩塌也在云层中酝酿成潮”,试分析胤朝末年的社会状况,并阐述温叙先生这句话的含义。 地理老师:这场雨可能是由于哪些原因?对旱灾有什么影响? 数学老师:小明正常跑步速度是一分钟200米,淋雨时每隔一分钟速度下降0.5米/秒,他从学校到家的距离是2100米,请问下雨后小明从学校回家需要多长时间? 学生们:……这么长的距离,不能打个车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3) 第4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4) “听说了吗?齐王殿下刚路过鹿鸣县,鹿鸣便天降甘霖。” “当真?未免也太玄乎其玄,莫非齐王殿下真是个福星?” 大胤卯时早朝,寅时三刻臣子们已经都到了,正于殿上等候,相熟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这么说法华寺的方丈有点东西啊?我夫人月月往法华寺礼佛祈愿,我还笑她做无用之举,如今才知夫人高见。” “你们还记不记得前些年年秋猎时发现了一种奇花,彼时已临近枯萎,齐王殿下就摸了一下,两月后花便活了。” “这不是尚卉司的功劳吗?那掌卉救活过不止一种花卉吧,而且当时摸过这花的人也不少……” “欸,其他人是其他人,哪里能与齐王殿下相比?掌卉再有本事,没殿下的手摸过,这花也活不了。记住了,等会儿陛下来,就这么说。” 果不其然,早朝开始后,自有识眼色的人为陛下分忧,哄得帝王龙心大悦。 “陛下,渝州久旱无雨,齐王殿下奉旨救灾,甫经鹿鸣,鹿鸣便即有甘霖普降,润泽黎庶,这正是上天庇佑,借陛下之爱子齐王肯定陛下的功绩,彰显陛下爱民之仁、治国之贤。” 旁边的人叹为观止,人怎么能会说话到这份上?他们只想到捧齐王,而这位同僚居然能延伸到陛下身上,难怪他升官快。 记下来记下来。 皇帝大笑两声,“齐王救灾有功,传朕旨意,赏黄金车马一副、良马十匹,内库珍宝任他选三件!” 百官俱皆俯首:“陛下仁德,齐王殿下亲承圣训,此等功绩正显我朝君臣一体、上合天心!臣等忝列朝堂,谨为陛下贺,为社稷贺!” 齐王不在盛京,自有传旨官快马加鞭远赴渝州,通传陛下圣意。 早朝结束,皇帝离开后,其他大臣也三三两两退场。 太子志得意满,他身边围了一群歌功颂德的臣子,一时间风头无两。 没有人会把齐王当成太子的威胁,齐王与太子一母同胞,当然,在皇室或许亲情算不上什么,但这也就意味着他们共享同样的母族外戚势力。 齐王比太子小了八岁,齐王出生时,太子身边的利益网已经形成,如无意外,他们不会放弃太子转而支持齐王。 更何况太子为嫡长,占了个宗法大义。 幸而一直以来齐王与太子关系都不错,齐王自己就是太子党,他所受恩宠都会转化为太子的助力,没到他们必须要二选一的时刻。 吏部尚书与侍郎嘀咕:“这一次出去的不是两位皇子吗?陛下这事做的,独独赏了齐王,让六皇子怎么想?” 侍郎骇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尚书大人啊,您怎么什么话都敢说?陛下不喜六皇子,这要是让人听到了,在陛下面前告你一状,您说您多冤?” “我知道,我没傻到声张。”吏部尚书也压低声音,叹息道:“就是偶尔会觉得,六皇子也挺可怜的。” 六皇子十四岁从军,便是将门世家的孩子也极少这么小就上战场的,无非是无母族荫蔽,又不得圣心。 在边境守了两年,刚回来还没多休息,又接了旨去渝州救灾。 其实谁都知道,这救灾一事纯粹是给齐王积攒功绩,陛下另派了能人,无需两位年幼又无经验的皇子干活。 但让六皇子去的目的,就纯粹只想让他当个侍卫。 毕竟六皇子善用兵,有他在,陛下与太子也能更放心齐王殿下的安危。 吏部尚书怜悯道:“倘若他不是皇子,倘若他生于其他勋贵之家……甚至,哪怕他出身平平,凭着他这两年真刀真枪打下的功勋,未来的成就也不会差到哪儿去。” 齐王在皇子公主中序七,比六皇子还要小上两个月,但却早早有了封地和封号。 可怜六皇子戍守边境两年,几度喋血伤重,少有几次赏赐,也不过是些金银。 “可他运气不好。”侍郎叹息着下了判定,“他身后空无一人。” 沈明渊打了个喷嚏。 陆绍之给他倒了杯温水:“风寒?” “没有。”沈明渊摸了摸鼻子,不确定道:“可能是有人念叨我吧。” 陆绍之“嗯”了一声也没多问,继续埋首在桌案繁杂的公务之中。 本来他管理鹿鸣一个小县还算轻松,认识沈明渊之后,短短几天他一下有了好多活要干,陆绍之轻松了半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在睡梦中想到“公务”二字就能被惊醒的状态。 他揉了揉眉心,抬起头,眼底青黑:“药材的成熟需要时间,你现在就组建商队?” “当然。”沈明渊手腕一扬,折扇“啪”一声打开,“陆大人,你有点志气好吗?只卖鹿鸣一县的药材能赚几个钱?江南的丝绸,光州的茶业,汝越的瓷器,以及不可或缺的粮食,这才是能从贵族手里拿到银子的行当。” “好好,沈先生,你有野心,你想做大事。”陆绍之无力与他争辩,只悲愤地问:“但是为什么这些事情都在我在干?!” 他这两天加起来一共只睡了四个时辰! 沈明渊晃了晃折扇,“初始资金哪里来的?” 陆绍之哑然:“你戴着玉佩去附近几个城池的富商宴会上转了一圈,他们就亲自捧着礼物送上门了。” 沈明渊又晃了晃折扇:“商队的人哪里来的?” 陆绍之唯唯诺诺:“你从城外等待施粥的难民中亲自选了人教导的。” 沈明渊问:“我出了钱又出了人,所以现在这些杂活谁干?” 陆绍之萎靡不振:“我干,沈先生休息。” 陆绍之苦着脸,继续奋笔疾书,末了他忽然想到不对劲。 他愤怒地举起笔,又怕甩出墨点,憋着气在手边看了看,拿起一本书朝沈明渊扔了过去:“本来就是你的事,我又没这么大志气,我只想养鹿鸣!” 沈明渊伸手抓住砸过来的书,遗憾叹气:“哎呀,被发现了。” “沈!明!渊!” “别生气嘛,你现在可没刚认识的时候可爱了,我当时说这个计划的时候你可没反对,而且我们之间的关系,我的志向不就是你的志向?” 陆绍之冷笑一声。 但说到这里,陆绍之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问沈明渊:“当时你说你有上中下三策,我现在反悔了,选中策还来得及吗?” “来得及。”沈明渊笑意盈盈:“开渠治水,疏通河道,此计虽好,见效却慢,非持之以数代人的努力不能成。还是等往后盛世太平,河晏清明时再行此事。” 这也不是陆绍之现在能做成的事,背后须有一个强大的皇朝作为支撑才可。 他不死心:“那下策?” 沈明渊朝他笑了笑,慢悠悠地说:“下策嘛……战争与掠夺是积累资源最好的手段,趁着灾荒世道乱,振臂一呼,拉一批流民诛暴讨逆,反了这大胤朝廷。” 陆绍之悚然一惊,一时分不清沈明渊是不是在开玩笑。 沈明渊说:“是开玩笑的。” 陆绍之刚松一口气,就听沈明渊补充:“目前没打算这么快行动。” 目前没打算?那就是真有造反之心? 陆绍之犹如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你你……你究竟想做什么?” 他痛苦地闭了闭眼,近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踏上贼船了,因为哪怕知道沈明渊狼子野心,他也半点没有想去举报他的意思。 陆绍之深吸一口气:“你不要冲动,虽然天灾频发,但这天下目前还乱不起来。我知道你自恃才华,但你无兵无权,一旦被发现,那可是诛九族的罪过!” 沈明渊眨了眨眼,安抚他:“别紧张,真没想造反,都说了这是下策,我是那种会放着上策不走走下策的人吗?” 陆绍之皱眉:“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现在不能说。”沈明渊笑笑,“你迟早会知道的。” 陆绍之思索着自语道:“你不是齐王的人,否则不会打着他的名义骗钱,如此不爱惜羽毛。你也不会是太子的人,否则你不会针对齐王。但你又分明一个劲地和皇室搭上关系……你说你没造反,那你总不能是想参与夺嫡吧?” 陆绍之说出这个猜测自己都吓了一跳,干巴巴地问:“你效忠哪位皇子?” 沈明渊不置可否,仍是一脸神秘的笑容。 他眨了眨眼:“你猜。” “……算了,我不管你了。”陆绍之一直都看不清沈明渊,他也无意去深究对方的秘密。 他与沈明渊认识的时间尚短,若说他们的友情经由这几天相处已经契若金兰恨不能同生共死,显然也不至于。 但出于惜才的角度,他不希望沈明渊有事。 沈明渊是鲲鹏,只要给他一场风,他便能翱翔于青云。 是大胤负他。 陆绍之换了个话题:“你有想好商会的名字吗?” “还要取名字?”沈明渊思索片刻,“那就叫……雁归吧。”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秋雁南飞,游子思归。 这是他为云慎准备的第一份礼物,有朝一日,云慎会明白这个商会的名字。 独独为他而取。 “雁归?”陆绍之嘟囔了一句:“不伦不类。” 他写在了信纸上,动作竟虔诚地如同祝愿。 希君生羽翼,一化北溟鱼。 ——大雁啊,飞吧。 木落雁南度,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曲,遥隔楚云端。 ——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 沈明渊:云慎,从今以后你不用再要强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4) 第5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5) 第二天陆绍之看到沈明渊在收拾行李。 ……不是,你真飞啊? 陆绍之吓了一跳,上前制止:“沈明渊,你在干什么?” 沈明渊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不理解他为何这么激动,“我出个门,去一趟渝州。” 陆绍之松了口气,不是要从他家里搬出去就好。 “齐王如今就在渝州治灾,你去那里做什么?” “我要是不去,百姓饿死了都见不到赈灾粮款。”沈明渊嗤笑一声:“一群尸位素餐的废物,懂什么赈灾?” 沈明渊大多时候都是温润谦和的,偶尔,在谈起高官权贵的时候,他会展露出自信狂傲的一面。 陆绍之总是会在这时候庆幸他们的年轻,庆幸他们还有时间去和这世道搏上一搏。 陆绍之问:“你刚打着齐王的名义要来好大一笔钱,现在去见他,你就不怕被发现吗?” “本来就没打算瞒着他,他只会感谢我。”沈明渊神色得意:“这次就让你看看,什么叫成功的骗子。” “你心里有数,就去做吧。”陆绍之说完,顿了顿,又别扭地补充了一句:“早点回来。” “这是我们商会对外宣告成立的第一战,放心吧,我一定让整个大胤都听到‘雁归’这个名字。” 陆绍之没解释他只是单纯担忧他的安危,他别过脸,凶巴巴地纠正:“是你的商会。你要是在外面惹出事来,我一定第一时间跟你划清界限。” 沈明渊欣然点头:“本该如此。” 陆绍之:“……” 好讨厌啊这个人。 沈明渊朝陆绍之伸出手,摊开手掌。 陆绍之莫名其妙:“做什么?” “钱。”沈明渊吐字清晰:“全部。” 陆绍之警惕地倒退一步,“好不容易弄到手的。” “哎呀,”沈明渊哄他:“我双倍带回来。” 陆绍之不情不愿:“你保证。” 你保证会带回来,你保证要回来。 沈明渊随口说:“我保证。” * 沈明渊来的时候不巧,云慎已经从渝州离开赶赴边境。 西北草原的乌桓再度蠢蠢欲动,似乎是察觉到大胤最近内部因天灾不太安稳,想趁这场大旱剐下一块肉来。 皇帝已经习惯了最简单的处理方式——一旨诏令,让云慎远赴前线。 在渝州的两个皇子,一个得到了皇帝不远万里送来的夸赞与赏赐,另一个等来了有生命危险的任务。 云慎没多拖延,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区别待遇,而且他更喜欢边境。 那里没有云祈,他是备受敬仰的小将军,不必完完全全笼罩在另一人的阴影之下。 云慎把侍卫全都留给了云祈,他带着杜骁轻装上阵。 一路上,杜骁还在为云慎抱不平,嘟嘟囔囔地抱怨:“老天要下雨还能成为齐王的功劳了?这么说的话,当时殿下也在鹿鸣,说不定雨是为殿下下的。” 云慎觉得好笑,“下雨是自然现象,哪怕是干旱的情况,大气环流调整、局地对流运动、或是冷空气与暖湿气流交汇,都有可能造成局部地区小雨,巧合而已。” 杜骁如闻天书,他听不懂,但不妨碍他表达崇拜:“殿下,你懂好多啊。” 云慎笑了笑:“九年义务教育基础知识。” “九年……什么?” “没什么。” 杜骁看出云慎情绪不佳,顿时讷讷不敢言。 出发不久后他们听到了一个消息,“雁归”商会放出话来,要高价收购周边粮食,送到渝州这等因受灾缺粮的地方。 然而并非捐赠,而是售卖。 商会以高出市场价三倍的价格收购,待垄断了周围所有粮食,反手就以五倍价格售卖给百姓。 百姓家中无粮,为了生存,便是再高的价也只能咬牙同意。 在雁归进一步收购粮食预备去往更大市场渝州之前,据说已经在鹿鸣赚的盆满钵满,惹得其他商会眼红无比。 云慎闻言皱眉:“百姓手里哪还有什么余钱,这不是把百姓往死路上逼吗?” 杜骁恨恨道:“这些人心脏都是铜钱做的,自然不会考虑百姓。” 他心中有气,可也知道他们什么都做不了,云慎虽是皇子,但地位也尴尬得很。 云慎迫切地想做些什么。 他还太年轻了,这辈子十六,上辈子死的时候也才刚上大学。 他生在最好的时代,长在春风里,读过书,上过学,国家教他的他至今不敢忘。 来到这个封建皇朝也抹不掉他脊梁上刻的汉字,所以他应该心生怜悯,所以他理所当然共情百姓。 云慎说:“我们绕道,去鹿鸣走。” 杜骁迟疑:“可是陛下有旨,让我们即刻前往漠北,不可拖延。” 他有些担心。 这其实只是一件小事,但陛下对他们殿下素来苛责,往严重了说这也算抗旨。 云慎抿了抿唇:“我们速去速回,父皇不会知道的。” 与此同时,沈明渊也已经到了渝州城。 渝州下辖六县,鹿鸣只是其中之一,只是渝州城受灾严重,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比鹿鸣看起来还要憔悴许多。 农田枯死,百姓没了收入来源,只得蜷缩在路边,靠乞讨为生。 但渝州城依旧热闹。 朱漆马车碾过青石板,打扮华丽的少爷小姐们嬉笑着踏入玉石香铺,马车一掀,角落里冰鉴仍升腾着白雾。 凉气顺着雕花的车窗漫出,撞碎了街角流民的破碗。 好像旱灾只阻隔了百姓的生路,贵人们依旧有断不掉的通天途。 张鸣泉跟在沈明渊身边,低声向他汇报:“消息已经传出去了,使了银子,传得快,相邻的青州、应州都有商会运了粮食过来。” 前方有人卖艺。 沈明渊看得目不转睛,随口“嗯”了一声,让人疑心他是否没有认真听。 待一场杂耍看完,沈明渊才恋恋不舍往前走,“还不够,我要天下商会都知道这件事,都为我开出的价格心动,哪怕是潭州、宣州、岳州,依然会不远万里带着粮食过来。别心疼钱,我给你的都能花,花光了也没事。” 张鸣泉犹豫道:“渝州城内所有的粮食,我已经如公子所言以高出市价三倍的价格全部收购,账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若是再花,后续就没钱买粮了。” 事实上,按照现在已经到来的商会数量,就算他们没把钱花在传播消息上,也是远远不够的。 “没关系,该花就花。” “是。” 张鸣泉不知道公子在想什么,不过公子聪明,他只需要照做就好。 沈明渊半点没有省钱的打算,打发张鸣泉在渝州城租个房子,他一个人晃着折扇,慢悠悠到了府衙。 齐王这次出来赈灾,皇帝专门拨了一队禁卫军给他,此时已经接管了渝州府衙的守卫工作。 “府衙重地,止步。” 沈明渊不紧不慢拿出玉佩扔给他们,“烦请通报。” 侍卫伸手接住,漫不经心低头一看,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居然是齐王殿下的私人玉佩,刚刚他要是失手,这玉佩非得落到地上摔碎不可。 “您稍候。”侍卫顿时恭敬了许多,他抱拳一礼,而后急忙转身,拿着玉佩入内通报。 云祈看到后也愣了一下。 他只给出过一枚玉佩,因而很容易想到来人,更何况他们分别的时间并不长,当初的交谈依然犹闻在耳。 他直觉沈明渊是位难得的贤才,也做好了他们很久不见的准备。 但他怎么这么快就拿着玉佩上门了? 莫非是在外面混不下去,后悔了,想重新投靠他了? 松风一向通晓自家主子的心意,他躬身问:“奴去将他赶走?” 云祈思索片刻,“罢了,让他进来吧。” 云祈低头整理袖口,他素来在意自己的形象,哪怕已经做好了要把沈明渊打发走的准备,面上也不会显露出来。 听到脚步声,云祈含笑地抬起头。 他忽而怔住。 眼前这人眉目清隽,一袭白衣胜雪,便是在见惯了美人的云祈眼里,容色也数第一流。 这与当时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真是同一人? “沈明渊?” “正是。”沈明渊微微欠身:“见过殿下。” 云祈回过神来,原本构思的腹稿全都抛却,他态度热切了许多:“快免礼,沈先生,请坐。” 他现在觉得,沈明渊绝不会是来求庇佑的。 “多谢殿下。” “不知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沈明渊不紧不慢坐下,朝他微微而笑:“自然是来为殿下分忧。” “哦?愿闻其详。”云祈不觉得自己有需要分忧的地方,但还是做出一副感兴趣的态度。 沈明渊慢悠悠地说:“雁归商会,是在下所建。” 云祈一愣,“雁归……就是那个垄断粮食,高价售卖的商会?” 沈明渊意气风发:“正是。” 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成就?云祈没懂,心虚道:“先生还请直言。” 沈明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是没想到云祈连这都看不出来,眸光中隐隐略过失望。 云祈愈发心虚,但又有些恼羞成怒,这让他对沈明渊都生出几分不悦来。 这人实力还待考虑,情商确实毋庸置疑的低,一点都不知道讨好上级。 沈明渊道:“我在鹿鸣大肆收购,如今普天之下都知雁归收益不菲,他们怎么会不心动?如今来渝州的所有粮商,一半想卖给我,一半也想分杯羹。” 他笑了笑:“潭州、宣州、岳州,这些地方所隔千里,粮食运过来容易,才运回去可就难了。” 云祈不肯承认自己还是没理解,他装出一副若有所思模样,等待沈明渊解惑。 沈明渊轻叹了口气,还是耐心解释:“殿下觉得,如果我这时将粮食低价抛售,他们会怎么样?” 成功的骗子不必再以说谎为生,因为被骗的人已经成为他的拥护者。 ——莎士比亚 救灾的办法取材自范仲淹皇佑二年(1050年)杭州救灾的策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5) 第6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6) “如果我这时将粮食低价抛售,他们会怎么样?” 云祈也不是傻子,沈明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他要是还思量不到未免太蠢。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忍不住在屋中来回踱步,以此才能略微止息心中蓬勃喷涌的情绪。 云祈脸色因激动而发红,一双眼亮得灼人:“他们不可能再把粮食带回去,那只会亏损更多,所以也只能低价售卖,这样一来,不仅有了足够的粮食,粮价也会降低。” 沈明渊微微而笑:“殿下可以用赈灾款将这些粮食买下来,分发给百姓,如此,这便是你的功绩。” 商人逐利,历朝历代治灾都是大难题,只要能让百姓不至于全饿死就算成功。 但他将开创一个奇迹。 云祈简直想象不到他要是把这事办得这样漂亮,父皇会如何夸赞他,朝中大臣会如何欣赏他,民间会如何传颂他。 这是属于他的、足以记入史书的功绩,千古难消。 云祈深呼吸几次,才勉强恢复冷静,他偏过头恰好看到神色从容的沈明渊,心脏里翻腾的情绪彻底冷却下来。 云祈突然很后悔刚才没有亲自出去迎接。 好在还有弥补的机会。 云祈面露歉疚:“先生果真足智多谋,为百姓,本王本不应推拒,只是先生恐怕会得罪其他的富商,故而本王深感不安。” 他看到沈明渊眼里闪过几分动容。 沈明渊正色一礼:“为了殿下,何惧与天下为敌?” “先生!”这下感动的换成云祈了。 云祈道:“先生放心,您为此事筹谋花费的金银,本王双倍予你,本王必不会让先生吃亏。” 身为最受宠的皇子,他颇有身家。 沈明渊含笑着摇了摇头:“殿下已经给了。” 他指了指方才用来通传,被云祈随手搁置在桌案上的玉佩。 沈明渊笑道:“在下不过戴着它在外面走了一圈,第二日家中便有人备了厚礼送来。未曾与殿下商议,擅自借用了殿下的名号,还请见谅。” “小事而已。”云祈情深意切:“先生早已是本王帐下肱骨,用本王的名号又何妨?” 他并不生气,诚如他所说,这件事实在太小。 送礼的人顶多是渝州的豪强,能够有机会与齐王扯上联系,那是他们的福气。 何况他得了这么大一个好处,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生沈明渊的气。 沈明渊笑了笑,起身一礼:“在下此来目的已达成,便先告退了。” 云祈连忙挽留:“先生还要走?不能留下来吗?” 沈明渊摇了摇头:“为时尚早。” 他微微而笑:“不跟在殿下身边,在下能为殿下做更多事情。” 云祈相信他的判断,于是便只能遗憾地将他一路送到门口。 其态度之友好、之恭敬,叫守门的侍卫都吃了一惊,暗自庆幸方才没做出冒犯之举。 云祈将玉佩递了回去,郑重道:“本王的承诺对先生永远有效,不论先生何时到来,都会是本王身边最重要的左膀右臂。” 然后他当着沈明渊的面向周围的侍卫吩咐:“下次沈先生到来,定要好好招待,第一时间通知本王。” “是。”众人皆俯首。 沈明渊含笑回礼:“殿下止步。” 云祈一直在门口,看着沈明渊的身影消失,他才转身往里走。 “打听一下先生住哪儿,备上一份厚礼给先生送去,另外从本王的私库取一万两白银出来,一并送予先生。” 虽然沈明渊说购买粮食的钱是其他人冲着玉佩的面子上来送的,但云祈既然已经放出话要双倍奉还,自然不打算收回。 区区身外之物,能够换来沈明渊的好感,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了。 沈明渊摇着折扇慢悠悠往回走,自他走过,路旁不知多少人望着他失了神。 系统锐评:[主人,你现在像一只恨不得把羽毛开成屏风的孔雀。] [孔雀有我好看吗?]沈明渊回眸,扬唇浅笑。 身后顿时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还夹杂着抑制不住的惊呼。 沈明渊满意收回目光。 他找了家写着“雁归”的铺子进去,问到了张鸣泉所租院子的地点,然后不紧不慢地顺着伙计说的方向走。 他其实可以白嫖府衙的住处,料想齐王一定很愿意。 但他不太愿意。 路上又经过卖艺的杂耍戏团,这一次没看到杂耍,只有一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在抽打一个抱着头蜷在地上的孩子,嘴里还不住地骂骂咧咧。 听起来,似乎是刚才的表演中,这孩子出现了一个动作上的失误,致使表演没有成功。 周围围了很多人,比沈明渊第一次路过时看表演的人还多。 真奇怪,人类对同族之间残忍的虐打与折磨居然比对喷火顶碗的杂耍还要感兴趣。 系统又冒了出来:[现在后悔成为人了吗?] 沈明渊没理,他叹了口气,出言阻止:“别打了,他还是个孩子,这么小,本来就不该做这么危险的表演。” “你又是……”大汉骂声已出口,扭头看到了沈明渊。 一身华服,一看就是惹不起的人。 他凶狠的表情还没收回就想挤出笑容,一时间脸上的神情颇有些滑稽:“这位公子,您……” 沈明渊取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够吗?” 大汉抬手接住碎银,掂量了一下份量,笑容顿时更盛了许多。 他一手把蜷在地上的孩子拉起来,按着他的头让他跪下,点头哈腰:“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小孩儿不吭声,像一具泥人,由着大汉摆弄。 待那大汉抬起头,眼前已经没有了沈明渊的身影。 沈明渊也没了游玩的兴致,径直去了张鸣泉租的小院。 小院不大,门没关,他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有人声交谈。 莫非张鸣泉有客人? 沈明渊好奇,他干脆没进门打断,就倚靠在门框上大大方方地偷听。 纠缠的三人聚精会神吵架,居然也没发现。 来的两人似乎是文弱书生,抓着张鸣泉的衣袖,急赤白脸语气急促,像是责怪: “张总商,百姓卖屋卖田换得的钱,在你们这儿尚且买不到一斗米?时值荒年,你拿人血人骨换这泼天富贵,就不怕遭报应吗?” “张总商,不义之财不可得,你若能开仓放粮,家家户户定然铭感于心。” 大抵类似的话已经说了很久,张鸣泉都有些不耐烦。 他拂开两人的手,“我要他们铭感于心有何用?感激能值几个钱?两位公子,我敬你们是读书人这才以礼相待,两位若是只说这些,那便恕不远送!” “你!”其中一人怒道:“你怎么满脑子只想着钱?” “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想着钱很正常。”沈明渊悠悠开口。 他听明白了,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沈明渊这一开口,其他人方才注意到他的存在,三人同时循声望去。 郑鸿霖将涌到喉口的怒气咽了下去,勉强挤出平静神色,他拱了拱手:“这位是?” 张鸣泉走到沈明渊身边,躬身一礼:“公子。” 沈明渊将他扶了起来,温声含笑:“我是雁归商会的主事人,张总商也是奉我令行事,二位有什么话,不妨直接同我说。” 郑鸿霖愣住,反应过来后便是勃然大怒:“我观你也是读书人,怎么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你枉为圣人门生!” 沈明渊失笑:“好吧,那设若我开粮放仓,前期为收购粮食所花白银上千两,这钱谁出,你们吗?” 他上下打量二人,“料你们也出不起,怎么,你们俩上下嘴皮子一碰,这钱就想抹去?慷他人之慨,倒是做得顺手,这是圣贤书里教的?” 郑鸿霖被说得面红耳赤。 张鸣泉一脸快意,恨不得为自家公子摇旗呐喊。 游仲伦叹了口气,将郑鸿霖往后扯了扯,而后郑重对沈明渊一礼:“我二人也知此行冒昧,但阁下心里也清楚,你们本不用花这么多钱的。恶意囤积、垄断粮食,打的什么主意,天下皆知。” 沈明渊无奈的摇了摇头,笑道:“太过自信可不好,你能够看见的,永远只是庞大深海里的冰山一角。” 郑鸿霖与游仲伦只把这话当做是沈明渊的推拒之语。 游仲伦道:“先生低价将这批粮食出售给百姓,余下的差价,便算我欠先生的。” 本来就打算低价抛售的沈明渊:“?” 哦豁,还有这种好事? 沈明渊欣然同意。 然后他说:“但你看起来不像能还得起的样子。” 游仲伦平静道:“一日还不起,我便还一年、十年,若此生都还不起,还有我的孩子。先生如果觉得吃亏,也能将利息算上。” 虱子多了不痒,上千两银子都欠了,也不在意剩下这点小钱。 郑鸿霖不假思索上前一步:“游兄,我和你一起还。” 他冷嘲一声:“圣人有言,达者兼济天下,我辈学子,自当以天下为己任,肩道义而怀仁心,某些人永远也不会懂此番志向。” 这两个读书人不会骂人,沈明渊想笑。 他轻咳一声忍住了,吩咐张鸣泉,“去准备一份字据——迄今为止,我们收购粮食花了多少?” 张鸣泉即答:“两千八百两白银。” “哦,那就给你们打个折扣,就算五千两好了。”沈明渊感叹:“真是便宜你们了。” 郑鸿霖当即便要发怒:“凭什么这样算?” 游仲伦连忙制止他,“郑兄,确实是我们占便宜了,这只是他们现在花的钱,还有商会不断过来,后续至少还得再花上三倍。” 游仲伦解释完顿了顿,还不忘讽刺一声:“且以他们的德行,这两千八百两定然只会翻倍卖出去。” 沈明渊也不恼,示意张鸣泉去准备纸笔,笑意盈盈:“所以啊,我对你们已经很大发慈悲了,快说谢谢。” 沈明渊:殿下,就算你与全世界为敌,我也会站在你身后。 沈明渊:殿下,我比你还要在乎你的前程。 云祈(感动):虽然不知道本王为什么要与全世界为敌,但听先生对孤的这番话,堪为朕的心腹肱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6) 第7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7) 有了齐王的干涉,消息传得更快,天下粮商无不想把粮食运到渝州售卖。 经过半月发酵,渝州的粮价一度涨到了“斗米三百文”。 总多商人的涌入一定程度上刺激了民间消费,不知是否也算一种因祸得福。 估摸着差不多了,沈明渊没再继续高价收购粮食,而是压到了二十文一斗米。 富商们自然不干,心想莫非雁归真把自己当渝州地头蛇了,难道除了给雁归他们就不能自己卖吗?反正如今灾荒不愁没人买。 然而沈明渊反手将囤积的粮食全都低价抛售了出去。 二十文一斗米卖给百姓,这价格与白送没什么区别了,百姓们自然蜂拥而至,再无人光顾其它粮铺。 一开始其他人还不愿意降价,但谁也不知道沈明渊前期到底屯了多少粮食,只见他店外一天接一天排起长队,似乎总是卖不完。 虽是限量购买,但每家每户节省点,这些粮食也够他们吃好几天的了。 这下其他商会坐不住了。 雁归或许不是渝州的地头蛇,但人家好歹根基在这里,而他们甚至不是渝州人,如何能耗得起? 可刚想用一些见不光的手段,齐王便出面将雁归护得严严实实。 这下谁都看得出来他们的用意了。 据说这几日客栈的杯子碗筷花瓶等瓷器损毁率特别高,深夜时分还会突然传出怒骂声,细细听去,有四个字频繁出现。 “官商勾结!官商勾结!” 这还是第一次有商人骂“官商勾结”,可见这确实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民不与官斗,商人再有钱也不敢和皇子对着干,非但如此,他们还得主动上门向齐王致歉,希望齐王宽恕他们针对雁归的小动作。 最终他们带来的粮食以一斗六十文的价格卖给了朝廷,齐王以赈灾款项收购。 粮食统一送到了雁归商会,交由雁归商会售卖,给百姓的价格依然是二十文。 从前赈灾款项花完了也不见得能有什么成果,眼下这笔钱才花了一半,渝州之危便已构不成威胁。 事情传开之后,天下哗然。 不提朝廷内的大臣对齐王殿下此计如何惊叹,就连民间都是一片赞颂之声。 齐王本就不缺民心,百姓听闻过他温润仁善,这次更是直观感受到他的聪慧丝毫不输于他的品性。 一时间法华寺的香火都更旺盛了。 ——能得齐王,是大胤之幸。 法华寺方丈早早看出这一点,说明他确有几分真本事啊! * 云祈这段时间春风得意,上门拜访的人络绎不绝,连一些家住在附近、致仕归家的老臣都专程拄着拐杖来访。 他总爱把沈明渊带上,好像这样就能多几分底气似的。 沈明渊也乐得配合。 跟在云祈身边,不卑不亢,神色从容,反而云祈对他格外以礼相怀,倒让许多人都知道了云祈有个极重视的幕僚。 但云祈毕竟是皇子,他奉皇命而来赈灾,如今事情办得好,他也该回京复命。 这天酒宴结束,云祈再一次向沈明渊提出邀请,希望沈明渊能和他一同返京,沈明渊依然拒绝。 意料之中,云祈也没勉强,只又说了几句漂亮话便同沈明渊告别。 敷衍着送完云祈,沈明渊刚回到租的房子,便见院子里像杵了两根棍子似的站了两个人,张鸣泉在一旁不耐烦地望着他们。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沈明渊顿住脚步。 这次张鸣泉先一步注意到他,如同看到了救星,连忙上前相迎,“公子。” 郑鸿霖与游仲伦这才慌忙回神,局促地行了个礼:“先、先生。” 沈明渊挑了挑眉,打趣道:“二位君子这次上门,又想指教在下这个小人什么?” 郑鸿霖脸色顿时“噌”地红了,羞躁地抬不起头,只胡乱弯着腰行礼:“我等无知,错怪先生,特来致歉。” 事情浮出水面后,谁都知道雁归商会一开始的高价收购也是计划中的一环。 根本就不是攀附在百姓身上吸血的蛀虫,沈明渊早就想好了济民之策,为此不惜以身入局。 “哦?”沈明渊调侃:“就算你们这么说,欠款也不会抹去一分的。” “不不,”郑鸿霖只知他们两人给对方留下的印象很糟糕,一时听不出玩笑,慌张摆手道:“钱我们会还的,此处登门只为致歉,万不敢有其他私心。” 游仲伦沉稳些,他躬身道:“不敢求先生原谅,只恳请先生能收下我们的歉意,也好略做弥补。” 张鸣泉本来是想骂的,但看他们这么诚恳,反倒不好意思说什么了。 但半个月前他们骂沈明渊的画面历历在目,张鸣泉到底还是有些记恨,于是只用力冷哼一声:“说完了?那就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 两人垂着头,不敢反驳。 游仲伦从腰间取下荷包递给沈明渊:“这是我二人这些时日抄书赚的钱,请先生收下。” 沈明渊瞥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荷包。 他现在是个商人,因而对如今各个行业的市场价都略有了解,单凭抄书能赚到这么多钱,已经是他们两人格外勤勉的结果。 沈明渊问:“你二人可有功名在身?” 郑鸿霖老老实实地答:“我与游兄皆是举子,只待来年春闱。” 沈明渊“嗯”了一声,用折扇将游仲伦拖着荷包的手拨了回去,“你等当务之急是学业,其余的皆可往后放。” 他没给两人推拒或是感谢的机会,看向张鸣泉,含笑道:“渝州城交给你,我明日便启程回鹿鸣。” 张鸣泉“啊”了一声,不舍道:“公子这就要回去了?” 沈明渊如果在,他总是能更有底气一些。 沈明渊露出一个嫌弃的目光,随口道:“再不回去,你家陆知县就要亲自上门逮我了——一天三封信,谁能有他烦人?” 这话张鸣泉不敢接,他讪讪道:“不、不是我家……” 鹿鸣,陆知县…… 郑鸿霖愣了一下,猛地抬起头,神色激动:“可是陆绍之陆知县?” 沈明渊狐疑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认识?” “谈不上认识,是我们二人仰慕陆知县已久,未曾得见。”游仲伦也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 陆绍之文采斐然,他成名早,幼年便以一篇《秋山赋》扬名,渝州一带的读书人几乎都读过他的诗文。 何况哪怕从前他的政绩不出挑,在面临饥荒的当下,鹿鸣县此难得的安宁也足够叫人看出他的本事。 既有文采又能造福一方,理所当然让他在渝州有了一批崇拜者。 “原来如此,”沈明渊灵光一闪,忽而绽开笑容:“可愿随我一同前往鹿鸣?我与陆知县有几分私交,可以为你们引荐。” 郑鸿霖大喜过望:“此言当真?”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拱手羞愧道:“抱歉,并非质疑先生,是我太兴奋了……” 沈明渊轻笑:“明日此时城门见,可否?” 两人连连点头。 而后方觉难为情,游仲伦道:“我等冒犯先生,先生非但不曾怪责,还愿为我们引荐陆知县,此等恩德,不知如何回报?” 沈明渊微微而笑:“我观你二人言行,文采不俗,想必来年春闱定然名列金榜。入朝为官切记不可再如此次这般冲动,记住我说的,世界很大,常人一时得见,总难窥全貌。” 两人躬身一礼:“谨受教。” 沈明渊不知为何态度友好了许多,像只心中另有企图的狐狸,笑眯眯的,但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他伸手把两人扶起来,温声道:“不过你二人能有此济世救民之心,能不畏权贵,值得表扬。” 两人难得从沈明渊嘴里听到一句好听的话,顿时激动不已,雀跃道:“谢先生夸赞。” 送走了这两人,沈明渊突然朝门口慢悠悠地喊了一声:“再不进来,我就关门了。” 张鸣泉愣了一下,难不成方才外面一直有人在偷听? 然而无人应声。 张鸣泉相信沈明渊的判断,他神色一凛,谨慎地往门外查看。 半晌他拎着一个小孩儿回来。 “是个小孩儿,这孩子躲到邻家墙头,差点让他跑了。”张鸣泉请示问:“公子,如何处置?” 那孩子在他手中扑腾挣扎:“我没想做坏事,放开我,放开我。” 沈明渊轻咦了一声,“你是那个杂耍团的孩子?” 他示意张鸣泉松开手,半蹲下身,温声问:“你是专程来找我的吗?” “我……”小孩儿揉搓着衣角,像是要把衣角拽烂,可见心中纠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脸色变了又变,一会儿紧皱成一团,一会儿又稍稍松懈,也算是另一种变脸。 沈明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 小孩儿茫然。 但他终于做下决定,鼓起勇气道:“先生,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好,不急。”沈明渊牵着他入内,示意张鸣泉准备一些点心茶水。 沈明渊拿着糕点逗小孩,“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小孩儿显然饿极了,狼吞虎咽险些噎着,但他很有节制,或许是要说的内容足够重要,于是他吃了两块糕点便勉强自己别开目光。 小孩儿狠了心猛地跪下,膝盖砸到地上,发出极重一声沉闷声响。 他却好像感受不到疼,俯下身子就要磕头。 沈明渊眼皮一跳,忙伸手去拦。 他的手挡在小孩子的额头上,顺势揉了揉脑袋,声音温和:“有什么话站着说,有什么值得你跪的。” 小孩呆呆着看着他格外好看的眉眼。 他再也忍不住,大哭了起来:“求先生为常宁城百姓做主。” 北宋皇祐二年,江浙一带爆发严重饥荒,尤以杭州为甚。时年62岁的范仲淹正担任杭州知州,面对“道有饿殍”的惨状,他采取了一系列看似反常却极具经济学思维的救灾策略,被《宋史》称为“发司农之粟,募民兴利,劳役者数万,两浙唯杭州晏然,民不流徙”。 当时各州均严令“禁止囤积、限定粮价”,但杭州粮价却一度涨至“斗米百二十文”。范仲淹非但不禁止,反而“榜文揭示米价,任其增抬”。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从周边地区运粮,市场供给迅速增加,最终粮价因竞争而自然回落,百姓得以购粮。 这就叫“利用市场杠杆调节供给”,同学们学会了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7) 第8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8) 这孩子年岁虽少,但这段不短的话说下来也条理清晰,像是专门念过千百回。 他抽抽噎噎地说:“我是从常宁城逃出来的,知府每年逼大家交好多钱,说是税款。交不起的就直接抄家,我爹娘也被他们打死了。” “常宁城……”沈明渊的脸色渐渐冷了下来,然而他对小孩说话仍是温和,“这两年收成不好,朝廷免了常宁城一半的赋税,知府没同你们说吗?” 小孩眼露茫然:“我、我不知道。” 他瘪瘪嘴:“姐姐出嫁要交税款,我上学堂要交税款,上上个月知府生辰,又交了好大一笔税款。家里没钱了,爹娘请求官差宽限一些时日,官差不允……” 他被爹娘提前送出了家门,爹娘让他逃。 官差上门的时候,他就在不远处,扮成残腿的乞儿,捂着嘴不敢大哭大叫,眼见爹娘活生生在棍棒下没了生息。 他想去找姐姐,可到了姐姐家才发现姐姐一家也全都死了。 他无处可去,忆起他父亲生前曾说想进京告御状,于是想尽办法从常宁城逃了出来。 亏得他福大命大,常宁城也没防备他一个小乞丐,真让他活着跑到了渝州。 路上险些饿死,杂耍团将他捡了回去,他便也跟着表演挣口粮。 他向杂耍团里的婶婶打听,她们说告御状要到京城,可是盛京太远了,他去不了。 她们又说,齐王要来这里赈灾。 齐王是皇帝的儿子,小孩想,那向齐王告状也可以。 “可是我见不到齐王殿下,我每次想去府衙,还没靠近,他们就把我赶走,说我会污了贵人的眼。”小孩又想哭了。 沈明渊给他擦了擦眼泪,柔声细语:“你叫什么名字?” “徐纪知。” “好名字。”沈明渊轻哄着问:“纪知,你家中今岁交税几何,可还记得?” 徐纪知点了点头:“爹爹教我背过。” 沈明渊揉了揉他的头,“你先吃东西,吃完之后,你背,我写,好不好?” 徐纪知又用力点了点头。 张鸣泉听着也十分心疼,去厨房又端了两碟点心过来。 说完一件大事,徐纪知心里也松懈了几分,再加上先前吃了两块点心,让他不是特别饥饿,反倒有些困倦。 徐纪知一边吃,一边一下接一下地点头。 沈明渊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 徐纪知如实道:“他们都说,先生是齐王殿下的人,我见不到齐王殿下。” “所以来找我。”沈明渊脸上闪过几分狡黠,他问:“你知道常宁城知府姓什么吗?” 徐纪知知道,“郭。” 沈明渊又问:“那你知道当今皇后姓什么吗?” 徐纪知愣住了。 沈明渊恶趣味地说:“也是郭哦。你要告的人是皇后的亲戚,齐王是皇后的儿子,换句话说,你是要让齐王来处置他的亲戚?” 徐纪知举着还剩半块的点心,半晌没有咬一口。 他呆坐着一动不动,也不觉得困了。 他不懂皇子与其母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明白分明是知府做错了为什么还要权衡利益,但这是很简单的道理——隔壁的大麻子偷鸡摸狗,他爹娘还夸他聪慧。 所以他找齐王告状是没用的。 沈明渊幽幽地说:“怎么办呢?我也是齐王殿下的人……” 半块糕点落在地上,小孩“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沈明渊顿时慌张:“不是,你别哭啊,我开玩笑的,我不是齐王的人,我跟齐王有仇行了吧……” 徐纪知越哭越大声,哭得撕心裂肺。 沈明渊手忙脚乱,好说歹说许诺了一堆东西,半点没有作用。 系统嘲笑他:[玩脱了吧?] 沈明渊恼羞成怒:“张鸣泉,你来哄,哄好了这个月工钱翻倍。” 张鸣泉:“……” 他没忍住,哀怨地开了沈明渊一眼,第一次体会到陆知县为何每次见到公子都是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 * 第二天沈明渊带着徐纪知回鹿鸣。 郑鸿霖两人在沈明渊来之前已经到了,不知等了多久。 鹿鸣县距离渝州城不算远,他们早上出发,日暮时分便就进了城。 沈明渊带着他们直接去了陆绍之的家。 郑鸿霖惴惴不安:“先生,这不太合适吧?我们是不是要先回去准备一份拜帖?” “我也住这儿,回家要什么拜帖。”沈明渊不以为意。 再说了,跟陆绍之讲什么礼仪。 郑鸿霖愣了一下,缓慢发出疑惑,“啊?” 看门的小厮认得他,笑着为他开门,“公子,你回来了。” 沈明渊点了点头,“陆绍之在家吗?” “在书房。” 沈明渊带着两大一小到了书房,刚迈过门槛,迎面一个茶杯朝他砸了过来。 沈明渊拿折扇一挡卸去力道,而后扬手“唰”地一声将扇子打开,扇面恰巧接住落下的杯子,动作行云流水。 ——陆绍之一开始怕伤到他还只是扔书,后来发现他身手确实好之后,就干脆手边有什么就扔什么。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直到沈明渊把空杯子放到桌上,他身后三个人还愣愣地没反应过来。 ……这怎么也不像对友人的态度吧? “你真粗鲁,读书人的礼仪呢?”沈明渊指指点点:“别怪我没提醒你,有客人在。” 陆绍之终于大发慈悲地抬起头,然后就发现沈明渊这次居然没骗人。 他连忙起身上前,整了整衣袖,拱手见礼:“在下陆绍之。” 郑鸿霖与游仲伦还怔愣着,反倒是徐纪知像模像样地回礼,鹦鹉学舌一般:“我、在下徐纪知。” 可爱。 沈明渊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 陆绍之也对他温和地笑了笑。 然后陆绍之看了一眼呆立的两人,问沈明渊:“这是你的朋友?” “不,”沈明渊故作深沉,“是你的倾慕者。” 陆绍之:“?” 他一瞬间还以为是沈明渊的玩笑,毕竟沈明渊是天下一等一的天才,跟这人认识以来,他本就不多的傲气也被打散得七零八落。 如果真谈“倾慕”二字,只要认识了沈明渊,就不会有别的答案。 但幸好他很快想起自己还是有点名气的,这两人如果是渝州的学子,还真有可能读过他的诗文。 陆绍之:“……” 他现在解释刚才他是中邪了还来得及吗? 沈明渊拿折扇敲了敲他们,“不是念叨着要见陆知县吗?真见到了,怎么不说话?” 两人这才如梦方醒,手忙脚乱行礼:“见过陆知县,在下渝州平饶人士郑鸿霖。” “在下渝州平饶游仲伦,久仰知县大名。” 陆绍之端正回礼:“愧不敢当。” 这才是读书人之间正常的交往和相处方式! 陆绍之浑身舒畅,余光剐了沈明渊一眼——学着点! 沈明渊莫名其妙,他无奈摇头:“陆绍之,你脾气越来越差了。” 他非但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反而倒打一耙。 陆绍之忍了又忍,才没破口大骂。 看在现场有他仰慕者的份上,陆绍之轻声细语:“你要是没事干,不如去找点事干。看到我桌上的公文了吗?去把它们批了。” 郑鸿霖二人目瞪口呆。 公文这种东西,是别人可以帮忙批的吗? 他们羡慕地看了沈明渊一眼——他们关系真好,陆大人真信任他。 但是沈明渊说:“我不干。” 陆绍之彻底忍不住了,他气急败坏:“你不要太过分,你出去这半个多月,所有活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沈明渊见好就收:“别生气嘛,我这次出去,不是给你找到了两个干活的人吗?” 陆绍之下意识问:“在哪?” 沈明渊看向郑鸿霖与游仲伦。 郑鸿霖:“啊?” 游仲伦:“我们吗?” 陆绍之愣了一下,不由自主顺着沈明渊的话思索……好像也可以,这两个人一看就是读过书的。 呸呸呸,他怎么被沈明渊带歪了。 陆绍之怒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很认真的。”沈明渊辩解:“不信你问他们俩愿不愿意,而且他们还欠我钱,正好卖身还债。” 这都什么跟什么。 陆绍之无奈扶额:“沈明渊,我现在没空陪你闹。” 游仲伦羞愧开口:“知县大人,那个,我们确实欠先生钱,倘若有能用得上的地方,我二人感激不尽。” 陆绍之:“?” 沈明渊得意洋洋:“看,我没骗你吧?我们还签了字据,陆绍之,我才不会对你说谎。” 陆绍之觉得沈明渊又在外面惹出麻烦了,他问两人:“你们欠他多少钱?” 郑鸿霖小声说:“五千两白银。” “五千两?”陆绍之眼前一黑,他瞪了沈明渊一眼,温和说:“明渊跟你们开玩笑的,别当真。” 沈明渊插嘴:“我没开玩笑。” “你闭嘴!” 沈明渊不说话了。 游仲伦忙表态道:“大人,先生没有胁迫我们,是我二人做错了事,还钱也是应当的。” 郑鸿霖连连点头。 陆绍之斜睨着看了一眼沈明渊——多好两个孩子,你也下得了手? 沈明渊一脸无辜,“看我做什么?你不是觉得事情太多做不完吗?我给你找了两个这么能干的帮手,你又不乐意。” 郑鸿霖咧开嘴,沈先生夸他们能干欸,嘿嘿。 认识的短短时间以来,他们已经深刻体会到了沈明渊的毒舌,难得能从他嘴里听到一句好话,郑鸿霖甚至有些感动。 发现这份开怀的陆绍之:“……” 你都被当成牛马了还高兴个什么劲! 陆绍之踟蹰地说:“既然如此,两位若是愿意……” 郑鸿霖迫不及待:“愿意的,愿意的。” 游仲伦倒是含蓄一些,拱手道:“承蒙不弃,我二人定竭尽全力。” 陆绍之心想,也不知沈明渊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沈明渊大义凛然:“陆绍之,他们都是举人,明年是要参加春闱的,学业为重,你可不要太过压榨人。” 陆绍之:“……” 好赖话都被你说了。 陆绍之没理他,含笑道:“在下也参加过春闱,倒是有些经验可以与你们分享。” 两人大喜过望:“多谢知县大人!” 陆绍之:为什么每次沈明渊惹出来的烂摊子都是我收拾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8) 第9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9) 幸好陆绍之还没娶妻,家中勉强还能收拾出三个屋子让沈明渊带回来的客人住下。 让下人带他们下去安顿,书房内便只剩下沈明渊与陆绍之两人。 陆绍之将门关好,“有件事我得和你说一下。” 沈明渊像是全然感受不到他的慎重,语气散漫:“怎么啦?” 陆绍之干脆装作看不见,他说:“你走之后不久,六皇子来了一趟。” “六皇子?云慎?” 陆绍之翻了个白眼,“直呼皇子姓名,你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将来我要离你远点,免得你血溅我身上。” 沈明渊催促:“继续说啊,云慎来做什么?” 谈及六皇子,他却忽然态度认真了许多。 陆绍之按下这份疑惑,接着道:“他听说雁归商会在鹿鸣大赚了一笔,专程来问我鹿鸣百姓的生计如何。我没告诉他这是你我商量好故意放出去的传言,只说由官府出钱将粮食买了下来分给百姓,故而百姓尚能生存。他赶着赴边境,没待太久,知道百姓无事便离开了。” 沈明渊满意地点点头,冲陆绍之显摆:“看,多好的孩子。” 陆绍之无语,“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他爹吗?沈明渊,你真是越来越猖狂了,你居然想当皇帝。” 他说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太过大逆不道,连忙闭上嘴。 “你呢?你在渝州城,一切顺利吗?” “我亲自出马,当然是水到渠成。” 沈明渊将渝州城发生的事娓娓道来。 过去半个月,渝州城作为整个大胤的话题中心,有些事情陆绍之早已有所耳闻,但他依然听得认真。 “那你带回来的这个小孩儿是怎么回事?” “他是自己送上门的。常宁城知府苛捐杂税,臭不要脸连自己的生辰都强迫百姓交税,生生拖垮了一城百姓,无家可归者、冻厄致死者,甚至交不起钱被活活打死的人不计其数。纪知逃了出来,想寻齐王做主,他见不到齐王,便找上了我。” 陆绍之越听越是神色凝重,他眉头紧皱:“常宁城知府,若我没有记错,可是姓郭?” 沈明渊道:“正是。” “与当今国丈沾亲带故。”陆绍之自嘲苦笑:“这怎么管?怕就算是皇帝知道了,也只是轻轻放过。”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这也是郭家敢如此放肆的缘由。 沈明渊说:“我管了。” “你别冲动……”陆绍之下意识就像劝沈明渊,然后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不是“打算管”,而是已经“管了”。 陆绍之顿了顿:“你做了什么?” 沈明渊笑了笑:“我把纪知说的事情写成一封信,寄给了齐王。” “齐王?”陆绍之疑惑:“他会管吗?” 那可是他母族的亲人,是构成他势力的一部分。 沈明渊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是其他人向他告状,他不会管,可这封信是我给他的,他就一定会管。” 陆绍之冥思苦想,他隐约有几分猜测,可又如雾里看花辨不分明。 陆绍之拱了拱手:“愿闻其详。” 沈明渊又露出那副唯我独尊的自信模样,他摇着折扇,扬了扬下巴:“陆绍之,你觉得在齐王眼里,我是什么人?” 陆绍之不知所以,“一个为他所用的、惊才绝艳的贤才?” 沈明渊半点不谦虚,他只否认前半句话,意味深长道:“是为他所用,却不是只能为他所用。” 他轻哼一声:“我是帮了他一回,渝州赈灾,让他出了好大一个风头,但这能代表什么?我与他的利益联系并不紧密,我依然可以放弃他另择他人。” 陆绍之了然,“以你向他展现出来的才华,他绝不舍得放弃你。因而经由你手向他送去常宁城知府的罪状,哪怕是只为了收买你,他也一定会办得漂亮。” “收买我?”沈明渊笑着摇了摇头,“不,是推销他自己。” 沈明渊示意陆绍之给他倒茶,“我已经向他证明了我的本身,现在轮到他来向我证明他的贤能了。” 年少轻狂,意气风发,像是世间没有任何磨难能够摧折他的骄傲。 陆绍之失笑着,给他倒了一杯茶。 他虽然总对沈明渊骂骂咧咧,可从没否认过他的才学。 他也希望沈明渊能够一直骄傲下去。 “听起来,你似乎对齐王并不是特别满意?那你现在是还在考验他吗?”陆绍之其实不太懂沈明渊为什么非要掺和进夺嫡这个烂摊子里。 沈明渊慢悠悠喝了一口茶:“也不是,我压根就没打算选他。” “嗯?”陆绍之愣了一下:“你帮他立下大功,得了民心,不惜得罪其他富商,这还不算选他?” 沈明渊解释:“他立下大功,在皇帝和朝臣面前出尽了风头,我也露了一次脸,如今有心人都知齐王看重我,日后行事会方便许多。各取所需罢了,算下来,还是我赚了。民心的话,他得与我五五分,低价卖粮可是以雁归的名义卖的,只不过他是皇子,所以传言总更偏向他一些。” “再者而言,他到底是这次赈灾的负责人,事情能这么顺利,确实有他配合的原因在。君子论迹不论心,不论他因何愿意配合,只要百姓不必受苦,分他一点民心也无妨。” “至于得罪其他富商……” 沈明渊笑了起来,轻描淡写:“得罪便得罪了,他们算什么?你信不信,云祈回去之后一定会想办法补偿雁归,雁归若是成了皇商,还怕没钱赚?” 听起来他将他这次的目的看得很清楚,先是百姓,再是他得到的好处,齐王反倒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这确实不像择主,不像考验。 陆绍之背后一凉,惊恐道:“你是不是还惦记着造反?” 沈明渊无辜地眨了眨眼:“我要是造反,陆绍之,你会帮我吗?” 陆绍之面无表情:“我会和你割袍断义。” 沈明渊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那你可要记得你说过的话。” * 果然不出沈明渊所料,没过多久就传出了常宁城知府因病暴毙的消息。 云祈要处置他,却又不能将他的罪名公之于众,否则郭家、皇后,乃至于太子和他都得受牵连,因此只能暗中将他杀害。 为了不让常宁城的现状传扬出去,新上任的知府是云祈的心腹。 他如今风头正盛,皇帝本就宠爱他,如今给他的待遇更是一度胜过太子。区区一个知府的任命,他开口了,皇帝自然不会拒绝。 这也叫许多人的心思开始浮动,毕竟皇帝正值春秋鼎盛,现在就把自己捆死在太子一条船上,未免为时尚早。 而且,齐王与太子一母同胞,虽说十多年的经营,他们不会轻易改换立场,但要真下定决心,代价也不会太大。 最关键的是,齐王自己有没有这个心思。 但这都是后话了。 郑鸿霖与游仲伦正式开启了在鹿鸣县的卖身生涯。 雁归商会背靠齐王,规模扩展得极快,郑鸿霖两人苦不堪言,只觉每日一睁眼就欠下了数十件要批的文书。 陆绍之帮不了他们,陆绍之自身都难保。 沈明渊这人不知为何脑子里总有一堆新奇的想法,上午他还在检查药田的生长情况,下午他就说要把鹿鸣县的路重新修整一方。 第二天又大兴土木,说要修什么澡堂、私塾、慈孤院,刚起了个头,又说想到了新的赚钱方式,转而去折磨郑鸿霖与游仲伦。 陆绍之一个头两个大,沈明渊一拍脑袋做下的决定,全都是他来执行和善后。 关键他又不能拒绝沈明渊的想法,因为所有的花费沈明渊全包了。 陆绍之:“……” 算了,接着干吧……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鹿鸣县的发展暂时没被注意,相较而言,关中旱灾缓解,雁归商会异军突起更引人注目。 遍及大胤的商队似乎给沉闷荒芜的皇朝带来了活力,世家大族总能收获些新鲜玩意儿,百姓也多了一份收入。 这些新鲜东西有些是沈明渊捣鼓出来的,有些是南北互通有无。 大半年过去,百姓的生活似乎变好了许多,远如边境也感受到了这份欣欣向荣。 本就打算落井下石浑水摸鱼,眼见大胤从饥荒中缓过来,云慎又确实能征善战,再僵持下去也没好处。 于是乌桓主动提出休战,并遣使者赴盛京,与大胤皇帝洽谈停战条约。 杜骁向云慎回禀:“乌桓王求娶公主,说愿与大胤永结秦晋之好。” “和亲?”云慎不假思索:“绝无可能。” 这个世界总是一次次提醒他的格格不入,可祖国锻造了他的脊梁,有些东西根深蒂固,烧了都还有一把灰。 ——和亲是没有气节的行为,是保家卫国者的耻辱。 何况于私而言,宫中到了适嫁年龄还未成婚的只有五公主,那是皇室中唯一一个对他抱有善意的人。 小时候,如果不是五公主总偷偷给他带吃的,他或许活不到十四岁上战场。 云慎擦了擦头盔上已经干涸的血迹,目光坚定:“取纸笔来,我要回禀父皇,请求他不要同意乌桓的要求。再给我三个月,我会还他一个安定的漠北。” 那乌桓王已经五十多岁了,哪里配得上他的五皇姐? 陆绍之每天起床,都要悼念一下他从前轻松的日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9) 第10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0) 又三个月匆匆而过。 转眼,距离沈明渊来到这个世界已经一年了。 鹿鸣县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是在外界仍然声名不显,依旧是那个低调荒僻的小城,像是有人刻意阻止消息扩散似的。 雁归已经是大胤规模最大的商会,世人皆知其总商为“张鸣泉”,唯有一些高官权贵才会知道,雁归真正的掌控者名“沈明渊”。 沈明渊是齐王殿下的人,四舍五入,雁归是齐王的商会。 齐王也已经不可同往日而语,一年过去,他与太子的关系似乎略有疏远,也展现出了他的锋芒来,两位皇子隐隐有分庭抗礼之势。 许多人想借沈明渊搭上齐王,却苦于找不到沈明渊。 没有人知道沈明渊就住在鹿鸣,就像没有人知道鹿鸣如今道路齐整宽阔、屋舍俨然,好似世外桃源。 郑鸿霖与游仲伦入京参加了春闱,皆金榜题名。 虽然不曾位列前三甲,但殿试时两人的文章可都得了皇帝的亲口称赞。能在皇帝面前挂了名,可想而知,这两人定然前途无量,官运亨通。 然而这两人亲口说,他们能有今日,全赖先生教得好。 郑鸿霖与游仲伦在殿试上对答如流不卑不亢,说起这位“先生”却谦卑得很:“先生不曾收我们,不敢妄称为先生弟子,然所授之学,终身受用,感激不尽。” 而这位学识渊博满腹经纶、连两个进士都看不上的先生,名曰“沈明渊”。 继一年前渝州赈灾之后,沈明渊之名再一次响彻天下。 云祈大喜过望,恨不得举个喇叭好再次提醒所有人,沈明渊是他的谋士,对他忠心耿耿。 能让这样的贤才主动来投——再说一次——他定然是天定的君主。 云祈借着沈明渊大出风头的同时,边境也传来消息。 漠北大捷。 三个月前,皇帝允诺了云慎的请求,没有同意乌桓王的条件。 三个月后,云慎如约打得乌桓退回草原,再没有资格与大胤讨价还价。 自此边境安定。 陛下召六皇子回京受赏。 * 云慎这次回去没带太多人,路上他不可抑制地心中再次升起几分欣喜与憧憬,这让他回去的步伐都有些迫不及待了起来。 他今年十七了,皇帝第一次在圣旨中对他极尽溢美之词,一如渝州时,皇帝对齐王那样。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皇室的亲情抱有期待,如今才知自己原来这么没出息。 云慎自嘲地想,太子曾骂他下贱,这倒也没骂错。 可他就是忍不住,他就是想能有一个人爱他,这很过分吗? 上一世云慎就是个孤儿,他幼年父亲家暴,打死了母亲,后也被捕入狱。 云慎成了一个大麻烦,亲戚对他避之不及,几经辗转,过了一段寄人篱下的生活,他被送到了孤儿院。 孤儿院里的孩子知道他父亲是杀人犯,也不爱和他来往,骂他“罪犯的儿子也是罪犯”。 他是孤儿院中少有的健康健全的孩子,然而身边的小伙伴一个接一个被领养,他却被遗留了下来。 不是没有喜欢他的叔叔阿姨,但他们只要了解到他的身世,就会或嫌恶或怜悯地远离。 他一开始觉得是他做的不够好,他努力变得乖巧、懂事、体贴,他好好学习,成绩永远名列前茅。 他让自己符合世俗中所有“好孩子”的标准,以此证明他和他的父亲不一样。 可是没有用,他依然在孤儿院中待到了成年。 但也不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他考上了重点大学,离他出生的城市很远。 他会开始他新的人生,他也会有远大前程。 暑假的时候他想做些兼职挣点生活费,路上看到一辆失控的车撞向路边一个孩子,他奋力一跃把孩子推开。 等他再次醒来,他就成了大胤刚出生的六皇子。 他的母妃是皇后身边的宫女。 一次皇帝醉酒,往皇后宫中寻她,不巧皇后去向太后尽孝不在宫中,皇帝醉醺醺认错了人。 彼时帝后感情正深,更何况在皇后宫中宠幸皇后的宫女,无疑是莫大的丑闻。 他们说,归根结底是那宫女不曾反抗,不曾否认。 他们又说,或许本就是那宫女蓄意勾引。 宫女被灌下避子汤,但不知为何,还是有了身孕。 在云慎出生以前,皇帝已有三子二女,可惜早些年夺嫡的时候,夭折了两位皇子,只剩下皇后所出的大皇子。 皇帝子嗣不丰,因而也就默认这宫女将孩子生了下来,但最终也没给她一个名分。 因不得圣眷,宫女与六皇子的日子过得贫苦艰难。 皇后心善,不曾难为她,见状还让她回来身边伺候。怎知她蛇蝎心肠,居然对才两岁的七皇子下毒。 幸而发现得及时,可七皇子也大病一场,险些丧命。 如此一来,自然容不得这宫女了。 宫女被赐了白绫。 但最让云慎觉得悲哀的,是他知道他的母妃确实不无辜。 他是带着记忆转世,常人不会瞒着一个小孩儿,因而他知道他的母妃当初确实有蓄意勾引的成分,也知道她确实因嫉妒与不甘生了邪念对七皇子下毒。 只是他当时也太小了,无法阻止,只能闹出动静让人发现七皇子的不对劲。 云慎是愧疚的。 他知道他这一世的母亲依然不爱他,她曾在冰天雪地故意将他泡在冷水里让他发烧,好找借口希望能让皇帝来见他们一面。 但她却又在临死前,请求皇帝不要迁怒云慎,她说云慎是个好孩子。 为着这一句话,云慎恨不起她。 云慎也恨不起他的父皇,恨不起皇后,归根结底,是母亲插入了他们的生活,影响了他们的感情,还差点害死了云祈。 云慎知道父皇不爱他,可他依然奢望得到原谅。 如果他足够懂事,足够争气,足够能干,父皇能不能分他几道目光?不用很多,他不会与太子和齐王争抢,有一点就行。 他又何其无辜呢?他不过想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不过那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他打了胜仗,父皇对他和颜悦色,五皇姐也不用去和亲,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驾——” 云慎一扬马鞭,忍不住笑了起来。 杜骁也为他高兴,“殿下,你终于熬出头了。你平定了漠北,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最大的武功,陛下一定会给你封王的,到时候弟兄们去你的王府给你暖房。” 云慎没有皇子的架子,底下的将士们与他相处起来也随意。 云慎自矜地笑了笑,言不由衷道:“别胡说,保家卫国不求回报,父皇纵是不封赏也没关系。” 其实还是期待的。 云祈比他还小都早早封了齐王,“齐”——历朝历代都是尊贵无比的封号。 大胤朝皇子会在十四岁到十六岁之间封王,他已经十七了,早就过了年龄。 假如他能得封,不知父皇会给他什么封号? * 沈明渊向陆绍之辞行。 陆绍之从纷杂的书案中抬起头,奇怪道:“你居然会提前跟我说?你不是一向想走就走,顶多留下一张字条,再顶多被我撞见的时候随口说一句吗?” 沈明渊是个闲不住的,商会规模已经扩大至整个皇朝,难免也会遇到棘手的问题,大多时候他都会亲自去一趟。 因而陆绍之已经习惯他时不时的离开。 沈明渊一本正经:“因为我这次大概要离开很长时间。” 陆绍之怔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要做什么?” 他与沈明渊认识了一年,这一年来,他们是无话不可说的知己,也是有着相同志向的战友。 他已经习惯了遇到事情找沈明渊商量,有特别的经历也想第一时间和他分享。 他的人生中真真实实闯入一个沈明渊,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分别。 陆绍之放下手中笔,大脑一时空白。 沈明渊在他对面坐下,挨个回答问题:“去盛京,去见一个人。” “齐王?” “不是。” 陆绍之问:“不能告诉我吗?” “这可是你自己要问的,”沈明渊朝他笑了笑:“去见六皇子。” 陆绍之缓缓皱眉,冥思苦想。 沈明渊素来深不可测,他不总能猜到这人的想法,但好歹他们相处了有一段时间,且沈明渊做事从不瞒着他,因而在这电光石火间,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陆绍之惊骇道:“你果然想参与夺嫡,你要支持的人,是六皇子?” 沈明渊支着下巴,漫不经心:“不可以吗?” 陆绍之深吸一口气,勉强平静问:“为什么是六皇子?” 沈明渊来了兴致,他坐直身子,认认真真,像是炫耀:“因为他是好孩子。” 陆绍之:“?” 陆绍之问:“你知道六皇子要继位有多难吗?六皇子是宫女所出,不受陛下宠爱,十四岁有资格参与政事的时候又远赴漠北,相当于直接脱离了朝堂,因而政治上他孤立无援,得不到一点帮助。” “他虽骁勇善战,但一来大军都在边境,二来军队未必肯随他造反,你应该知道成功率有多低。” 沈明渊笑了笑:“我要选一个人,只看那人值不值我辅佐,何必在意胜率?我在,就是天命所归。”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信。 “我不是要阻止你。”陆绍之疑惑问:“既然要选六皇子,你为什么不造反?” 感觉沈明渊造反的成功率都比支持六皇子来得高。 “啊?”沈明渊瞠目结舌。 陆绍之,陆知县,你不忠诚了。 陆绍之:去见齐王? 沈明渊:不是,齐王那张丑脸有什么好见的? 系统:丑吗?齐王很好看了。 沈明渊(震惊):你整天看着我这张脸,还能看得下去别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0) 第1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1) 云慎到了盛京,他入宫第一件事不是回所居宫殿休整,而是去拜见皇帝。 皇帝勉励了他一番,而后便挥手让他退下。 未有封赏。 云慎恭恭敬敬退了,心里安慰自己,许是要等明日早朝。 他又怕会失望,于是劝自己放低期待。 没有封赏也没关系,他又不是为了好处才从军的,至少父皇刚才夸他了,而且大胤寸土未失,他对得起祖国的教导。 这便就够了。 云慎的宫殿久无人居住,宫人也不上心,因而有些荒凉。 云慎也不在意,左右不过是个落脚的地方。 他睡了十七年来最轻松的一个觉。 第二天一早,五公主身边的宫女来请,说五公主想见他。 许久未见,他也十分想念皇姐,欣喜赴约。 五公主在宫中备下了早餐,少见的丰盛。云慎此前不是没有同她一起用过,但不过寥寥清粥小菜,比不得如今琳琅满目。 五公主的母妃不受宠,连带着她也不受重视,从前他们两人也算报团取暖。 但以现在的餐食规格看起来,五公主的待遇似乎好了许多。 云慎笑了笑:“得知皇姐过得不错,云慎也就放心了。” 五公主露出一道有些苍白的笑容:“还得多谢小六,若不是你,我当初怕是已经被送去和亲了。” “不会的。”云慎安慰她:“我在一日,绝不会让你去和亲。” 五公主为他盛了一碗粥,面露哀愁:“这哪里说得准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早就到了嫁龄,却还不成定下驸马……” 寻常人家的女孩十六及笄后便可成亲,皇室公主虽会留到十八岁,但也会早早开始相看夫婿,通常十六岁时都已经定下婚约。 五公主的母妃只是小官之女,又不受宠,她若想要一个好婚事,必须得要皇后出面。 云慎其实觉得十八也太早了,二十八还差不多。 可来到这个世界,许多从前以为接受不了的事情,慢慢也只能接受。 云慎安慰她:“皇后娘娘心地善良,定会为皇姐觅得良婿,到时候驸马要是欺负你,皇姐尽管来找我。” “心地善良?”五公主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似是轻嘲。 云慎没听清:“皇姐说什么?” “没事。”五公主笑了笑,“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 “怎么会?皇姐是知道的,我不挑食。”他端起碗,将熬得软糯的粥一饮而尽。 五公主含笑地望着他,不知是不是云慎的错觉,她脸色好似又苍白了两分。 “皇姐不舒服吗?” “昨晚没睡好而已,并无大碍。” 云慎狐疑地打量了她两眼,见她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勉强放下心来。 他给五公主讲战场上的趣事:“皇姐你不知道,有段时间军中粮草不足,只能省吃俭用,刘成那小子半夜饿得睡不着,跑到伙房给碗刻字,写‘成的饭比狗还少’,刻了足足十来个才被发现。结果第二天大家争相效仿,连杜骁都去凑热闹……皇姐,你怎么哭了?” 五公主流着泪:“小六,我是为你难过,你当年是不是也吃不饱饭?你还这么小。” “都过去了,皇姐。”云慎温声劝:“我现在不是很好吗?而且有皇姐关心我,我不觉得难。” 五公主泪水不住流淌,哽咽道:“不要信我,小六,你要记得,皇室中人没有人值得相信,我也一样。” 这都什么跟什么。 云慎无奈失笑,他起身打算走近些安慰,然而刚站起便感觉一阵晕眩。 他撑着桌子摇晃了一下稳住身形,在意识到什么之后,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皇姐?” “对不起,对不起。”五公主捂住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你总这么善良,小六,你总觉得全世界都是好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奇怪,云慎分明是在这污浊不堪的皇宫中长大,为何还会有这份不合时宜的、近乎愚蠢的天真? 云慎浑身发软,他无力地跌坐回椅子上,“为什么?” 云慎想不通。 五公主声音低低的:“小六,我也是不得已,皇后威胁我,如果我不这么做,她还是会把我送出去和亲。我不想,小六,我不想离开大胤,我在这里长大,这里是我的家啊。” 云慎瘫靠在椅子上,悲哀地仰头看她:“可是皇姐,你知道,我不会让你离开家的。” 他已经无家可归,怎么忍心让其他人也承受这种远离故土的痛苦? 五公主哭着摇头,崩溃道:“我不敢,小六,没了乌桓,还会有其他的国家,你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父皇和皇后真要让我和亲,你怎么阻止?” 云慎垂下头,目光看向他的掌心。 自幼习武,如今连握紧拳头都做不到了。 门外忽然涌入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禁卫军。 那为首之人道:“六皇子于宫中私设巫蛊,诅咒君父,动摇国本,其心可诛。末将奉圣上钦命,请殿下即刻移驾天牢,待三司会审。” “巫蛊?”云慎自嘲地笑了笑:“我也配用巫蛊来陷害吗?” 他学过历史,在他的记忆中只有太子或是受宠的皇子才会被用这种手段,因为只有巫蛊这样的大罪才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他算什么?随便找个理由就行,哪里需要大费周章把他支开。 云慎被下了药,无力反抗,只能任由自己被押着出去。 “小六!”五公主突然喊了他一声,她推开周围的禁卫军,跑到云慎面前,拉着他的手:“他们答应过我、他们答应过我不会让你有事,只会将你贬为庶民。小六,你不是本来就不喜欢皇宫吗?离开这里,不当皇子,你会过得好的,对不对?” 五公主眼中满是祈求的期待。 云慎垂下眼,轻声说:“皇姐若是觉得这样能让你好受点,我可以承认。” 他说完,没再看她,安静地跟着禁卫军离开,整个人像是失了生气,如同一具木偶。 分明不久前,他还在说着边境的生活,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是他们把小六逼成这样的,连同她在内,他们毁了他。 “小六!”五公主忽然失了理智般大喊,声音尖利,全无皇室公主的风度。 她眼睁睁看着云慎的身影消失,站不住似得蹲下身,抱着膝盖蜷缩在一团,“别恨我,别恨我,小六,我不得已……” * 巫蛊向来是历朝历代的大忌,六皇子因私弄厌胜之术下了大牢,这消息很快传遍了盛京。 六皇子战功赫赫,大捷而返,朝堂上本还暗自猜测陛下会给他什么样的封赏。 ——不喜归不喜,可不能不赏,否则就是寒了边疆战士的心。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慢悠悠踏入盛京城,刚找了一个客栈准备吃午餐,邻桌的窃窃私语就这么飘进了他的耳朵。 沈明渊:“???” 沈明渊差点没拿稳扇子,他不见外地转了个身,含笑道:“诸位在说六皇子吗?在下也颇感兴趣,不知能否细说?” 邻桌几人也不介意。 八卦嘛,就是人多说起来才有意思。 他们神神秘秘:“就是那个刚打了胜仗回来的六皇子,他在宫殿里扎小人,今天一早被抓入天牢了。据说这次能打赢乌桓,就是他用国运换的。” 沈明渊“啊”了一声:“你们都信?” “大家都这么说,法华寺方丈当年就说他是灾星,法华寺你知道吧?很灵的。我看去年关中大旱,前年洪灾,指不定都是他招来的。” 沈明渊简直气笑了,“他十四岁上战场,若不是他守住了漠北,乌桓长驱直入,国土沦丧,不知要死多少人。你们不感念这份恩德,却因为这些莫须有的猜测,对他妄加指责?” 他知道这不能全然怪责他们,盛京离漠北太远,战争也离他们太远。 生在这个时代的百姓大多蒙昧,舆论不过是当权者的一把刀。 所以他没法不心疼云慎。 云慎不该面对如此荒谬昏蒙的人间,他的功绩不该被这样轻易抹杀。 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做一份事,也应该得一份荣光——云慎应该在这样的世界里。 邻桌的人突然被骂,不由有些羞恼,“你替他说话,你和六皇子是什么关系?” 沈明渊冷哼一声:“我是他爹。” 他拂袖而去。 只留下邻桌上几人面面相觑,六皇子的爹?他是皇帝不成? 张鸣泉点完菜回来,正好与沈明渊打了个照面。 张鸣泉看着沈明渊往外走的动作,疑惑问:“公子,是有东西落下了吗?” “先不吃了,有事要做。”沈明渊脚步不停。 张鸣泉迅速反应了过来,找小二将菜退了,小跑着跟上沈明渊。 沈明渊离开客栈时气势汹汹,但就这么一小段时间,张鸣泉再次追上他时,见公子已又是从容温和模样。 可张鸣泉莫名觉得,沈明渊现在很生气,比此前任何一次与陆知县吵架时都要生气。 真是奇了,公子有仇向来当场报,怎么会含怒而去? 沈明渊微微侧过头:“张鸣泉,你记不记得,雁归刚建立的时候,我曾经跟你说过一个‘零号’计策。” 张鸣泉回过神,应了一声:“记得,您说若有朝一日商会面临灭顶之灾,就执行这个计划。商会原地解散,商铺关闭,所有人大隐于市,等待召回。” 沈明渊点了点头:“通知下去,现在执行‘零号’。” “啊?”张鸣泉险些以为自己听错。 他不由自主抬头看了看天空,难不成天要塌了? 皇帝喜提主角待遇:打了小的,来了老的。 沈明渊:微笑.jpg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1) 第1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2) 张鸣泉总不能第一时间领会公子的意图,就像当初渝州时他不明白公子为何要高价收购粮食一样。 但听从沈明渊的吩咐,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零号”已经很完善,张鸣泉按照计划发出信号,底下人虽然有所怀疑,但出于对沈明渊的信任,还是不假思索地照做。 毕竟如此庞大的商会,要完全不引人注目地隐入地下还是需要点时间。 张鸣泉下完指令就没再多关注,他仍旧跟在沈明渊身边。 沈明渊瞥了他一眼:“你不打算离开吗?” 张鸣泉说:“我的命是公子救的,除非公子您不要我。” “没有必要。”沈明渊无奈摇头:“跟在我身边很危险,你放心,雁归只是暂时解散,我还会召回你们的。” 张鸣泉固执:“我不怕危险,公子,我会拖累你吗?” 他不会因为前路崎岖就放弃追随沈明渊,他只怕他的存在阻碍了公子前行的速度。 沈明渊顿住脚步,转过身,含笑看他:“想清楚了?就算我要造反,你也跟着?”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一个有些僻静的地方,周遭无人,唯风吹动枝叶。 沈明渊的发丝在风中飞扬,遮掩了他温润带笑的眉眼,却掩不住其中的锋芒与凛然。 ——他是无比认真地问出这句话的。 张鸣泉忽然口干舌燥,胸腔中心脏急促跳动,好像在催促着什么。 他隐隐有种预感,他觉得,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他的人生将从这里清晰地分为两段,就看他迈向哪个拐点。 张鸣泉后退一步,直身跪地,朝沈明渊拜下。 他语气虔诚:“终此一生,愿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沈明渊将他扶起,只回了一个字,他说:“好。” * 沈明渊带着张鸣泉去了齐王府。 他把那枚云祈给他的玉佩抛给门房的小厮,温文尔雅:“烦请通报。” 小厮惊得险些没接住,他只匆匆瞥了一眼手中的玉佩,便恭敬上前,“先生请入内稍坐。” “哦?”沈明渊问:“无需通报吗?” 小厮弯着腰,谄媚笑道:“殿下吩咐过,若是见到拿着玉佩的公子前来,须以重礼相待。” 云祈无时无刻不在期盼沈明渊到来,想的多便问的多,每问一次门房便要强调一遍。以至于小厮已经将这个吩咐刻入骨髓,想忘都忘不掉。 沈明渊笑笑,“我观你方才不曾仔细查验玉佩,你就不怕我是假的?” “玉佩可以伪造,公子这气度却是伪造不了的,殿下说过,是不是他要等的人,我等一见便知。”小厮笑着应答。 他躬身引路,请沈明渊在待客厅坐下,又上了一壶好茶。 云祈想要收买一个人的时候,确实做得面面俱到,妥帖万分。 早在沈明渊刚进门时就有人去通报云祈,是以他没等多久,便看到云祈步履匆匆而来,似是迫不及待。 云祈还未坐下便朝他拱手一礼,笑道:“先生,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沈明渊欠身回礼:“见过殿下。在下自入城以来便屡屡听闻赞颂殿下之言语,在此,为殿下贺。” 云祈谦虚地回:“还得多谢先生为我筹谋。” 沈明渊微微一笑:“在下不过略尽薄力,殿下不嫌弃就好。” 云祈莞尔,故作亲近地打趣道:“先生这话若是传出去不知要引得多少人嫉恨,这还只是略尽薄力,倒叫其他人情何以堪。” 沈明渊从容地抿了一口茶,“殿下过奖了,在下不过一个平头百姓,侥幸读过两年书,想出的计策再好,归根结底还是得看是谁用。” 他拱了拱手,眉眼带笑:“承蒙明主不弃。” 云祈被他捧得舒心无比,犹如三伏天啃了一口冰块,俨然忘记他还曾嫌弃过沈明渊的情商低。 如今看来那分明是直言不讳不讲弯弯绕绕,他身边就该有这样的忠正之人! 云祈期待地问:“先生此来,所为何事?” 上一次沈明渊上门,为他献上赈灾两策,他至今受用无穷。 然而让他失望了,沈明渊摇了摇头,笑道:“殿下如今形势大好,在下已不能为先生多做什么了。此番上门,不过是恰好路过盛京,特来拜见。” “什么?”云祈没忍住惊呼一声。 他怎么可能舍得沈明渊! 云祈恳切道:“先生何出此言?祈才疏学浅,而今黎庶未安,还请先生受累,再教我一回。” “殿下想要在下再教你什么呢?”沈明渊展开折扇,微微含笑:“殿下若是只想当个亲王,如今已仅次于君王与储君,进无可进,也不可再进了。” 云祈神色微僵。 他知道沈明渊的意思,事实上,在过去这一年里,他已经能感觉得出他与皇兄不复从前亲近。 夺嫡之争向来残酷,哪怕他无意与太子皇兄争抢,哪怕他自认只尽分内之责,然而皇兄还是对他生了忌惮之心。 云祈苦笑一声:“先生之言,云祈受教了。欲图退而保己兮,悼乖期乎曩昔,我一退再退,又要退到何时为止呢?” 皇兄,何苦对他苦苦相逼啊…… 沈明渊笑了笑,“初次见面时,在下曾问殿下可有想成为圣明君主之心,如今在下还是这个问题,不知殿下可有了决定?” 云祈展袖,俯身下拜:“请先生助我。” 沈明渊欠了欠身:“既然如此,在下斗胆妄言,殿下便随意听听。” “储君为国本,不可轻言废立,殿下若想更进一步,要么太子身死,要么犯下大错。”沈明渊微笑:“殿下选哪条?” 云祈面露为难,“先生,那毕竟是我的皇兄,就没有折中的办法吗?” 沈明渊看了他一眼,“噗”地笑出声来。 云祈:“?” 他无端觉得冒犯,但还是忍了下来,“先生何意?” 沈明渊眉眼弯弯:“在下笑果然没有看错人,殿下仁善,定能成一代明君。” ——他笑云祈装得很,明明心里比谁都迫不及待,明明野心都从目光中溢了出来,还要自欺欺人。谎话说得多了,连自己都信了。 ——也罢,沈明渊想,你要是喜欢这种聊天方式,我姑且配合一下。 云祈总觉得这话不像夸奖,但在脑海中转了几回,却又委实想不出问题。 他迟疑应道:“多谢先生?” 沈明渊笑了笑,“殿下,如今盛京城中,在下的名望如何?” 这题云祈能答,他一下支棱起来,侃侃而谈:“先生德隆望尊,才名远播,雁归商会遍及大胤,郑鸿霖、游仲伦两位登科进士这些天更是恨不得将先生夸到天上去,朝中许多官员,都对先生慕名已久。” 当权者会在意武将的声望,但沈明渊连官都不是,云祈巴不得他名声越大越好。 他们二人如今在谁眼里都是绑定的状态,沈明渊的名声,那就是他的名声。 因此云祈没少推波助澜。 沈明渊说:“可在下不知碍了何人的眼,在来盛京的途中,遭遇了刺杀。” “刺杀?!”云祈脱口而出:“太子干的?” 沈明渊微笑。 云祈问完方觉尴尬,他轻咳一声,“先生没受伤吧?” 沈明渊叹了一口气:“福大命大,侥幸没死,但在下一生与人为善,实在不知怎么就得罪了人,以至于到了要残害在下性命的程度,难免生忧。” 他抬了抬眼,看向云祈,意味深长:“不知殿下,可否为在下讨个公道?” 云祈反应得很快,当即回道:“应有之义。” 他甚至没问沈明渊有没有证据。 沈明渊究竟有没有遭遇过刺杀,是不是太子做的,统统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有没有本事,把这个屎盆子扣在太子头上。 云祈面露思索。 才刚刚将逻辑捋一遍,还没来得及细思该如何执行,就见沈明渊从椅子上站起来,颇有几分迫不及待:“现在就进宫,请陛下彻查。” “啊?”云祈猝不及防,吃惊道:“这么快?” 沈明渊冷静分析:“在下刚到盛京,状告路上遭遇刺杀才说得过去,且如今还无人注意在下到来,正可以打一个措手不及。倘若拖的时间久了,一来太子有了防心,二来也失了先机。” 云祈觉得有道理,连连点头:“我都听先生的。” 沈明渊吩咐松风:“去取一把匕首来。” 松风愣了一下,征询地看向云祈——匕首这东西,有些危险吧? 云祈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按先生说的做。” “是。” 松风取来匕首,呈递给沈明渊。 齐王府没有差的东西,匕首出鞘,刃如秋霜、吹毛断发,想来用来杀人也是极合适的。 沈明渊满意地点点头。 而后他手腕一翻,匕首便在他手臂上划出一道伤,鲜血刹时流了出来。 “公子!”本一直在旁边安静地跟着沈明渊的张鸣泉心跳顿时漏了一拍,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撕下一截衣服上的绸缎捂住沈明渊的手。 张鸣泉也当过很长时间的难民,一些基础的处理伤口的方式他曾经十分熟练,以至于即使如今也算养尊处优也忘不了。 他低低地、小声地抱怨:“您这是做什么?” 公子有时候真的很气人!他回去得找陆知县告上一状! 云祈也吓了一跳,“快请太医!” 皇帝宠爱云祈,齐王府中是有太医值守的。 “简单包扎即可。”沈明渊面色从容,似乎全然感受不到痛苦。 他把染血的匕首重新递回给松风,浅笑道:“用盒子将它装好,带上它面圣——这是证据。” 云祈万万没想到沈明渊会为他做到这一步,动容不已:“先生何至于此!” 沈明渊难得诚实,他慢悠悠地说:“殿下,也不全然是为了你。” 面圣不能带利器。 但逼宫嘛,没有刀剑怎么行? 沈明渊:殿下,到了你该和全世界为敌的时候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2章 此夜曲中闻折柳(12)